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悲秋》作者:ranana 文案: 图春的故事。相亲,相完女的相男的。发生在苏州,内有洋泾浜苏州话。 图春的故事。比较闷。 相亲,相完女的相男的。预感会有人问,还是提前说一下下吧,男主角和女生相亲的篇幅不算短,不想看的不用勉强。 “无事久离别,不知今生死。” 对话会有些苏州话,看不懂的话留言给我吧,要是人多,之后写的时候会加下注释。不过我感觉大致意思还是能看得明白的? 另外,这里面是相完女的相男的,男主角和女生相亲的篇幅不算短,不想看的不用勉强。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图春 ┃ 配角:其他人 ┃ 其它: 第一章   狄秋这个人,有急智。有一次,半夜里,图春和他溜回学校,打算去数学组的办公室偷月考卷子,办公室上了锁,图春负责撬锁,狄秋负责把风,锁还没撬开,巡夜的保安到了两人跟前,狄秋对着两束刺眼的手电筒光睁大了眼睛,一双手在墙壁上摸摸索索,往前面走开,嘴里念念有词,说:“同学,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公车站吗?我们现在到了吗,我看不见,你别骗我啊。”他这么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拔腿就跑。还有一次,图春,和他,和小丁,被豹子哥叫去好年华保龄球馆,豹子哥和别人约架,叫了六十来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半大不小的高中生来充场面,谁知对方声势更浩大,百来号人,清一色黑衣服,香烟乔乔,肩膀颠颠,眼睛斜斜,持刀挟棍,豹子哥一声令下,图春一手小丁一手狄秋,拉了他们就跑。混乱中,他们和小丁走散了,跑进了条死胡同,被三个黑衣大汉堵住去路,狄秋眼也不眨,抡起膀子揍了图春一拳,破口大骂:“操你妈,你就是我们大哥要找的豹子吧?你们干看什么,还不过来一起带他去见大哥!!操你妈个小白脸!叫你乱操女人!下面毛还没长齐呢吧!呸!”三个大汉云里雾里,就这样,狄秋抓着图春大摇大摆往外走,到了弄堂口,他撒了手,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头也不回。   再有一次,小丁的妈妈打电话给图春,小丁隔天落葬,图春要是愿意,可以去看看,墓地在木渎,他们可以早上来接他。小丁妈妈还说:“你们三个一老一起白相的,恩倷晓得你们来送,一定蛮开心格。”   第二天图春去了,却没见到狄秋。他又跑了。   狗急了要跳墙,狄秋急了,撇下图春就跑了。   可能因为白天想了许多和狄秋有关的事,晚上,图春又梦到了他。   他梦到自己在修车厂工作,一个夏天,热得要死,修车厂里没有空调,他靠在窗边吃一根咸水棒冰,汗流浃背。狄秋就站在马路对面。他看他,看得很清楚。   狄秋身上是短袖的白衬衣,到膝盖的西装短裤,黑皮鞋,他的衬衣胸口有一枚蓝幽幽的校徽,一双蓝格纹的袜子裹住他的脚踝,包着他半截小腿。狄秋在吃一支奶油雪糕,雪糕还没吃完,他被一辆黑色的老爷车接走了。大约是因为那辆老爷车的关系,这个梦的走向便开始有些像《教父》了,图春穿上了西装,拿起了手枪,抹上了油头,踩着嚓刮拉新的皮鞋经过一条马路,他杀了两个人,他低下头,看到地上一滩奶油渍,他弯下腰,用手指蘸了点奶油塞进嘴里。他看自己,也看得很清楚。梦没有固定的视角,不讲逻辑,说不出道理,《教父》演了一半,又开始演《新上海滩》,图春和一个长得像宁静一样的女人结婚了,后来又遇到了赵雅芝,再后来他被人追杀,带着一身枪伤闯进了一场发生在高级酒店宴会厅里的派对,他又看到了狄秋,狄秋站得远远的,高高的,在舞池中央,图春必须仰起头才能准确地望到他。狄秋的样貌成熟了些,约莫二十六七了,但却显得很朦胧,模糊,不过,他身上那套西装无论轮廓还是细节倒很清晰。双排扣,深灰色,修身,收腰,里头的马甲是浅灰色的,像香灰,纽扣是茶棕色的,外套前襟口袋里露出一截三角形的紫粉色丝巾,两瓣雪白的衬衣衣领笔挺,托着狄秋漂亮的脖子。   狄秋的一条手臂搭在一个女人的肩上,另一只手将香槟酒杯举得高高的,他的嘴唇贴在玻璃杯上,一双眼睛,两道目光,泡在衣香鬓影里满室流转。他吃香槟。细密的气泡在图春耳边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仿佛在叹息。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玫瑰花,花墙似的在图春面前砌了一堵,图春抓了一下,想送一枝到狄秋面前,可他没能成功,他死了,倒在实木地板上,花墙塌了,他手里抓着一大把玫瑰花瓣。他看到水晶吊灯闪闪烁烁,还看到一个男人的裸体在他面前摇来晃去,他打了个响指,问服务生要一支奶油雪糕。   图春梦得太累了,隔天起床,精神萎靡,吃早饭的辰光,茉莉花来和他讲话,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眨了眨眼睛。   茉莉花说:“大清老早买转来格咸浆,倷阿要吃点?还是吃泡饭?昨夜嗒夜饭弗剩啥么什,吃点咸鸭蛋帮酱菜吧。”   图春去厨房兑了杯温水,喝了好几口,看到饭桌中间放了个雪灰色的铁皮镬子,盖子半掩着,曼曼地往外冒热气,边上的一只小碗里挤着两颗咸鸭蛋,再边上是碟酱嫩黄瓜,一碟玫瑰菜,另有几根油条和几副芝麻大饼。图春喝完了水,洗好杯子,转身问茉莉花:“楼下咯嗒来格咸浆?”(楼下哪里来的咸豆浆?)   茉莉花在桌上摆碗筷,低着头说:“下去买油条,正好碰着恩哆小妹孃孃,恩倷去阊门买喜蛋,咸浆,啊几何辰光吩吃啧,我上来拿呲镬子坐恩倷格电瓶车一来去买呲点转来。”   (下楼去买油条,正好碰到你小妹姑姑,她去阊门买喜蛋,咸豆浆,也很长时间没吃了,我上来拿了锅子坐了她的电瓶车一起去买了点回来。)   话音才落,图庆从外面进来了,手里卷着一叠报纸,另一手提着两只装酸奶的玻璃瓶。他的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低头换拖鞋时眼镜滑到了鼻头上,险些掉下来,图庆用胳膊肘扶好眼镜,抬起眼睛和图春点了点头。图春也点头,在饭桌边坐下,往碗里舀咸浆。图庆放下报纸和酸奶去厨房盛了碗泡饭出来,父子两人都默默的,茉莉花清清嗓子,又开始讲闲话。   茉莉花说:“昨夜嗒转来得蛮晚格,吩困着几个钟头阿是?”(昨晚回来的蛮晚的,没睡多少时间是不是?)   图春不响。茉莉花冲图庆努努下巴,图庆正专心地剥咸鸭蛋,没有什么反应。茉莉花只好看着图春,说:“问倷……”(问你……)   图春露出个微笑,又舀了一大勺咸浆,拿了根油条在手里一撕为二,温声说:“我当呲倷嘞嘿问爸爸。”(我还以为你在问爸爸。)   茉莉花眉峰高耸,细颈子左摇右晃,眼神跟着飞来飘去,看图庆,也看图春,脚上踢踢图庆:“恩哆爸爸有啥格好问格?随便恩倷,一夜天弗转来啊弗搭尬,当然是问倷。”(你爸爸有什么好问的?随便他,一晚上不回来也没关系,当然是问你。)   图庆忽地开腔了:“昨夜嗒我老早噻转来啧……”(昨晚我老早就回来了啊……)   他讲自己,讲得拖拖拉拉的,茉莉花眼珠一弹,图庆闷了下去,继续剥咸鸭蛋,看报纸,手里只有翻报纸和剥蛋壳的声音,又细又碎,好一阵,里头才夹了句讲话的声音。   “下一趟要是白相得晚哉,困嘞外头啊蒙呗啥,打支电话转来讲一声噻可以哉。”   (下次要是玩得晚了,睡在外边也没什么,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就好了。)   图春低头吹吹碗上的热气,咸浆里的葱花还绿着,看得到麻油,一圈圈荡在黄沙水似的汤糊上。他轻轻说:“吃好饭噻送恩倷住去哉,路上碰上高中同学,晃呲晃。”   (吃完饭就送她回去了,路上碰到高中同学,随便走了走。)   他端起碗喝豆浆,嘴里吃到了葱花和油渣,有滋有味,碗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热气蒙着他的额头,他听到茉莉花还在问来问去。   “格么倷啯咋哪夯?恩倷住了啰嗒?听矜矜讲,嘞嘿海关工作格,啊是啊?工资一定蛮高格,待遇啊蛮好格……”   (那觉得怎么样呢?她住在哪里啊?听矜矜说,她在海关工作的,是不是?工资一定蛮高的,待遇也蛮好的……)   图春放下碗,把油条扯成一段一段泡进咸浆里,茉莉花说什么他都只管点头。茉莉花的苏州话讲得黏黏糊糊的,时而高,时而低,仿佛在围着一个什么中心打着时快时慢的转。图春听得有些走神了,他离这个中心已经很远了。他偷偷打量图庆,半天了,图庆一页报纸都没翻,泡饭也没吃几口,咸鸭蛋倒要吃光了。   “忒咸哉,倷少吃点!厌边血压弗够高啊?否要吃哉,否要吃哉,被我。”茉莉花伸手夺了图庆攥着的咸鸭蛋,图庆不讲话,搓搓抓了空的手指,夹了点玫瑰菜搁在泡饭上,茉莉花又犯起了嘀咕,玫瑰菜也咸,酱瓜呢,太甜,对血糖不好。图庆是“三高”人士,为健康着想,还是吃吃泡饭吧。唉,泡饭也不能多吃,米里糖份含量高,下次早上给他蒸洋山芋,山药,最多放点枸杞子,红枣提提味道。   (太咸了,你少吃点!还嫌血压不够高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给我。)   图春吃酱瓜,也吃玫瑰菜,还往碗里加酱油,蘸油条吃。茉莉花瞥见了,调转矛头,说图春:“倷阿少吃点!”(你也少吃点!)   图春点头如捣蒜,茉莉花又讲:“阿要挨个礼拜请住来吃顿夜饭啊?你阿是礼拜六中亮休息?吃中饭吧要么?”(要不要这个礼拜请她过来吃晚饭啊?你是不是礼拜六中午休息?吃午饭吧那。)   图春用勺子压了压碗里的油条,不响了,图庆开始呼噜呼噜吃泡饭,茉莉花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图庆放下了碗筷,不吃了,光盯着报纸看,茉莉花怨怨地嗟叹,她也吃咸浆,配芝麻烧饼,一双圆眼睛转到这里,滚到那里,眼珠亮而湿润,半天都没声响。可她到底憋不住,看图春碗里的咸浆要吃光了,她又在桌子下面踢图庆,图庆拿起筷子在碗里捣了捣,重新把碗端起来,说:“弗想来气格闲话,打个电话被矜矜,总归讲一声。”   (不想来往的话,就打个电话给矜矜,总是要说一声。)   他翻过了一页报纸。   茉莉花接上话头,说:“矜矜讲挨个小娘鱼屋里条件蛮好的,爷么是工行格副行长,娘嘞嘿社保局做格,昨夜嗒顿夜饭,阿蛮看得中倷格。”   (矜矜说,这个小姑娘家里条件蛮好的,爸爸是工行的副行长,妈妈在社保局做的,昨天晚饭,也蛮看得中你的。)   图春脑门上冒汗,吃完豆浆油条,擦干净嘴巴,拿了饭桌上的一串钥匙:“再说吧,上班要迟到哉,我先走哉。”   “阿要看电影啊?还是叫回来吃饭啊?格么噻礼拜六吧,买点酱汁肉阿好?”茉莉花伸长了脖子追着图春问,人半站了起来。图春大步到了门口,和她摆手:“走哉啊。”他又和图庆动了动下巴,倒退着出了门,走了。   天色还没太亮,路上的车和人却已经不少了,许多人都戴着口罩,跨在电瓶车上,脑袋往前伸着,像整齐划一的行军部队,有序地前进,无规则地散落在十字路口。只有图春骑自行车,爬何山大桥的时候,图春一下就被周围的电瓶车甩在了身后,正逆风,他不得不站起来骑车,到了桥顶,桥下忽地传来阵呜鸣声,图春一吓,半捏住刹车,往运河上扫了眼,一艘货船平静地驶出桥门洞,风把货船上兜着的一大块绿油布吹得鼓了起来,一船的灰沙石半遮半掩,水位高,船位低,灰石料像是有组织地飘浮在水上。远方还有些货船,袅袅地冒着紫烟,同柳树的绿影子混在一起,宛如几句古诗,就是柴油味有点重。   下桥时图春松了口气,手里还捏着刹车,小心地在车流中穿行。天空比先前亮了些,四周显得蓝幽幽的,好像狄秋胸前的校徽,好像他梦里的狄秋胸前的校徽。   狄秋和图春念的是同一所高中,他们的校服是运动衫。薄夹克,宽松的裤子,校名印在背后,胸前也有,楷体小字,细细一行,远看像蚂蚁,近看像咒语。狄秋总是把拉链拉到顶,下巴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打瞌冲。那个时候,他的脸就看上去更小了,睫毛显得更长,耳朵后面的胎记更明显。   图春想起来了,昨晚做梦,他忘记梦狄秋耳朵后面的胎记了。他的胎记是十字星形状的,不大,粉红色,肉疤一样。   狄秋说,他小时候被外星人抓去做过人体实验,这是记号。   小丁说,神经病。小丁后来听了档专讲怪力乱神的深夜广播节目,又来说,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要是吊死的,脖子上就会有胎记,要是被人当胸一刀搠死的,胸口就要长痣,狄秋,我看你肯定是被人从这里搠下去搠死的。   高中时,他,狄秋,小丁三个人在学校里横行无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人还给他们取了个诨号:“丁春秋”。   到了派出所门口,图春把车停好了就去换制服,正好遇到毛头,毛头衣服换了一半,坐在长凳子上吃茶,看到图春,啧啧嘴巴,品品茶滋味,挤着眼睛问:“昨日搭个小娘鱼哪夯?”(昨晚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图春说:“蛮好格。”   毛头说:“你每趟噻讲蛮好格,蛮好呲几何倒数哉啊吩尬女朋友,还是你眼光高。”   (你每次都说蛮好,蛮好了多少次了都没交女朋友,还是你眼光高。)   图春笑笑:“我有啥格眼光,恩哆小毛头读幼儿园格事体哪夯?”   (我有什么眼光。你们小毛头读幼儿园的事怎么样了啊?)   毛头还笑着,摇摇头,放下保温杯,穿上了上衣,不响了。不一会儿,他就上楼去了。图春慢吞吞地换衣服,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手表,他来早了,距离下班还有八个小时十三分钟。   矜矜发了微信过来。   第一条说:师玉对你印象蛮好的,礼拜五你们去看电影吧。   师玉是图春昨夜的相亲对象。   “礼拜五我上夜班。”图春回了条。   矜矜很快又发来第二条:和你表姐夫讲过了,重新排了班了,你早班,三点下班。开老庆还是茉莉花的车都可以啊。别骑个自行车了,带人都不方便,你以为你是黎明,她是张曼玉啊?张曼玉阿怕屁股痛!   图春坐下来回信息:礼拜五老庆去茶厂,礼拜一才回来,茉莉花去天平山开茶会,看伍子胥。   矜矜回:端午节还没到吧?去看伍子胥?你别骗我啊。   好一阵矜矜都没再来信息了,图春的动作又慢了下来,看手表,看手机,还剩皮带没有系上,他干脆停下了,坐在长凳上歇着,他正发呆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人,图春一看,是个女孩儿,苗条秀丽,鹅蛋脸,长发披肩。两人打了照面,女孩儿不大好意思了,退了出去,微笑着看图春,说:“我看门没关。”   女孩儿讲普通话,吴音浓重,细声细气的,笑起来时脸上显出两个梨涡。   图春也讲起了普通话,说:“反正我也换好了,你用吧。”   他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麻利地扣好扣子,拿了帽子,上楼去了。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已经有两个人了,毛头和冬冬。两人看到图春,都点了点头。冬冬过来问图春:“昨日搭个小娘鱼哪夯?”   毛头在饮水机边往保温杯里添热水,一泡茶已经喝干,又是一泡了,他听到冬冬的话就冲图春挤眉弄眼。冬冬品品三色,说:“看来有花头。”   图春摇头说:“有啥格花头,人蛮好格。”   冬冬坐在他边上,又说:“格么撒辰光约出来一老吃吃饭。”   (那什么时候约出来一起吃吃饭。)   图春把办公室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拿抹布擦桌子,擦电脑,擦椅子,说:“啊要人家看得中我。”   冬冬还坐着,抱着椅背,看着图春:“现在相亲是不好相,小姑娘眼光高撒格。”   这时,那梨涡女孩儿进来了。毛头忙不迭和她打招呼,手臂举得高高的,热情洋溢:“小徐,早啊!”   “早啊,早。”小徐和毛头,图春和冬冬点头致意。她把长头发扎了起来,一缕发丝贴在脸边,平添几分古典韵味。她在一张朝南的办公桌前坐下,开了电脑就开始噼噼啪啪打字。大家说话的声音不约而同都轻了些许,只有冬冬还很兴奋,语调高亢,图春打扫卫生,他跟来跟去,说:“恩哆屋里相阿是太急哉,倷几何岁数,已经开始相亲哉?”   (你们家里也是太着急了,你才多大啊,已经开始相亲了?)   图春还是笑,附和说:“噻是讲呀。”(就是说啊。)   毛头说:“蒙呗办法,亲眷搭理噻有小人哉,屋里人啊要急格啦?”(没办法啊,亲戚朋友都有小孩儿了,家里人能不着急吗?)   冬冬说:“欢喜小朋友么去领养一个么好哉。”(喜欢小孩子么自己去领养一个好了。)   图春抬眼看他,冬冬恰好挡住了小徐,站着高谈阔论。窗外吹进来点风,还是有点凉人,图春搓了搓手,去倒了杯热水,用双手捂住纸杯,站在饮水机边不动了。   毛头说:“领养格帮自己养格总归不一样格。”(领养的和自己生出来的总归不一样的。)   “啊弗是腻养出来格,是腻家子婆养出来格,对我来讲么我觉得蒙呗啥格弗一样,家子婆还要吃苦。”冬冬说,表情惋惜,可怜。(也不是你生出来的,是你老婆生出来的,对我来说么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老婆还要吃苦头。)   毛头点点头:“倷挨囔帮女人考虑,哪夯还蒙呗女朋友呐?”(你这么为女人考虑,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呢?)   冬冬一摊手,手舞足蹈地讲起了普通话:“我也不知道啊!你替我分析分析?”   小徐的打字声戛然而止,她从冬冬身后走了出来,走了过去。她瘦,浅蓝色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像挂在一副衣架上似的。毛头和冬冬俱望着她的背影,等她的脚步声远了。毛头说:“我看瘪子团蛮好格。”   冬冬听得兴奋,眼尾飞起,才要再发表些见地,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进来了,他穿的制服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是警察的制服,胸口有警队编号,这是派出所的副所长顾小豪。   图春正要和顾小豪打招呼,手机蓦地震了下,还是矜矜。   “格么我的车子你拿去开好了。”   图春揉揉太阳穴,看了眼顾小豪,他一进来,大家又开始互相点头,打招呼,客客气气。   早饭啊吃了啊?   早早。   吃了吃了。   好好。   顾小豪光顾着和人寒暄,站在办公桌前动也不动。瘪子团没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堆档案,连脸都被挡住了,不得不歪着脖子看路。冬冬去帮了她一把,分了些文件袋抱着。顾小豪看到了,喊住瘪子团问了句:“写了多少字了啊?”   瘪子团说:“午饭前能给你。”   她一说完,大家默契十足地都去看墙上的挂钟,是整点了,是正正经经地上班时间了。顾小豪眯了眯眼睛,点点头。蛮好,蛮好,他说。他放下夹在腋下的小皮包,把香烟和打火机拿了出来,一一放在桌上,毛头给他泡茶,冬冬在瘪子团身边荡了几圈,无事可帮了,拿起茶杯去给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浇水。顾小豪喝了口茶,坐下点了支香烟。   图春坐他对面,偷偷摸摸回微信:我骑车去好了。   “他们家在园区,她上班也在园区,当然是在园区约会啦,你傻啊?让人家跑石路还是跑新区去啊?”   “那电影院碰头好了。”   “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   很快,又一条:“开车去接她。不要和我争了!你妈说她搭别人的车去天平山,你开她的车。”   “手动档我不会开。”   “开我的车!不要烦了!”   接着是一条语音,图春没听,走去开了电脑。这时,顾小豪发话了,边望着窗外边吃香烟,说:“重新排了下班,毛头礼拜五你上夜班吧,小图换成礼拜六夜班。”   图春应下,把临街的窗户都开大了点,在脸盆里洗了两铺毛巾,绞干了挂在窗台上晾着。毛头看了看他,没说话,他的电脑也还在缓慢地开机中,两人互相陪笑。不多久,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三元二村菜市场一台电瓶车撞了人。顾小豪喝了一大口茶,带着图春和毛头下了楼。   三人骑自行车到了二村的菜场,撞人的人还在,被撞的人已经走了,据说是急着去上班。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地还原案件。   一个说:“电瓶车往这个方向开,格么格个人呐自己啊弗当心,太急哉,撒声头里冲出来。”(电瓶车往这个方向开,也是那个人自己不小心,太着急了,突然之间就冲出来。)   另一个说:“撞得啊弗严重,两家嘞留呲格电话号码,格个人噻走掉哉。”(撞得也不严重,两个人留了个电话号码,那个人就走掉了。)   撞人的是个水泥工,跟着同乡出来做事,住在马浜,正给三元二村一户人家装修翻新,外地人,姓高,四十六了,头发白得像六十四,身形瘦小,佝偻着背和顾小豪讲话,乡音浓重:“警察同志,你们都听到了吧啊,我有人证的啊,不是我不愿意陪他去医院,是他自己走的,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格事他就走脱咯,我也么有办法啊!”   另一个围观的中年妇人,普通话夹着苏州话,说:“不像碰瓷的,碰瓷的么早就嘞嘿地上炸地皮了。”她边上还挨着另一个中年妇人,听了连连点头,两人互相应着声。   现场没有人受伤,也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图春和毛头开始驱散人群。   “没什么好看的了,都忙自己的去吧。忙去吧。”   大家看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了,也都慢慢散开了,只有那几个“目击证人”始终没走,有个女人来问图春是不是要去派出所录口供,她估计没时间,要回家搞卫生,淘米烧饭。图春看看毛头,毛头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要是家里有事,走好了。”   女人打量了番毛头和图春,没声响,挤到顾小豪边上又问了遍同样的问题,顾小豪正被高师傅缠着,根本没有心思关照这个女人。高师傅说:“不是我要撞的,他自己冲出来的,不会要我赔钱吧?”高师傅又说,“我看他也没怎么样,他要是回来说我把他撞坏了,警察同志,你要给我作证。”   顾小豪说:“人都走了,肯定没什么事。”他一撇头,看到那女人,作了个安抚的动作:“您先等一下,等一下。”   女人不依不饶,絮絮地讲苏州话:“煤炉上还烧着么什嘞嘿,我啊好走了啊?我啊好走了啊?”   毛头上去劝,女人不理他,毛头无奈,冲图春摊了摊手,图春也没办法,只好笑,边上瓜子摊炒起了香瓜子,老板和他们都认识,招呼他们两人过去吃瓜子。毛头自掏腰包,买了一袋花生,和图春靠在自行车边磕瓜子,剥花生米。顾小豪看到他们,迈开了步子也要过来,高师傅一根筋,抓住了他,非得要他下保证,最好是赌咒发誓。   顾小豪皱紧眉头,不耐烦了:“我和你保证什么?我和你保证有什么用!”   “你保证他不会回来诈骗我!碰瓷我!还有我儿子他刚才还从后面摔下来了……”高师傅说着,四顾一番,忽然慌了。那炒瓜子的一指新村里面,说:“你儿子早就走了,往那边走了!”   顾小豪扫了眼高师傅的电瓶车:“你这个电瓶车不能带人的。”   高师傅连忙跨上车,摆摆手,摇摇头:“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我走了!”   眨眼他就没影了,那提着菜篮的女人倒还在,手上拉拉扯扯缠着顾小豪,不停问:“格么啊是好走哉?”   顾小豪声音一高:“老早好走哉!”   女人反应比他更大,一瞪眼睛:“恩哆警察格脾气哪夯呃囔大!对我发啥格脾气!”撇着八字步大步走开了。   顾小豪弹了弹眼珠,往周围看看,没有响,点烟,吃香烟。毛头请他吃花生,笑着陪他讲话,东拉西扯。图春抽空把手机拿出来听微信,矜矜说:“你们去看电影好了,科文中心的imax比较有气氛,你也爽气点,请人家去吃吃日本料理啊什么啊蛮好格,啊晓得?不要缩……”   微信听到一半,顾小豪朝图春看了过来,图春忙把手机收起来,迎上去,和毛头一起把顾小豪围在中间。顾小豪从毛头手里抓瓜子,抓花生,菜场上人愈来愈多,熟人也愈来愈多,看到顾小豪带着毛头和图春杵在菜场入口,一个个都来问出了什么事,是抓小偷还是抓碰瓷。顾小豪应付得烦了,甩下瓜子壳,挥手说:“走一圈看看。”   毛头和图春便跟在他后面,三人绕着菜场巡视。路过工行的时候,毛头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黄毛,年纪轻,皮肤惨白,牛仔裤拖到了地上拖出了毛边。黄毛跟着一个从银行出来的阿婆,毛头和图春就跟着他,顾小豪没去,蹲在树阴下吃香烟。阿婆出了新村,在西环桥下面等公交,等到了辆332,车上空,到处都是座位,阿婆上了车,黄毛没跟上去,回头看看毛头和图春,飞速冲到马路对面,一头扎进了三元三村。   图春还想跟,毛头一看时间,喊住了他:“弗跟哉,吃中饭吧。”   图春又看了眼,西环桥下面风声和引擎声并驾齐驱,车影飞驰,黄毛早就找不到了。图春和毛头找到顾小豪汇合,三人推着自行车去吃了顿饺子。   回到派出所,顾小豪拼了张床呼呼大睡,毛头泡茶,喝了两口也趴在桌上打起了瞌冲。图春这会儿却精神了,听录音,写报告,玩扫雷,死了十来回之后开始玩蜘蛛纸牌。还在春天,五点多一点天就黑了,图春到家时,屋里已经开了灯,明晃晃的,茉莉花不在家,饭桌上倒是有饭有菜,图庆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电视。本来在看一台的,到了六点半,图庆换到了二台,新闻接着新闻。图春洗了洗手,先盛了碗汤,汤还是热的,腌笃鲜,放的是春笋。图春倒了碟酱油,加了点麻油,蘸蹄髈肉吃。图庆后来过来和他一起吃,他吃饭不讲话,只是嚼东西时面部表情夸张,声音很大,一张嘴好像一条工厂流水线,总有唧唧呱呱的声响。图春先吃完了,洗了碗筷,把厨房里的草莓洗了,他往楼下看了眼,不远处一群妇人聚在一起跳舞,他在里面看到了茉莉花,茉莉花中等个头,穿了件胸前亮片闪闪的长袖t恤,身形丰腴,两条腿倒不粗,仙鹤脚梗,茉莉花一会儿和边上的人说说话,一会儿笑着拍拍手,劲头很足,兴致比谁都高,好些男人女人都围着她跳舞。音乐声不大,听不出是什么歌,不像中文的,怪时髦的。   图春打开了点窗,点了根烟。广场舞的人渐渐散开了,图春一个激灵,猛吸了两口烟,扔进下水道,洗洗手,把草莓拿出去,对图庆说:“我先进去哉哦。”   图庆用汤泡饭,短促地应了声。   不一会儿,茉莉花就回来了,热闹地在外面讲话。   “人呢?”   “啊?又躲到房间里去哉啊?”   “倷昂问问各个小娘鱼格事体啊?矜矜早辰打电话给我,礼拜五我坐朱夹里格车子去天平山,车子么被恩倷开好哉,弗晓得电影票啊买好,吃饭么,也要订格位置格。”(你有没有问问那个女孩子的事情啊?矜矜早上打电话给我,礼拜五我坐老朱的车子去天平山,车子给他好了,不知道电影票买好了没,吃饭么,也要订位置的。)   两下敲门声随后响了起来,图春开了电脑,选了部电影,迅速戴上了耳机。茉莉花自己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碗草莓,走过来放到电脑桌上,一屁股坐在图春的床上,笑眯眯问他:“电影票昂买了啊?”   图春脱下了耳机,说:“我想了想,还是算哉吧。”   茉莉花的眼睛立即大了:”哪夯又算哉讷?倷咯嗒看弗中?照片我看过格,蛮好看格啊,啊是‘照骗’啊?p出来格啊?”(怎么又算了呢?你哪里看不上啊?照片我看过的,蛮好看的,啊是照骗啊?P出来的啊?)   茉莉花新潮,什么都懂,还拿出手机放大缩小不停看师玉的照片。   “人蛮登样格。”图春挠挠鼻尖,把耳机线拔掉了,听电影。(人蛮好看的。)   “条件太好哉。”图春说。   茉莉花叹了声气:“倷条件啊弗差!”(你条件也不差。)   “再讲吧。”图春的视线回到了屏幕上。   茉莉花还坐着,人往前倾,声音响亮,盖过了电影:“我问过矜矜哉,小娘鱼一直弗省男朋友是因为眼光高,要不然条件挨囊好,啊弗会廿八还没有男朋友,恩倷自己塞看弗中,哪么碰到啧倷么,恩倷阿蛮看得中。”(我问过矜矜了,小姑娘一直没找男朋友是因为眼光高,要不然条件这么好,也不会二十八了还没男朋友,她自己都看不上,遇到你么,她还蛮看得上眼的。)   “廿六……”(二十六……)   “虚岁啊是廿八哉!奔三哉!我廿六岁格辰光,倷闲话啊会讲哉!”(虚岁啊是二十八了!奔三了!我二十六的时候,你话都会说了!)   图春摸了摸鼠标垫,不响。屏幕变黑了,电影里是黑夜了,屏幕上映出了图春的脸。图春还是好看的。苏州话讲,登样。登得了台的样子。   高中时都喊他“六班的那个帅哥”,午休时,一帮一帮的女生结伴来看他。高中时都喊狄秋“那个转学生”,女生们也爱看狄秋,狄秋会打篮球,会踢足球,给喜欢看他的人提供了许多机会,许多便利。   图春说:“还是再看看吧。”   茉莉花张了张嘴巴,眼波翩跹,欲言又止,终归不响了,母子倆无话可说,茉莉花干坐着,直到电影里死了个人,尸首分离,茉莉花闭拢了眼睛,有所埋怨地说着:“一日到夜看点挨种么什。”出去了。   图春早就没了看电影的兴致,关了电脑,淴了个浴就睡下了。三点多时他醒了一次,吃了根香烟,在飘窗上坐了坐,胳膊觉得有些冻了,他又躺回去,但再也睡不着,把电影调出来,想看完,看不下去,开了静音放完整部,跑去豆瓣上给电影打了个分,分了个类,等天又稍微亮了些他就出门上班去了。今天和他搭班的是小赵,小他几岁,喊他一声“阿哥”,小赵一坐下就开始玩手机游戏,早班几乎没什么事,更自由,也更散漫。小赵说:“恹气得嘞。”他一阵长吁短叹,问图春:“礼拜日阿打牌?“   (没劲死了。)(礼拜日打牌吗?)   图春说:“还是八十分啊?”   “倷想打啥么什?”(你想打什么?)   “我啊弗会其他格。”(我也不会其他的。)   “麻将啊搓?”小赵打着手机游戏,说,“唉,恹气得嘞。”(打麻将?)(哎,没劲死了。)   图春也被他说得恹气了起来,点了根烟,小赵来借火,两人凑在一起抽烟。小赵说:“倪娘弗肯,厌辨恩倷外地人。我讲,外地人有啥格弗好?苏州小姑娘忒兼具,动弗动噻弗好,弗肯,否要。”(我妈不肯,她嫌是外地的,我说,外地的有什么不好?苏州小姑娘太娇气,动不动就不好,不肯,不要。)   图春说:“倷努人家肚皮弄大哉,带人家去流产啊?”(你把人家弄怀孕了?带人家去流产啊?)   小赵嗤了声,咧开嘴笑:“瞎七搭八!”(胡说八道!)   “啊弗急,倷工作呲啊蒙呗几年。”(也不用着急,你工作了也没多少年。)   小赵说:“我蛮想定下来格,帮倷讲讲啊蒙呗啥……”他垂下眼睛,手哉空中划了个圈,“啊蒙呗啥格作头,我想爿办店,卖卖么什。”(我蛮想安定下来的,和你说说也没什么……)(工作也没什么好做的,我想租个店面,卖买东西。)   “卖啥么什?”(卖什么?)   “有个亲眷外贸厂里相认得人,外单,尾单,倷啊晓得格?”(我有个亲戚,外贸厂里有认识的人,外单,尾单,你知道的吗?)   “个么蛮好歪。”(那挺好。)   “店面么啊看中哉。”(店面都看好了。)   “啰嗒?”(哪里?)   “十全街。”   “房租老价钿歪?”(房租很贵的吧?)   “恩哆屋里相肯出点铜佃。”(她家里肯出点钱的。)   “恩倷还是嘞嘿作导游啊?”(她还是在做导游啊?)   小赵点头:“我看恩倷啊蛮吃力,跑来跑去,喉咙每趟噻是哑格,唉。”(我看她也蛮辛苦的,跑来跑去,喉咙每次回来都是哑的,唉。)   “淘宝上先开开店看看吧。”   “倷弗晓得,以哉淘宝上要买点评,买销量格,弄不好还要被人家举报,还是实体店吧。”(你不知道,现在淘宝上要买点评,买销量的,弄不好还要被人举报,还是开实体店吧。)   “恩哆屋里肯出铜佃啊蛮好。”(她家里肯出点钱也挺好的。)   “恩哆爷娘蛮看得中我,人也蛮好格,噻是呐……唉,拿女格格铜钿开店总归……”(她爸爸妈妈蛮看得中我的,人也蛮好的,就是……唉,拿女方的钱开店总归……)   图春说:“格么倷自己凑凑。”(那你自己凑凑。)   小赵挠挠眉心,愁容满面:“还是倪姆妈看弗中恩倷。”(那我妈又看不中她……)   图春不响了,小赵空吃了几口烟,声音更低了,说:“再讲吧。”   六点多时,小赵叫了外卖早点,图春不吃外卖,走去彩香吃了顿生煎馒头。卖生煎的震源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名字,前头多了个“鑫”字,三个金,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上有什么讲究。   一回派出所,图春又见到了高师傅,这回那被高师傅撞的人也露了面,是个年轻人,穿了身连体制服,手短脚大,手指倒很纤长,摆在桌上,侧面朝着高师傅,正脸对着小赵,气不打一出来的样子,说:“肯定是恩倷拿脱个。”   小赵敲敲桌子,竖起眉毛。年轻人改说普通话了:“肯定是他拿掉的。”   他忿然地扫了眼高师傅,高师傅双手攥在一起搓了又搓,微垂着脑袋,嘟囔说:“我没拿你的钱。”   年轻人忙说:“那你说我的皮夹子是不是你捡走的?”   高师傅不响,人转过去些,背朝着年轻人和小赵了。年轻人急煞了,恨铁不成钢似的在空中摇晃手指,对着小赵道:“你看看,你看看,警察同志,你看看!什么样子!什么腔调!”   图春看了看时钟,倒了两杯水过去,问说:“今天你们都休息啊?”   年轻人道:“他偷了我两百块钱!”他随即又补充,“还有两张电影票!”   “电影票?”图春和小赵对了对眼色,小赵嘴角倒挂,轻微地晃动着脑袋,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年轻人说:“今天不是礼拜二么,电影票便宜啊!老早买好了,晚上和女朋友一起去看!”   小赵这时说:“你们这个事情,一呢,你没证据证明你钱包里本来有五百块,二呢……“他“二”不出来了,拖了半天,图春接下话茬,说:“钱包还回来么蛮好了,买个新的也要不少钱的,证件,银行卡都没少吧?”   小赵点点头:“诶诶,就是说呀,你银行卡余额昂去看过了?”   年轻人说:“是没少钱,证件也都在。”他的声音低下去了,偷摸着往高师傅那里瞥,高师傅也正悄悄打量他,两人俱是一怔,年轻人眉毛一横,跳起来说:“就当两百块钱做善事好了!”   高师傅听了,一个箭步上去抓住年轻人:“我没拿你的钱!”   年轻人烦了,甩开他,叽里咕噜骂着三门就下了楼。高师傅还要追,图春拦了把:“上班吧,上班去吧高师傅。”   高师傅转而和他重申:“我没拿他的钱!”   小赵在图春身后使劲打手势:“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高师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放开了图春,蔫搭搭地走了。小赵收拾了水杯,和图春说:“用不着倒开水。”   图春颔首,小赵问他:“早饭吃呲点啥?”   图春给小赵倒了杯温开水,问道:“震源啥个辰光改呲名字?”(震源什么时候改了名字啊?)   小赵喝水,坐在长凳上,跷膀搁脚,刷起了手机:“老早换脱哉,倷几何辰光弗去啧吧?”(早就换掉了,你多久没去了?)   “去倒一经去,估计吩囔夯注意。”图春说,末了自己嘀咕了句,“今朝礼拜两啧啊……”(去倒是一直去的,估计没注意到过。)(今天礼拜二了……)   他趁午休的空闲也挑了部电影,买好电影票,一下班就去了石路看电影,电影看完,天下大乱,小赵发来微信和他说:格个愁头也来啧。   “哪个愁头?”   “讲人家拿呲恩倷两百块格个,倷看看群里相。”(说别人拿了他两百块那个,你看看群里。)   冬冬和毛头都在微信群里说:差点打起来。   图春一翻群里的聊天记录,原来那个愁头又买了张电影票跑去电影院蹲点,看到一男一女坐到了他买的位置上,冲过去就把男的抓了要他还钱,闹得电影都没法放,影院报警,搞来搞去,又联系上他们派出所处理结案。愁头和高师傅再次碰面,高师傅来领自己的儿子。他儿子偷了愁头钱包里两百块,还拿了电影票。高师傅还说,他在屋里发现了愁头的钱包就拿去还给他了,他不知道少了钱,真的不知道。钱不是他拿的。   毛头说:图春,啊记得那天跟着那个老太婆的黄毛?   图春一拍脑门:不会他就是高师傅的儿子吧?   毛头发来个大笑的表情,图春不知怎么一阵恶寒,去影院下面吃了顿肯德基,浑身吃热乎了才骑车回家。家里也不消停,茉莉花给图春买好了电影票,把兑换码抄给了他,买的是科文中心的票,周五晚上八点半的电影,还送一杯饮料。   茉莉花说:“铜钿噻否要被我啧,请人家小娘鱼吃点好格吧。”(钱就不要给我了,请人家小姑娘吃点好的吧。)   图春说:“夜饭噻弗一老吃啧吧,我有点事体。”(晚饭就不一起吃了吧,我有点事。)   “倷有啥个事体?”(什么事?)   “哎呀,碰上桩案子,我要写报告。”   “礼拜两写到礼拜五啊?”茉莉花咄咄逼人。图春还是不肯吃夜饭,茉莉花不说话,光是盯着他,图春梗劲上来,犟着脖子不肯屈服。茉莉花鼻子里出气,过了阵,她熬不住,捏着嗓子甩下句:“随便倷!”就进了卧室,碰的关上了门。图庆从客厅探出个脑袋,看看图春,没声响,视线很快又回到了电视上。图春抱着胳膊坐着,没有声音。屋里只有电视机里的土匪在喊打喊杀,一腔热血,无处泼洒。   接连两天茉莉花都不和图春讲话,到了礼拜五,茉莉花早早出门,把车钥匙留在了桌上,图春拗不过她,还是开了她的车出了门。   图春和师玉是第二次见面了,话倒是有得讲,普通话夹着苏州话,但还是有些尴尬,半生不熟。上次他们见面,在饭店里,就只是吃饭,聊菜色,这次师玉关心的问题变多了,打听起了图春的恋爱史,还问他是不是一直在相亲,她奇怪图春三十不到,怎么就想到相亲呢。   图春说:“家里有人介绍,就出来看看,之前尬过两个女朋友,高二时一个,大二时一个。”   “那你和二蛮有缘的。”师玉说,抿着嘴笑,“你啊是想结婚?”   图春笑了笑。师玉说:“不想结婚就不出来相亲了。”   “你想结婚?”   “对的呀。”过了会儿,师玉又说:“也不是特别想,但是想了想,过了二十六了,再穿婚纱估计要不好看了。”   “不会的,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的,每个年纪穿婚纱都有不同的味道。”图春说。   师玉笑了起来:“那我应该十岁穿一次,二十岁穿一次,每十年穿一次。”   图春低头笑,挠了挠耳朵。师玉还关心房子,车子,装修,孩子教育的问题。图春有一套新房,车子没有,师玉说问题不大,她可以买车,她开还是图春开都可以的。师玉最关心的是职业规划,她问图春是不是打算一直做辅警。   图春说:“福利蛮好的,还有奖金发。”   “就是工资不太高,是有点低了……我这么讲你不要不开心哦。”   图春不响,这是事实,他没有这么容易不开心,但也没什么好讲下去的了,这下气氛显得沉闷了,图春放音乐来听,茉莉花听陈瑞的歌,什么“你和她还在藕断丝连,让我心底的爱火熄灭”,好像进了茉莉花同学聚会的ktv包间。图春换了张碟,张学友,整盘都是粤语歌,听得囫囵吞枣。更没人说话了。到了电影院,图春取好电影票,两人一道买了爆米花和可乐,师玉吃也没吃,图春在电影开场前把爆米花吃完了,看完电影出来,风有些大了,师玉穿着高跟鞋笃笃地走在图春边上去拿车。   “蛮好看的,你觉得呢?”师玉低着头,揽着风衣说。   图春应了声。   “你不喜欢啊?”   “还好。”图春说。   师玉看看他,想说什么,瘪了瘪嘴,也没说了。她上了车就开始弄手机,不一会儿,她的手机铃声大作,据她说,是她的小姐妹找她唱歌,她让图春在下一个路口放她下去就好了。辰光不早了,周围荒僻,图春问师玉:“你小姐妹过来接你啊?”   “对的。”   “到了没有啊?”   师玉看着他,不响。图春忙解释:“我是想她要是还在路上,我陪你等等吧,安全一点。”   师玉垂下了眼睛,她的手探到了自己的小腿上,手法温柔地按摩小腿肚。图春把车开进了附近的露天停车场,陪师玉等了会儿,直到一辆灰车也开进停车场,师玉才说话。那是她小姐妹的车。图春下去给她开门,师玉一抬眼睛,不知怎么,她忽然掉下了眼泪水。图春慌了,看看那辆灰车,又看看师玉,马上掏了包纸巾给她,还去后备箱里拆新的盒装纸巾,抱了一大盒过来。师玉的眼泪水倒是一下止住了,看到那盒新纸巾,她噗嗤笑出声,再看到慌里慌张的图春,师玉彻底不哭了,她小心地用左手食指碰了碰两边眼睛上浓密的睫毛,小心地拿纸巾掖眼角,柔声用苏州话讲:“弗是倷格关系,帮倷弗搭界格。”(不是你的原因,和你没关系的。)   她接着用普通话说:“正好在经历女性的神秘周期。”   图春半蹲在地上收拾掉在地上的纸巾团,他问师玉:“倷阿是脚痛?”   师玉笑笑,下了车,拍了拍图春:“我先走哉。”   师玉上了那辆灰车,灰车很快就开走了,图春张望了阵,找了个垃圾桶才处理完那些湿漉漉的纸巾团,矜矜的电话就杀过来了。她把图春叫去她家楼下,矜矜就住在附近,图春一脚油门就开到了,矜矜风衣高跟鞋,屹立在小区门口,活似雕像,口红,眉毛全副武装,是尊偶像包袱很重的美女雕像。图春放下车窗问她:“倷要出去啊?”   矜矜坐上了车,一指路:“去星巴克。”   图春一愣。矜矜说:“你紧张什么,和你聊聊天啊。”   图春耷拉着眼皮,只好发动汽车。矜矜戴着耳机,一路都在和人发微信,还都是语音通信,图春只能听到她的话,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矜矜说:“我挨个弟弟登样么蛮登样,噻是内向。”(我这个弟弟好看是蛮好看的,就是内向)   “工作么肯定要换格,暂时格,暂时格。”   “总归弗可能一脚做挨格个。”(总归不可能一直做这个)   “到辰光,恩哆爷个茶叶生意肯定是被恩倷做格,就是恩倷自尬弗想学。”(到时候,他爸爸的茶叶生意肯定是给他做,就是他自己不想学。)   “是格呀,现在年纪轻格人,弗晓得来想点啥么什。”(是的呀,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师玉妈妈,下一趟一老吃茶啊。”(师玉妈妈,下一次一起喝茶啊。)   师玉的名字用苏州话讲不太好听,矜矜每次提起都是讲普通话,用音有些重。   “好格好格。”   图春听了一路,哭笑不得,进了星巴克,矜矜要了两杯拿铁,三块蛋糕,纽约芝士,巧克力布朗尼,柠檬塔。图春看看她,矜矜说:“倷吃。”   图春笑得更开了,矜矜翻个白眼:“我三十几岁哉,两个儿子格姆妈哉,我保持身材倷当呲简单啊?”(我三十几岁了,两个儿子的妈妈了,我保持身材,你以为简单啊?)   图春点头,光是笑。他吃了半块芝士蛋糕,问矜矜:“倷啊否要开舞蹈教室哉,开婚介所吧。”(你也不要开舞蹈教室了,开婚介所吧。)   ”师玉讲乃一句闲话啊蒙呗,哪夯搭我倒有说有笑?”(师玉说你一句话都没有,怎么和我有说有笑呢?)   图春耸耸肩:“格本电影我弗来欢喜……恩倷格咋么好看么,我讲不好看总归弗倒好。”(那本电影我不太喜欢……她觉得好看,我讲不好看总归不太好。)   “格么倷讲好看。”(那你讲好看。)   “格么我阿讲弗出啰搭好看……也穿帮格。”(那我也讲不出哪里好看……要穿帮的。)   矜矜好气又好笑地打量图春:“夜饭哪夯吩一来吃?”   “正好有点事体。”   “啥格事体?”   “弗嗒尬个吧……”(没关系的吧。)   矜矜问:“看弗中啊?”   “条件太好哉。”   “倷当呲倷条件弗好啊?讲出去抢手得弗得了!!也是苏州本地人,苏大毕业,要房子有房子,车子要买啊好去买,工作么……”矜矜一顿。   图春说:“走后门格,啊弗是公务员。”   “想考么总归考得上。”   “再讲吧。”图春说。   “你到底哪夯格意思?”   图春不响,专注吃蛋糕,解决了一份,就去吃第二份。   “工资三千,蒙呗公积金,蒙呗社保养老金,有弟弟,有阿哥,农村出来格,你啊要看看呐?”矜矜数着手指说。   图春有些好奇和疑惑了,不等他开口,矜矜立即说:“格么倷也要厌辨条件差!”(那你又要嫌弃条件差!)   图春举手投降状:“我吩挨囔讲啊。”他又说,“恩哆舞蹈教室弗是才是点白领么,一个月拿三千况钿交弗出学费格吧?”(我没这么说。你们舞蹈教室不是都是白领吗,一个月三千交不出学费的吧?)   矜矜翻个白眼:“倷懂啥么呲,挨格叫‘投资未来’。”她叹息,“再讲吧。”   图春笑出了声音。吃光三块蛋糕,他回了家,停好车从车库出来,他数了数,望了望,家里的灯是熄了的,茉莉花应该已经休息了。图春摸出香烟,点上一支,在小区里吃香烟,闲逛。逛到后门的地方,他在一棵花树下坐下了。花大约是海棠花吧,没有香味,月光下蓬蓬茂茂地盛放着,花朵压在枝头,风一吹,枝条难堪其重,吱嘎作响。图春伸手扶了下花枝。   后来矜矜又发信给他,写道:“以后看到小姑娘穿高跟鞋,走路走慢点。还有。”   “晚饭一定要一起吃!”   这天晚上,图春又梦到狄秋了。   狄秋穿着运动鞋,沿着操场跑步,一圈又一圈,小腿白皙、瘦长;大腿结实有力;风吹气他的运动衫,露出他优美的腰线;他越跑越热,索性脱掉了上衣,他的后背上都是汗,汗珠一颗一颗,像眼睛,千千万万,目光灼灼。   狄秋跑得太快了。先是图春的脚,接着是他的目光——他完全追不上狄秋了。狄秋消失了。   又是一个早上了。   图春坐起来回忆他的梦。他坐在床上,坐在马桶盖上,坐在餐桌边。   茉莉花问他:“昨夜嗒哪夯?”   图春擦了擦眼睛,喝完一杯温水。他看到饭桌中间有油条和豆浆,两碗切好的火龙果,上头盖着层稠哒哒的蜂蜜。茉莉花还在从厨房拿东西出来。热开水,凉开水,鸡蛋,拆了线,掰了叶片,往外冒热气的粽子。图春眼前忽而是雾蒙蒙的,他闻到了赤豆和红枣的香气,也有酱油味和肉香。   还有狄秋。   狄秋在早点铺前买粽子,现买现拆现吃,他人还跨在自行车上,他的脸碰着箬叶叶片,吃得火急火燎,下巴上,脸颊上,手指上都粘到了糯米。   他的脸孔依旧不是很清晰,但也不至于非常模糊。   他该长高了,样子或许该变了。   变成什么样呢?   他的胎记还在么?   让他看一看他吧,他的耳朵后面。   他该不会被外星人带走了吧?   图春的心砰砰跳。他想,有毛病,他想,他不知道。十年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梦到狄秋,苏州那么小,可他却再没见过他,或许狄秋已经去了别的城市。 第二章   矜矜又给图春安排了一次相亲。这次是她大学同学敏敏的表妹,叫月亮,实足年龄廿四岁,按照茉莉花的算法,小囡应该在肚皮里听莫扎特了。月亮一直在读书,父母怕她读书读戆了,想让她谈谈朋友,最好能结婚,他们全盘计划好了,二十五岁生小孩,二十六再拼一个,争取儿女双全,等到孩子成年,出门读书,她也才四十来岁,可以环游世界,尽情享受人生了。图春听了有些犯憷,说:“我蒙呗环游世界的铜钿,我也弗想去环游世界……”(我没有环游世界的钱,我也不想去环游世界。)   他情愿一直待在苏州。茉莉花还为此发过脾气,和图春结结实实地冷战了三个多月。她要图春报上海或者南京的大学,读完大学出国念研究生,移民就算了,做个海归也是风风光光。图春不肯,志愿填的全是苏大,英文,医科,中文,一发榜,他的档案第一时间就被苏大调走了,茉莉花气煞,在家里先是拐(扔)了一个礼拜家什,天天清零哐啷,锅碗打架,一句话都不和图春说,做饭也不做他的份,图春快去军训了,她才丢给图春一支防晒霜,阴阳怪气地说:“还是否要晒得太黑!太黑呲下趟出来,啊弗好靠面孔吃饭哉!”(还是不要晒得太黑,以后出来就不能靠面孔吃饭了。)   图庆在边上劝慰:“苏大弗是啊蛮好么……一本啊,几何人想要考进来。”(苏大不是也蛮好么……一本,多少人想考进来。)   这下踩了茉莉花的雷区了,又开始拐家什,发脾气:“外地人么想考进来!啊有啥宁有的到上海,南京去读一本弗去啊?男小宁一日到夜捂了屋里啥体呐?”(外地人想考进来!有人能去上海,南京读一本不去?男孩子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干什么?)   图春毕业后,翘了两次公务员面试,茉莉花这次不拐家什了,她不管图春的事业了,全盘放弃,不管他做什么工作,拿多少工资,能不能给她面皮上增光,成为她在同学聚会上的谈资了。她一门心思打理起了他的感情问题,要他结婚,要他生小孩,生完了不带也没关系,她来养,她来带,她来教。茉莉花的这股热情,图春不拒绝,也没法拒绝,茉莉花天天在家拐家什,他是吃不消的,茉莉花做饭好吃,不做他的饭,要他天天去外面吃,他也吃不消。只是他也不积极,这次矜矜介绍的这个月亮,他看了看照片,就放下了。   矜矜送了图春两颗白眼球,轻飘飘地说:“我介绍个倷噻看弗中,倷倒是讲讲看倷要省那夯样子格呐?”(我介绍的你都看不中,你倒是讲讲你要找什么样子的呢?)   图春不假思索:“尬得嘞噻可以哉……”(相处得来就可以了……)   矜矜又是个白眼:“嗯哆啊否要讲苏州小娘鱼格个否要,挨个否要哉,嗯哆自己啊差不多嘞嘿,‘尬得嘞’帮‘否要‘有啥格区别?”(你们也别说苏州女孩儿这个不要,那个不要了,自己也差不多,‘处得来’和‘不要’有什么区别?)   图春笑了笑:“我想弗出有啥格要求。”(我想不出有什么要求。)   矜矜靠过去,胳膊肘挤着图春,凑得很近地看他,问道:“倷帮我讲实话哦,倷阿是看中啥宁?结呲婚呲呐还是……”(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中了谁?那个人结了婚了还是……)   图春往后退去,连连摆手。矜矜再度施展她的白眼绝技,她是图春见过最会翻白眼的女孩儿。她的白眼堪称艺术,白眼翻起来前她先要定定看着对方,接着眼白往上翻起,同时,嘴角会带一点笑,真正一点点,其他五官呢,全是和白眼,和那嘲讽似的笑容匹配的状态,融合出一个不屑,轻蔑,瞧不起人,对你无话可讲的究极讽刺的表情。她的白眼该被伦勃朗画下来。   矜矜说:“去看看啊弗会哪夯。”(去看看也不会怎么样。)   她每次都这么说。   图春还是去了。他每次都会去。   碰面的地方定在新光天地楼上的新梅华,矜矜说月亮喜欢看书,吃完饭他们能去对面诚品逛逛。菜单还没送上来,矜矜和敏敏这两个介绍人就先跑了。图春帮月亮倒茶,请她点菜。月亮腼腆,说话的声音偏小,两人对面坐着,图春时常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能看到她的脸越来越红。月亮点好菜就把单子给了服务员,双手叠在一起放在桌上看着图春,像认真听课的学生一刻不停地关注着讲台前的老师一样。看久了,她的脸更红。图春说:“今朝天气蛮好格。”两人坐在靠窗的卡座,外头阳光灿烂,就是天是灰蒙蒙的。   月亮抓抓手臂,问说:“倷平常辰光做点啥么什?”(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图春说:“兴趣爱好?看看电影,看看书。”   “看点啥格书啊?”月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到了晚上说不定真能涌出月光来。   狄秋的眼睛也很亮,他天生笑眼,笑的时候也多,但多数时候他的目光都是沉静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想。他眼中能容下天地万物。   图春拿起茶杯喝茶,说:“蒙呗啥,讲出来也被倷笑话格,倷啊是来读研究生?”(没什么,说出来要被你笑话的,你是不是在读研究生?)   月亮不响了,划开手机屏幕看手机。图春也不响,喝茶,给月亮倒茶。突然地,月亮又开口,声音颤抖着,眼睛还瞥着手机屏幕,略带试探地说:“我最近看呲点书……”(我最近看了点书……)   图春点点头:“阿有啥格推荐推荐呐?”(有没有什么推荐推荐的呢?)   月亮说:“看呲一套《木心回忆录》。”(看了一套《木心回忆录》)   狄秋也爱看书,最爱研究冯梦龙,还爱和他讲冯梦龙写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还数落图春,你不是苏州人吗?怎么连冯梦龙都不看?还说,苏州蛮好的,我住下来,不走了,哪里都不去了。   图春点了点头。一盘臭豆腐上桌了,图春嗅嗅鼻子,夹了一块放在碗里,不久,又一盘菜上来,现拆蟹粉豆腐。图春给月亮舀了半碗,推过去,月亮慌乱,无意中碰到了图春的手,羞得无边无际了,玩着头发左顾右盼。图春说:“马上好吃六月黄了。”   “啊?”月亮转过头来。图春笑了笑,之后又上了红烧老豆腐,枣泥拉糕,赤豆小圆子。服务员来说菜上齐了,图春问月亮:“啊够吃?”   月亮说:“够啧,够啧,不要浪费。”   她胃口小,吃了两块拉糕,两碗小圆子就塞不下了,一个劲让图春不要浪费。饭桌上还剩许多豆腐,图春也吃不落了,月亮问服务员要来两个打包盒,让图春带着走,说:“饭钿倷出么,菜倷带住去吧。”(饭钱你出了,菜你带回吧。)   图春微笑,和服务员说:“买单。”掏出了钱包。   饭局算是结束了,没人做进一步的提议,图春把月亮送去了地铁站,两人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就在下行的楼梯口分别了。   矜矜下午就来电话转达月亮对图春的看法。月亮说图春,蛮好的。至于图春对月亮的看法,图春问矜矜,她家里阿是卖豆腐的。   矜矜骂他:十三点。   图春回:她点了臭豆腐。   矜矜说:哎哟图大少爷,那你和她说你不吃臭豆腐好了歪。   图春回:单子看也没看就给了服务员,菜上都上了,不吃不好意思。   矜矜回:有毛病。   没几天,月亮主动发短信约图春,约在了市立图书馆,图春坐公车去的,他没有图书卡,现办了一张,办好了才进去找月亮。月亮在二楼看书,手边备着一本笔记本,图春上前,弯着腰小声和她说:“不好意思,我……”   月亮立即竖起两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图春点点头,蹑手蹑脚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了月亮边上。月亮在本子上写:你去拿点书看看好了。   图春扫了室内一圈,从书报架上拿了两本《小说月刊》回来。月亮看着那杂志封面就笑,图春要讲话,月亮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图春赶忙闭紧嘴巴。连看两本杂志,图春的屁股都坐痛了,月亮终于起来了,图春跟着起来,谁知月亮去书架上换了一本书又回来坐下了。图春挨着她要说话,看一看她,转念一想,把手机拿出来打字。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月亮在笔记本上回:吃什么呢?   你想吃什么。   随便。   附近吃点吧,有家肯德基,十字路口那里,还是去观前街?走过去蛮近的。   太油了,我每次吃肯德基都要长痘痘。   饺子吧,边上秦龙还可以的。   我不喜欢吃饺子。   那馄饨呢?   早上吃了馄饨。   火锅吧,附近好像有家小肥羊。   啊?火锅吃的一身味道,不太好吧,等等我们还要去看电影。   图春一个对头眼,快速打字:看电影,你买了票了?   月亮比他更奇怪,眼神还有些埋怨,连笔写道:你没买票吗?   图春想了想,调出手机上买电影票的应用。月亮这时拱拱他,要他看笔记本,图春正选电影,眼睛瞥过去,只见月亮在笔记本上写:来图书馆就少玩玩手机了呀。   图春把手机屏幕凑过去,问月亮:你要看哪个?   这个太恐怖,那个时间太长,这个嘛……打打杀杀,好莱坞流水线,没什么好看的。月亮写:还是不看了,去诚品吧,上次都没去成。   图春打字:那地铁过去吧,要不要去园区吃饭。   月亮不写了,在笔记本上找到之前写下的“随便”两字,绕着它们划了好几个圈。她托着下巴,视线已经回到了书本上,再不理会图春了。   图春怕了她了,借口去厕所,用滴滴预约好出租车,订了一家越南餐,又买了两张晚上的电影票这才出去。   下一个周末,月亮又来约图春,图春借口推脱了,矜矜打电话给茉莉花,茉莉花找了图春谈话。   “格么挨个又是啰嗒看弗中呐?条件忒弗好?”茉莉花和图春在自家厨房谈判。快吃夜饭了,图春来帮忙摆碗筷,盛饭,盛汤。(那这个又是那里看不中呢?条件太不好?)   图春干笑:“性格弗倒合适。”(性格不太合适。)   “小姑娘年纪轻,倷包容点,人蛮斯文格,一直嘞嘿读书,弗老懂人情世故,比较纯。”(小姑娘年纪轻,你包容一点,人蛮斯文的,一直在读书,不太懂人情世故,比较纯。)   图春点头。茉莉花又说:“倷阿是吩加人家微信啊?”(你啊是没加人家微信?)   “短信联系啊蛮方便。”   “加一加。”   图春端了两碗白饭出去。茉莉花在厨房里喊话:“倷否要跑!我帮倷讲,倷么,从小到大,想做啥么什噻做啥么什,大学么填呲个苏大,复旦啊好去么填啥格苏大!毕业呲么园区弗去,新区管委会啊弗去,科技城开发么,后门啊走好哉,啊弗去!弗晓得倷来想点啥么什!尬女朋友么啊弗尬,铜钿倒弗赌,格么倷一日到夜想点啥么什?倷倒是帮我讲讲看呐,倷想做点啥么什?天天踏个脚踏车,喊倷帮恩哆姨父一来去踏环太湖么倷也弗去……”(你不要跑!我和你说,你啊,从小到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学填了个苏大,复旦都能去了,填什么苏大!毕业后,园区不去,新区管委会不服,科技城开发么,后门都走好了,也不去!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交女朋友也不交,钱倒是不赌,那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呢?你倒是和我说说看啊,你想做什么呢?天天骑个自行车,让你和你姨父一起去骑环太湖,你又不去……)   图春开了电视,调到新闻台,主播声音一响起来,茉莉花气冲冲地端了一锅汤放在餐桌上。   图春说:“加啧加啧……微信聊聊……”   茉莉花还是面嘟嘴翘,极不开心。图春陪笑,殷勤地帮茉莉花跑腿。周末图庆出差,广场舞也休息,夜饭他们母子倆一起吃。图春把电视的声音开大了些。   “吃饭否要白相手机!”茉莉花坐下了,一看饭桌上的手机喝道。   图春收起手机,给茉莉花夹菜,茉莉花还在生气,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溅起许多汤汁。图春看着茉莉花,端起饭碗,软着声音说:“第一次见面,恩倷点啧份臭豆腐,还喊我打包带转来……”   茉莉花嘴角一抽,低头吃了两口菜,斜着眼角扫过图春,说:“格么臭煞忒倷啧歪。”(那臭死你了。)   图春憨笑。茉莉花一个白眼抛过来:“倷弗吃么倷嗒恩倷讲呐!嘴巴生了倷身浪,倷弗会讲啊?”(你不吃那你和她说啊!嘴巴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说啊?)   图春不接话,微信提示音响了。茉莉花努努下巴,说:“看看啊是恩倷。”(看看是不是她。)   图春掏出手机一看,月亮和他正式成了微信好友了。图春说:“吃饭吧,吃饭格辰光弗白相手机。”   茉莉花气消了,也气笑了:“倷张嘴巴弗晓得遗传格啥宁!”(你这张嘴巴不知道遗传的谁。)   “总归弗是爸爸。”图春说。(总归不是爸爸)   “恩哆爸爸嘶,吃臭豆腐,臭卤否要忒香哦!”(你爸爸他啊,吃起臭豆腐,臭卤不要太香哦!)茉莉花说得眉飞色舞,图春也跟着笑。   这晚睡前,茉莉花还不忘叮嘱图春多和小姑娘在微信上互动互动,图春嘴上答应,手上却没理会,月亮刷屏太厉害了,半小时更新一次朋友圈,半夜不睡觉,凌晨两点多看完《玫瑰的故事》,接着看《喜宝》,边看边发感想。什么怎么满世界男人都叫家明啦,什么不是钻戒太重,一定是喜宝太瘦啦,她掏心掏肺地写:喜宝那样的女孩子实在不值得赞扬,找伴侣,有钱没有钱其实不重要,人和人相处,尤其是要结婚的人,礼貌,尊重和包容才是最重要的。很庆幸,我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图春吓得关了手机,隔天月亮约图春去坐摩天轮,图春心下胆寒,联系上矜矜,说:“倷啊好帮我去讲一声,还是算啧吧。”(你能不能去帮我讲一声,还是算了吧。)   矜矜说:“你自己和她说,我说算什么呀。”   图春想了想,这点礼貌他还是要讲的,于是,他决定打电话过去说,谁知月亮接到他的电话就是通嗔怪:“你怎么还没到啊?我表弟和他老婆都到了!”   图春又想了想,电话里讲好像也不算尊重,他便去了园区的摩天轮公园。哪里晓得到了摩天轮公园,更没有让他说散,说不合适的机会了,月亮挽着他和自己表弟介绍:“这是我男朋友。”   这下好了,一整个下午,他们两男两女搞起了双人约会,月亮兴致高昂,图春不好意思泼她冷水,在她亲眷面前拂了她面子,月亮说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要玩什么,他言听计从,他还玩打靶游戏给她赢了个巨大的玩具熊,把月亮逗得喜笑颜开。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别过另一对眷侣,图春送月亮回家,走进小区,走进公寓楼,走进电梯,到处都有其他人,其他的目光,根本找不到空间讲冷场的话,图春憋得很煎熬了,到了月亮家门口,图春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微低下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说:“不好意思,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月亮反问了遍:“你说什么呀?”   图春清清嗓子:“我感觉我们两个不太合适……”   月亮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抱着玩具熊,人跟着坐到了地上,捂住面孔,声嘶力竭:“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   图春呆住,想拉月亮起来,月亮不肯,在地上扭着身子掐他拧他骂他,隔壁相邻,楼上楼下都来看热闹了,图春脱下外套披在月亮腿上,她穿了裙子,一坐下就走光了。月亮还在大哭,根本劝不停,图春怀疑她根本都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她的哭声又尖又亮。月亮身后的门这时打开来了,里头站着个中年妇女,她看看图春,看看把自己拧成了麻花似的月亮,一双眼睛刹那成了大小眼,胸膛剧烈起伏着才要说话,月亮一咕噜爬起来,撞开那中年妇女,冲进了屋,屋里一个男人随即大吼:“倷做啥!倷做啥!”   中年妇女赶忙转身进去,图春探着脖子张望了眼,傻在了原地。月亮骑在了阳台窗棂上,捶胸长啸:“不活了!我不活了!!”她一只手还圈着图春送的玩具熊,要跳楼。   图春踏进屋,想过去劝,月亮一见到他,人更往窗外倾,大半个身子都偏在了空中。那先前开门的中年妇女忙把图春关进了间书房,她是月亮的妈妈,推着图春问他要了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再三叮嘱:“倷弗好出去!噻登了挨嗒地!否要出去!”(你不能出去!就呆在这里!不要出去!)   图春愣愣点头,月亮妈妈关了门,他找了张椅子坐下,外头哭喊声愈来愈响,窗外,对面的居民楼都亮起了灯,还有人探头探脑往他们这幢看。图春弯着腰抱住了胳膊,忽地,外头响起浑厚的“哎呀”一声,像是很多人个一起发出了感叹。图春忙跑到窗边朝楼下看,公寓楼下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家都仰着脖子,人群中间多了只玩具熊,四肢俱全。图春松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打电话给矜矜。   矜矜已经接过敏敏的电话了,正在赶来的路上,电话里惊吓多过生气,见了图春,生气又多过了惊吓,一进书房,冰冰冷冷地剜了图春一眼,白眼飞来飞去好一阵,点了根香烟才说话:“茉莉花啊来啧,嘞嘿劝。”(茉莉花也来了,在那里劝。)   图春看着她,说:“我帮恩倷讲,我尬咋弗合适,恩倷噻……”(我和她说,我觉得不合适,她就……)   矜矜走到窗边吃香烟,弹烟灰,说:“楼是弗跳啧,噻是还嘞嘿哭,伤心煞啧,小娘鱼蛮看得中倷格,弗是下半日还来一道白相吗?”(楼是不跳了,就是还在那里哭,伤心死了,小姑娘蛮看得中你的,不是下午还在一起玩吗?)   图春说:“弗是帮倷讲么,弗想来气啧,倷喊我自己帮恩倷讲,我么想电话里讲弗倒好,啥宁晓得恩倷也邀啧表弟啦啥格……弗讲啧,弗讲啧。”(不是和你说么,不想继续了,你让我自己和她说,我想电话里说不太好,谁知道她又约了表弟什么的……不说了,不说了。)   “讲讲看。”   “蒙呗啥格讲头。”(没什么好说的。)   “倷等等帮宁家爷娘道格歉。”(你等等和她爸妈道个歉。)   图春也点起香烟,抽了一大口,鼻孔里喷出烟来:“弗来往哉,肯定弗来往哉。”他一顿,一抬头,望住矜矜,费解地问:“道歉?我做错点啥?”(不来往了,肯定不来往了)(道歉?我做错什么了?)   矜矜说:“倷否要梗。”(你不要倔。)   图春不响,复低下头,烟从他头顶升起来,往外飞了出去。矜矜找到个烟灰缸,扔下烟头,拍拍衣服,说:“弗想来气么第一趟噻弗应该去!”(不想交往的话第一次就不应该去!)   图春不响,闷闷地抽烟。矜矜又说:“倷啊真家伙,每倒噻挨囔,倷看以哉弄成挨个样子,大家面孔浪噻弗好看,倷吧……”(你也真是的,每次都这样,你看看现在弄成什么样子,大家面子上都挂不住,你吧……)   图春还是没有话。矜矜继续数落:“小娘鱼年纪轻,倷么稍微照顾点,体谅点,诶种闲话么啥辰光弗好讲呢?偏偏到呲人家屋里门口讲,倷等转去呲再微信讲弗好么?”(小姑娘年纪小,你稍微照顾点,体谅点,这种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呢?偏偏到了人家家门口说,你等回去再微信说不好吗?)   “格么也要讲我蒙呗诚意。”图春轻声说。(那又要讲我没有诚意。)   矜矜坐下了,重重叹气:“真当呲我开婚介所格啊?倷自己省吧,自己省吧。”(真以为我是开婚介所的?你自己找吧,自己找。)   这话不知怎么触了图春脑门,他开了门就冲了出去,矜矜追着喊了两声,还叫上了茉莉花,茉莉花还在阳台上给月亮端茶递水,看到图春的影子闪过,忙跑出来要抓他,月亮妈妈也要出来抓人,茉莉花脚快,挡在了月亮家门口,瞅着飞奔下楼的图春扯开嗓门高呼:“倷去啰嗒?!!倷帮我过来!!小赤佬!!过来!!走呲噻否要转来啧!!小赤佬!!”(你去哪里?你给我过来!小赤佬!过来!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小赤佬!)   茉莉花越骂越难听了,月亮妈妈听不下去了,嘴上说着:“算啧,算啧。”一把将茉莉花拉回去,关上了门。   图春听到关门声,走得更急更快,到了一楼一看,看热闹的人还没散,有的索性搬出板凳坐在了楼下,有的抱着狗交头接耳,对着高处指指点点,人群站得比先前松了些,图春瞥了眼,从人缝里瞅见那只歪着脑袋躺在地上的玩具熊,他挤过去,捡起玩具熊,拍了拍,抱着走了。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派出所,枕着那只玩具熊在换衣室睡了一宿。白天茉莉花打电话给他,说了没几句就要他去和月亮道歉,图春发梗劲,一万个不愿意,干脆不接茉莉花的电话了。礼拜一晚上,图庆找来了,父子见面,图庆第一句话说:“去吃点么什吧。”(去吃点东西吧。)   图春点点头,和搭班的冬冬讲了声,换了衣服走去桐泾路上的万福兴,和图庆一人要了一碗面。   “转去吧。“图庆找到张桌子,从筷桶里抽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图春,说。(回去吧。)   图春用纸巾擦擦筷子,说:“我讲弗合适,恩倷噻要去跳楼,我有啥格办法?”(我说不合适,她就要去跳楼,我有什么办法?)   “小娘鱼是有点偏激……吩尬过男朋友……”(小姑娘是有点偏激……没交过男朋友……)   “弗是唉囔讲格。”图春说,“我挨弗是恩倷男朋友……”(不是这样说的。)(我也不是她男朋友……)   “上呲新闻哉,恩哆姆妈厌辨坍台。”(上了新闻了,你妈妈嫌没面子。)   “小妹孃孃哆……噻晓得啧歪?”图春问。(小姑妈她们……都知道了啊?)   图庆说:“大妹孃孃早浪刚刚来过。”(大姑妈早上刚来过。)   图春不响,他的焖肉面先上来了,他挑挑面条把焖肉盖进面汤里,夹了一筷子起来,看着图庆问:“姆妈嘞屋里啊?”(妈妈在家啊?)   “我出来个辰光嘞嘿看电视剧。”图庆一看糕点外卖的窗口,说:“我去买两只炒肉酿团子,恩哆姆妈欢喜吃格。”(我出来的时候她在看电视剧。)(我去买两只炒肉馅团子,你妈妈喜欢吃的。)   “吩上市了!买点条头糕吧。”图春说,说罢,他起身去糕点窗口买了两盒糕点,让图庆带回去。(还没上市!买点条头糕吧。)   图春又说:“挨两天我噻上夜班,倷帮姆妈讲声。”(这几天我都上夜班,你和妈妈说一声)   图庆的素交面也上桌了,铺满了豆腐,图春看得打了个激灵,低头哧哧地吃面条。图庆道:“我明朝去通安,要住两夜,树山看看茶。”(我明天去通安,要住两天,树山看看茶。)   图春不响。图庆又说:“屋里相蒙呗人么,恩哆姆妈一个嘞恹气撒格。”(家里没人,你妈妈一个人太没劲了。)   图春放下筷子:“倷哪夯弗问问恩倷啊要一老去呐?”(那你怎么不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呢?)   “啥宁?”图庆过了瞬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茉莉花,遂道,“啊弗是去白相……”(谁?)(又不是去玩……)   “二十四个钟头噻是谈公事啊?”(二十四个小时都是谈公事啊?)   图庆说:“吃吧。”   吃完面,两人走到街上,一人点了支烟,沿着张家浜那条绿油油的臭水浜走着,没什么话好讲的了,只是边走边抽烟,边抽边荡回了派出所。图庆要走了,图春没要留他,图庆又劝了次:“还是转去困吧。”(还是回去睡吧。)   图春扔掉香烟,看到远处有个女孩儿步伐飘浮地朝派出所走过来,忙说:“有案子啧,倷先走吧。”(有案子了,你先走吧。)   图庆不好再说什么了,提着糕点盒走开了。   那女孩儿走近了,图春看清楚她身上的衣服,一条挂脖子的灰围裙上猩红斑斑,围裙里头穿了件衬衣,也是灰扑扑的颜色,袖子管挽到了手肘处,露出胳膊上一抹又一抹的深褐色,裤子是条睡裤,脚上趿着拖鞋,女孩儿在吃香烟,看看走远了的图庆,又看看图春,站在近旁的路灯下不动了。   图春问:“你有什么事吗?报案还是……”   女孩儿吐烟圈,不响,郁郁寡欢,脸在烟雾后头若隐若现,她脸上有两颗很明显的黑痣,一颗在嘴唇上,一颗落在右面脸颊。她又吐出个烟圈,五官是彻底看不清楚了,痣却更明显。   狄秋脸上也有痣,只一颗,原先没有的,不知怎么突然冒了出来,吓得狄秋半死,以为自己得了皮肤癌,请了两天假去上海看医生。   图春对女孩儿说:“你等等。”   他换上了辅警的衣服,叫上了冬冬一道下楼。冬冬问他:“啥格事体?”(什么事情?)   图春说不好,不敢妄言,到了派出所门口一瞅,那女孩儿还没走,图春抬了抬下巴,示意冬冬看那女孩儿。女孩儿换了个姿势了,蹲在地上掐烟头,长发披下来,单露出半张森白的脸和半条又红又白的胳膊。冬冬抖了抖:“真家伙。”(真是的。)   图春推了下他:“去看看吧。”   “跑到门口来哉,弗看么哪夯?”冬冬壮着胆子过去,不时回头看图春,让他跟紧一点,机灵一点,要是女孩儿落跑,扑上去就摁住,杀了人跑来自首的人,难保不会突然改变注意。(跑到门口来了,不去看又能怎么办?)   图春问冬冬:“格么啊也上去拿格个梧杵?”(那要不要上去拿那个叉子?)   “倷等歇歇立到恩倷后头格嗒,倪两个宁围来呲恩倷,肯定抓得牢格。”冬冬说。(你等会儿站到她后边那里,我们两个人围住她,肯定抓得住的。)   两人已经离女孩儿很近了,女孩儿还蹲着摆弄烟头,大声,用力地吸着气。冬冬姿势戒备,声音紧绷,用普通话问道:“晚上来派出所有事啊?”他说着给图春划了个眼色,图春会意地站到了女孩儿斜后方的位置。   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冬冬,又转头看图春,说:“我来报案。”   冬冬吞了吞口水,问道:“报什么案啊?”他忍不住打量女孩儿的围裙和她的双手,还在拼命用眼神和图春交流。图春也忍不住咽口水,双手稍张开了些,身子前倾着,随时都能张开双臂圈住跟前的女孩儿。   女孩儿说:“我的狗丢了。”   “啊?你是来找狗?”图春脱口而出,手臂已经放了下来,冬冬眼神一用力,图春忙又抬起胳膊,冬冬厉声问:“找什么狗?”   女孩儿站了起来,把手伸进了裤兜里,冬冬十分警惕,脖子往后缩,目光如炬,盯着那女孩儿,盯着图春。女孩儿掏了半天掏出台手机,戳了戳,按了按,把手机递给图春,说:“就是这条,德牧,叫乒乓。”   手机上确实是张德牧的照片,还是张和女孩儿的合照,大约是在家里拍的吧,女孩儿抱着狗,撅起嘴唇亲狗的脖子,大狗一脸憨厚,吐着舌头,露出小半颗雪白锋利的犬齿。图春冲冬冬点了点头,冬冬也去看照片,挤着眼睛打量女孩儿:“你住张家浜啊?”   女孩儿说:“南门那里。”   “这里不能养这种大型犬的你啊知道?”冬冬说,指指女孩儿的手机,”你这个站起来应该都比你高了吧!不能养的。太危险了。什么时候丢的,在哪里丢的?你说,这么大一只狗在外面乱跑咬了人怎么办?”   女孩儿马上问:“那养它的人是不是要抓起来?”   “要交罚款的。”冬冬说,又问女孩儿,“你身上衣服怎么回事啊?”   女孩儿说:“我画画的,颜料啊。”   “你画画画到一半想起来家里狗不见了啊?你家里不关门的啊?”冬冬抱着胳膊,“你自己不小心,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最多帮你留意留意吧,你小区里找过了没有?”   女孩儿不响,拿回了手机,划来划去,又给图春和冬冬看,这一回上头是另外一张狗和人的合影。狗还是那条狗,人也还是个女的,但明显不是他们眼前这个女孩儿了,成了个短发,双眼皮,身形更娇小的女孩子。   女孩儿说:“那我举报。”   冬冬啧啧舌头,颠着肩膀,不想管了:“小姑娘,你一会儿找狗,一会儿举报,你搞什么啊,你以为我们派出所没事干啊?”   女孩儿不依不饶:“不是你说的不能养这种狗吗?那我举报这个女的养这种狗,你们去抓她吧,罚她款。”   冬冬很严肃了:“你是不是来搞事情的?”   图春说:“不然进去说吧。”   冬冬调转屁股,进了派出所就上楼了。图春领着那女孩儿去了一楼,两人面对面,隔着张桌子坐下。女孩儿和他说:“这个女的住得不远。”   图春问她:“你的画,画完了啊?”   女孩儿说:“我实名举报。”   图春问她:“你前男友啊知道?”   女孩儿闷住了,不响了,转着眼珠看图春。图春打开了登记簿,问道:“姓名。”   “李岚岫。”女孩儿说,拍了下桌子,图春一抬头,女孩儿忙不迭补充:“那个女的叫程点点,就住金茂府,有钱就能养了是吧?”   图春给李岚岫倒了杯开水,回来继续在登记簿上磨洋工,一个字写了半分多钟,嘴上说:“哪个程,哪个点?”   “程度的程,十三点的点。”李岚岫点香烟。   图春瞥着她,说:“这里不能抽烟。”他碰碰纸杯,“喝点水吧。”   李岚岫放下了烟,沉默了歇,琢磨不透了,便问图春:“为什么每次有人遇到问题,别人都要给他倒水?要他喝水?水是什么天然的镇静剂吗?”   图春一时间答不上来,半晌,他想起什么来了,猝然说:”也不是,冬兵是喝牛奶。“   李岚岫大笑,整间房间里都回荡起了她爽朗的笑声,笑停下来后,她拍拍图春的手臂:“你在练字啊?我才说了多少,你写这么久?不要登记了。”   “你不实名举报了?“图春盖上了登记簿。   李岚岫托腮,望住窗外,轻轻晃了晃脑袋,窗外根本没什么可看的,一排路灯,一只飞蛾在扑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片刻后,李岚岫说:“你确定冬兵喝牛奶啊?”   图春盖上了水笔的笔盖,没出声,李岚岫把手机拿出来放在桌上,在网上找到《美国队长2》,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她不走,图春不好意思赶她,冬冬下楼买宵夜的时候,看到李岚岫还在,把图春叫了过去说话,问他:“哪夯还来挨嗒?“(怎么还在这里?)   “看恩倷阿蒙呗其他地方好去……”(看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   “让恩倷转去,登嘞派出所看电影算哪夯回事体呐?”(让她回去,在派出所看电影算怎么个事?)   图春点点头,过去把李岚岫叫起来,领着她出了派出所,他往前一指,前头黑黢黢的,树影斑驳,低矮的平房好像敦实的巨人守在黑暗中。图春说:“我送送你吧,很晚了。”   李岚岫说:“你这个人倒蛮体贴的。”   图春走在她身边,他恰好能看到她脸上那颗痣。时而深,时而浅,浅的时间不多,很短,抓不住。   李岚岫点烟:“现在能抽烟了吧?”   图春笑了出来,李岚岫看他,也笑,说:“我一看你这个人就知道你是不会把和前女友一起养的狗带去和现女友拍照,还发朋友圈的。”   图春说:“那你和他说说。”   李岚岫说:“我干吗联系他?”   “那你还看他的朋友圈。”   “刚才已经拉黑了呀!不要提了。”李岚岫生自己的气,“我有毛病!”   “那你举报那个女孩子,不太好吧。”   “一时冲动,哎呀,不讲了,不讲这个了好不好。”李岚岫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转而又很认真地问图春,”你们不会真的去找她吧?”   图春说:“我没有真的登记……”   李岚岫瞪大眼睛:“那你写半天写什么啊?真的在练字啊?”   图春说:“不是啊,我在默写。”   “什么呀,八荣八耻,建设和谐友爱的社会主义啊?”   “《桃花源记》……”图春说。   李岚岫愣愣,疑惑地问:“陶渊明?”   图春点头,李岚岫一下就笑开了,吃着香烟乱喷烟:“你怎么这么有情调?”她问,“你背《桃花源记》干什么啦?”   “高中的时候不是都要背的吗?你是苏州人吧?”   “你到现在还记得啊!记性这么好!“   图春摇摇头,不响了。他的记性其实不太好,但他一直记得“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他背到这里的时候,狄秋经过窗外的一颗花树,狄秋在打哈欠。   忽逢桃花林。   落英缤纷。   狄秋捏起肩上的一片花瓣,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   第二天,李岚岫又来了派出所,她来给图春送画,她一晚上没阖眼画的油画,她觉得送图春最合适。画布上,一条大黑狗蹲在一棵桃花树下面,天空和大地都是血红色的。图春看了画,没什么感悟,但为表感谢,他请李岚岫去附近的好利来吃蛋糕。正遇上下午小学生放学,好利来里挤满了老人和孩子,李岚岫坐了会儿,蛋糕才吃了两口就待不下去了。她喊图春出去,图春又去买了两包饼干带出来塞给她。李岚岫说:“我不是对蛋糕有意见,蛋糕还可以的。”   图春说:“这个饼干还可以的,牛奶味蛮浓的。”   李岚岫把饼干放进了他的自行车篓里,往前走,说:“晃晃吧。”   图春看着后座,问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   李岚岫看行人红绿灯已经进入倒数,小跑了起来,图春追上去,过了马路,李岚岫对着图春只是笑,笑了好久才说话,道:“你干吗,急得嘞,怕碰到你女朋友啊?”   图春摇头:“这倒不是,我也没有女朋友。”   “分手了啊?”   “上一个……分了蛮久了。”图春声音不大,话说出口就被金门路上的喧闹压了过去,李岚岫靠近了他一些,拍拍他的自行车坐垫,摸摸他的车龙头,微含着下巴,说:“小孩子吵得要死,老人家么……想想我以后也会变成那么老,觉得有点恐怖。”她朝图春眨了眨眼睛,“你下班了对吧?”   图春问她:“你在苏州学的美术啊?”   “杭州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是从一个天堂到另外一个天堂生活过的人了,不要太羡慕我。”她紧接着叹气,眉心紧锁地问:“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啊?”   图春默默,偷摸着觑了眼李岚岫的脚,她穿的是黑色的平底鞋,脚瘦而窄,图春推着车走得快了些。李岚岫斟酌了会儿,还是费解,遂问:“还是我问错了?”   “问错什么?”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   图春停下了,在朱家庄菜场门口的炒货店里秤了两斤香瓜子,一斤蛋黄花生,一斤小西瓜子,通通放进车篓里。李岚岫笑着说:“哎哟,你这个人怎么开不起玩笑的。”   图春把蛋黄花生打开了,边走边摸几粒出来塞进嘴里嚼。李岚岫也来摸,也吃。两人在人行道上走,路窄时,李岚岫就走到图春前头去,等空间又宽敞了,她就回到了图春左边。   狄秋也爱走在他左边,他还爱往天上抛花生米,张开嘴接花生米。他怕走外侧被车撞,倒不怕被花生米呛住气管。   图春问道:“你平时都不用上班的啊?”   李岚岫说:“我搞艺术的嘛。”   “艺术付给你生活费吗?”   “不啊,我爸妈付给我生活费啊。”   “那你是搞爸妈的。”   李岚岫咯咯直笑,路过家小吃摊时,她喊图春等等,她买了两个萝卜丝饼,给了图春一个。她问图春:“那你上班,够你的生活费吗?”   图春一怔。李岚岫说:你的自行车不便宜吧。”   图春咬了一大口萝卜丝饼,烫得眼睛都变小了,呼噜呼噜往外哈气:“我也是搞爸妈的。”   “讨债鬼。”李岚岫也没能拗过这口滚烫,跺脚挥手,又哭又笑。   又走过一站路,图春把车停在路边,和李岚岫一起排队买糖炒栗子。李岚岫还是要来和他探讨他的感情问题,图春怕了她了,一一交待:“上次谈是大二了,小我一届,人蛮漂亮的,后来她去北京实习,就没联系了。”   “那谈了蛮久的。”   “三年多吧。”   “你提的分手啊?”   “她啊,她说……“图春顿了顿,“她说让我一起去北京……”   李岚岫打断他:“我知道了!你不想当北漂,太苦了,你大学在苏州读的吧?”   图春说:“不是怕吃苦啊……多点时间陪陪家人蛮好的。”   “哎呀,说得好像你家里人多稀罕你陪他们一样。”李岚岫补了句,“你当辅警,节假日有时候都要排班,陪家人的时间我看也不多吧。”   图春冒出来句苏州话:“拆穿西洋镜啧。”(被你拆穿了。)   李岚岫依旧讲普通话,振振有词:“我是看穿了,你们这种人就是看上去温柔体贴,讲话声音都不高,梗起来梗得要死,说走就能走,说不回头就不回头,还是自私,只为自己考虑。”   图春不响,买好了栗子,两人走近石路地界了,李岚岫冷不丁说:“金茂府那种地方,又没有地铁,金门路一天到晚堵车,附近也没什么大超市,门口倒是有公交车站,住那里的……还坐公交车啊?你说有什么好的?有那个钱,我当然买园区的房子。”   图春说:“你前男友要结婚了啊?”   李岚岫一甩手,嘎嘎地吃蛋黄花生:“不提了不提了!不讲了,不讲他了,有毛病……”   他们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分开的时候,李岚岫问图春多高,图春说:“一八五。“   李岚岫点点头,还是忍不住提了句:“你们看上去是差不多一样高的。”   她抱着她的糖炒栗子,顺了图春剩下的半袋蛋黄花生,拿走了他送的奶油饼干上了公交车。她脸上的痣兴许就是别人说的泪痣,长在眼泪滑落脸颊时必经的路线上。   图春和李岚岫搭的公车往一个方向去,都要回桐泾路,但他的自行车比公交车快,眨眼就骑回了派出所,他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李岚岫给的那副油画,把画绑在车后座上,一路骑去了公园路。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桃花源记》来了,前文略过,后文难续,好像有一个人在他耳边反复诵读,反复回响。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图春绕着公园路骑了好几个圈,骑得气喘吁吁,也有点不复得路了,才在一中门口停下。他把画拆下来,放到一旁,人坐去了后座,伸长胳膊勉强抓住车龙头,脚也伸长了,缓慢地踩动踏板,稳住方向,在电闸门前一圈一圈地骑车,闸门后头没有灯火,也没有人。保安室里倒亮着灯,却看不到人影。图春骑了歇歇,看着坐垫,狄秋应该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后座,而他呢,应该坐到坐垫上去,背对着前面的路,面对着狄秋,由狄秋给他指方向,指路。他们一起骑一辆自行车,一前一后,面对面,学电影里的两个白痴。   狄秋会大笑,说电影里的台词,仰起脖子,欢笑着说:“又是那两个笨蛋啊!”   图春听了也笑。   图春从后座上摔了下来,车轮仄仄地打着轱辘转着圈。图春爬起身,他发现学校对面已经不是一家精品店了,也没有卖奶茶,卖无骨鸡柳了。图春扶好自行车,捡起画,看了眼依旧空无一人,却又光明敞亮的保安室。他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到公车站,搭末班的公车回了家。   他在公车上才发现自己的手掌蹭伤了,图春撕掉了一层死皮,吹了吹伤口上的灰尘,打了个颤,没吭气。到了家,他轻手轻脚地在客厅里找创口贴,但还是惊动了茉莉花,她从卧室走出来,没有开灯,月光疏落,洒在她肩头,描摹出她披着睡衣,头发蓬乱的样子。茉莉花轻声问:“啊是转来啧啊?”(是不是回来了啊?)   图春握住手腕,没有响,茉莉花往厨房的方向走,喃喃低语:“肚皮啊饿?下点烂糊面吃吃吧,放点青菜,正好夜里炒呲点蘑菇,我一个嘞啊吩吃几何。”(肚子饿吗?下点烂糊面吃吃吧。放点青菜,正好晚上炒了点蘑菇,我一个人也没吃多少。)   图春贴好了创口贴,靠在沙发上,温温地应了一声。 第三章   劳动节前夕的一个周末,图春调了一天休,按照惯例,这日子是和图庆那边的亲戚聚会的日子,今年也不例外,茉莉花开车带着图春,图春的大姑妈,小姑妈各一辆车,带上家人,一行人开车去张家港吃河鲜。图庆在茶厂加班,正和一群老外买手研究配置一种果茶,实在抽不出身,到了预定好的饭店,图春发现,饭桌上不光少了图庆,奶奶和小姑妈的女儿豆豆也没来。   小姑妈说:“豆豆正好也月考啧,嘞嘿复习功课,阿婆么帮恩倷烧了弄了,阿噻吩出来。”(豆豆正好要月考,在复习功课,奶奶要帮她烧饭之类的,也就没出来。)   虽说是亲眷聚会,但图春却看到了张陌生的面孔,这是个女孩子,打扮得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账时,她不时点一点头,陪一个笑。她是跟着图春的大姑妈来的,挨着图春坐,她另一侧坐着的便是大姑妈。   一壶热茶上桌,茉莉花招呼大家把茶杯放到转盘上去,笑眯眯地看图春的大姑妈:“大妹啊,挨个是啥宁啊?阿弗介绍介绍。”(大妹,这个谁啊?也不介绍介绍。)   大姑妈早就张开嘴巴了,茉莉花话音才落,她赶紧接下话页:“我继囡恩呀!也弗是吩看见过,小辰光浩浩帮亮亮,恩倷一老一道白相格,浩浩,倷忘记脱啧啊?噻是扎两支小辫子格个呐,倷换一经去拉恩倷格辫子,拉一道,恩倷哭一道,倷被恩哆姆妈敲一道。”(我干女儿呀!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浩浩和亮亮,还有她,一直一起玩的,浩浩,你忘记了啊?就是扎两个小辫子的那个,你还一直去拉她的辫子,拉一次,她哭一次,你被你妈妈打一次。)   浩浩是图春的小名,奶奶叫出来的,因为图春和爷爷同一天生日,爷爷名字里又有个“浩”字,便用“浩浩”作了小名。   爷爷在图春十岁的时候过世了。   大姑妈说完,大家都笑,只有图春的堂嫂王茜没什么反应,抱着怀里的小婴孩摇晃着胳膊,堂哥方亮靠着她,小幅度地动着嘴唇,说几句便看看图春,王茜跟着看,眼神偶尔滚到图春边上。方亮的嘴唇不动时,王茜抬起头冲图春笑了笑。图春讲普通话,说:“我小时候的丑事就不要说了吧,还不是方亮看女孩子哭了,怕被人说是他欺负的,马上去给我妈打小报告。”   大家还是笑,饭桌上接连响起苏州白话,大人们回忆起往事来都很起劲,津津有味地抖各自小孩儿时的丑事。图春不太响,方亮也是极偶尔才插几句,大姑妈的继女儿就更没声音了,她姓顾,大名顾筠,大姑妈总是“筠筠”“筠筠”地喊她,一讲这个名字,图春想起来了,以前去大姑妈家串门,确实常有个头发稀黄,扎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和他还有方亮一起玩,他们还一起演过《新白娘子传奇》,图春兜着床单扮法海,方亮和顾筠演许仙和白娘娘,法海和许仙常打作一团,把白娘娘晾在一边。   顾筠的妈妈是大姑妈的麻将搭子,三天两头带女儿去大姑妈家搓麻将,在麻将桌上开方亮和顾筠的玩笑,要方亮以后讨顾筠当老婆,大姑妈顺口答音,说:“格么蛮好,倪亮亮倒插门啊弗要紧,恩哆学士街两套房子,皮市街三爿店面么,两家嘞收收房租,带带小宁噻好哉。”(那挺好,我们亮亮入赘也没关系,你们学士街两套房子,皮市街三家店面,两个人收收房租,带带小孩儿就好了。)   这桩婚事当然没能谈成,方亮大学考去四川,毕业后带着女朋友王茜回了苏州,没多久就结婚了,大姑妈对此颇有微辞,到了今时今日还要在饭桌上埋怨几句,说:“天天噻嘞嘿泡泡菜,吃辣胡,门一开开来,味道冲得嘞,倷看亮亮额角头浪,噻是点烂烂痘!吃辣胡吃出来格!恩倷道啥格事体啊蒙呗,皮肤好得要死。”(天天都哉家泡泡菜,吃辣椒,门一打开,味道冲得要命,你看亮亮额头上面,都是些痘痘!吃辣椒吃出来的呀!她倒什么事都没有,皮肤好得要死。)   王茜还在哄孩子,她听不懂苏州话,大姑妈那番话,方亮也不给她当翻译了。大姑父看看大姑妈,说:“送得来个胡萝卜泡菜么,倷吃得啊蛮香歪。”他一扫众亲眷,“倷倒否要讲,挨个四川泡菜倒真格蛮好吃个,吃上去清爽,比啥格韩国泡菜好吃,韩国格个,有股酸旁臭。”(送来的胡萝卜泡菜,我看你吃得也蛮香的。)(你们倒不要说,这个四川泡菜真的蛮好吃的,吃上去爽口,比什么韩国泡菜好吃,韩国那个,有股酸臭味。)   小姑妈说:“格么倷买得弗好歪,哪夯为与酸旁臭格呐?我屋里相一觉买格,做韩式泡菜汤味道否要忒好哦,豆豆来得格欢喜吃。”(那你是买到了不好的吧,怎么会有酸臭味的呢?我家里一直买的,做韩式泡菜汤不要太好吃,豆豆特别喜欢吃。)   茉莉花问道:“啥格牌子啊,淘宝上啊有啊?倷发到群里相分享分享呐。”(什么牌子的,淘宝上有没有啊?你发到群里面分享分享。)   小姑妈鼓捣起了手机,大姑妈又来看图春,和他讲话:“我一帮筠筠讲起倷,恩倷噻想起来啧,看上去人家对你印象是蛮深格。”(我一和筠筠说起你,她就想起来了,看上去人家对你印象是蛮深的。)   小姑妈瞅着手机,尖声说:“恩倷么小辰光噻蛮登样格,去幼儿园几何小娘鱼要帮恩倷一老白相哦!当然印象深!我前两天碰哉个田夹里,还来问我恩倷最近哪夯,来忙点啥。”(他小时就蛮好看的,去幼儿园多少小女孩要和他一起玩啊,当然印象深!我前两天碰到田某某某,他还来问我图春最近怎么样,在忙什么。)   图春一听,笑着喝茶,给顾筠添茶。   大姑妈和小姑妈打听:“阿是老早住了阿庆哆贴隔壁个田夹里阿?”(是不是以前住在阿庆隔壁的田某某啊?)   茉莉花突然插嘴,说:“我听说顾筠刚刚换呲工作啊?”(我听说顾筠刚刚换了工作啊?现在在做什么?)   这下大姑妈又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顾筠了。   什么苏州四大姓昂听说过。   什么书本网,古琴世家。   什么海归硕士,高级精算师,喜欢户外运动,做人有爱心,家里收养了两只流浪猫,最近从银行换去了家基金公司,工资翻番。   茉莉花说:“海归么英语肯定蛮好格,倪浩浩英语啊蛮好格,专八进呲大学蒙呗几何辰光噻考出来啧,帮我去看电影,电影翻译得弗好恩倷噻懂格。”停了会儿,茉莉花靠在桌边,望住顾筠又说,“隔趟倪一老去泰国白相,请个当地格导游啊讲恩倷英文讲得蛮好。”(海归英文肯定蛮好的,我们浩浩英文也蛮好的,进了大学没多久就考过专八了,和我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翻译的不好他都懂的。)(那次我们一起去泰国玩,请的当地的导游都说他英文好。)   顾筠微笑看图春,应着:“嗯,嗯,啊是格。”(是嘛。)   小姑父哈哈笑,说:“挨个闲话,弗晓得格当呲嘞帮外国宁寻朋友。”(这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外国人找对象。)   茉莉花不响了,喝茶,拿桌上的瓜子吃,说:“上趟恩倷带转来格小西瓜子蛮好吃格,晓得我欢喜吃……”(上次他带回来的小西瓜子蛮好吃的,知道我喜欢吃……)   她的声音明显小了,淹没在别人的家常碎语里,图春往她杯里添茶,凉菜上桌了,服务员在顾筠和大姑妈中间上菜,两人往侧边让开,顾筠靠图春更近了。图春发现顾筠的头发比他印象里厚实了许多,但颜色还是偏黄,缺乏光泽,不太亮,落叶一样堆在她的脑后。   菜上完,顾筠坐回去,茉莉花递了壶鲜榨果汁给图春,图春给顾筠倒上。顾筠讲礼貌,图春稍照顾她一些,她都要说谢谢,除了谢谢,她和图春再没第二句话。   凉菜里有份生吃河豚肉是以前没有的,学日本人的吃法,摆盘高级,冰下头藏了会发光的小灯泡,冰上还在冒白烟,一人发一碟酱油芥末蘸着吃。顾筠吃了片,冲到了,一直掉眼泪,图春正夹了一片要吃,茉莉花拱拱他,图春手一抖,鱼片掉进了酱油碟里,图春朝茉莉花看了看,茉莉花看顾筠,给图春划眼色。图春明白了,今天的聚会是他的又一场相亲会,他抬起头,亲眷们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稀稀落落地笑,三三两两地讲闲话,图春低下头要去夹鱼片,忽地感觉几十道视线都集中在了他头顶。   图春递了张纸巾给顾筠。   顾筠说:“谢谢。”又说:”有点冲鼻头。“(有点冲鼻子。)   总算有第二句话了。   图春说:“吃点酒。”   顾筠说:“我有点酒精过敏格……”   图春讪讪地:“弗好意思,弗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从酱油碟里打捞起泡了许久的鱼片,塞进嘴里,辣得灌了口白酒。   点菜的是茉莉花,每道菜上桌,她总要讲两句,然后转到顾筠面前,让她先夹,或者暗示、明示图春帮顾筠夹菜。图春问服务员要公筷,茉莉花翻起眼皮,大惊小怪:“哦哟,倷啥辰光挨囔讲究啊?”(哎哟,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啊?)   图春说:“格么宁夹国外转来格,国外噻用公筷格。”(那人家外国回来的,国外都是用公筷的。)   顾筠正在对付一条刀鱼,刀鱼多刺,她抿了会儿抿出几根鱼刺,柔声说:“我自己来好啧,大家吃呐,吃呐。”(我自己来好了,大家吃啊,吃啊。)   她转动餐盘,那盘新上桌的清蒸鲥鱼恰停在了方亮面前,方亮低着头吃酥炸小杂鱼,没留意到,边上的王茜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哄起了怀里的孩子:“等一下啊,妈妈帮你挑掉刺。”   顾筠倏地缩回了手,搓搓手指,挽了挽头发,放下了筷子,喝饮料。   大姑妈也停筷不动了,斜眼看着王茜和小孩儿,咕哝道:”带小宁真该烦噻,还好恩哆自己肯带,喊我带嘶,我嘶吃不消格。”(带小孩真是烦死,还好他们自己肯带,让我来带,我肯定吃不消的。)   方亮给大姑妈夹了一筷子水芹菜,讲普通话:“红烧河豚叫他们拿下去放点金花菜吧。”   大姑妈眼睛还瞅着自己的外孙呢,一条胳膊蓦地伸过去:“看看呐!馋唾水啊漏出来啧!揩揩呐!真家伙!哦喲!”(看看!口水漏出来了!擦一擦啦,真是的。)   不等王茜动手,大姑妈抓起张纸巾就摁到了孩子的脸上,她和孩子中间还隔着个方亮,下手没轻重,小孩儿立时哭了,王茜一瞥方亮,方亮忙抱起孩子说:“闷了吧?爸爸带你出去走走,走咯,走走,让妈妈吃点东西好不好呀?”   孩子哭闹得厉害,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方亮走到了门边,大姑妈又叮嘱:“当心吹着风!真家伙,啊吩哪夯热么噻著诶囔少,大宁么噻算啧,小故呀……”(小心吹到风!真是的,也没怎么热就穿这么少,大人就算了,那是小孩儿呀……)   方亮点点头,没响,走了出去。大姑父看了一圈饭桌,说:“下点金花菜吧,恩哆啊要加点啥格菜?”(下点金花菜吧,你们要不要加点什么菜?)   小姑父看方亮带着孩子出去,点了根烟,朝大家奉承一笑:“小囡非嘞嘿啧,我吃根香烟哦。”(小孩儿不在了,我抽根烟。)   图春去叫服务员,顺便把包间里的排风扇开了,小姑妈开始抱怨:“到外头去吃么会那夯呐,排气扇吵死啧。”(去外面抽会怎么样啊?排气扇吵死了。)   大姑妈说:“当呲倷戒掉啧。”(还以为你戒掉了。)   小姑父依旧是笑,点香烟,吃烟,还给大姑父派了两根,大姑父也点起了烟。图春闻到烟味,念头也上来了,他没在包间里吃,去了饭店门口吃。   方亮这时抱着孩子已经逛到了马路对面去,一会儿看看可的外头的投币电动马,一会儿看看树,孩子不再哭了,窝在方亮怀里吃手指,眼神呆呆的。图春挥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方亮看到,走回来了。   “挨个是倷浩浩叔叔,阿认得?上个月还碰上过过歪,浩浩叔叔。”方亮逗着小孩儿讲话,奶声奶气地,小孩儿似是怕羞,趴在了他背上,背对着图春。(这个是你浩浩叔叔,还记得吗?上个月碰到过的,浩浩叔叔。)   图春说:“上一道看见格辰光还蒙呗挨囔大了,小宁噻是长得快。”(上一次看见的时候还没这么大呢,小孩儿就是长得快。)   方亮点点头,问图春:“最近哪夯?”(最近怎么样?)   图春指着饭店:“当呲来吃饭,弗晓得又是来相亲。”(我以为来吃饭,谁知道又是来相亲。)   方亮笑了:“前阶段,听说倷上呲电视。”(前阵子,听说你上了电视。)   “否要讲啧,否要讲啧。”图春频频摇头,停了停,又说,“我嘶吩上,估计拍着茉莉花啧。”(别说了,别说了。)(我是没上,估计是拍到了茉莉花。)   方亮笑得更夸张了,笑完就开始叹气:“倷讲恩哆姆妈急啥么什?”(你说,你妈妈急什么呢?)   “倷小宁啊养出来啧么,大妹孃孃当然弗急啦。”(你小孩儿都生好了,大姑妈当然不急。)   方亮一板脸孔,说:“否要讲啧,我结婚四年,恩倷早浪,中浪,夜里,天天三支电话来催,我讲,年纪还轻,上上班,放放假,过过二人世界,多点自己格生活弗是啊蛮好么?被小宁绊来呲有啥格好?倷弗晓得,我是看见恩倷格电话噻烦死。”(别说了,我结婚四年,她早上,中午,晚上,天天三个电话来催,我说,年纪还轻,上上班,放放假,过过二人世界,多点自己的生活不是也蛮好吗?被小孩儿牵绊住有什么好?你不知道,我看到她的电话就烦死了。)   “现在蒙呗啥格好烦啧歪?”(现在没什么好烦的了。)   “倪娘是弗烦啧,轮着小宁烦。”亮亮寻思了阵,改了口,“啊弗是,原归还是早浪,中浪,夜里,天天打电话问。”(现在我妈是不烦了,轮到小孩儿烦了。)(也不是,照旧早上中午晚上,天天打电话来问。)   “问点啥?”(问些什么?)   “昂吃了,吃呲点啥,发张照片来看看,发呲么马上噻发到朋友圈里去。”(吃了没,吃了什么,发张照片来看看,发了就立马发去朋友圈。)   图春笑出来,摇摇头。方亮无奈地说:“倷啊否要笑,到辰光倷噻晓得,相亲还算惬意格。”(你也别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相亲还算舒服的了。)   图春问方亮:“格个顾筠,还一经帮恩哆来气啊?”(那个顾筠,还一直和你们来往?)   方亮抚摸着孩子的背,上下颠了颠臂腕,说:“帮倪姆妈来气,帮我是……几何辰光吩看见过啧。”(和我妈妈来往,和我……很长时间没见过了。)   说曹操,曹操到,图春一转头,恰好看到顾筠走出来。顾筠道:“恩哆姆妈喊我来看看倷嘞嘿啥体。”(你妈妈让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方亮开了句玩笑:“啰个姆妈?恩倷个还是我格啊?”(哪个妈妈,他的还是我的?)   顾筠露出个笑容,正要回答,身后,王茜忽然跑了出来,她朝方亮挥挥手,从顾筠身边挤出去,拉着方亮走,说:“进去吧,有点起风了。”   顾筠退到了旁边,没有响。图春摸了摸胳膊,天气闷热,是没有风的。方亮还是应下了,抱着孩子和王茜回进去了。顾筠倒还留在原地,图春见状,关照了声:“就说我在外面抽烟,有点风,倷啊进去吧。”   顾筠抬眼看他,眼珠转动着,但人还是不动,一只手来回抚弄着另一条胳膊,道:“我去帮继娘讲一声吧。”(我去和干妈说一声吧。)   图春没懂,定样样地看顾筠,顾筠说:“倷……啊是弗倒想相亲……”(你……是不是不太想相亲……)   图春没料到她这么直接,无言以对。顾筠继续道:“格么啊否要浪费大家格辰光啧,倷弗好意思讲么,我去讲,我本身啊弗来欢喜男格吃香烟……”(那就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你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去说,我本身就不太喜欢男的抽烟……)   图春忙熄灭了烟。顾筠说:“倪吃好了,否要紧,倪吃吧。”(你抽吧,不要紧,你抽吧。)   图春说:“掐啊掐脱啧,弗吃啧。”(灭都灭了,不抽了吧。)   顾筠的双手握到了一起,很快又分开了。她稍抬起头来,看着图春,温和地说:“相亲么本身啊弗是来寻其他啥么什格,是来寻个看得中,尬得来个人一老,互相照顾照顾。”(相亲本身也不是来找别的什么,就是来找个看得上,处得来的人一起,互相照顾照顾。)   图春不禁盯着她,问她:“倷昂尬过男朋友?”话说了出来,他意识到失态,慌忙道歉:“弗好意思,弗好意思,进去吧,进去吧。”(你交过男朋友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进去吧,进去吧。)   顾筠还是一派文静端庄的样子,没有动气,跟着他,往包间的方向回去,路上到处都是叽里咕噜在讲张家港话的人,听也听不懂,只是吵得很,在这片嘈杂中,顾筠说道:“用不着弗好意思,格么我啊好问倷一个问题?”(用不着不好意思,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图春点点头。顾筠道:“听继娘讲,倷阿是与个一脚欢喜个人格?”(听干妈说,你是不是有个一直喜欢的人的?)   图春愣住了,回头看她。   他好像还在难以辨识的方言中听到了狄秋的笑声,他在顾筠身后寻找着。   “姓田啥格……结婚哉……”(姓田什么的……已经结婚了……)   图春反应过来了,一拍脑门,着急否认:“弗是格,真家伙,真格真家伙……”(不是的,真是的,真是真是的……)他急得停下了脚步,调过头往外走:“阿要吃点冷饮?我请倷吃冷饮,对过有爿可的。”(要不要吃雪糕,我请你吃雪糕,对过有家可的。)   顾筠依旧是跟着他,图春一路上都在解释:“大妹孃孃讲格格个人是我老早隔壁相邻,一经一老白相格,哪夯被恩哆当呲我欢喜恩倷呐,真家伙。”(大姑妈说的那个人是我以前的邻居,一直一起玩,怎么被他们当成是我喜欢她呢,真是的。)   “格么倷蒙呗欢喜格人阿以哉?”(那你现在是不是没有喜欢的人?)   走进便利店,图春买了两支可爱多,和顾筠坐在店里吃。顾筠吃的是草莓味的,她吃雪糕的时候用舌头舔,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狄秋不一样。   狄秋吃雪糕,张开嘴就咬,像老虎扑食,从来不懂用舌头品味,总是吃得满手满脸都是。   图春咬了口甜筒的饼皮,垂着眼睛,说:“老早有格朋友,有一阶段哪夯啊联系弗上,我去恩哆屋里相寻恩倷,寻弗着,屋里相讲恩哆阿弗晓得恩倷到啰嗒去啧,后事来,恩哆屋里相噻搬忒啧。”(以前有个朋友,有一阵子,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去这个朋友家里着过,找不到,这个朋友的家人也不知道这个朋友到哪里去了,后来,他们都搬走了。)   顾筠静静听着,她也垂着眼睛,低头撕扯甜筒的包装,平心静气地说:“本身弗想来格,弗碰上还好,碰上么算点啥呐,碰上么看看,看见呲么也算点啥呐?还是倷好,寻弗着倒好,寻着呲阿弗一定是啥格好事体。”(本来我不想来的,不碰见还好,碰见了算什么呢,碰见了,看看,看见了又算什么呢?还是你好,找不着倒好,找到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情。)   他们都没在看对方。顾筠说话时,图春听得不很真切,她的声音是遥远,模糊的,沦为了他咬甜筒的声音和心跳声的背景。这背景音停下后,图春望向窗外,还是一丝风都没有,树不动,叶不动,地上的麻雀跳来跳去。   图春问顾筠:“阿要一老转去?”(要不要一起回去?)   顾筠惊讶:“以哉啊?”(现在啊?)   图春一口吃掉了甜筒末端的巧克力,和顾筠回到了饭店,进了包间就问茉莉花要车钥匙,说要和顾筠去兜风。茉莉花开心得要命,给了车钥匙还不算,还塞了一把钞票,一张银行卡给图春,说:“我坐大妹孃孃个车子好哉,恩哆走吧走吧!倷皮夹子啊吩倒,挨点铜钿拿好,路上用么好啧。”(我坐大姑妈的车好了,你们走吧走吧!你钱包都没都带,这点钱路上用吧。)   出了包间,图春抓着那把钞票,看着顾筠说:“我吩吩倒皮夹子。”(我没有没带钱包。)   顾筠哧哧笑:“恩哆姆妈蛮好白相格。”(你妈妈蛮好玩的。)   图春感叹:“要面子。”   “噻挨囔格。”(都是这样的。)   上了车,图春这次不听茉莉花的唱片了,改听广播。顾筠和他有说有讲,气氛比饭桌上轻松许多,她问他:“倷相呲几何道啧?”(你相了多少回亲了?)   图春说:“手指头加上脚趾头啊算弗过来啧。”他还道,“相亲么,啥登样格宁噻有。”(相亲什么样的人都有。)   顾筠附和地点头:“噻是想看看外头还有点哪夯样子格人,哪夯好格人……”(就是想看看外面有什么样的人,有多好的人……)   图春说:“宁好啊弗一定欢喜得上。“(人好也不一定能喜欢上。)   顾筠低头莞尔:“噻是讲呀,真格真家伙,一点办法啊蒙呗。”(就是说呀,真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放下点窗,车开在路上倒是能感受到风了,绵绵软软的,像丝巾一样掠进来,撩拨着人的头发和皮肤。   顾筠说:“越看越晓得自己想要寻哪夯样子格人。”(越看越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样的人。)   “啊是格?”(真的吗?)   顾筠笑着:“弗是吗?”(不是吗?)   她问图春:“金庸有本小说弗晓得倷昂看过。”   图春道:“倷阿是讲《白马啸西风》啊?”   两人都不响了,广播里连续五六首悲情歌曲,图春吃不消,换了个电台,宁愿听防秃广告。   顾筠问了图春一声:“下个礼拜我去光福寺,倷啊也一老?”(下个星期我去光福寺,你要不要一起?)   “吃斋啊?”   “去住两夜天。”(去住两天。)   图春答应了。   隔日早上,图春在厨房倒水,喝水,茉莉花煮泡饭,煎荷包蛋,两个人的早饭,她张罗了一大桌,花花绿绿的小碟子里摆了麻油腐乳,酱黄瓜,红油笋丝,酱麻油拌皮蛋,虾籽鲞鱼。   图春说:“吃弗忒格吧,忒多啧。”(吃不掉的吧,太多了。)   茉莉花说:“两家嘞么嘶吃弗忒,下趟人多点噻吃得忒啧。”(两个人是吃不掉的,以后人多点就吃得掉了。)   图春逃去了客厅。茉莉花跟出来,递给他一碗泡饭,问他:“昨夜嗒哪夯?转来得蛮晚歪?”(昨晚怎么样?回来得蛮晚的?)   图春在米浆里捣捣筷子,说:“随便兜呲兜噻送恩倷转去啧,七八点钟吧。”(随便兜了兜就送她回去了,七八点吧。)   “啊?倷转来格辰光我看呲看,十一点多啧歪?”(啊?你回来的时候我看了看,十一点多了啊。)   图春匆忙往嘴里塞进一个荷包蛋,含糊地说:“去踏呲踏脚踏车。”(去骑了骑自行车。)   茉莉花的脸瞬时拉长了:“哪夯也去踏脚踏车啧呐……”(怎么又去骑自行车了……)   图春飞快地扒了小半碗泡饭,抓了钥匙就要走,茉莉花递纸巾给他:“揩揩嘴巴!“   图春说随便一抹,说:“下个礼拜到光福去两夜天。”   “帮格个顾筠啊?”(和那个顾筠啊?)   图春点点头,茉莉花立刻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图春趁机跑了。   兴许是早饭没吃够,上何山大桥时,图春爬了半截,大腿根抽筋,只好下来推着车走,到了派出所,坐在椅子上歇了半天,他才缓过来。毛头和冬冬看到他就开他玩笑,毛头抓着保温杯,吃茶,说:“倪街道桃花运最旺格来哉。”(我们街道桃花运最旺的来了。)   图春洗抹布,擦桌子,抹椅子,打着手势干笑。冬冬倒水浇花,调侃说:“小图啊,帮格个小娘鱼讲讲,下趟弗倒味道格囔重格夜宵过来啊好,倷闻闻看,礼拜五带过来格椒盐龙虾,以哉还闻得着味道。”(小图啊,和那个小姑娘说说,下次不要带味道那么重的夜宵过来好不好,你闻闻看,礼拜五带过来的椒盐龙虾,现在还闻得出味道。)   毛头顺势问:“啊是礼拜五也来哉啊?天天来报道歪,倪楼下噻过恩哆屋里客厅歪,天天日日过来吃夜宵。”(是不是礼拜五又来了啊?天天来报道,我们楼下好像成了她家里的客厅了,天天过来吃夜宵。)   图春不响,洗好抹布,晾出去,拿过扫帚扫地,勤勤恳恳。   冬冬又说:“倷倒否要讲,倒有点上趟格个愁头格味道。”(你不要说,倒有点上次那个愁头的味道。)   毛头点头:“对格。”   图春不解了,问道:“啥格愁头?”(什么愁头?)   冬冬说:“咿!噻是上趟三元!”(就是上次三元那个。)   “几何辰光啧,还来牵记恩倷啊?”图春说。冬冬还要接着讲什么,瘪子团进来了,经过他们身旁,马尾辫一甩一甩,冬冬跟过去,从抽屉里拿了包零食给瘪子团,说:“倪孃孃正好去日本白相转来,带呲点巧克力被我,我吃呲吃蛮好吃格,倷挨要尝尝看?”(都多久了,还在惦记着他啊?)(我姑妈去日本旅游回来,带了点巧克力给我,我吃了吃蛮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看?)   瘪子团眨巴着眼睛问:“毛头和小图都吃过了吗?”   毛头咂咂茶水,和图春比眼色,图春笑了笑,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继续扫地。   整点时,顾小豪上来了,毛头马上洗了个茶杯,抓好茶叶去接热水,顾小豪站在桌前从挎包里往外掏手机,香烟,打火机。毛头的热茶送过去,他才要点烟,外头楼下忽地有把女声高喊:“图春!图春!!”   图春猛一惊,看看顾小豪,没敢动,喊他的人喊得更大声了,图春听出来了,好巧不巧,又是李岚岫。   顾小豪往外瞄,挑起半边眉毛,点好香烟,抬起手问图春:“喊倷,倷囔夯弗去看看?”(喊你,你怎么不去看看?)   冬冬说:“估计又是寻狗!”(估计又是找狗!)   图春抖索身子,踩着众人的笑声跑下了楼。   李岚岫这回穿的是短袖热裤,还是那双塑胶拖鞋,头发乱七八糟,胳膊上,衣服上倒干干净净的了,就是浑身上下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图春唉声叹气:“你怎么大白天就喝酒?”   李岚岫东嗅嗅,西闻闻,说:“我早上吃了三杯鸡。”   图春笑出来,看看身后,把李岚岫带去了一片树荫下说话。李岚岫来找他周五一起去看一场艺展,她美院的老同学办的个人展览,选址在平江路一幢老宅里。   图春说:“礼拜六一大早要去光福,礼拜五不能弄到太晚。”   李岚岫说:“你们辅警这么轻松啊?我怎么感觉你天天都在放假,都野在外面玩?上次啊是去了张家港啊?”   图春问她:“你前男友啊是要去?”   李岚岫生气了,打了他一下,咬咬嘴唇,愤慨道:“是的是的,烦死了你!”   图春被她逗笑了,李岚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剜了图春好几眼,不讲话。图春又问:“那我要不要穿增高鞋,从一八五增高到一八八。”   李岚岫叉着腰说:“你增高成东方明珠算了!”片刻后,她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好言相劝:“你不是找对象吗?自由恋爱肯定比相信靠谱,你说啊是,去画展看看,说不定就有看对眼的呢?你到底去不去啊?”   图春回身眺望派出所二楼,轻描淡写地答应下来,催李岚岫走。李岚岫走出去两步,冲他喊了句:“你记得打扮打扮啊!”   图春示意她赶紧走,李岚岫乐了,往高出一蹦,冲他扮了个鬼脸,小兔子似的窜进了树丛里,不见了踪影。   周五两人见了面,图春被李岚岫吓得不轻,不知她是参考了谁的意见,大变活人,烫了头,抹了大红口红,穿了修身黑裙子,挤出丰乳,撅出翘臀,脚踩恨天高,可谓从头武装到脚,不太像画家,像画家会精心描绘的美女蛇。图春穿的是t恤牛仔裤,可惜李岚岫没有拜师矜矜,白眼翻得很不对头,不然图春早就被她的白眼球给淹没了。进了展厅大门,李岚岫一下就找到了她的老同学——本次展览的主角,当代先锋青年艺术家何岑渡。李岚岫拽着图春过去寒暄。艺展名叫“生活不在这里”,展出的不仅有绘画作品,还有些装置摆件和手工首饰。图春扫了眼,看到只铜色便壶,被摆在个一米高的高台上,四束射灯光打在它身上,熠熠生辉。   图春揉揉眼睛,李岚岫介绍何岑渡给他认识,抑扬顿挫地说:“当代艺术家,先锋青年何岑渡何老师。”   图春憋着笑,和何岑渡握手:“您好,您好。”   何岑渡的手颇为柔软,掌心热热的,他笑眯眯端详图春,视线比射灯光还要强烈。图春说:“我陪岫岫来的。”   李岚岫从背后掐了图春一把。图春笑起来:“听说你们是老同学。”   何岑渡说:“是的,和当代没谱青年画家李岚岫李老师做了四年同学。”   李岚岫说:“是当代青年,没谱画家李老师,越接近本质的形容应该越靠近名词,何老师语文课上打瞌睡了吧?”   何岑渡朝她拱拱手,败给她了。李岚岫的眼神绕着场内转了一大圈,奇道:“怎么今天就这么几个人,不是说好了顺便几个老同学聚聚的吗?你也难得来苏州吧?”   何岑渡指着门口那排悬挂在空中的石灰大字,说:“生活不在这里。”   李岚岫吐了吐舌头,突然是没什么客套的兴致了,挽着图春荡开了。她穿不惯高跟鞋,走了没几步就和图春耳语:“不行了,我们撤吧,吃不消。”   图春说:“来都来了,折磨都折磨了,不要浪费。”   李岚岫本有些萎靡,听了图春的话,绽出个笑容,提起精神,放开了他,迎着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走了过去。   图春缺乏对画和便壶的品鉴能力,再一看玻璃柜台里的手工首饰价格,一串竹制手链,标价三万八,吓得他弹眼落睛,去外头天井找了个位置坐着消磨时间。天井里黑咕隆咚的,摆了两张藤椅子,一张藤沙发,全靠室内一扇落地窗投出来的灯光照明,图春坐下后正要点烟,只见一男一女勾肩搭背从屋里漫步出来,图春拖着椅子挪远了些,这对鸳鸯在沙发上坐下,女的双腿紧贴在一起,拉了拉短裙的裙摆,男的突然半站起来和图春握手,说:“你和李岚岫一起来的吧?”   图春愕然,抽出嘴里咬着的烟,伸出手:“你认识她?”   男的笑容满面,女的清清喉咙,说:“我刚才还看到有个男的在问小李要电话号码呢!”   图春坐回去,把烟塞回去,“哦。”了声,没再接话。男人和女人亦都沉默,图春擦打火机,噌噌好几下,都没能点着火,那女的不知怎么烦了,扭着腰霍地起来,讲苏州话:“真家伙!走吧走吧!”(真是的,走吧走吧。)   图春忙收起打火机,抱歉地说:“弗好意思,弗好意思,我当呲外头好吃香烟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外面能抽烟的。)   男人和女人都没搭理他,一前一后回进了展厅。图春抓耳挠腮,捏着香烟犹豫不决时,天井那最幽黑最昏暗的角落里兀地响起了阵笑声,图春循声找过去,那靠紧围墙的角落头里似乎坐着一个人,看体型是个男的,就坐在地上,不知坐了多久了,浑身都是黑色的。   男人笑够了,点香烟,一簇火苗亮起来,图春看到男人的唇环,青头皮,爬过喉结,铺满手背的纹身,耳朵上的一串金耳环,眼里的一星点光。   男人还给图春也点了根烟,招呼他过去。   “吃啊。”男人说,讲苏州话,话里带笑,“外头好吃格。”(外面能抽烟的。)   图春走去接了烟,那边厢,何岑渡风风火火从屋里跑出来,嘴里呼喊着:“昊昊!你在这里啊!!找了你半天了!你躲这里干什么?”跑到了图春面前。   图春一头雾水,指着自己:“你找我?”   何岑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找你干什么?”   “你不是喊……”图春想到了,何岑渡不是来找他的,那必定是来找那个男人的。男人这时一把抓着图春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何岑渡拉着男人就走,嘴上数落个不停:“黑灯瞎火的你蹲那里干什么?你不是要见王老板吗?到了好久了……”   男人回头看了眼图春,光线并不充足,男人的脸时亮时晦,眼神亦正亦邪,他耸了下肩膀,朝图春翘翘嘴角,钻进了屋。他穿黑夹克,黑裤子,黑色半筒靴,头发剔得太短了。他连后颈上都有纹身。   图春搔搔眉心,吃了口男人给的烟,太辣了,太刺激。图春咳了出来,等了歇,吃了第二口。   临近闭展,李岚岫出来和图春分享自己的战果,她要来四个电话号码,微信好友里多了三个“青年”和两个“艺术家”。   图春比不过她,摊开手掌,手心里只有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演出承办,安昊。   李岚岫大笑不止:“我就说你相亲相这么多次都没有成肯定是根本上出了问题,你该相男的!”   图春说:“你什么时候说过?”他摇摇头,“去吃点东西吧。”   他们就近找了家烧烤店吃烧烤,李岚岫要了一打啤酒,喝了两瓶半就醉醺醺的了,目光涣散,靠在桌边,支起一条胳膊挡住脸,身体轻轻摆动,只用一只眼睛看图春。她的眼睛里起了层雾,白蒙蒙的。   图春说:“我送你回去。”   李岚岫低头,摇头,把腿伸到了过道上,活似两根雪白的鱼肉肠,她的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图春脱下外套盖在她腿上,叫了买单,他把没开的啤酒都退了,给李岚岫穿上自己的外套,扶她出去。两人站在一块儿在烧烤点门口等车,李岚岫紧靠着图春,瑟瑟发抖,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图春始终抓着她的胳膊,免不了提醒她:“当心点。”   李岚岫仰起脖子,嘟起嘴巴亲了图春一下。图春揩揩脸孔,说:“不然把高跟鞋脱了吧,回去记得洗了脚再睡觉。“   李岚岫闻言,一把推开了图春,脚乱跺,手乱戳,略显得气急败坏了,怒道:“你是同性恋吧?你那两个女朋友你怎么尬的??还是你信教啊??”   图春示意她小点声,周围都是居民楼,李岚岫的高分贝实在有些扰民了。李岚岫不理他,踢飞了高跟鞋,瞪直了眼,呜哩哇啦大喊大叫,图春听不出她在喊什么,想拦,想捂,谁知他的手才碰到李岚岫的嘴,李岚岫哇地就吐了。图春呆在原地,手指缝里全是黏稠的呕吐物。李岚岫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打嗝,继续吐。   图春没辙,只好回了烧烤店洗手,要了杯温茶,回到路边给李岚岫拍背,顺气,揩眼泪水,揩脸,揩了一手的粉底液。   图春说:“好了,好了。”他回忆道,“上次遇到炸地皮大哭的,后来直接要跳楼,你不要想不开。”   李岚岫鼻孔里往外喷胆汁,脸上,胸口一塌糊涂,她的口齿却变得异常清晰,扶住额头看图春,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要相亲了,你是同性恋!”   图春喂她喝水,李岚岫死盯着他:“你啊是想骗婚?”   “你喝多了。”图春说。   李岚岫重重点头:“我是喝多了。”   “我送你回去。”   李岚岫点头:”嗯,你送我回去,诶,你和你两个女朋友怎么认识的?“   图春说:“高中那个是朋友介绍,大学那个,她写情书给我……蛮复古的。”   “别人介绍,别人给你写情书你就尬朋友,有没有感情基础的,能不能发展出感情的?你懂不懂什么叫爱啊!”李岚岫抽了图春的手臂一下,不痛不痒,她接着说,“相亲认识一个月就去领证,真以为自己天雷勾地火啊?我看是被房产证,车钥匙勾走了魂!有毛病!”   图春把李岚岫的高跟鞋捡了回来,揣在怀里,要拉她起来,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李岚岫揩面孔,揩嘴巴,揩乳沟:“是差不多了,他要是金城武,我就吊死在他家门口,他又不是!”   图春叫的出租车到了,他把李岚岫抱起来,塞进车,跟着要上去,李岚岫不肯,关上车门,对图春勾勾手指。图春把耳朵凑过去,李岚岫道:“你不要相亲了,我给你介绍对象吧,我们美院啊……美院……”   她打了个酸嗝,图春捂住脸孔忙躲开了,一拍车门:“师傅!走吧!”   汽车发动,李岚岫从车里探出个脑袋,嬉皮笑脸地和图春挥手,吹呼哨,乱飞飞吻:“记得给那个安昊打电话!!”   图春一摸口袋,安昊的名片他放在外套口袋里了,外套被李岚岫穿走了。出租车已经开远了。   回到家里,深夜里,在梦里。图春遇见了狄秋,狄秋递给图春一张名片,手写的,写的是:当代失踪青年,狄秋。   图春说:“不对。”   于是,那六个字就变来换去,交换位置。那六个字就变成十个拉丁字母,任意拼凑,随便组合,但总是不对,总是不准,不精确。   没有一个字,一个词,能接近狄秋的本质。   早晨,天还没亮,图春就起来了,茉莉花也起了,热糖藕,摊手抓饼,桌前灶后忙得不亦乐乎,图春却没空吃,他刚才收到了顾筠的微信,她已经到他们小区了,正在楼下等他呢。图春匆匆忙忙喝了杯水,抓了根香蕉就要走,茉莉花喊他好几声都没能喊住,抓着个锅铲,拿起个购物袋追着图春就跑了出去。两人在楼梯间里拉扯,茉莉花准备了一袋子饼干话梅,说什么都要图春带着。   图春抱着这堆零食上了顾筠的车,一看车外的后视镜,蓬头垢面的茉莉花鬼鬼祟祟地从楼道口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图春和她的眼神一对上,她忙站出来,扶扶乱糟糟的发尾,朝他挥手,嘴型似是在说:“再会哦,再会。”   顾筠看到,和茉莉花挥手:“阿姨再会哦。”   这下茉莉花乐成了朵花,车子驶出小区,图春回过头,还能看到茉莉花在楼下东张西望。图春翻翻零食袋子,问顾筠:“你吃早饭了没有?“   顾筠说:“吃过了,你吃吧。”   袋子里好些都是干粮,图春没碰,只是吃香蕉,说:“还是吃香蕉吧,别吃得你车上到处都是。”他挖了盒牛奶出来,又道:“倷倒吃得蛮早格。”(你倒吃得蛮早的。)   顾筠说:“我四点钟噻起来啧。”(我四点就起来了。)   图春讶异,顾筠看看他,道:“做早课。”   图春更惊讶了,忍不住打量了顾筠好一番,她枯黄的梳成了条麻花辫,用根银簪子盘在脑后,身上似是成套的麻布衣衫,宽松素淡,脖子上挂了珠串,手上带了核雕的手钏。车上后视镜下头一块佛牌晃来晃去。图春没有响,哧溜溜吸完牛奶,低下头在零食袋子里挑挑拣拣,他看到角落头里一点巧克力包装纸,伸手扯了扯,巧克力藏得深,他掏了半天,连带着挖出来一盒安全套。图春一个机灵,赶紧把这只盒子又埋了回去,转瞬一想,啼笑皆非。   “怎么了呀?你笑什么?我说作早课,你不相信啊?”顾筠问道,口吻淡淡。   图春说:“弗是,弗是,哪夯讲呐……”(不是,不是,怎么说呢……)   他刮了刮鼻尖,捏捏耳垂,索性把安全套重新找了出来,给顾筠看,和她道:“早浪相我急急忙忙出来,倪姆妈还跟出来,昂紧要我带点么什来路上吃,我刚刚翻呲翻……”(早上我急急忙忙出门,我妈妈跟出来,硬是要我带这些东西在路上吃,我刚才翻了翻……)   图春欲言又止,顾筠一瞥,心领神会,笑说:“你妈妈真的蛮可爱的。”   图春把安全套放回袋子里,说:“她就是太闲了,没什么别的好忙的。”   “她啊是退休了?”   “不是的,她一天班都没上过。”图春拉了几包饼干盖住那盒安全套,说道。   “有福气的。”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图春说,撑着下巴,看到袋子里一包泡椒凤爪,问了句:“那你平时是不是都吃素?”   顾筠说:“上次不是还和你一起吃饭了么?你都不记得了啊?我吃鱼肉吃得不要太起劲哦。”顾筠说话时脸上也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看上去颇为开心,她道,“你也不用没话找话说的。”   图春赶紧赔罪:“不是不是……我是猪脑子,唉,猪脑子。”   顾筠依旧微微带笑,道:“屋里相来光福有套老房子,我一个月头去格一两道,去理理么什,顺道边住两夜天,庙里相素斋烧得蛮好格,清清肚肠。”(家里在光福有套老房子,我一个月去一两次,理理东西,顺便住两天,庙里的素斋做得不错,清清肚肠。)   图春说:“平时辰光蒙呗人住嘞嘿?”(平时没人住吗?)   顾筠说:“老房子啧,破足啰嗦,啊蒙呗人也住,想维护么还要填表格申请,几个月头啧啊吩批下来。“她还道:“有间书房,里相有点书啊啥么什,我有空噻去理理,要是寻着点啥格古董,打电话被电视台,恩哆一来,申请估计好快点批下来。”(老房子了,破破烂烂的,也没有人要住,想维护还要填表格,申请,好几个月了都还没批下来。)(有间书房,里面有些书之类的,我有空就去整理整理。要是找到点什么古董,打电话给电视台,他们一来,申请估计能快点批下来。)   图春笑笑,不响,打开了袋小番茄,放在两人座位中间,顾筠时不时吃一颗,图春抽了张纸巾给她擦手。   到了光福镇上,顾筠在老房子附近停好车,给图春发了一副手套,一个口罩。顾筠说:“倷吩想着还要拉倷一老理么什吧?”(你没想到还要拉着你一起整理东西吧?)   图春道:“格么倪先讲好,要是寻着点啥么什,算了啥拧头浪?”(那我们先说好,要是找到了点什么,算在谁头上?)   “倷发现格么当然算倷格!”顾筠轻声笑,“但弗过,国家要收得去,我啊蒙呗办法。”(你发现的当然算你的啦!)(不过,国家要收去,我也没办法的。)   两人有说有笑地到了老房子跟前,老房子的大门开在弄堂里,门脸瘦窄,木门破落,只挂了个大铜锁。顾筠开了门,图春跟进去,入门便是片天井,放眼望去,净是花草,石榴树绿出了墙头,一整片芭蕉叶拍在玻璃窗上,尽情舒展油亮的身躯,另有些养在塑料泡沫箱里的宝石花,牵牛花,凤仙花,也都各自经营着各自的热闹,将天井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穿过天井,便是客厅了,客厅门上也有锁,顾筠开了锁,抚着门框,略显忧愁地说:“潮黏黏格,到呲黄梅天,唉……”(湿答答的,到了黄梅天,唉……)   她没说下去,进去把客厅里朝南和朝北的几扇窗户都打开了,一些光涌了进来,但屋里还是暗暗的,天井里的芭蕉几乎将南面的阳光完全遮住了,而朝北的窗户正迎着一幢六层高的新公房,挡了不少日照。   客厅里一样家具都没有,书房里也看不到书桌和书柜,只有分成四摞的木箱子,不过书房的光线比外面客厅充沛,顾筠开了窗通风,又和图春合力把一只垒在高处的木箱搬到了地上。   她打开箱子,笑着看图春:“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找你一起来了吧?”   图春左右看看,拖了只木箱子过来,说:“坐吧,坐下理吧。”   两人并排坐下,顾筠指指附近两只孤伶伶的木箱子,说:“挨两箱噻是理清爽格,书么我噻道转去,晒晒,收作收作,剩下来点么什么,好用格捐捐脱,被庙里,实在用不着格只好挥挥脱。”(这两箱都是整理好了的,里面的书我就带回去,晒一晒,收拾收拾,剩下的,能用的就捐掉,给庙里,实在用不到的就只好扔掉了。)   说着,她从那打开的木箱里提出一捆杂志。图春看进去,箱子里还有另两捆杂志,和许多玻璃器皿,陶瓷碗碟,垫在最下头的是几只红色的布包,一整只木箱都被塞满了,好像那座小天井。   顾筠说:“倒噻是英文格。”(倒都是英文的。)   图春摸了摸那三捆英文杂志,看发刊日期,都是几十年前的旧刊了,保存得不赖,随便翻几页起来,页面都还很新。他们还在箱子里翻出了许多包干燥剂和樟脑丸。   图春说:“这个好拆下来拆成一页一页卖的,国外有的旧货市场就这样。”   “啊有人买的啊?买来干什么?”   “现在不是流行复古么,以前的广告都蛮有意思的,可以当装饰海报挂在墙上的歪。”   顾筠不响,挪开套茶碟,小心地抱出来一个红布包,小心地放在膝盖上,轻轻揭开。灰尘翻涌,图春避开了些,他眼睛里进了些尘,痒痒的,顾筠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布包,红布里面是只木盒,她打开那木盒,倒抽了口凉气。   木盒里装的是套点翠工艺的福寿字。   顾筠低着声音说:“像是头面里的东西。”   她没再响了,盖上木盒,重新用红布包好,放回箱子里,情绪明显低落了。   图春开了句玩笑:“格么啊要上交呐……”(那要不要上交……)   顾筠用抹布擦瓷碟,烛台,银勺子,说:“老地主格辰光,阿蒙呗啥格白相格,噻听听戏……   “前一阶段,有个男格寻到倪屋里相,被呲爸爸一把钥匙,噻是挨嗒格钥匙。   “人么已经走脱啧,走脱之前啊老早啡来挨嗒住哉,阿爹八八年生毛病走脱格,恩倷阿噻弗住啧,剃呲头当和尚啧。”(旧时代,那时候也没什么好玩的,就听听戏)(前阵子,有个男的找到我们家里,给了爸爸一把钥匙,就是这里的钥匙。人么,已经过世了,过世之前也很长时间不住这里了,爷爷八八年生病过世的,他之后就不住这里了,剃了头做和尚了。)   顾筠抬起头,看着图春:“格个男格帮倪爸爸差不多年纪,是恩倷领养格。”(那个男的和爸爸差不多年纪,是他领养的。)   图春不好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帮忙擦碟子,擦杯子,把东西叠起来,放起来,凑成一套。两人收拾到中午,肚皮都饿了,直接便去了光福寺。   顾筠大约是常客了,还没进寺庙大门,一个比丘见到她,便来招呼,带他们去云水楼放行李,顾筠和图春住贴隔壁,那比丘说:“庙里坐夏,来了不少居士,就只剩这两间房间了。”   顾筠和图春道:“平时男女施主过来住,不是居士也不是出家人,都是要分两个楼层住的。”   图春说:“清心寡欲,帮助修行,蛮好的。”   顾筠笑笑,别过那比丘,和图春去了斋堂。斋堂里僧人寥寥,顾筠又来解释:“坐夏的时候,有的人索性不吃午饭了。”   斋菜却很丰盛,凉拌马兰头,玉米炒松仁,香菇油面筋,既可以领馒头,也可以要白饭,另外还有一碗莼菜汤。   饭后,顾筠带图春去了禅堂,果不其然,寺里的僧人都聚在了这里,也有不少凡夫俗子打扮的,约莫是修禅的居士。他们到时,恰好一支香坐完,满堂的人陆续起身跑香,顾筠给图春找了个座,那绕着禅堂中央佛像或顺时针,或逆时针走步的僧人不一会儿就都停下了,各回各位,引磐敲响,又一轮坐香开始了。图春还是头一回进禅堂,他看了圈,各人都已结跏趺坐,闭目观心。顾筠的姿势标准,图春便学她,弯曲膝盖,足底朝天,可不一阵,他的小腿就麻了,只得偷偷换成普通盘腿的姿势,这么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图春的膝盖最先吃不消,等到跑香的时候他绕着佛像走了几圈,一找顾筠,她还没起来,坐得稳稳当当的。图春溜达到了禅堂外头。   寺里有棵香樟树,也有些梅树,梅花早就败了,黄墙黑瓦间只闻香焚,唯有绿影。图春随便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拿出先前从房里顺的《华严经》印本翻阅起来。   偶尔有香客经过,也有比丘经过,都是匆匆忙忙的,后来来了个比丘,身上一股子青梅香味,站在图春边上便不走了。图春抬眼看看他,这比丘满脸沟壑,面相极亲善,笑呵呵地请图春去他屋里喝茶。   图春问他:“老师傅,我看别人都在禅堂坐夏,您不坐吗?”   比丘摇头晃脑,道:“万千法门,不要太过执着。”   图春便跟着他走了,进了这比丘的房间,他搬了两张椅子,摆开茶桌,泡开茶,和图春坐在门口喝茶,另端了碗糖渍青梅出来。比丘什么也不说,图春也不响,静静读经,看了阵,他阖上了书,静静喝茶。泡了两铺的碧螺春若甘若苦。   比丘问图春:“怎么不看了?”   图春说:“年轻人喜欢看电影,电影说开始就开始,散了场才播演职员表,好长一串,看完需要毅力,也需要耐心。这本经书第一卷 就播演职员表,看得实在很头疼了。”   比丘哈哈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牙齿,道:“佛智在人心,人人皆可成佛,这么一想,这份演职员表也不算多了。”   图春挑了颗青梅,咬了口,甜得皱眉,问道:“成佛有什么好处呢?”   比丘也吃青梅,他牙齿不多,咬起东西却很得劲,一颗青梅转眼就被啃剩下了核,一点果肉都不剩,比丘悠哉游哉道:“是没什么好处的。”   图春悟了:“没好处要修,有好处也要修。”   比丘在茶里搓洗手指,喝茶,说:“诸法无生亦无灭,亦复无来无有去。”   图春重新拿起《华严经》来,问道:“这是这本经里的话吗?”   比丘不响。图春又问:“听说佛祖反对崇拜,不过我看禅堂里还是摆了尊佛像,是为什么原因呢?”   “偶尔也要有点协助的嘛,一念万年,不是人人适用,看看佛,心里自然清净了。”   “那为什么修禅时大家又都闭上眼睛不去看呢?”   “佛在你面前,你闭上眼睛,它也还是在啊。你就知道它的在了。”   图春说:“闭上眼睛它也在,睁开眼睛它也在,怪不得有种说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以不起而为起。”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常说随缘,随的是什么缘?一种缘是缘来了,就来了,缘散了就散了,还有一种缘,是不起之缘,是不散之缘,是永恒不变之缘。”比丘说着,站起来,从衣柜里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拿来给图春。图春一看,是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核雕,还能打开,里头坐着一尊佛,无貌无相。   图春说:“小时候吃螃蟹,妈妈说,这个螃蟹里面住着法海,我说在哪里,她把螃蟹的胃撕开来,指着里面说,喏,这里面。这个和那个法海有点像。”   比丘又挑了颗青梅啃,样子活似松鼠,图春把吃剩的甜梅子泡进茶里,外面的柏树被风吹下来几片叶子,图春揉揉膝盖,起身别过这比丘,回到了禅堂。   他这次不学别人了,就站着。他看看禅堂中央那尊古朴小巧,面目不很清晰的石头佛像,闭上了眼睛。   一念之间,佛现菩提场。   又一念。   法音灭绝,宝树枯萎,莲华瓣瓣飞去,宝珠天网如幻海泡沫,万千诸相灰飞烟灭。   天地间只一佛,离他不远不近,流水罗衫,妙目含辉,璎珞装饰,天衣加身,仿若在说法。   他的佛出落成了狄秋的模样。   他来度他。   图春和顾筠住到了礼拜一,大清老早起来了,两人都还要回苏州上班,天没亮就去了斋堂。庙里有早课,斋堂早就开门了,往来进出的僧众比比皆是。图春吃着素斋面环视四周,压低声音和顾筠说:“这几天你一直在禅堂,我也没好找你说,不想打扰你,之前有个老师傅,给了我一样东西,还请我喝茶,刚来的那天遇到的,后来就再没见过,现在要走了,我想和他说一声,道个别。”   顾筠好奇:“什么老师傅?送了你什么东西呀?”   图春把那年迈的比丘送给他的核雕拿了出来。顾筠捏着核雕,上下左右看了好几通,问图春:“老师傅长得什么样子的呢?”   图春比划着说:“不高也不矮,干瘦,穿件灰色的袍子,脸上皱纹蛮多的,大概八十多了吧,人看上去倒是客客气气的,精神也不错。”   顾筠听了,拍拍图春的手臂:“你等等,我去帮你找住持问问。”   图春拉住她,道:“还是算了吧,他们要坐夏,不打扰他们了,我留封感谢信给他好了。”   顾筠说:“留感谢信?你倒蛮八十年代的。”她轻声笑,说,“我也好奇呀,我经常来这里的,你说的这个老师傅,我没有印象,庙里年纪大的师傅没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的。”   图春便也放开了她,他也好奇了起来。光福寺的住持是个天庭饱满,嘴唇丰厚的中年男人,得知了前因后果,思量了阵,带着这对好奇的男女往他的办公室去。   路上,住持没有话,图春拱拱顾筠,悄声问:“去办公室啥体?”(去办公室干什么?)   顾筠摊开手:“我啊弗晓得,弗会老师傅嘞嘿办公室里相吧?”(我也不知道,不会老师傅在办公室里吧?)   图春说:“啊会弗是和尚?格日呲嗒我看庙里相几与恩倷吩去禅堂。”(会不会不是和尚?那天我看庙里就只有他没有去禅堂。)   “着格和尚格衣裳?”顾筠问。(穿得和尚的衣服?)   图春点点头,一摸后脑勺,声音更轻了,接近耳语,和顾筠说:“弗会是假和尚吧?”(不会是假和尚吧?)   不等顾筠答什么,那住持回过头来,作合掌礼,嘴角含笑,诵一句:“阿弥陀佛。”   图春不胡乱揣测了,默默回了个礼,不言语了。   四下唯有雀鸣与林涛,交错演奏。   进了住持的办公室,住持开了灯,指着墙上一张照片,问道:“你们说的那位老师傅是照片里穿袈裟这位吗?”   图春凑到那A4纸大小的照片前,照片记录的是某场水陆道场的盛况,里头只有一位穿袈裟的比丘,一脸皱纹,和颜悦色,确是图春那日遇到的比丘。再一看下头的文字介绍。   善缘住持。   顾筠吃了一惊:“呀,是以前那位善缘住持?早就圆寂了呀。”   图春头发发麻,呆若木鸡,住持却朗声笑了,交待图春和顾筠在此稍作等候,他去去就来。图春抖索了下冰凉的手脚,坐下了,顾筠又去看那照片,小声地,颇为欣羡地说:“看来你有慧根,还是有缘人。”   图春心下惶惶,攥着那核雕不出声。顾筠安慰他:“这又不是鬼咯。”   说完她立即行合十礼,图春实在定不下心,急急问顾筠:“格么算好事还是……”   “当然是好事啦!”   图春说:“我是什么都不懂,这样有灵性的东西我拿着,不太好吧。”他摊开了掌心,重新认真仔细地研究那核雕,核雕那镂空的花纹似树枝,似笼格,核雕里的坐佛依旧难以琢磨出任何面目。   顾筠在旁说:“是这样的,懂太多反而容易太执着,反而看不透。随缘就是了。”   图春看她,顾筠道:“可是要是真能随缘,修佛,修禅的人或许要少了大半,人还是有所求,修佛为求成正果,为来世积累福报,为求今生死后能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修禅为求圆融贯通,唉,还是太难。”   顾筠闭目合掌,低念阿弥陀佛。   那住持这时回进来了,他手里多了只圆木盒子,他将盒子拿到图春面前,图春但闻阵阵异香,他抬眼看着住持。   住持道:“这里面装的是善缘大师的一颗舍利,另有些在别处收藏,这是最大的一颗。”   言罢,他打开了木盒,图春一瞅,愈发地诚惶诚恐,拉拉顾筠的衣服,顾筠亦怔住,那绒布上躺着的善缘大师的舍利子,大小、形状都同图春的核雕一模一样。只是舍利是透明的,水晶似的。   顾筠在图春耳边飞快地念阿弥陀佛,图春的眉心突突地跳,住持倒很开化,一拍图春的肩膀,声若洪钟:“哈哈!小伙子,你好去买彩票了!”   图春笑出来,心里忽然安定了,他想把核雕还给住持,留在庙里。住持不依,道:“既然是馈赠给你的,那你就拿去吧。”   顾筠也在旁劝说:“大师显灵送了你了,你就收下吧。”   图春还想起来一桩事,说:“老师傅还请我吃糖水青梅。”   住持抚掌笑道:“那肯定是他了,善缘师傅最爱吃青梅,每年梅子熟了,自己摘了自己浸,他老人家牙齿不多,牙口好得很!哈哈。”   图春瞅瞅那水晶般的舍利,捏捏手指间的核雕,说不出什么来了。   晚上下了班,图春一个人吃了夜饭,图庆这回出差,跑去了苏北,去得久,要到礼拜三才回来,图春到底还是惦记着他的这趟庙中奇遇,吃好了,收拾停当,就坐在餐桌边不动了,只来回地抚手臂。茉莉花跳完广场舞上来,在客厅里见到他,一点意外加上点惊喜,遂抬高了下巴,捏着嗓子揶揄说:“今朝囔吩捂到房间里去架?”(今天怎么没窝在房间里啊?)   图春踌躇片刻,把核雕的故事向她说了。茉莉花听完,眼里精光忽闪,也不和图春发表什么感想,马上给图庆打电话报喜,拜天拜地,谢天谢地,紧接着又给图春的大姑妈打电话,喜不胜收:“挨趟肯定来噻格,肯定来噻格,菩萨啊来保佑,肯定来噻!”(这次肯定能成,肯定成,菩萨都在保佑,肯定能成!)   图春摇摇头,躲进了卧室。   他的奇遇转瞬传遍了整个亲友圈,大姑妈小姑妈表弟堂哥都发消息来要看他的核雕。   矜矜也发来条微信,写:听说光福寺的送子观音蛮灵的。   图春回:不要瞎七搭八。   矜矜回:你说舍利子到底该怎么科学解释呢?阿是因为常年吃素,骨头和血肉变得和我们不一样,烧出来的是素菜的精华。   图春回:你以为是在炼浓缩鸡精啊?不要乱讲。   矜矜连续发了两条过来,一条写:格么你那个宵夜妹妹怎么办呢?以后啊要继续一起吃小龙虾啊?   另一条写:看来你今年的桃花是旺得不得了,你快翻翻看啊是茉莉花在你房间里摆了招桃花的阵,看看枕头底下,桌子底下啊放粉水晶。   图春不和矜矜胡调了,把手机丢在一旁去淴浴,他躺在床上,灯都关了,准备睡下时又翻身起来,在枕头下面,床底下摸了摸,看了看。什么都没有,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图春叹气,兀自笑了,打开那核雕,乌漆抹黑的,坐佛像是在对他笑。他把核雕举高了,接到了缕月光,他看到地板上映出核雕的倒影,蜿蜿曲折,有点像一个“秋”字,图春一颤,光乱了,他再找地上的倒影,蛇蜒鳝行,又什么都不像了。 第四章   图庆从淮安带了三大箱盐水小龙虾回来,纸箱里头套保温袋,保温袋里是四只方方正正的保鲜盒。到家时,小龙虾还热乎着,保温盒盖上沾满了热水汽,纸头箱子闷得有些软了。茉莉花叫上了图春的大姑妈小姑妈一块儿来家里聚餐,一群亲眷都住在同一个小区,随叫随到,图春这天四点就到家了,大姑妈甫一现身,看到帮忙布置餐桌的图春,忙要打电话喊顾筠过来,茉莉花积极响应。图春只是笑,听到又有开门声,一抬头看到从门外进来的小姑妈,他抱起两盒盐水小龙虾,伸长了脖子就喊:“小妹孃孃!豆豆阿是欢喜吃盐水小龙虾格?我带点过去被恩倷尝尝看!爸爸讲挨家人口格盐水味道烧得蛮好吃格。”(小妹姑妈!豆豆是不是喜欢吃盐水小龙虾?我带点过去给她尝尝!爸爸说这家人的盐水味道做得蛮好吃的。)   茉莉花“欸”了声,要拦,想讲话,冲小姑妈使眼色,图春又笑呵呵地看一圈众人,说:“顺带边去望望佳安阿婆,啊几何辰光吩去啧。”(顺便去探望下佳安奶奶,也很久没去她那里了。)   图春称呼外婆、奶奶都喊“阿婆”,只是在“阿婆”前面加上前缀以作区分,奶奶住在书院巷的佳安,他就叫她“佳安阿婆”。   小姑妈的目光在屋里打转,大姑妈和茉莉花只管陪笑,图庆轻轻说:“格么蛮好歪,是几何辰光吩去过啧。”   小姑妈遂道:“倷先打支电话被阿婆,喊恩倷少烧点。”(你先打个电话给奶奶,让她晚饭少做一点。)   图春应下,麻利地换了鞋,下了楼,打上车,在出租车上打电话和奶奶说了声。路上有些堵车,到了奶奶家,龙虾已经凉了,盐水龙虾,冷了倒也可以吃。奶奶另买了只烤鸭,炒了小青菜,烧了个咸菜洋山芋汤,没有煮饭。图春和豆豆要是想吃主食,她包了馄饨,现吃现下。奶奶胃口小,和图春他们一块儿吃了会儿,就放下了筷子,坐到了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削荸荠。   豆豆看看奶奶,挪了个位置,换到图春邻座,挨着他和他说:“浩浩哥哥,帮倷讲桩事体……”   图春正剥小龙虾,只动了动下巴,示意她继续。豆豆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问说:“你今天能不能在这里住一晚啊?”   图春眨了眨眼睛,看向豆豆:“哪夯?”(怎么了?)   豆豆说:“我以哉讲被倷听,倷肯定弗相信,倷先住一夜天。明天早上你就明白了。”   她一半苏州话,一半普通话,苏州话讲得磕磕绊绊的,语调又很神秘,图春想到光福的那段奇遇,抖了抖,擦擦嘴巴和手,说:“还是现在讲吧,我洗耳恭听,对你肯定是坚信不疑的。”   豆豆嫌弃地瘪嘴巴:“算了,还是不讲了。”   图春给她舀汤,夹菜,殷勤地往她碗里放上两只大个头的小龙虾,笑着道:“阿是你明天不想去上学,要我早上冒充你爸爸去学校帮你请假?”   豆豆横眉怒斥:“瞎七搭八!”   她声音太高了,骂完自己也意识到了,半掩住嘴,一瞅还在低头收拾荸荠的奶奶,用力扯了下图春的衣袖,鼓着眼睛才要说下去,奶奶这时问了句:“阿要吃点荸荠?我看今朝格蛮新鲜格噻买呲点。”(要不要吃点荸荠?我看今天的蛮新鲜的就买了点。)   豆豆说:“阿婆,浩浩哥哥讲恩倷想吃汤团,冰箱里阿是还有半包芝麻汤团嘞嘿?”(外婆,浩浩哥哥说他想吃汤圆,冰箱里是不是还有半包芝麻汤圆?)   图春埋头在龙虾壳里找自己先前没吃完的那半只,豆豆用大腿撞了撞他的大腿,图春点了点头。   奶奶擦手,站起来,叠声说着:”蛮好蛮好,我去下点。”蹒跚地走进了厨房间。   听到煤炉点起来的声音,图春才又和豆豆对视上,说上话。豆豆冲他指了指客厅里的一只橱柜,说:“客厅里这只柜子……”   “爷爷以前做的,怎么了?爷爷是老木匠了。”图春说,先瞥了眼,又定睛一看,疑道,“里面的东西呢?以前不是拿来放照片的吗?”   豆豆一拍大腿:“哎呀!就是要说这个事情!”她绷着下巴频频往厨房里张望,嘴皮子碰上碰下,一口气讲了许多,“上个礼拜开始,天天早上起来,柜子里都是水,就是像铺出来那样,阿婆天天擦,夜里还要放只盆接水,没什么用,盆里水都会满出来的,你看那边的木头地板,啊都是泡得有些变形了。还有啊,你看它现在是关上的阿是,到了早上肯定是自己打开来的!”   图春禁不住也跟着豆豆坐起了长颈鹅,一会儿望厨房,一会儿往木柜子,图春道:“阿婆不会梦游吧……”   豆豆说:“不知道呀!我睡得比阿婆晚,没听到她起来过,但是我睡着了之后,又睡得很沉,要是她那时候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啊。”   豆豆吞吞口水,掰扯虾钳的双手僵在空中:“听说大门口那边以前啊,游泳池淹死过人的……”   图春说:“哪个游泳池没淹死过人?”   豆豆眉心紧蹙:“你怎么这样讲话的。”   图春笑笑,以作安慰,问豆豆:“那那些照片呢?”   豆豆啃龙虾的速度放慢了,幽声说:“照片阿婆都收起来了呀,有的泡湿了,在阳台上晒晒,晒干了她就收起来了,你阿记得有张她的结婚照的,阿爹都泡得变形了。”   图春起了点鸡皮疙瘩,彻底不吃了,干坐着看豆豆:“阿婆有没有说什么呐?”   讲到这里,奶奶端着碗汤团出来了,小颗的芝麻汤团,汤糊是用红豆沙做的,面上撒了点糖桂花。奶奶在餐桌边坐下,笑着把碗推到图春面前:“吃呐,吃呐,趁热格吃。”   豆豆和图春交换了个眼神,怪力乱神的话题到此打住,图春吃汤圆,不声不响,豆豆咔啦咔啦咬坚硬的虾壳,剥虾肉,给奶奶吃,自己也吃。这顿夜饭吃停当,时间不早了,豆豆洗了手就回房间写作业去了,临走开前,她使劲朝图春划领子,神色凝重,不容图春拒绝。图春背着奶奶朝她打了个手势,豆豆这才放心地走开。   图春帮着奶奶收拾饭桌,他揽下洗碗的活儿,奶奶在他边上把莲藕和荸荠切丝,和猪肉碎拌在一起,捏成一团,再压成一小个一小个肉饼。奶奶说:“恩哆爸爸欢喜吃藕饼,我弄点倷等歇带转去。”(你爸爸喜欢吃藕饼,我做点你等会儿带回去。)   图春说:“阿婆,客厅里点照片倷拿到房间里去啧啊?”(奶奶,客厅里那些照片你拿进房间里了吗?)   奶奶身形瘦小,一双干枯的手已经颤颤巍巍了,她的指尖和指缝里沾到了藕丝和肉糜,图春站在她身旁,影子笼住她的大半边身体。奶奶不响,默默点了点头。   图春拿干布擦洗好的碗筷,说:“昨日嗒夜里吩囔夯困好,有点吃力,我等歇客房里困忒歇哦。”   奶奶忙接话:“啊要住一夜天?”   图春说:“再讲吧……”   奶奶说:“毛巾,灌嘴杯,牙刷噻有嘞嘿,明朝上啥格班?”   “原归是早班。”   “还是住一夜吧。”奶奶说,“藕饼明朝带转去。”   图春答应了下来,擦干手,搓干净抹布,去客厅外的小院子里吃香烟,顺便和茉莉花打了个电话,借口上早班太累了,打算今晚睡在奶奶这里。茉莉花在电话那头说:“下个礼拜啡忘记忒约顾筠吃吃茶。”   院子里有两张石头凳子,还种了竹子,图春吃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坐在石凳上,竹叶下头,继续吃。他能看到客厅里的那只木柜子,造型朴实,颇有年头了,表面却依旧十分光亮,里面空空如也。   奶奶在厨房炸藕饼,肉香味飘了出来,不多时,豆豆从房里出来了,倒了半杯水,看到图春坐在院子里,跑过来问他:“你今晚怎么样?”   图春说:“住一晚。”   豆豆如释重负般晃动脑袋,喝水,咬住杯子,声音沉了下去,说:“我妈么,我和她说了,她不听的,就喊我多看看书,不要瞎想,还问我啊是想回去。”豆豆鼻孔里出气,声音瞬间尖利,“谁想住回去啊,我帮阿婆两格来否要忒惬意哦……”(我和外婆两个人不要太惬意哦……)   “你多在这里住住蛮好的,苏州话比以前熟练了,没有那么洋泾浜了。”图春笑着说。   豆豆白了他一眼,索性全讲苏州话了:“格么我上半夜,倷下半夜,倷先去困忒歇。”(那我上半夜,你下半夜,你先去睡会儿。)   两人就此约定,图春吃好烟,去二楼的客房和衣躺下了,十二点多时,他的手机闹铃响了,豆豆也来敲他的门,说:“阿婆九点多噻到房间里去啧,吩出来歇过。”(奶奶九点多就回房了,没出来过。)   图春揉着眼睛起身,披上外套,说:“晓得啧,倷快点去困吧。”(知道了,你快去睡觉吧。)   “我功课还吩写完……”(我昨夜还没写完。)   “格么快点写。”图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看到豆豆还扒拉着客房的门框,没有走,豆豆挤着抬头纹,嗫嚅道:“阿好拿倒客厅里相,倷陪陪我……”(能不能拿到客厅去写,你陪陪我……)   图春和豆豆去她房间里拿了她的作业,他帮她提着书包,去了客厅。豆豆写功课,参考资料,教科书铺满了餐桌。图春想看报纸,她说翻报纸太吵了,不准;要玩手机,她说辐射影响脑细胞,也不准,图春实在无事可作了,便撑着下巴研究豆豆参考书上的习题。一道数学题,图春比豆豆解得还快,难免有些得意,在草稿本上,把解出来的正确答案划了一遍又一遍。   豆豆酸他:“倷格高中数学老师晓得啧么,夜里相做梦啊也笑出声音来。”(你的数学老师要是知道了,晚上做梦都要笑出声音来。)   图春说:“帮数学老师啡囔搭介……”(和数学老师没什么关系……)   他没说下去,敲敲桌子,问豆豆:“阿准备考啥格学堂?”(准备考什么学校呢?)   “想考南航。”豆豆说。   “蛮好歪,学啥格专业呐?”   豆豆用普通话说:“造火箭。”   图春噗嗤笑了。豆豆哼了声:“干吗,不可以啊?你啊是在嘲笑我?”   图春哪里敢,有梦想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他都敬佩。他撑着下巴,转头去看那只木头柜子,柜门还是关着的,客厅的窗帘没拉好,那木柜因此披上了层柔淡、珠光似的薄衫。   豆豆忽然提议:“啊要放张阿爹格照片进去?”(要不要放张爷爷的照片进去。)   “做啥?”   “保佑保佑……”   图春笑道:“要是阿爹真格来哉,倷弗怕啊?”(要是爷爷真的来了,你不怕?)   豆豆说:“怕什么?总归是我们的爷爷啊。”   “他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是谁。”   “那我就告诉他,爷爷,我是你外孙女,小妹的女儿,将来要去造火箭。”豆豆说,唰唰地写公式,演算求证。   图春敲桌子:“快点写吧!几点钟啧。”(快写吧!都几点了。)   豆豆又道:”再问问他,我能不能抱抱他。”   图春揉了下豆豆的头发,豆豆怪叫着躲开:“哎呀,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乱碰我。”   图春无奈苦笑,不讲话,也不动了,无声地望着那木柜。人不讲话,万籁俱静,木头柜子好像在月光下呼吸,在一片未知的,超越了生死的空间里自由地呼吸着。   豆豆喊了声图春,指着一篇英文作文说:“挨篇作文倷帮我看看。”   图春叹道:“晓得倷喊我陪是为呲啥啧。”(知道你为什么叫我陪你了。)   讲归讲,修改归修改,图春划出了几个病句,在旁订正,豆豆趴在桌上,看他,问说:“倷囔弗去做翻译嘞啥格呐,听说口译工资高撒格。”(你怎么不去做翻译什么的呢,听说口译工资很高的。)   “够吃够用么噻好啧。”(够吃够用就好了。)   “讨家子婆弗够格吧?”(结婚不够吧?)   图春看了豆豆一眼:“你啊是尬朋友了?”   豆豆抽走了作文纸,收拾课本和书包,赶图春走:“好了好了,你去沙发那边吧!看紧一点,不要睡着哦!”   她回到房间,一阵响动后就没声音了,图春搬了张椅子到窗边,打开半扇窗,点烟,他看看院子,又看看柜子,空气闻上去很潮湿,有腥气,像要下雨,竹叶一片搭着一片形成了个不小的顶棚,在微风里悉悉索索地骚动,图春看着,坐着,听着,竟睡着了。隔天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不得了,水淹客厅,木柜的门大喇喇敞开着,木板隔层上都是水,滴滴答答往下流,他的拖鞋都泡在了水里,脚底板透心凉。豆豆出来看到,气得跳脚,一句话都不和图春讲,拉长了脸,拿上面包牛奶跑出了门。图春也纳闷,他睡眠一向浅,水都漫到他脚下了,他不可能没有知觉,想来想去,他也想不通。奶奶找来干毛巾给图春擦脚,什么也没说,两人默默收拾了客厅,图春灰溜溜地走了。   晚上下了班,图春回了趟家,又去了佳安,这次他把笔记本电脑给带过来了,还带上了手机充电器,为通宵熬夜做足了准备。   奶奶已经休息了,豆豆给图春开的门,看到他,没好气地说:”今天不指望你了,也指望不上你。”   说着,她掏出了张黄符纸,转身朝木头柜子走去。   图春跟上,想要那黄符纸来看看,豆豆不肯,图春便问她:“啰嗒弄得来格?”(哪里来的?)   豆豆光是哼哼,不理不睬的。图春说:“倷去城隍庙买格啊?”(你去城隍庙买的啊?)   豆豆回头瞪他:“我到城隍庙去啥体?我为蒙呗空跑到格嗒去!转来格路浪相,有个男格被我格。”(我去城隍庙干吗?我也没有空跑去那里!放学回来的路上,有个男的给我的。)   图春着急了,别遇上了江湖骗子:“倷囔随随便便拿人家格么什格呐?倷吩帮恩倷讲倷住了啰嗒地吧?”(你怎么随随便便拿别人的东西呢?你没和他说你住在哪里吧?)   豆豆正色道:“弗是随随便便,哎呀,倷高中同学呀!噻是格个……格个……”豆豆冥思苦忆,“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就是……你不是还带我一起和他溜过冰吗?就是在那个邻里中心!我不要记得太清楚哦!我摔了好几次,你管都不管我,还笑我,他来扶我,教我滑。”   是狄秋。   豆豆说的是狄秋。   双手时而背在身后,时而张开,时而拉着豆豆,时而背对着图春,时而面朝着图春,顺行,逆行,在木质的旱冰场地板上,在迪斯科舞厅般的迷幻灯光下鱼一样灵活地游来游去的狄秋。   图春一把抓住了豆豆:“你说你见到他……你见过他……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你不会记错吗?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一盏绿色的灯经过狄秋的身边,一束紫色的光擦过了狄秋的眼睛,他的脸根本看不清,在旱冰场里,在时光的隧道里出现,又消失,靠近,又飞去。   豆豆板着脸,坚定地说:“不会记错的,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了。”   “你确定?”图春的手得很紧,豆豆被他抓痛了,嚷嚷了起来:“痛死了,你松开来呀,痛痛痛……”   咚咚咚。咚咚咚。   好像一首歌。   是那时候旱冰场里常播的一首歌吧。   怎么唱来着?谁唱的来着?   是不是一个台湾的偶像组合?一度在学生群里十分流行,他们去音像总汇的时候,经常经过摆满了这组合唱片的货架。狄秋挎着单肩书包,些微地猫着腰,脖子往前勾着,为了要看清楚货架上的cd,为了要找到他想听的歌。   他买王菲,黑豹,玉置浩二,卢冠廷,还有勃拉姆斯,AC/DC。   图春松开了豆豆,坐下了,问豆豆:“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豆豆说:“小姜锅贴门口,他好像刚刚吃好东西出来,还在擦嘴,手里拿了瓶可乐。”   可乐里应该有一根被咬得扁扁的吸管。   图春冲了出去。   小姜锅贴临近打烊,图春跑进去,看了一圈,又转了个身,看了一大圈。店里面零星坐着几个客人,服务员已经开始拖地,抹桌子,抹椅子了。橱窗里,煎锅贴的大铁盘盖了起来,边上放着两盒装在打包盒里的锅贴。门外面有两个年轻人在抽烟,谈笑风生。   “你要吃点什么?锅贴么就剩下牛肉味道的了。”坐在柜台里的中年女人和图春挥手,打手势,问他。   图春说:“您好啊,想麻烦您……想问问您,您今天有没有见过一个男的,高高的,可能有点偏瘦,皮肤比较白……”他紧张地吞口水,口干舌燥。   女人打量图春,一脸的莫名其妙。图春说:“比我白,比我矮一些些。”   “他……”   女人不耐烦了:”锅贴你啊要啊?”   图春走近过去:“要吧……要的,要的,再给我一瓶可乐。”   女人拿了罐可乐给图春,图春问:“玻璃瓶子装的有没有?“   女人看着他:“没有了,玻璃瓶子的只有维他奶了,你啊要?”   图春挖口袋,掏钱,手有些抖,掉了些硬币在地上,他一一捡起来,一颗颗数给女人。他出汗了,冷汗和热汗轮流出。   女人收了钱,问他:“小伙子,你啊有照片啊?”   图春指指自己,又窘又羞,那女人一叹气,被逗笑了:“你不是要找人吗??你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   图春拿了饮料和吸管,拖着步子走到最靠近的一张餐桌前,坐下,用手擦脸,把吸管插进玻璃瓶里,摇了摇头。   狄秋没有参加毕业仪式,没有留下毕业照,那时候的手机只能用来发短信,打电话,玩贪吃蛇,拍出来的照片像雾里看花。狄秋还喜欢躲镜头,他收拾相册的时候找出来的照片,狄秋不是躲在小丁身后比剪刀手,就是把脸藏在树后面,或者用手遮住,用逆光的镜头逃避镜头的审视。   女人把一盒牛肉锅贴送到图春面前,问他:“啊是在这里吃啊?”   图春的心猛地跳了下,他抬起头往外看,抽烟的年轻人们走了,外面没有人了。黑影子里藏着更黑的影子,夜深了。   图春带着锅贴和维他奶回到了奶奶家,豆豆在客厅写作业,她把黄符纸贴在了木柜上,还在窗边挂了件毛线外套。图春认出来这是爷爷的衣服,便问:“你把阿爹的衣服挂出来干什么?”   豆豆说:“希望阿爹保佑保佑,水鬼不要来了。”   图春坐到沙发上,打开了锅贴,双手环住那玻璃饮料瓶,问:“什么水鬼?”   “你高中同学说,我们家被水鬼盯上了,那个水鬼是个瞎的,走错门了。”   图春看豆豆,豆豆吐了吐舌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豆豆还说:“阿爹的衣服么……我是看网上说,你要是想念你的亲人,就把他的衣服在窗边挂七七四十九天,他就会回来看你了。”   “你不怕啊?”   豆豆说:“你烦死了。”一扭头,继续写作业。   图春吃了个锅贴,出神地凝望着那符纸,声音有气无力,他问:“他啊有我高了?”   “谁?”   “狄秋啊。”   豆豆连连点头:“对对,叫狄秋!狄秋!你们班上啊是还有个丁什么的?你们三个合起来就叫丁春秋啊?花花阿姨讲过的。”   图春又问了遍:“那他啊有我高了呐?”   豆豆仰起头想了想:“我觉得没有吧……”   “头发呢?”   “什么啦?”   “头发长不长,穿的什么衣服。”   豆豆笑出来:“你做人口普查还是找失踪人口啊?你打电话喊他出来不就好了,他不是你高中同学吗?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的吗?实在不行么,你们系统里面查一查,家里住哪里总归能找到的吧?”   图春往嘴里塞了两个锅贴,费劲嚼了半天,咽下了,说:“你讲讲,用英文讲讲,我们锻炼下你的英文口语。”   豆豆翻白眼,低下头写了阵作业,低着声音,不情不愿地和图春讲英文。   Blue jeans.   Black leather jacket.   He…   And he…   “他还对我笑了笑。”   “他说,‘你是图春的妹妹吧?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啊?图春八成变成老帮头了吧?他结婚了吗?’”   图春往前探着看豆豆,豆豆说:“我么当然坦白告诉他咯,我说,别说结婚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浩浩哥哥估计要变大龄剩男的。”   图春眼也不眨,豆豆道:“他笑得蛮开心的。”   这一整晚,图春都没阖眼,他待在院子里吃了一包烟,满身的烟味,不敢进去,就在外面看住那柜子,还有那件毛线衣。柜子什么事情都没有,衣服也没有被人来认领,来穿走,天亮时,图春瞅了瞅天边的阴云,再回过头去,却发现那贴在柜上的黄符纸掉在了地上,他进去捡起符纸,符纸湿透了,捏出来一掌心的水。   图春在桌上给豆豆留了张字条,揣着这张符纸回了家,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皮夹克,去外头的卫生间拿了茉莉花的吹风机进来把符纸吹干,塞进夹克口袋里,又把那先前得赠的核雕找出来,放进夹克衫的另一边口袋里,最后把这件夹克挂在了自己窗口。   一切办妥,图春躺在床上,他有些累了,眼睛不受控制地耷闭了起来,但他又猝然惊起,拿出手机往后数了七个星期,做了个标记。   狄秋。   他在日程上输入了这两个字。   他的手机上有两条未读信息,图春一并读了,都是李岚岫发来的,一条是一个网络链接,另一条写道:图春!下个礼拜一起去看演出!这个乐队的!你点开看看呐!不是病毒,我保证!我发誓!   图春插上耳机,点开了视频。   这是一支乐队现场演出的视频。   视频详情里写:广州LIVE,翻唱,《Ashes to Ashes》   乐队一共有五名成员,叫“针”。鼓手是安昊。   图春想起来,大卫·鲍伊好像有一个首歌,名字叫《Blue Jean》。   “针”的演出订在礼拜三晚上,并非节假日,人气倒很旺,演出八点开始,图春七点半和李岚岫在live house碰头,已经有不少人在门口排队等待入场了,李岚岫神通广大,不光弄到了门票,还直接把图春带去了后台化妆间。图春听到李岚岫和守门的工作人员说:“安昊叫我们来的,我姓李。”   图春又见到了安昊。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短,眼神还是那样难以界定、难以形容。两人打了个照面,安昊点了根烟,同他和李岚岫点头致意。房间里还有一女三男,正各忙各的,陌生人进来,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只有一个坐在角落,不停朝天花板吐烟圈的男人多看了图春一眼。   李岚岫在图春耳朵边说:“我问他有没有票,他给了我两张票,还说和人打了招呼,我们到了可以直接进后台。”   图春不响,李岚岫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后背,图春笑出来,扭头看她,李岚岫皱鼻子皱脸,又跃跃欲试,这副神态让他想起了矜矜。   “这是我们主唱晓冰。”安昊忽然介绍起乐队的其他成员。   晓冰很瘦,个字高挑,她坐在化妆台上,光着脚踩在化妆台前的塑料椅子上,脸和灯泡贴得很近,忙着贴假睫毛。晓冰挥动五指,透过镜子看人,红嘴唇勾出个笑容:“Hi.”   她的声音沙沙的,脚趾时不时蜷一蜷。   安昊又说:“岫岫应该蛮熟的。”   晓冰回过头看李岚岫,说:“有点印象,美院的学生吧?”   李岚岫和图春说:“我在杭州念书的时候,她经常来我们学校作模特。”她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着晓冰,“我没想到你还会唱歌!”   晓冰还是从镜子里看人:“随便唱唱,混口饭吃。”   安昊说:“那还是去随便演演戏有前途。”   晓冰大笑,安昊指着那还在吐烟圈的男人,说:“贝司,付俊,应付的付,英俊的俊。”   付俊长得不赖,剑眉星目,神情懒散,他坐得很放松,两条腿伸得长长的,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了。他不响,沉默着点头,沉默地吐出个椭圆的烟圈。   “吉他,阿郎。”安昊拍了下身旁坐着的年轻男人,阿郎看上去比他们都小,发型却打理得十分老成,就像……   “因为喜欢看《阿郎的故事》,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外号。”阿郎自己说道,和图春,李岚岫都握了握手,“你们好啊,我们瞎搞搞,你们也随便听听就好了。”   李岚岫的视线没法从他的头发上移开,说:“怪不得我说这个发型怎么这么眼熟,周润发歪。”   阿郎跟着笑,安昊往后仰,一根烟吃完,又点了一根,那坐在门口,始终低着头,握住手机打字的男人嫌恶地开口,说:“啊好少吃几根?”   他用苏州话叽里咕噜抱怨了通,晓冰听完就笑:“还是喜欢听你们苏州男人骂人,骂来骂去好像在调情。”   男人凶巴巴地讲:“谁和你调情?衣服啊能穿穿好??”   安昊说:“另外一个吉他手,温洋,日理万机,很忙的,最好不要打扰他,分分钟几千万上下。”   温洋啧了声:“毛病……”   晓冰和安昊比了个眼神,和大家学温洋说话的姿态,李岚岫咯咯直笑,温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抬头,晓冰从化妆台上下来了,脱掉了身上的吊带裙,走到了温洋坐着的沙发边,那条裙子下面,她什么都没穿。图春吓住,慌忙避开,温洋看了眼图春,脸都气白了,从背后抓出个包扔过去,才要发话,晓冰抱住那大包,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让我好好穿衣服的吗?我那个是睡裙,不脱掉怎么穿别的衣服?你发什么脾气啊。”   “你快点!”温洋大吼,晓冰放下包,气定神闲地翻翻找找。   温洋丢了件外套过去,晓冰丢回去,一对乳房摇来晃去。李岚岫拍了图春一下,说:“忘记说,裸体模特,专业的,你不要紧张哦。”   过了会儿,她又说:“她换好了。”   图春还是不好意思,说:“我去外面等吧,啊是快开始了?”   李岚岫看了看手表,问安昊:“今天有没有别人热场啊?”   安昊说:“我们自己热热场好了,就在这里。”   晓冰鼓掌表示赞同,她还光着脚,满屋子找鞋子。温洋接了个电话,去了外面,付俊和阿郎都没动,安昊翻出来个非洲鼓,夹在腿中间打起了鼓。鼓点密集起来时,晓冰找到了双红色高跟鞋,她又坐回化妆台上,抱着鞋子,踩着椅子,点上烟,背靠镜子,随着节奏摇摆。   图春认出这首歌了,是一首红极一时的某部日本电影的插曲。   晓冰吃香烟,唱歌。   “Mama,do you remember.”她看安昊,仰起脖子,音高了两度。   “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图春小声问李岚岫:“他们的观众群还听这个啊?”   李岚岫用手撑着下巴,翘了翘嘴角:“好听么都听听。”   晓冰喝桌上的罐头雪碧,继续唱:“I lost that hat long ago.”   安昊的肩膀随着节奏一上一下,他的耳环也跟着不安分地抖动,阿郎也开始抽烟,还冲李岚岫眨眼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李岚岫开门去外面探了探,温洋还在打电话,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吃香烟。她缩回来,把门锁上了。大家都笑了。   阿郎给图春派了根烟。   所有人一起吞云吐雾,安昊的纹身好像飘浮在烟雾里。   图春试图弄清楚他纹身的图案,它们有时看上去像密林,有时看上去像枷锁。不知何时,鼓点变了,晓冰笑出来,开始配合地打响指,音一转,唱起了另一首歌。   “我的天空,你为何……”   外面突降暴雨,鼓点的节奏被落雨声破坏了,晓冰笑着冲到窗边打开了窗户,雨扑进来,阿郎躲去一旁,安昊还在打鼓,砰,砰砰,砰,他在给雨点伴奏了。   晓冰探出半个身子鬼叫,在雨和尖叫的间隙里,图春听到安昊似乎在哼歌,他不由往前走了两步,这下听清楚了,安昊还在哼《草帽歌》呢,最后几句了。   歌词应该是这样的:But we lost it,no one could bring it back.   温洋在外头敲门,撞门,踹门:“开门!!”   “安昊!开门!”   晓冰转过身回:“晓冰没穿衣服!”   李岚岫捧腹大笑,还附和:“对啊!晓冰姐光着呢!!”   两个女孩儿笑作一堆,安昊抬起头看她们,也笑了,雨珠飘进来,贴在他的脸孔上,像汗。   所有的烟都冲了出去。   晓冰的妆被雨弄花了,晓冰不管,就这么登台了,鬼魅的紫蓝色舞台灯光打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像小丑。他们先表演了两首别人的歌,后来就开始唱自己的歌。   每次唱完,晓冰都会介绍这首歌由谁填词,由谁谱曲,她不说成员的名字,她喊温洋是“那个上班族”,管付俊叫“那个乐器店老板”,还推荐大家去付俊的乐器店捧场,阿郎是“周润发”,安昊是“我们团长”,或是“那个劳改头”,又或是“纹身男”。这晚演出临近尾声,晓冰唱了两首安昊写的歌,节奏都很快,调子高,唱起来颇为拗口,她破了两次音,唱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图春离音响近,这两首歌震得他头昏脑胀,连眼睛都有些疲惫和不适了,再看舞台,除了晓冰的脸,其他的人都变得异常朦胧,但安昊脸上的汗却很清楚。图春怀疑,那是他没擦干净的雨。   表演结束后,安昊喊李岚岫和图春一起宵夜,一行人去了白塔西路上的烧烤店,李岚岫吃了几串就要走,她声称男朋友夜班下班了,正好来接她。   图春颇为意外,把她送到门口,陪她等车,问道:“是哪个青年还是哪个艺术家?”   李岚岫说:“你烦死了。”   图春说:“那我也回去吧。”   李岚岫不许:“晚点回去又不会怎么样,才几点啊?”   “明天早班。”   “那随便你。”李岚岫抱住了胳膊,不是很开心。   这时,安昊出来了,问图春:“啊要加点什么?”   李岚岫推了把图春,把他推到了烧烤店门前的一片亮光里,掷地有声地说:“帮他加十串羊蛋!十颗生蚝!”   图春瞪眼睛,回头看李岚岫,她扮了个怪相,跑到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轿车边,上了车。安昊和图春正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一个女孩儿从他们边上挤进店里,还问安昊:“站在那里干什么?”   安昊笑笑,和图春介绍:“悠悠,温洋女朋友。”   阿郎高声说:“未婚妻!”   悠悠羞笑,在温洋边上坐下,低声说:“真家伙……”   安昊也回去坐下了,悠悠带了两个打包盒,在桌上的空位置上放下,还招呼图春过去,说:“昊昊的朋友啊?过来一起吃啊,麻辣牛蛙!”   温洋皱眉,道:“你带这个过来干什么?”   悠悠说:“这家店超级有名的,带过来给你们吃啊。”   安昊问老板又要了套餐具,拆给悠悠,他换了个座位,坐到图春边上,说:“不是蛮好吗?蛮香的。”   悠悠四下看了看:“晓冰呢?回家了啊?”   “去厕所了。”温洋说,把两盒牛蛙都拿到了自己面前。   悠悠说:“你干吗,大家分分啊。”   温洋说:“放在那边啊挤啊。”   阿郎问悠悠:“啊要加点什么?”   悠悠举手,高声说:“老板!加两份金针菇!两份韭菜!”   “大半夜的吃什么韭菜!”温洋说,又用苏州话抱怨,“味道重死忒啧……”   悠悠也讲苏州话,很是不解:“咿,吃好么转去灌灌嘴巴弗噻好啧吗?”   她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男人从厕所出来,在他们这桌坐下。安昊说:“晓冰男朋友成哥,也是刚刚到的。”   悠悠和成哥笑笑,成哥也要加菜,要了羊肉串,羊腰子,也点了韭菜,悠悠笑开了,一拱温洋:“你不吃么其他人要吃的歪,上次吃烧烤我看你吃韭菜吃得不要太开心!”   温洋不响,倒酒,喝酒,不一会儿,晓冰露面了,韭菜恰好上桌,只有她面前还有空位,老板一放下装韭菜的盘子,晓冰皱了皱鼻子,看众人:“谁点的韭菜啊?拿过去吃吧……”   成哥说:“你不吃韭菜的啊?早说嘛,那不点了。”   晓冰说:“你们吃啊,不用管我。”   悠悠拿走了一盘韭菜,把牛蛙换过去,满脸堆笑:“牛蛙啊要尝尝?你能吃辣的吧我记得?”   晓冰笑笑,说:“你们吃吧。”   她喝酒,喝空了半杯,阿郎拿了酒瓶,给桌上的杯子都添上酒。   悠悠还笑着:“你不会不吃牛蛙的吧?”   加的菜又一批上来了,温洋看到,忙拿起来分给悠悠:“倷弗是要吃金针菇吗?”(你不是要吃金针菇吗?)   他分给她羊肉串,金针菇,还有豆皮。悠悠的双手叠在了桌上,皮笑肉不笑,温和地说:“我弗吃羊肉,弗晓得讲过几何遍数啧。”(我不吃羊肉,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付俊点烟,阿郎跟着派烟,整桌人都不响,图春坐不下去了,起身说:“不好意思,我明天早班……我先走了啊……”   他留下了一百块钱,走出去没多久,安昊追出来了,说:“送送你啊,你住哪里?”   安昊开的是吉普车,演出器械从后备箱堆到了后排座位,里头除了今晚用的效果器、架子鼓,还有些纸盒包装,印满英文的音响。安昊说:“不好意思啊,东西太多了,你的位置估计没办法往后面调了。”   图春竖着膝盖,并不在意,往后扫了眼,问了句:“你还做音响生意?”   安昊侃侃而谈:“这套音响呢,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总之一句话,就是通透。”   图春笑出声音:“这不是《无间道》的台词吗?”   安昊哑笑,一拍方向盘,放下车窗,调出一首歌。   蔡琴用层次丰富的迷人嗓音唱《被遗忘的时光》。   图春看着安昊,安昊用一只手开车,另外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微风压着他单薄的T恤,滚出一道道褶皱,图春还是说不太清楚安昊身上纹的到底是什么图案,他不去追究了,也伸出一只手放在车门上吹风。   下过雨的城市,扑面而来清爽洁净的气味,余韵里却还潜伏着一点未尽的湿意。   图春说:“估计还要再下。”   安昊点点头,听电台,午夜梦回,是哀婉的情歌最受欢迎的时间段,DJ应景的联播,都是男歌手在唱,“雨一直下……”“牡丹亭外雨纷纷……”   安昊问图春:“你耳朵还好吧?”   图春捂着外套坐着,看了看他:“我的耳朵?”   安昊说:“散场的时候,我和你说话,你不是听不太见吗?”   图春反应过来了,笑道:“第一次离音响那么近,现在好了。”   “第一次去那里?”   图春说:“第一次听摇滚乐队的现场。”   安昊哈哈笑:“我们算什么摇滚,算什么乐队啊。”   “蛮摇滚的啊,都不算慢摇了,你们组了很久了?”   “高中组的,就是业余白相白相,有人找我们演出么就去唱唱。”安昊说,“晓冰多数时间都在横店。”   图春说:“她脸蛮小的,上镜估计蛮好看的。”   安昊没接话,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他问图春:“啊是靠近地铁口那里,新区我不太熟。”   图春说:“你开吧,我给你指路,走金门路吧,这么晚了,不会堵车了。”   开到金门路上,图春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师玉。   好久没见到的名字了,图春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大约瘦瘦的,头发是卷的还是直的?   师玉打了一通,图春没接,她继续打,安昊瞟了眼过来,图春笑笑,接了电话。师玉在电话那头很小声地问他:“图春,你在哪里啊?”   图春看看安昊,同样小声地回复,说:“在外面,怎么了?”   师玉说:“你啊能来十全街这里接我一下,十全街那边有家烧锅粥你啊知道的?”   她的尾音在发抖,鼻音浓重。   图春记起她了,他们第二次约会,她从他的车上下来,一边哭一边担心自己的睫毛。她也许又在经历女性的神秘周期。图春示意安昊把车靠边,他和师玉道:“你没事吧?那你等我一下,你去粥店里等我吧,点个外卖,打包。钱我等等给你,你不要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太晚了,去店里吧,我现在从石路这里过来。”   安昊已经开过朱家庄了,停在了一家麻将馆门口。麻将馆里灯火通明,烟腾云绕,世外仙境似的。图春挂了电话,开了车门要下车,安昊问他:“你去哪里?我送你过去吧,这么晚了不好打车。”   图春说:“一个朋友好像遇到点麻烦,在十全街那里等我。”   安昊努努下巴:“我送你过去。”   图春说:“不好意思的。”   “没关系。”安昊一笑,冲麻将馆一抬眉毛,“快点关门,我妈一直在这里打麻将,被她看到,有的烦了。”   图春忙关好门,安昊调了个头,重新开上了机动车道。图春系好安全带,问他:“你妈妈这么晚了还打麻将?”   “她打通宵的。”   “她不知道你这么晚还不回家?还是你们不住一起?”   安昊笑开了:“住一起啊。不是,她通宵麻将,早上才回家,比我还结棍,她烦么,主要是……”安昊没有说下去,单手点烟,吃香烟,还递给图春一根。   他的烟依旧呛人,刺激,辛辣。   图春这回倒是一下子就适应了,肺里胀满了这鲁莽的气体,他们还是开着车窗吹风,风绵绵的,潮粘粘的。   安昊说:“可能真的还要下雨。”   “还没到黄梅天就这样了。”   “苏州嘛,南方……”   安昊朗声笑:“还好我不是广州人,不然你说南方,我要翻白眼的。”   图春亦欢笑,被他逗乐了,快到十全街时,他给师玉发了条短信,让她十分钟之后下来,在十全街和凤凰街路口等他。他和安昊五分钟后就开到了十字路口,没想到师玉已经站在路牌下面了,她没打包外卖,手里拎着皮包,穿高跟鞋,过膝盖的长袖连衣裙,头发水光光的,不知是淋了雨还是久未清洗。她看到图春了,右手举了起来,她又看到安昊,手僵在空中,往后退了两步,抓了抓头发。   安昊停下车,问图春:“是她吗?”   图春说:“是的,谢谢你了。”他朝师玉挥手,下了车。   安昊在他身后问:“你们要去哪里?我送送你们好了。”   图春实在不想麻烦他了,可安昊在路边停好车,又招呼师玉上车,弯着腰,从车窗里探着身子看他们,说:“你好啊,我是图春的朋友,你们要去哪里,我送送你们吧。”   师玉看看图春,图春看到她憔悴的脸孔,红红的眼睛,泛着粉色的鼻尖、眼尾。图春挡在她身前,转身和安昊挥手:“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好意思了。”   师玉不响,张望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说:“就去前面的南林饭店吧……”   图春想说,很近,走过去,但他一看师玉脚上的高跟鞋,沾满水珠的小腿,吞下了这句话,抱歉地去和安昊打招呼,说:“麻烦你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安昊双手比出两个圆圈,凑在眼睛前面,说:“没关系,我是猫头鹰,晚间才出来活动。”   图春又回到了安昊车上,他在后排和进口音响挤一起,师玉坐前面,她上车后没有话了,图春只能看到她的头发和侧脸。她留意着车外的后视镜。   一辆灰色的轿车跟上了安昊的车。   安昊调了下镜子的角度,问说:“南林饭店啊是?”   师玉应了声:“嗯,麻烦你了,半夜三更的……”   安昊客客气气:“没关系,没关系。”   图春还想说几句客气话,他的手机震了下,他收到了条新的短信。是距离他半米不到,就坐在前排的师玉发来的,她写道:帮我个忙,陪我去宾馆开个房间吧。   图春收好了手机,和安昊说:“下次请你吃饭,今天太麻烦你了。”   师玉吸了吸鼻子,说:“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   安昊把车开进南林饭店,图春和师玉一块儿下去,不知道是多少次,第多少遍了,图春说:“真的很不好意思。”   安昊不在意,摆摆手,吃香烟,弹烟灰,他的眼神被烟雾罩住了,他好像稍稍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玩味的神色,可不等图春再咂摸,安昊开着车走了。那灰色轿车不久也进来了,但只是在停车场停了会儿,也开走了。师玉哭了出来,图春给她递纸巾,把她从宾馆门口拉到了照不到光,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师玉在一片竹林里哭。   图春走到边上,和茉莉花发了条短信,他今晚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可能不回去睡了。没想到茉莉花还没睡,立即打来电话,张口就问:“你嘞啰搭?吩帮顾筠来一道啊?”(你在哪里?没和顾筠一起啊?)   “不是和你说了吗,和朋友一起出来听演唱会。”   “啥格演唱会挨囔晚还吩结束?倷格搭囔静得啦?”(什么演唱会这么晚了还没结束?你那里怎么那么安静?)   图春说:“一个朋友找我谈谈心。”   “啥格朋友?”   “倷否认得格,长远吩碰着啧。”图春说。(你不认得的,很久没遇到了。)   “哦,格么随便倷,明朝阿是早班阿?倷困了倷格个朋友嗒啊?上班否要迟到哦,否要忘记脱吃早饭。”(哦,那随便你,明天是不是早班?你睡在你那个朋友那里?上班不要迟到,不要忘记吃早饭。)   图春说:“晓得哉。”   “倷啊是厌辨我烦?”(你是不是嫌我烦?)   “囔会呐,倷早点困吧,几点钟啧,啊是也嘞嘿看电视剧啊?困吧,困吧。”(怎么会呢,你早点睡吧,几点了,是不是又在看电视剧?睡吧,睡吧。)   哄好茉莉话,师玉哭得也没那么厉害了,她过来拉了拉图春,说:“你带身份证了吗?”   图春拿出钱包,和师玉去前台开了间双床的双人间。到了房间里,师玉第一时间打开了小冰柜,拿了瓶小瓶装的威士忌,打开就喝。两口下去,她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踢掉了高跟鞋,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揉着小腿看外面。   图春问师玉:“要不要吃点什么?”   师玉摇摇头,没有话,仰起脖子一口气闷掉了一整瓶威士忌。图春温声说:“光喝酒不太好吧……”   师玉看他,赔了个笑:“今朝弗好意思啧。”(今天不好意思了。)   图春说:“弗嗒尬格,弗搭尬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倷格个朋友倒蛮有个性格。”师玉放下了酒瓶,图春去浴室拿了块毛巾出来,过去递给她。(你那个朋友倒蛮有性格的。)   “谢谢。”师玉接过毛巾擦了擦眼角,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手肘撑着膝盖,用手指拨睫毛,低着头,哑着声音,说:“倷人嘶蛮好格。”(你人是蛮好的。)   图春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坐下,师玉大声地抽了口气,抬起眼睛望着他,双眸湿润:“噻是有辰光人太好……”(就是有时候人太好……)   她的嘴唇颤动,似是无法控制声音,更无法控制这种颤抖,她复低下了头。   “我啊弗晓得……”她突然讲普通话:“那辆车,不是我小姐妹的车。”   “图春,你不要看不起我……”   “他是我的高中老师,老早结婚了,我大学去了大连,苏州到大连,够远的了吧,我想,换个环境能好起来,想交男朋友,想谈恋爱,都没办法,我会想起他,梦到他,他也不是多好,多帅,多温柔,多体贴,他有时候对我还很凶,我问他会不会离婚,他就凶我……”   图春轻手轻脚地走去小吧台那里开了瓶矿泉水,倒了一杯水。师玉还在说:“我想断,他就来找我,他还来大连找我。我说,你来找我干什么呢,你还不是要回去?他说,小玉,小玉,我不会忘记你的。”   师玉好像笑了出来,图春回头看她,她果真破涕为笑了,咬住嘴唇,嘴角向上,眼泪从她的眼眶里静静流淌下来,她攥着毛巾,盯着地毯,或许是盯着某个莫须有的焦点吧。   “真是要命,真的是要命,你就看不起我吧,我和你算什么啊,我就和你说这个,说这些,我也没别人好说了。图春,你看不起我吧,我经常想,总归是自己安慰自己,我和他么……我们是为了爱情,每次看电视,看电影,看小说,看到男女主角发生点爱情故事,觉得很感人,对吧?但是现实生活里,说出这两个字,就觉得很不现实,很浮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图春把水拿去给师玉。师玉说:“你说,喝水有什么用呢?”   “喝了水,该生气继续生气,该难过继续难过,该犯贱继续犯贱。”师玉说,“但是谢谢你给我倒水,可能这个举动只存在这样的一层意义。我难过,你能想到给我倒杯水……”师玉笑容惨淡,她站起来,拿遥控器打开电视,她不停换台,不停说话,电视的荧光在她脸上不停地闪烁。   “一想到那些人,谈朋友,结婚,生小孩,说不定都没有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你说相亲,不就是完成生命里的一项任务吗?非得要找老婆,找老公,非得要找个伴侣,非得要繁衍,人已经够多了,世上的人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要继续生小孩?生出来的小孩你能保证他将来会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吗?他要是变坏了,要是天生就很坏,那怎么办?图春……太恐怖了……”   师玉坐在了靠近窗的那张床上,放下了遥控器,她选择了深夜的电影频道,可是电视台还在播广告。   师玉撑住额头,不再言语,发出抽噎的声音,许久,广告结束了,电影开始了。   师玉看电视,说:“现在我是觉得自己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太贱了。我妈肯定不知道我变得这么坏,她知道了,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图春说:“你睡一会儿吧……”   “你明天什么班?”   “我没关系的。”图春说。   师玉说:“不然我们上床吧。”   图春去扔掉了酒瓶,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说:“你睡吧。”   师玉撑着眼皮无助的看着他,图春坐回床尾,问她:“你都梦到他什么?”   师玉说:“很多事情,太多了,记不清楚了。”她转过去,面朝电视,电影的画面好蓝,还有点绿。   一条长长的通道,大约是天桥吧。   师玉说:“不过,有一次,记得很清楚,我掉进游泳池里,呼吸不过来,梦不是应该是黑白的吗?但是我看到的都是彩色的,看到树,天空,云,都变形了,他跳进水里救我……”她目不转睛,“他……抽烟,不喝酒,我看到你,有时会想起他,你抽烟的时候,看不见你的脸的时候,看到烟的时候。还有别人……好多事情,好多人能让我想起他,他变得像……他变成了空气,在我身边,无所不在。”   电影里,一个女人在那条通道上行走。   旁白也是女人的声音,说:“他就是有办法找到她,求她回来。 反反复复,像咒语,像催眠。”   图春和师玉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粘在了床单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师玉后来撑不住,电影没有看到结局就歪在床上睡着了,图春给她盖好被子,拿了张房卡下楼了。他去前台租自行车,客房里的信息簿上说酒店提供租赁自行车的服务,前台却不理解,匪夷所思地打量图春,又看了看身后的挂钟。图春也看挂钟,说:“纽约时间,现在是下午,正好是运动的时候。”   前台笑出来,拿了辆自行车给他。图春骑车,经过凤凰街,民治路,绕到了公园路,来到了市一中门口。   这段路程太近了,电影的台词还在图春耳畔回荡。   真的变成了魔咒。   图春停车坐了会儿,也就回去了。   天亮了。图春回房时,师玉起来了,她洗了个澡,正围着浴巾在穿衣镜前擦头发,她和图春抬了下眉毛。   图春去浴室接了点水烧水,水开了,他兑上些矿泉水,弄了两杯温水。师玉换上了昨天的衣服,拿了一杯水站在窗边喝,她抱着胳膊,小口小口地抿。图春站在浴室门口喝水,里里外外看,提醒师玉:“不要忘记东西。”   师玉说:“离得这么近,去同得兴吃碗面吧。”   图春欣然同意,冲了个澡,洗漱了番,和师玉去了前台退房。等查房时,前台接了个电话,问师玉:“找到一只手表,啊是你们的?”   师玉说:“不知道,估计是之前的客人留下来的吧。”   图春没有响,两人AA,付了房费,走去不远处的同得兴一人点了一碗枫镇大肉面。   图春吃得颇满足,师玉和他说:“什么时候再一起吃面吧。”   图春笑了笑,吃好面,两人就分手了。 第五章   端午假期将至,派出所里不少人都想调休,图春之前放假放得有些野了,主动顶了毛头和冬冬的班。越接近假日,派出所里越忙,石路的电器商城搞活动,要他们去维护秩序,西园寺门口隔三岔五就有假和尚诈骗,警察到了,假和尚落跑了,没一阵就又来了,不得不蹲点逮人,山塘街附近也不安宁,游客越来越多,强买强卖的事情天天都有,不闻不问,影响旅游城市形象,理了管了,那可就没完没了了,顾小豪常常是跨个自行车,到了报警的地方露了个脸,就留图春善后。图春捣浆糊的本领不高,好在够耐心,别人怎么拉他拽他,口水乱喷,他都心平静气,还会跟着应声。   欸,欸,是格,是格。   噻是讲呀。   这两句话在图春嘴里嚼来嚼去,吐出去,吞回来了无数遍,以至于和茉莉花打电话时,都不由自主念叨起了这两句。   茉莉花听到,不高兴,问图春:“倷啊是厌辨我烦?”(你是不是嫌我烦?)   图春不嫌她烦,只是累了,他连轴转了几天,家都没空回,天天在更衣室里枕着那只玩具熊困觉。他不回家,茉莉花就大清老早走路过来给他送吃送喝,陪图春坐坐,再等图庆来接她回去。茉莉花的厨艺没话说,自己熬的八宝粥,自己笃的银耳汤,自己炸的麻团,好吃,精致,但是她三句话不离顾筠,非得刨根问底图春那夜到底和谁谈的心,是男是女,谈的是什么心。图春听烦了,不搭理,默默的,茉莉花拉长了脸,重手重脚地收饭盒,图春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最看不顺眼的要属那只玩具熊了,她嫌它黑乎乎的,脏。   图春说:“本来噻是挨个颜色。”(本来就是这个颜色。)   茉莉花拽起熊的短胳膊,皱起鼻子,仿佛熊有狐臭,熏到了她:“我带转去淘淘。”(我带回去洗洗。)   “啊?囔夯淘?”(怎么洗?)   “倷烦噻忒啧!快点吃吧!”(你烦死了!快点吃吧!)   图春三两口吞进去一块粢饭糕,想说话,呛住了,咳起来。茉莉花用力拍打他后背,没给好脸色,说:“当心呛!”   图春喝水,茉莉花声音扁扁地问:“格件皮衣裳突然拿出来啥体?”(那件皮衣服突然拿出来干什么?)   图春好不容易咽下粢饭糕,忙说:“吹吹。”还叮嘱她,“否要收起来哦,噻挂来嘿好啧。“(不要收起来,就挂着好了。)   “弗是秋秋格衣裳吗?”(不是秋秋的衣服吗?)   图春说:“是格呀,拿出来吹吹。”   茉莉花的眼神软了,摸着玩具熊的短腿短手,轻轻地说:“啊弗晓得恩倷人以哉嘞嘿啰嗒……”(也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里……)   图春盖好保鲜盒,说:“倷转去吧,我也上去啧。”(你回去吧,我要上楼了。)   “我走转去啊?走过来吃力啊吃力噻啧!弗晓得嗯哆爸爸嘞撒体!磨得嘞!”(我走回去啊?走过来累都类死了,不知道你爸爸在干什么,慢死了!)   “倷囔啡自己开车子过来?”(你怎么不自己开车过来?)   “早浪走走路,空气比夜里好,呐尬减肥。”(早上走走路,空气比晚上好,还能减肥。)   “走转去么更加减肥。”图春说。(走回去更加减肥。)   茉莉花脾气上来:“倷啊是厌辨我膀啊?”(你是不是嫌我胖?)   图春连连摆手,拿手机看了看时间,图庆还不过来,比以往迟了十多分钟了。   茉莉花见他此举,更上火了,和图春说:“随便倷!随便倷囔夯!”(随便你,随便你怎么样!)   茉莉花气呼呼地把那只玩具熊抓了起来,拖着走,图春上去搭把手,抓起玩具熊的腿,说:“拖了地浪相啧。”(拖到地上了。)   茉莉花一哼,丢开了玩具熊,图春忙不迭抱住熊,跟着茉莉花走到了门口。图庆姗姗来迟,手里挥舞着车钥匙跑过来和茉莉花赔不是。茉莉花还在气头上,数落起图庆来,连气都不带喘的:“倷囔昂回事体?讲好八点半八点半!每趟噻也弄到呲九点钟再来!开过来啊要十分钟?晓得要堵车么,倷啡好早点出来?”(你怎么回事?说好八点半八点半,每次都要弄到九点才到!开过来有没有十分钟?知道要堵车,你不能早点出来?)   图庆弱弱地说:“去拿报纸,酸奶……”   “别也去拿啊?转去拿会哪夯??弗看报纸弗嘞噻啊?弗吃酸奶弗嘞噻啊??”(非得去拿吗?回去拿会怎么样?不看报纸不行啊?不吃酸奶不行啊?)   “晓得啧,晓得啧,下趟早点出来,早点出来。”图庆唯唯诺诺跟在茉莉花身后,图春抱着玩具熊,想道别,手举起来了,图庆和茉莉花留给他的都只是背影,他们一快一急地走在小路的阴头里,图春还能听到茉莉花训话的声音,海浪似的,一波又一波,总也不停。图春眨巴眨巴眼睛,抱着熊又回去了。   端午这天最忙,附近片区的警察,辅警,城管都被喊去了寒山寺疏管交通,一天班上下来,图春嗓子喊哑了,小腿肌肉抽痛,晚上他在一楼值夜班,往小腿肚上贴了两块撒隆巴斯,小赵和他搭班,闻到那个冲鼻头的气味,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坐得离图春远远的。   过了十二点,两人都是哈欠连天,小赵叫了外卖夜宵,想起来开图春玩笑,说:“今朝夜宵妹妹囔吩来寻倷?”(今天夜宵妹妹怎么没来找你?)   图春说:“人家有男朋友啧。”   李岚岫和新男友打得火热,去了巴厘岛潇洒,哪里有空睬他。   小赵挑起一边嘴角,笑笑,点香烟,吃了两口,说:“倷啊晓得冬冬帮瘪子团来一道啧?”(你知道冬冬和瘪子团在一起了吗?)   图春在写报告,摇了摇头,他倒真的不晓得。小赵用普通话说:“办公室恋情。”   图春笑,小赵又讲:“我嘶果着弗会长远格。”(我是觉得不会久的。)   图春不响。小赵低头玩手机,边玩边叹:“唉,厌气得嘞……”   图春没有接话,小赵也不说什么了,直瞪瞪地看着门口,看了会儿,继续玩手机,玩了会儿,伸了个懒腰,大声地叹气:“唉……厌气得嘞……”   他又来找图春讲账:“今年端午节囔吩出去白相白相?”(今年端午节怎么没出去玩玩。)   图春说:“前阶段假放得忒多啧,弗老好意思。”(前阵子假放得太多了,不太好意思。)   小赵说:“倷礼拜五好歇歇啧。”(你礼拜五可以休息休息了。)   ”嗯,正好礼拜六,礼拜日我本生噻休息,噻当放端午节吧。“(嗯,正好礼拜六,礼拜日我本来就休息,就当放端午节吧。)   “啊准备啰搭白相白相?”(有没有准备去哪里玩玩?)   图春说:“估计帮倪姆妈哆一老吃吃茶。”(估计和我妈妈他们一起吃吃茶。)   “啰搭吃茶?啊有啥格地方介绍介绍?”小赵说,“以哉到西山采采枇杷倒蛮好,农家乐吃吃,白相相。”(哪里吃茶?拙政园啊?现在到西山去采枇杷蛮好得,吃吃农家乐,玩玩。)   “欸,是格。”图春应声。   小赵挠了挠眉心,道:“上趟弗是讲要登嘞十全街开店么?”(上次不是说要在十全街开店吗?)   图春合上笔记本,走到门口点了根烟,到门外面去吃,回头看小赵,接了句:“欸,囔夯啧?寻着店面啧啊?”(嗯,怎么样了,找到店面啦?)   小赵讪讪的,说:“来装修啧。”(在装修了。)   他还讲:“否要帮其他人讲哦,我还吩打招呼……”(不要和其他人说,我还没提过……)   图春点了点头。天渐渐热起来了,外头的飞虫变多了,追着人,不死不休,图春喷了口烟,虫散开了。   接连两天都是图春和小赵值夜班,到了礼拜五,图春总算休息了,早上八点,他从派出所出来,回了家,家门都没进,在车库锁好自行车就在楼下找到矜矜的车,坐了上去。   图春还在上班的时候,茉莉花和几个表亲敲定,错开端午假期出游,正好也凑上了图春的假期。他们自驾去千岛湖。茉莉花和图庆昨天下午就到度假屋了,晚上已经在朋友圈狂晒晚霞霓色了。矜矜因为两个儿子礼拜四晚上要学英语,便和图春一起,礼拜五早上出发。   开车的是顾小豪,矜矜坐在副架势座,图春和他们的一对双胞胎男孩儿坐在后排。图春上车的时候孩子们眼睛一耷一闭,大约都还没睡醒,声音都没有。图春暗自庆幸。   矜矜回头关切道:“倷困忒一歇吧。”她又去关照自己的孩子,“浩浩舅舅困忒一歇,否要吵哦。”   两个男孩儿都没什么精神,蔫蔫地点头,双胞胎不光长得像,点头的幅度都相差无几。图春扣好安全带,正要打盹,矜矜问他:“早饭昂吃了?”   顾小豪说:“倷让恩倷困一歇吧……”(你让他睡一会儿吧。)   矜矜瘪了瘪嘴,转回去,车子开上高速路,矜矜又来和图春说话了,道:“格个师玉,囔昂忘记脱了?”(那个师玉,你没忘吧?)   图春又困又累,靠在车窗上装傻:“啊?啥宁?”   “啊?倷忘记脱啧啊?噻是格个来海关做格!我介绍被倷格,弗是格辰光茉莉花还问我囔小娘鱼格囔优秀,一脚蒙呗男朋友么?”矜矜唾沫横飞,哪顾得上图春记不记得,大讲师玉的八卦。(啊?你忘了啊?就是那个在海关做的!我介绍给你的,不是那时候茉莉花还问我怎么小姑娘这么优秀,一直没有男朋友吗?)   “倷啊晓得,恩倷去做呲人家格小三!”(你知道吗,她去做了人家的小三!)   矜矜提起师玉的名字和小三这个词的时候都讲普通话,听上去特别夸张。   图春撑起眼皮看出去,矜矜喝了口茶,接着讲:“哪尬,挨格小三做得有年头啧,有念头啧,几何年数倷啊晓得?从恩倷高中辰光噻开始啧!挨囔点年数,我啊是佩服恩倷,囔瞒得啰,格个男宁格家子婆啊是真家伙,女人的第六感么,要是我,老早噻果着出来啧,以哉再跑到人家单位去……”(而且,这个小三做了不少年了,有瘾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吗?从她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么多年,我也是佩服她,怎么隐瞒的下去,那个男的老婆也真是的,女人的第六感么,要是我,老早就看出来了,现在才跑到人家单位去……”   顾小豪换到超车道,说了句:“好啧,有啥格好讲格呐,让恩倷困吧……”(好了,有什么好讲的呢,让他睡吧……)   矜矜说普通话:“八卦八卦呀。”   顾小豪说:“有啥格好八卦格,恩哆女人噻是欢喜讲宁家格事体。”(有什么好八卦的,你们女人就是喜欢讲别人的事情。)   矜矜想到不是“别人”的事情了,问图春:“倷格个夜宵妹妹啊是尬男朋友啧啊?倷算囔夯回事体呐?恩哆孃孃格继囡恩囔夯?啊是啊姓顾啊?”(你那个夜宵妹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你算怎么回事?你姑姑的干女儿怎么样?是不是也姓顾啊?)   图春看看开车的顾小豪,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接,顾小豪清了清喉咙,回避开,问矜矜:“倷啊是也吃香烟啧?”(你是不是又抽烟了?)   矜矜底气很足:“啊有毛病啊?挑我啥体?”(有没有毛病,挑我干什么?)   图春说:“我下班格辰光吃呲一根。”(我下班的时候吃了一根。)   他开了点窗,风声呼啸,把什么味道都吹干净了,图春关好窗,车里安静了下来,正适合打瞌冲,可那两个男孩儿补足了精神,先闹了起来,图春毫无招架之力,被孩子又是拿玩具扔,又是吐口水,再困也没法睡了。半途矜矜和图春换了个座,塞吃的,喂喝的,给平板,拿手机,硬是让孩子闭了嘴。顾小豪看着镜子,说:“否要一脚被恩哆看手机!伤眼睛!”(别一直给他们看手机!伤眼睛!)   矜矜说:“格么倷来弄,我开车子!”(那你来弄,我开车。)   顾小豪的目光回到了前方,声音轻了:“倷开要开到啥辰光……”(你开要开到什么时候……)   不知看到了什么,一个孩子抱着手机尖叫了声,另外一个不甘示弱,立刻以更高的分贝响应。矜矜怎么劝都劝不下来,气得自己塞上耳机,不管了。顾小豪说了两句,凶了一通,都没用,图春更无计可施,默默忍耐,睁着眼睛熬到了度假屋。之后的两天,图春像是在梦游,赏月听溪,游湖品茗,徒步垂钓全都不受他控制。茉莉花指哪里他就坐哪里,茉莉花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天一黑,他就躲进房间呼呼大睡。   茉莉花的一帮亲眷都好热闹,白天在外面玩,晚上在客厅赌,一桌麻将一桌扑克牌,不打的就在打的人身上押注,玩性都很重,临到回家,还要赌。图春半夜起来喝水,还被茉莉花抓去顶麻将桌上的位子,她去给大家煮宵夜,热猪油菜饭,炒香椿鸡蛋。   图春上家是矜矜,下家是表弟阿雷,阿雷出了张一条,图春糊了,大吊车,单吊一条。矜矜往牌桌上一看,数落阿雷:“倷啊真家伙,算算么啊老麻将啧,一看么噻晓得恩倷嘞嘿等索子,倷格牌么噻困困吧,跟打打么好啧,还要打出来。”(你也真是的,也算是经常打麻将的了,一看就知道他在等条子,你的牌么就安分点,跟着打打吧,还要打出来。)   阿雷给钱,说:“浩浩哥哥聪明噻格,我是打弗过恩倷。”(浩浩哥哥太聪明了,我是打不过他的。)   阿雷边上坐着他妈妈,图春的小姨妈靳丹,靳丹磕瓜子,说:“还好还好,弗是清一色,我算算看哦……还有点铜钿转去格路浪买点枇杷。”(还好还好,不是清一色,我算算……还能留点钱回去的路上买点枇杷。)   矜矜说:“旧年格家宁家格白玉枇杷啊是蛮好吃格?今年原归带恩哆到恩倷嗒去买哦,讲啊讲好啧。今年枇杷讲比去年格还要好。”(去年那家人家的白玉枇杷是不是蛮好吃的?今年还是带你们去那里买哦,说都说好了。今年的枇杷听说比去年的还要好。)   图春的对家是表姨的老公毛中华,吃着香烟,说:“挨点铜钿么算啥么什,阿雷格网吧,一歇歇噻赚住来啧,啊是?”(这点钱算什么,阿雷的网吧,分分钟就赚回来了,对吧?)   阿雷笑笑,不响,一群人洗牌。矜矜问:“啊是也要开分店啧啊?”   靳丹叹气,不悦道:“否要去讲哩啧,讲起来噻一泡气,装修老早装修好啧,噻是点电脑……”(别提了,提起来就一包气,装修老早就装修好了,就是电脑……)   阿雷说:“出来白相么噻否要讲店里格事体啧。”(出来玩就不要讲店里的事情了。)   矜矜理好了自己前面的牌,笑着说:“啊缺股东嘞啥格,让我么啊入入股,赚赚外快。”(缺不缺股东?让我也入入股,赚点外快。)   茉莉花恰好从厨房出来,过来说:“啥格股东,阿是阿雷要寻股东啊?铜钿弗够啊?”(什么股东?是不是阿雷要找股东啊?钱不够吗?)   靳丹忙说:“是矜矜想入股!”她问图春,“浩浩最近忙点啥?”(是矜矜想入股!)   图春笑笑:“我么,老样子,上上班……”   靳丹眼珠一赚,看毛中华:“听说恩哆军军做呲主管啧?”(听说你们军军当了主管了?)   茉莉花赶图春下去,说:“倷去困吧!”(你去睡吧!)   图春下了牌桌,靳丹喊住他,说:“浩浩,帮我加点水。”   图春去厨房拿了热水壶,回来的时候听到毛中华说:“忙得嘞要臭死,一日到夜看弗见格宁,倪两家嘞登了屋里啊厌气撒,我么锻炼锻炼身体,恩倷么跳跳扇子舞,身体倒噻蛮健。”(忙死了,一天到晚看不到他的人,我们两人在家里没劲死了,我锻炼锻炼身体,她跳跳扇子舞,身体倒挺好。)   靳丹说:“是几何辰光吩看见军军啧,倷啊否要烦,钞票赚啧么噻好啧歪,孙子么倷啊抱着啧,大房子么住嘞嘿,阿姨么请嘞嘿,身体么也好,倷还要点啥?”(是很久都没看到军军了,你也不要烦,钱赚到了就好了,孙子你也抱了,大房子也住了,阿姨也请了,身体也好,你还要点什么?)   大家都笑,茉莉花跟着笑,图春往她的茶杯里也加了点水。茉莉花瞄来瞄去,出了张一筒,说:“端午节么昂去看看英英阿姨架?养老院弗晓得端午啊有啥格福利。”(端午节有没有去看看英英阿姨啊?养老院不知道端午节有没有什么福利。)   毛中华笑笑:“去望呲望,带点水果,粽子。”(去看了看,带了点水果,粽子。)   茉莉花说:“哦喲,英英阿姨咋胃么一脚弗老好格,糯米还是少吃吃吧,上个礼拜我去看恩倷,恩倷还帮我讲吃呲恩哆送格糯米八宝饭弗舒意。”她摸牌,打牌,说,“弗吃么也果着弗好,囡恩,女婿一个月头来一道,送点么什,弗吃算啥么什呐。”(哦喲,英英阿姨那个胃一直不太好的,糯米还是少吃点吧,上个礼拜我去看她,她还和我说吃了你们送的糯米八宝饭不舒服。)(不吃么又觉得不好,女儿,女婿一个月来一次,送点东西,不吃算什么呢?)   她又笑盈盈地和阿雷说话:“前两天买小菜格辰光碰着恩哆琼琼,还帮格个,咿,噻是恩哆老早网吧里相弗是一个网管么,琼琼还帮恩倷来一来嘞嘿,倷帮恩倷婚啊离忒啧,恩倷到还牵记牵记恩哆姆妈,爸爸。”(前两天买菜的时候碰倒你们琼琼了,还和那个,就是你们以前网吧里不是有一个网管么,琼琼还和他在一起,你和他婚都离了,她倒还记挂着你的妈妈,爸爸。)   图春给他们又烧了壶热水,溜回了房间。   回苏州的路上,矜矜带路,一行人去了西山的某户农家买枇杷,图春下车尝了一颗,茉莉花买了三篮,让图春都给顾筠送去,图春自掏腰包,买了两篮,一篮想送李岚岫,另一篮打算送安昊。   图春没有安昊的电话,找李岚岫要来了,可免不了被揶揄几句。李岚岫说:“你上次没问他要电话啊?”   图春说:“无缘无故要电话,不好意思。”   李岚岫嗤之以鼻:“你啊是有什么毛病?”   图春心里一跳,说:“不要瞎说。”   他和安昊用短信联系上了,“针”又收到了演出邀请,礼拜二和礼拜三晚上要登台,图春只有礼拜二有空,他们便约了个时间,在那间live house后门碰头。   礼拜二,吃过晚饭,图春载着那篓枇杷先去书院巷晃了晃,小姜锅贴的柜台收银员认出他来了,问他:“又来找人啊?”   图春讪笑着要了瓶可乐。锅贴店打烊,他也就走了。   live house的隔音不怎么样,待在后门口还能听到里头咚咚锵锵的乐声,不仔细听还以为在唱大戏。图春听着模糊的鼓点,吃香烟,单手环抱住枇杷篮子。后门的尿臊味有些重。   散场了,一墙之内还是很热闹,乐声逐渐被人声稀释了,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后门被人打开了。安昊站在门里面,他看到图春,笑着翘起拇指反手指指身后:“要不要一起吃宵夜?”   他的嘴角翘起来,光在他身上捉迷藏,他又是那忽而清晰忽而暧昧的一张脸,又是那亦正亦邪的笑容。   图春把枇杷递过去,说:“上个礼拜去西山买的,刚上市的白玉枇杷,很甜的,上次真的不好意思了。”   安昊接过了枇杷,说:“那谢谢了。”   图春说:“那……再联系吧。”他迟疑地看了安昊一眼。安昊笑着,道:“不一起宵夜啊?今天不吃烧烤了,也没有什么女朋友男朋友了。”   图春回想起那次宵夜饭局的场面了,心有戚戚,也笑了。   安昊问他:“我的号码你存了吧,不用再问别人了吧?还是我再给你一张名片?”他摸出皮夹子,抱住篓子,翻出张名片,递给图春,开玩笑地说:“这次不要乱塞了。”   图春连声说:“存了,存了。”但还是拿了那名片,捏在手里,想了想,说,“上次,我那个朋友,遇到了不太好的事情……”   他正要起这个话题,安昊身后传来了晓冰的声音,一干乐队人员陆续露了脸,催安昊去吃宵夜。安昊回头说了句:“你们去吧,我有点事。”   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终于走出来,关上了门。他和图春面对面,近距离地站着。图春往外一指,说:“随便走走?”   安昊一摸头发,点了点头。   他们先去安昊车上放下了枇杷,接着便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乱荡,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安昊提到:“其实我有你的号码,岫岫早就给我了。”   图春愣了下,摸香烟,想点烟,安昊先擦亮了打火机。图春凑过去,手指被火苗烧得热热的,他咬住香烟,缩回了手。   安昊也点了根烟,小声地说话:“前女友?”   他问得轻巧、讲究,不像问问题,更没有半点调侃讥讽的意思,一点都不惹人讨厌。   图春回答:“相亲认识的。”   安昊哈哈笑,似是难以相信:“你?相亲?”   图春干笑,光吃香烟。两人走到了白塔东路上,高大的梧桐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了斑驳的树影,安昊在影子里穿行,他问:“你找不到对象?”   图春不好回答,就笑。   安昊看看他,吐烟,继续猜:“哦,你不想找对象。”   图春还是笑,低下了头。   安昊意味深长地说:“晓得了,你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对象。”   图春抬起眼睛,安昊今天穿了宽松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也是黑色的,脚上依旧是那双黑色皮靴。他身上只有耳环、纹身、眼睛拥有别的色调和别样的光泽。图春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家里也要催相亲了。”   安昊大叹:“你说得怎么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   “七老八十反倒不催了,知道再催也没希望了。”   安昊大笑,他的牙齿整齐,香烟吃得猛,却还是很白。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东园门口,东园正在改建,大门围了起来,挂出了“施工中”的招牌,但是深夜了,已经没有工人在工作了,目光所及,连个鬼影都没有。   安昊放慢了脚步,望着东园,说:“以前提起东园,一讲到就觉得能闻到好多臭味。”他又望向图春,“你二十六?”   “哪有这么年轻。”图春说,“二十七。”   “那我们中间有一个代沟。”安昊说,立即问,“是实足年龄吧?”   图春忽而停下了,走到东园那紧闭的大门前张望,说:“动物园早就搬走了,不臭了。”   安昊怂恿他:“要不要进去看看吧?”   “啊?不太好吧?”图春说。   安昊一眨眼睛,坏笑起来,这时候他的眼睛特别亮,像夜行的猛兽:“你明明想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话音落下,他便跑开了,找了道矮墙,翻身上去,跨在墙头上使劲朝图春挥手。图春跟着他翻进了东园。   东园里确实没有动物了,只有树,钢板建材,黄沙水泥,还有些空的笼子,铲平了的小道,围起来的健身设施。看到那些空空如也的铁笼,安昊过去,摸了摸,嗅了嗅,说:“有点臭,估计以前是哪只动物的家。”他的手指一根根掠过那铁栏杆,触到了空气,搓了搓,回头望了眼那铁笼,说:“动物从笼子里看我们,会不会觉得人也是在笼子里?”   “有可能。”图春说。他先走进了一片树林,这里还没有什么整修翻新的痕迹,黑松尤在,晚樱已凋,树叶茂密地堆在他们头顶,图春有时不得不矮着身子经过那些树旁。   “该修修了。”安昊说,摘下一片树叶,闻了闻,丢开了。   在树林的尽头,和池塘相接的地方,有三块石碑倒在了地上,一块上面用朱红色写有:友谊城市金泽市,另一块是:友谊城市威尼斯,还有一块,上面盖了蓝色的塑料布,看不到有没有刻字。   安昊捡了根树枝,想去撩那蓝布,图春耳朵一动,按住了他的手,他好像听到了脚步声。安昊问他:“怎么了?”   图春示意他别说话,他静静地,仔细听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或许是松鼠。”安昊说,丢掉树枝,在裤子上擦擦手,站直了环视四方,说,“以前小学的时候来这里春游过的,觉得好大。”   图春说:“其实是蛮大的。”   安昊问他:“你们小学春游去过哪里?”   “苏州乐园……”   安昊哈哈笑:“那看来我们的代沟也没有很大嘛!我小学有一年也去过苏州乐园。”   “迪斯尼太远,去苏州乐园。”图春说。   “哈哈哈,对对对,这句广告词我也记得,现在是不能这么说了,地铁都能通迪斯尼了。”   两人都笑了,他们路过一片盛放在月夜下、木板缝隙里的绣球花丛,淡淡的花香浮动,一些笑声随着它飘远。   路过间新修好的公厕时,图春进去上了个厕所,他洗手的时候,安昊进来了,他只是洗手。一排只有三个水龙头,墙上还没安镜子,图春正在用最靠内侧的那个。安昊拧开了第一个,只有吱嘎嘎的声音,不出水,他拧回去,往里走,转了转第二个,还是没有水。图春洗好手了,关上了水龙头,他一斜眼睛,安昊已经离他很近了,他来到他身旁,辛辣的烟味最先扑过来,接着,他的呼吸声逼近了,他的左手伸了过来,胸膛贴得很近,心跳声变得特别重,特别清楚。   安昊靠紧图春,拧他刚关上的水龙头。   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旋转。   安昊的胳膊碰着图春的腰,手肘擦过他的手臂。   他慢慢地用五根修长的手指拨弄这汲水的开关。   安昊的臂弯紧偎在图春的身侧,他的另一只手碰到了图春的腿。图春又听到了动物的骚动,好像是被关在牢笼里的狮子在来回踱步,不耐烦,很危险,很险恶,又充满放它出笼的诱惑。   图春想看看安昊,目光才过去,便被挡住了,他只能看到安昊的寸头,他的耳环,还有零碎的纹身图案。   水没有流出来,安昊亲了图春的脖子。他把他困在了墙角,顶在墙上,手伸向他的裤裆,含住了他的喉结。   图春浑身都热,但嘴唇上凉凉的。安昊和他分开了,看着他,忽然是笑了出来,他说:“图春,你流鼻血了。”   图春傻眼了,安昊示意他仰起脖子,还用手擦他脸上的血。图春说:“我口袋里有纸巾。”   安昊摸出包纸巾,抽了两张沾了点水给图春,又递给他两张干的。   图春望着天花板,尴尬极了,找了个借口,说:“吃枇杷吃多了,上火。”   “枇杷凉性的,榴莲吃多了才上火。”安昊点烟,吃香烟,拉着图春往外走,说:“你好好玩。”   图春更尴尬了,不知该作何反应,不敢看安昊,光是看天。天上除了月亮,什么都没有。   安昊说:“我不是笑话你啊……”他问图春:“你吃榴莲吗?”   图春稍稍吸了吸鼻子,嘴里吃到了血,他皱着眉头,说:“太臭了,我不吃……”他忙问,“你吃吗?”   安昊擦他的下巴,说:“还好衣服上没有。”   他把图春按在池塘边的台阶上,他也坐下,就坐在图春边上。过了会儿,安昊问图春:“还在流啊?”   他的声音笑笑的。   图春点点头,往鼻孔里塞了点纸巾,鼻血流得没刚才猛了,图春放下了手,撑着台阶向后仰着坐着。   天上真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云带着点锈色。图春丧气地说:“太丢人了,你就笑我吧……”   安昊大笑,捏住了图春的鼻子,图春不得不张开嘴呼吸,他呼吸到了安昊的气息。安昊亲他,嘴唇吮吸他的嘴唇,舌头纠缠他的舌头。他和图春接吻。 第六章   到了六月,月初就和打仗一样,天天开会、动员培训,到了七号,战斗正式打响,全城三万青少年拖家带口齐上战场,图春和毛头被分到了新区一中的战场,开考前,兵荒马乱,开考后,落叶无声,徒增寂寥。   毛头溜达到了学校后门找看守后门的图春吃香烟,他才派烟,一个家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拍拍他,紧张又严肃地指着考场,说:“不好意思啊,不要吃香烟啊好?味道太冲了。”   毛头说:“里面闻不到的吧……”   家长说:“还是不要吃了吧。”   毛头看看图春,图春往一片树阴头下面看,说:“去格嗒歇忒些吧。”(起那里歇会儿吧。)   毛头收起烟和打火机,和那家长欠欠身子,连声说:“弗好意思,弗好意思。”跟着图春走开了。   图春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来两支棒冰,他吃赤豆味的,毛头吃绿豆味的,他还要来了两张小板凳,和毛头一人一张坐下了。   毛头吃吃棒冰,讲讲账,说:“老早高考么啊噻挨囔考啧,以哉弄得了……”(以前高考么也就这样考了,现在弄的……)   图春说:“高考还是蛮重要格。”   “啊否要看得忒重,我格辰光具有靠几何分数啦?读呲格专科,以哉我看啊蛮好,考得好么……”毛头瞥了眼图春,笑笑,没说下去了。(也不要看得太重,我那时候才考多少分?读了个大专,现在我看也蛮好,考得好么……)   图春陪着笑,说:“噻是讲呀,但必过还是好好叫考……多读读书啊蛮好。”(就是说呀,但是还是好好考吧……多读读书也蛮好。)   “倷滴大学同学啊经常碰头?”(你那些大学同学经常碰头吗?)   图春咬了一大口棒冰,赤豆硬得磕到了他的牙齿,他半掩住嘴,四下张望,说:“大家噻忙,年底聚聚,恩哆呐?”(大家都忙,年底聚聚,你们呢?)   毛头笑呵呵地说:“啊忙,过年格辰光,微信上嘞聚聚。”(也忙,过年的时候,微信上聚聚。)   图春笑了:“发发红包,抢抢红包。”   毛头到处乱看,眼睛闲不下来,说:“看书是蛮好,我欸两天还看呲本书。”   图春撑着下巴咬棒冰,毛头说:“《人性的弱点》,倷昂看过?”   图春摇摇头,不响。毛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能说上来,舔舔嘴唇皮,看着马路上那群自带板凳遮阳伞,翘首以盼的家长,说起别的了,道:“冬冬搭瘪子团来一来啧,倷啊晓得?”(冬冬和瘪子团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图春说:“听说啧。”   “肯定是小赵歪。”毛头的普通话突如其来,略微刺耳。图春吃完棒冰了,捏着冰棍和包装袋,但笑不语。   毛头评头论足了起来,说:“瘪子团屋里相条件蛮好格,恩哆爷嘞嘿拆迁办,拆迁办么倷晓得格歪,进进出出否要忒好哦,冬冬么,哪夯讲呐,爷娘噻是工人,讲出来总归抬背点。”(瘪子团家里条件挺好的,她爸爸在拆迁办做事,拆迁办,你也知道,进进出出不要太好哦,冬冬呢,怎么说呢,爸妈都是工人,说来总归弱一些。)   图春说:“工人阶级力量大。”   毛头声音爬高:“退休工资拿得少!倷啊晓得赵夹里哆阿爹退休工资拿几何?老革命,一个月头好拿一万五!外头点白领啊蒙呗恩倷拿得多!”(退休工资拿得少!你知不知道小赵他阿爹退休工资能拿多少?老革命,一个月能拿一万五,外面得白领都没他拿得多!)   图春不响。毛头说:“囔吩囔听倷讲过恩哆爸爸,妈妈,啊差不多退休年龄啧吧?”(怎么没怎么听你说过你爸爸妈妈,也差不多到退休的年龄了吧?)   图春说:“差往弗哆啧。”(差不多了。)   ”囔最近吩去相亲吃饭啊?”毛头问道。(怎么最近没去相亲吃饭啊?)   图春看向他,问道:“啊是听说倷准备换房子啊?”(听说你准备换房子?)   毛头眼神一变,脸色都不好看了,怨声载道:“啊是冬冬帮倷讲格?真家伙,喊恩倷否要讲出去,唉,房子么是想换……小毛头下趟读书,总归还是寻个好点个学堂。”(是不是冬冬和你说的?真是的,让他不要说出去,唉,房子么,是想换,小毛头以后读书,总归还是找个好点的学校。)   图春说:“恩,还是多读点书好。”   他抬头看学校里的教学楼,对毛头笑了笑。毛头不响了,起身去丢纸袋和冰棍。   第一场考完了,交卷的铃声响起来,图春的眼皮兀自狂跳了两下,他咳了声,拍拍胸口。他心跳得也很厉害。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突然特别,特别地想念狄秋。   他想念狄秋高超的解答数学题的本领,想念他灵活的脑筋,想念他落跑时的慌乱姿态,想念他单手骑车,狼吞虎咽地吃雪糕,啃炸鸡,想念没有他一起参加的高考,没有他一起出席的毕业典礼,没有他一起分享的每一首歌,每一场或好看或难看的电影,想念没有他的每一寸,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呼,每一吸。   图春换下制服后骑车去了一中,市一中也是考点,公园路上设了路障,图春靠近学校后就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推着车经过校门口,天还没完全黑,图春看了眼,看到门后头的广场和门楼,还有一面高高升起的五星红旗。   学校好像变小了,变得更局促,紧凑。   图春重新跨上车,几乎是按照原路返回,回到了张家浜,他偷偷摸摸地经过派出所门口,绕着居民区来回地转圈。   狄秋曾经在这里住过,他也是。他们之间就隔了一片围墙,他们一起上学,一起进校门,进班级,一起看到小丁,一起挥手和他打招呼。再然后,他们一起放学,一起打篮球,夏天时一起去游泳,冬天时就去溜旱冰。好利来的冰粥流行过一阵子,长发的肉月饼,狄秋总是舍不得停嘴。狄秋还会去他家里吃饭,茉莉花喜欢狄秋,“秋秋”“秋秋”地喊他。狄秋喜欢吃茉莉花烧的糖醋排骨,五香小肉,番茄鲫鱼汤,豆腐羹,葱油拌面。他吃东西特别香。   图春停在张家浜河边,他的两脚踩在地上,脑袋低低垂着。他找不到狄秋,哪里都找不到,他也等不到他出现,怎么耐心都等不到。豆豆说,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狄秋了,豆豆还说,狄秋提起你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图春揉眼睛,别无他法,他只能拼命搜刮自己的记忆。只能等到晚上,去梦里找见他。   这晚,图春梦到了狄秋的墓碑。一辆摩托车挡在墓碑前面,图春使劲推开了摩托车,他看到墓碑上镶嵌着一张会动的照片,像是《哈利波特》里会出现的魔法道具。   狄秋掉到了帷幔的后面。   一连打了四天的仗,图春身心俱疲,一收到顾筠约他去光福的信息,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次,顾筠没去老房子了,带着图春直接住进了云水楼。僧人和民间居士的坐夏还在持续,两人住的还是那两间比邻的房间,庙里还是那些树,那座塔,那两座宝殿,那些彻底的黄,究极的黑。唯有斋菜换了菜色,马兰头换成了本地蚕豆。   图春还是惦记着那请他喝茶的老师傅,顾筠去了禅房,他便拿上《华严经》,坐到了老地方,翻翻经书,数数落叶。一下午过去,老师傅没出现,顾筠过来了。她笑盈盈地问图春:“你等善缘师傅啊?”   图春叹息:“唉,看来真的要随缘,缘分才能到。”   顾筠坐下了,和图春面对面,她没有化妆,黑眼圈和稀疏的眉毛让她看上去精神不振,但她说话时倒颇兴奋积极,很有活力。她道:“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能执着的。”   图春低了低头,轻轻说:“我觉得我们做做朋友蛮好的。”   顾筠托腮,瞧着图春:“你尬女朋友了?”   图春不响。顾筠说:“做做朋友是蛮好的,有的人听说要来寺里,以为我开玩笑,结果真的来了,到了就跑了,你倒住得下来,静得下来。”   图春说:“我也没什么好做的,反正也是想想事情,在哪里想都差不多。”   “那你天天都想什么事情呢?“顾筠抿起嘴唇,猜了猜,说,“想你那个找不到的朋友吗?“   图春不响。顾筠笑道:”肯定蛮漂亮的,不然也不会念念不忘,初恋吧?”   图春说:“算不上……”   “表白过没有呐?”   图春说:“没来得及。”   顾筠玩起了衣袖,头顶心朝着图春,她的发根长出了黑色,一头枯发半黄半黑,不伦不类的。顾筠说:“人也是蛮奇怪的,初恋那种么,说不定谈的时候连爱情是什么都还没搞懂,就是赶时髦,看别人有男朋友,就也想要一个,就尬了。分开之后,懂事了之后还是对这段糊里糊涂的感情念念不忘。”   图春说:“可能就是因为糊涂,什么都糊涂,记不清楚才忘不掉。反正优点也糊涂了,想拼命记起来,缺点又记不清了。”   顾筠说:“有点道理,知道善缘大师为什么请你喝茶了,你是有慧根的。”   图春说:“我修不好的。”   顾筠说:“怎么说呢?”   图春答非所问:“人要是不执着,不会有纸,不会有电了。”   顾筠说:“发明家本来只是在培养细菌,后来发明了青霉素。”   图春笑起来,顾筠也笑了,转转眼珠,自己道:“唉,这样讲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和你争了。”   图春耸肩膀,顾筠哧哧笑,问图春:“你要是见到你的初恋,你会和她说什么呀?”   图春皱起眉,攥紧手,又放开,他追寻着一片树叶从枝头坠下的轨迹,说:“不知道,没想过,想不好,还是先见到再说吧。”   “见到的时候自然就会脱口而出了。”顾筠拍了拍图春的手背,触感冰凉,原来顾筠的手里原来抓着枚玉,她给图春看,是片玉叶子,镶了金边,她便是捏着这金枝玉叶参禅的。这是她的法门。   图春不响,那年迈的比丘曾说过,世上万千法门。   诸法皆能成佛,要参。参透这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想。   还是和上次一样,图春和顾筠住到了周一,不过这次顾筠早上先回去了,图春耗到了傍晚才搭车回了苏州,直接去了派出所上夜班。他和冬冬搭班,冬冬抓着个手机就没放下来过,巡逻的时候用,在楼下值班的时候也用,手机用到没电了,就窝在电源插座边上插着电用。图春吃香烟,拍蚊子,无所事事,练练钢笔字,背背《桃花源记》   早上天光,两人交了班,图春恰好收到了安昊的短信,安昊一大早就醒了,问图春今天什么班,晚上有没有空一起看电影。   图春回:下午有空,你想看什么电影?   安昊挑了一部,说:你不想看这个的话,换一个。   图春没有换,和安昊买好电影票,约了时间,他便骑车往家里去了。   路过何山大桥,图春奋力向桥顶冲刺,他站起来骑车,蹬了好一会儿,终于是爬完上坡,图春缓了口气,往旁边一看,他看到铺到运河里的曲折行人道,有柳树,还有一块挡在寒山塔前的巨大的青灰色御碑。   这块御碑从前是没有的,不知什么时候搬来的,不知是哪个皇帝写的碑文。   乾隆还是康熙?   图春说不清。   又是哪个皇帝巡游了江南后回北京造了同样的小桥流水,水巷河街。   图春也说不清。   他没去过北京,他最多出外踏青两三天就会回来。   狄秋和他说过,他说:图春,苏州蛮好的,我住下来,不走了,哪里都不去了。   狄秋从来没骗过他。   到了家,图春进门就闻到了股葱油香,茉莉花蒸了糯米烧麦,打了豆浆,拌了葱油拌面,葱油还是自己炸的。   图春喝了杯温水,坐下吃早饭。茉莉花一道吃,问他:“礼拜日帮顾筠白相得囔夯架?”(礼拜日和顾筠玩得怎么样?)   图春捞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含混地说:“蛮好。”   茉莉花追问:“格么啥辰光带转来看看呐?我红包啊准备好啧。”(那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呢?我红包都准备好了。)   图春咬面条,喝豆浆,伸长胳膊拿了碗草莓到面前。茉莉花瘪起嘴:“水果等歇吃,要么噻挨个礼拜吧,恩倷欢喜吃点啥?”(水果等会儿吃,要么就这个礼拜吧,她喜欢吃点什么?)   图春正愁转不开话题,图庆从门外进来了,一手报纸,一手酸奶,他放下东西后,盛了碗泡饭出来。   茉莉花说:“正好来讲请顾筠到屋里相吃饭格事体。”她捅捅图庆,道,“倷挨个礼拜否要去浙江啧,屋里相登登。”(正好讲到请顾筠到家里吃饭的事情。)(你这个礼拜不要去浙江了,在家里待着吧。)   图庆说:“弗来事格,法国人也来啧。”(不行,法国人又来了。)   茉莉花磕一声放下饭碗,说:“倷囔弗问问儿子帮人家小娘鱼到光福住呲一夜天囔夯啧呐?”(你怎么不问问儿子和人家姑娘到光福住了一晚怎么样了呢?)   图庆端起饭碗扒泡饭,看着摊开的报纸,说:“挨个么……注意安全。”(这个么……注意安全。)   茉莉花睁圆了眼睛,想发作,可最终只是摇摇头,吃草莓,不讲话了。   图春干咽下嘴里的烧麦,赶紧回到房间,淴了个浴,休息了。   图春在房间里待到傍晚六点多,听到茉莉花下楼的声音才出去。图庆一个人吃晚饭,看到图春,抬了下眼皮。图春说:“我出去歇。”(我出去会儿。)   图庆重新垂下眼睛,嘎嘎地嚼酱牛肉,说:“注意安全。”   图春笑着应声,拿上自行车钥匙就走了。他和安昊在来客茂的嘉禾外面碰头,安昊戴了鸭舌帽,穿短袖,一枚唇环又出现在他的下唇上。图春买了可乐和爆米花,安昊看到,指着唇环说:“我不能喝可乐,会漏出来的。”   图春把爆米花塞给他,有些无措地说:“那你吃这个,吃这个。”   安昊拍了下他,大口喝可乐,大笑:“图春,你怎么这么好玩!”   图春哭笑不得,问他:“你怎么有时戴,有什么不戴?”   安昊说:“看情况,看心情。”他朝图春眨眼睛,脱下了帽子,捏成一团塞进屁股后头的口袋里,说:“我嘛,今天心情不错,戴戴玩玩。”   他们看的是美国片,系列电影,一通狂轰滥炸,催眠效果却极佳,图春差点睡过去。出来后,安昊懊恼地说:“没想到这么难看,下次换你挑电影好了。”   图春问道:“你不喜欢?”   安昊看着他,眼睛睁大了些,说:“你喜欢?那我也喜欢好了。”   图春说:“我朋友上次还说你有个性,看来她看走眼了。”   安昊哈哈笑,推着图春去了边上的卖场超市,临近打烊,超市里人还不少,都在买折价的熟食,两人拿了两瓶啤酒,也去了熟食区,挑挑拣拣,只挑出来一盒花生米和一包凉拌豆腐干丝。排队等结账时,安昊突然提起:“上次的枇杷蛮甜的,我妈也说好吃,她嘴巴很刁的。”   图春说:“那蛮好,下次买了再给你。”   安昊板起脸孔,说:“那还是不要了,吃一次就好了,一直吃,印象太深,以后没得吃了就没办法了。”   图春不响,看着他,安昊的严肃神色没能维持太久,他又笑出来。他笑着从收银台边的货架上取下一盒安全套。   到了停车场,图春去拿锁在路边的自行车,安昊走在他后面,问他:“你平时骑自行车?”   图春说:“有时候比车快。“   他开了锁,握住车龙头,问安昊:“你开车过来的?”   安昊放了包凉拌豆腐干丝和一瓶啤酒在他的车篓里,指着远处,说:“停在那里。”   图春伸长脖子,看到了安昊的吉普车,点了点头,轻声说:“我……要去上班了。”   安昊也点点头,一只手插进裤兜里,踢踢脚下的石子,问图春:“随便走走?”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双一次性筷子,一并扔进了图春的车篓里。图春没有说什么,推着车,往马路对面过去。安昊跟上他,沿着桐泾北路漫步,他轻闲地讲话:“上次的音响卖掉了,卖给了我妈的麻将搭子,赚了点钱,下次请你吃饭。”   图春说:“那不是该请你妈妈吃饭吗?”   安昊哈哈笑,道:“请过她了,可以请请别人了。”   说着,他拐进了留园路。留园路狭窄,但晚间没什么车,图春和安昊并排走着,古木森然,留园路上幽静安宁,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图春甚至能听到安昊的呼吸声,他看了眼安昊,他双手插口袋,正走进一片路灯光里。他脖子上的纹身清晰了瞬,旋即又黯淡,难以辨识了。   安昊脖子上纹的是被锁链捆住的骷髅。   安昊说:“坐会儿吧。”   他们恰好走到了留园门口,夜间的园林景点门口只有他们两人。图春和安昊找了片花坛坐下,安昊的钥匙串上挂了个开瓶起子,他开了啤酒,递给图春一瓶。他问图春:“你几点上班?”   图春说:“还早。”他把车靠在一棵槐树边上,接过啤酒喝了口。   安昊拆开了豆腐干丝和花生米,和图春一人拿一双筷子,喝两口酒,吃吃下酒菜。路上没什么风,但伸到了高处的树冠偶尔发出娑娑的碎响,风大约都被它们拂散了。   安昊问图春:“你明天什么班?”   图春说:“还是值夜班,礼拜三休一天,之后上早班。”   安昊靠着那些种在花坛里的矮树丛看图春,微微颔动下巴,“哦”了声,夹了颗花生米抛到空中,张嘴接住了。   图春说:“小心呛。”   他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明天你没空吗?”   安昊笑了,看着图春,那笑容冲着图春,那唇环和亮晶晶的眼睛也都冲着他。安昊贴过去亲了图春一口。   图春慌张,四下察看,没有人,树都没有响。马路上静悄悄的。   安昊笑出声音,仰头喝酒,摊了摊手。图春才要说话,安昊又靠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右腿上,揉搓着他的裤子亲他。安昊的嘴里充满了酒精的气味,怪熏人的,但又有点甜。图春的舌头碰到了他的唇环,起先有些冷,后来他们联手把它捂热了。柔柔软软地吻了阵,安昊的嘴唇贴着图春的嘴唇,轻洞洞地和他说话:“带你去我们排练的地方看看吧。”   乐队排练的地方在一间库房,都快开到望亭了,安昊才在一片黑漆漆的工厂区停了车。他领着图春走,到了仓库门口,图春一看,卷帘门缝里透出点光,他小声问:“你们乐队的人来了?”   安昊看看时间,拉起卷帘门,猫着腰钻进去,试探地喊了声:“晓冰?”   图春也钻了进去,仓库不大,除了乐器和一些简单的摆设,堆得最多最高的就要属上次他在安昊车上见过的那些进口音响了。晓冰正躺在一张沙发上睡觉,耳朵里塞着耳塞,眼前蒙着眼罩。仓库里所有灯都是开着的。   安昊拍拍晓冰,图春有意劝阻,小声说:“让她睡吧。”   晓冰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蜷起身子,让出了些位置,安昊示意图春去坐,他打开了正对着沙发的电视和游戏机,挑了盘游戏,抓了两个手柄过来。   晓冰还在含糊地说话,图春听不清,想问问,一看晓冰的耳塞,没问出口。晓冰的头发起先只是蹭着他的手背,后来蹭到了他的裤腿,图春想往边上避开,可晓冰已经扭到了他身上睡觉,脑袋枕着他的大腿,手抓着他的手。图春不好动了,安昊回来了,硬挤到图春另一边坐着,图春的手被晓冰抓得更牢。安昊看看晓冰,又看看图春,无声地笑,还扮了个鬼脸。图春无可奈何,晓冰变本加厉,伸出手抱住了图春的胳膊。安昊笑得更夸张了,把手柄塞进图春手里,轻声道:“我们玩我们的好了,不用管她。”   图春手一抖,不知按到了什么,电视音量巨响,晓冰弹了起来,拍开了图春的手,扯下眼罩,骂骂咧咧地走去架子鼓后头,一屁股坐下,趴在鼓上睡觉。   安昊把电视音量调得更大,他把图春拖进了一围屏风后头。   那屏风上挂着女人的睡裙,胸罩,还有块毛毯。屏风里面有张圆沙发凳,安昊抱住了图春,他逼得很近,很急,图春脚一软,坐到了那凳子上。安昊跟着跪下,解开了图春的裤子,扒掉了他的内裤,他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搓搓手掌,一低头,含住了图春的阴茎。   安昊的嘴里暖热,舌头灵活,懂得分寸,懂得何时激奋进取,何时缱绻保留,他一下子就掌控住了图春的欲望。图春拒绝不了,他先是看着那些堆成小山似的音响,接着只能看着安昊,只能看到他闪耀着银色光芒的耳环,他的耳朵,脖子上的锁链图案,后背若有似无的树枝一样的花纹。他看到安昊抬起头,仰起脖子来和他接吻,安昊还没放过他,他用手做成了个牢笼,圈住他的阴茎,给他手淫,给他痛快,又不让他轻易释放。图春受不了,低低地喘息,安昊吻得更激烈,他的腰抬了起来,坐直了,他手心里一些粗糙的茧频繁地摩擦着图春的龟头,图春搂住安昊的脖子,射在了他手里。   安昊还跪着,他深吸了口气,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看看掌心里浓稠的精液,又看看图春。   图春想帮他擦手,安昊笑了,眼睛弯起来,把手凑到了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图春现在只想亲他,想摸一摸他的后背,想要那高潮再来攫住他,握紧他。图春伸出手去,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卷帘门被拉起来的声响。安昊探出身子看了看,转过头对图春说:“付俊他们来了。”   图春拉起裤子,他脱下外套把安昊的手擦干净了,卷起外套抱在怀里。安昊好像更开心了,看看他,没说话,走了出去。   仓库里瞬间热闹了起来。灯光暗了,电吉他,电贝司都插上了电,效果器哔哔地响,音响被打开了,投影仪也被打开了,有人听歌,有人唱歌,有人在墙壁上看电影。一阵阵烟味翻涌,图春打了个喷嚏,才要起身,一抬头看到晓冰,他瞪直了眼睛,张口结舌:“我……我……坐会儿……”   晓冰抱着胳膊靠在屏风上,点了根烟,笑眯眯地打量他,不响。   图春站起来:“你坐吧……”   他经过晓冰身旁时,晓冰嗅嗅鼻子,噗嗤一笑,拍拍图春的脸颊,把他推了出去,行了个挥别的礼,说:“喂!注意安全哦!”   图春窘迫,看了一圈,不大的仓库已经挤满了人,烟啊酒啊,随处可见,音乐声响极了,付俊咬着香烟弹贝司,安昊在打鼓,他打得随性,听不出什么曲调,只是配合着付俊。他也在吃香烟,贝司solo的空隙,他把鼓槌高高抛起,鼓槌在空中转了三圈,重又落到他手里,人群中响起了呼哨声。贝司的声势渐渐弱了,付俊眯起眼睛看安昊,安昊用力一点头,打出一连串鼓音,他的身体激烈地晃动着,摇摆着,一抹艳俗的红光打在他身上。他咬着嘴唇,还在打,付俊完全不动了,扶着贝司抽烟,安昊的双臂在空中无规律地摆动,时而伸长了掠过吊擦,时而在小鼓和通鼓间往返,他懂得分寸,懂得进退有度,懂得如何营造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   图春先前在屏风后面出了一身汗,现在又出了一身。许多人都在随着鼓点摇摆,起哄。图春被兴奋的人群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到了沙发边上,他听到一个人问他:“你就是安昊的新男朋友?”   他回头想找问话的人,却没找到,很多人都在看他,好像很多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们的目光一样的暧昧,一样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   图春又看安昊,他现在用单手在打鼓了,给了个节拍,付俊拨弄起贝司,晓冰走到了他们中间,她吃香烟,吃一口,递给安昊又吃一口。安昊完全放松了下来,脸上汗津津的。晓冰唱起了没有歌词的歌。   图春拨开人群,走到了仓库外面。他点了根烟,卷帘门放得很低,仓库里一会儿充斥着红光,一会儿又跳跃着黄光,有时红黄交错,边缘交融。   音乐太吵了。   图春往旁边走开了些。   安昊出来找他,他一只手拽着卷帘门,站在仓库里看图春,笑了笑,说:“里面可以抽烟。”   换了个歌手了,狂躁地怒吼着,听上去十分刺耳。   图春把安昊拉了出来,唰地甩上门,他把安昊压在门上亲他。金属门晃动了下,图春吻得更深,他摸到安昊的头发,那触感好像动物腹部最柔软的毛发。他咬了下安昊的唇环,近而咬住拉扯,安昊推开他,大口喘气,又迎上去,一下一下地啄图春的嘴唇,他们靠在墙上亲了阵,图春说:“我要先走了。”   安昊吃图春没吃完的烟,说:“我送送你啊,你的自行车还在我车上。”   他握住图春的手,图春发现,安昊确实出了不少的汗,他的手心湿漉漉的。 第七章   安昊如约请图春吃了顿饭,图春讲究,非要请回来,安昊同样奉行礼尚往来,一来二去,两人空闲下来和对方碰头成了习惯。安昊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有演出的时候就去演出,没有演出的晚上,就去付俊的店里教手鼓,他经手的生意多,除了倒卖进口音响还帮人淘绝版黑胶碟,有时候一张转手差价能有好几千,他名片上印的职业他也干,哪里的商场要搞开张促销活动啦,什么展会需要布展和物流啦,都能联系他。他有时还送外卖,安昊妈妈空余时间会做些家常卤菜,挂在微信上卖,微信号就叫“安妈妈卤菜”。   安昊带给图春吃过一回,糟鸭舌,糟毛豆,还有糟鸭胗,安妈妈的手艺偏咸了,不是图春的口味,安昊也觉得咸,空口吃不行,只能配酒。   有天,安妈妈开发了初夏新品,卤花生和花生炖牛奶。   安昊在微信里和图春说:晓冰回了趟老家,带回来一车花生,吃都吃不掉,你就当帮帮忙,送送亲戚朋友也好,顺便帮安妈妈打打广告。   随后,图春收到两张照片和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照片里是十保鲜盒的卤花生和两打装在塑料杯里,塑封好的花生牛奶。安昊说,他来等图春下班。   图春下了班,从派出所里荡出来,走了阵,前后寻视,没找到安昊,他继续往前走,又过了阵,回头再望不到派出所了,还是不见安昊。图春给安昊打了个电话。   安昊接起电话就说:“你往前走。”   图春问他:“你从哪个门进来的?”   安昊声音里带笑:“你往前走啊……”   图春找来找去,一阵心烦气躁,和安昊说:“再走我就能走回家了。”   话说到这儿,图春已经迈出了小区南门,这时,一记微弱的呼哨声从他身后飘了出来。图春挂了电话,转过身,迅速锁定了那吹口哨的人——安昊。他正坐在不知谁家的院门口,不知谁种的紫角叶丛边,两只脚踩在一块滑板上,不安分地左右划动,那滑板的滚轮被带动着,发出骨碌碌的声音。   安昊和图春面对着面了,笑着挥手,又吹了声口哨,这次听上去像鸟叫,更尖锐些。   图春问他:“你车停哪里了?”   安昊说:“找不到停车位,停在小商品市场那里了,那里车位多,走过来也还好。”他指着图春走过的那条小路,说:“老远就看到你推着自行车,愁眉苦脸。”   图春揉鼻子,搓脸孔,安昊笑了,跳起来,拍拍图春的肩膀,一脚踏上滑板,一脚蹬地,滑出去好远,和图春说:“走啊,去我车上拿。”   图春坐到了自行车上,他慢悠悠地骑车,安昊在他身旁滑滑板,也是不疾不徐的。   到了小商品市场门口,安昊找到车,打开后备箱,一屁股坐到了里面,还和图春招手,示意他一块儿坐。图春把自行车靠在他车门上,坐到他身畔,安昊从一只纸箱里挖出两杯花生牛奶,插了两根粗吸管,和图春一人一杯。那塑料杯上贴着枚贴纸,画了个卷发妇女的卡通头像,绕着那头像是手写的一圈小字:安妈妈花生牛奶,全天然,无添加。   图春说:“你妈妈长这个样子?有点像《樱桃小丸子》里的妈妈。”   安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照着那个画的?”   图春低声笑,吸饮料。安昊吸了两口,感慨说:“这东西做起来太烦了,要去皮,还要花生打汁,我妈一边做一边骂三门,后来她不高兴打汁了,直接把花生放进去一起熬,吃上去其实也吃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图春点点头,他吃到了软烂的花生米,把他的吸管堵住了,他捏着管子捣了捣,说:“晓冰老家山东的?”   “对啊,青岛的。”   “那该带一车啤酒回来啊。”   安昊咳了声,笑出来,一抹嘴角,看着图春:“上次我去青岛玩,她出门打啤酒,带回来两个塑料袋,塑料袋装啤酒,我还是第一次见。”   “是吗……”图春讷讷地应了声。   安昊说:“什么时候她再找我去青岛,一起去啊?”   图春没有响,垂着眼睛捣吸管,不停变换角度。花生米总是堵住他的吸管。安昊也抱怨:“下次应该装在塑料碗里,还是附赠勺子好了。”   说话间,一条棕黄的土狗摇头摆尾地到了他们跟前。安昊瞄了眼,问说:“狗能吃花生吗?”   图春不确定:“应该可以吧……”   那土狗瘦得皮包骨头,不成模样了,一个劲冲他们摇尾巴,黑葡萄似的眼珠里满是期盼。   图春说:“我查查。”   他用手机搜索,安昊凑在他边上看,结果还没跳出来,安昊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用手里的塑料杯逗狗,他胳膊往高处抬,狗便跟着往高出看,他转圈,狗的眼珠就打转。安昊笑着讲电话。   图春查到了,狗可以吃花生,但最好还是不要喝牛奶,容易腹泻。图春推了下安昊:“别闹它了。”   安昊笑着连连点头,图春撕掉了杯子上的塑封包装,刮了些花生米出来,放到了地上去。土狗大喜,呜呜叫唤,不等图春缩回手就冲了过去舔花生米,还舔到了图春的手。安昊拱了拱图春,给他递纸巾,捂住了手机问他:“朋友找我唱歌,要不要一起去?”   土狗三下五除二把花生舔了个干净,它大约想求更多,窜起来,用两腿站着扒拉图春的裤子,图春说:“真没了,都是牛奶了。”他和安昊说:“我五音不全。”   安昊杯里还剩下些,他刮出来引开了土狗,从车上下来,笑着说:“没关系,我喜欢。”   图春跟着下车,那土狗追过来,尾巴摇得特别起劲,眼神更真诚了。安昊把图春的自行车放进后备箱,他看图春迟迟不动,便说:“看上去蛮干净的,要不要抱回去养?”   图春躲开了,上车,关好车门,扣上安全带,道:“我妈很唧燥的,突然抱条狗回去,要被她烦死。”他从后视镜里看土狗,安昊一发动汽车,那土狗也就跑开了,去向别的人摇尾乞怜去了。   图春想到件往事,沉声说:“高中的时候想养过……一只猫,后来我同学养了。”   “那也蛮好,云养猫,云养狗,享受享受他们的可爱,不用去管它们的屎尿屁。”   图春笑了:“也没享受到,我那个同学自说自话走了,高中都没读完,猫也跟着他不见了。”   安昊悚然,摸了把胳膊:“哇,都市异闻。”   图春笑着摇摇头,不响了。   安昊朋友订的KTV在园区,开快速路过去,很快就到了,包间很大,人却不多,显得有些空了,但包间里的人都很会活跃气氛,安昊一进去,各种掌声欢呼声,摇铃声一齐涌了上来。安昊介绍图春给他的这群朋友认识。   “图春。”   “那边那个鼻子有点歪的是罗根,喝橙汁的是JC,这是小甜,女拳击手,不要惹她,好厉害的,不信你问罗根的鼻子,这个是百丽,还有甲骨文。”   图春看着那绰号叫“甲骨文”的女孩儿,她穿灰绸的衬衣和黑色百褶裙,戴珍珠首饰,神情冷淡,两人打了照面,女孩儿牵动嘴角,笑得不留痕迹。图春好奇,问说:“是做考古的吗?”   大家笑开了,甲骨文给自己倒酒,举起酒杯,冲着安昊直摇头。烫着头波浪卷的百丽聒噪地讲话:“不是啦不是啦!哎呀!我叫百丽难道我是卖百丽的啊!”   罗根弹烟灰,说:“当然不是啦,你是卖冒牌百丽!”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安昊和图春耳语:“卖假货,你们派出所抓不抓的?”   图春转过头,也和他耳语:“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卖假货。”   安昊笑说:“甲骨文在甲骨文上班啦。”   安昊最后介绍一个穿黑色蕾丝长裙,带着顶金黄假发的浓妆艳抹的人给图春认识,说:“这是老狗,房产经纪。”   老狗忙着点歌,看也没看图春,只伸出手搭了搭图春的手指,说了声:“hi。”   他的嗓音粗哑,图春吓了一跳,第二眼看过去才注意到老狗的喉结,图春干巴巴地回了声:“你好……”   老狗抬起眼皮,看到图春,端详了他好久,忽而一把把他拉近了,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安昊在旁忍不住打趣:“你省省吧,去我后面排队啦。”   老狗还看着图春,图春也还看着他,他看着他突出的喉结和薄薄的嘴唇,图春绞尽脑汁,终于是想起来了,声音一高:“何岑渡的展览?”   安昊大呼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是开玩笑的!”   老狗翻个白眼,推开安昊,让图春坐在他身边,手搭在他腿上,靠近了问他:“你啊是岫岫的朋友?”   安昊伸长脖子凑过来,听到李岚岫的名字,一拍大腿,索性致电李岚岫,把她也叫来了。李岚岫正在李公堤吃饭,眨眼就赶到了,她不光自己来了,还带着男朋友小锋一道。小锋文气,戴眼镜,穿衬衣西裤,可两杯洋酒下去,再兜不住斯文,逮住谁就劝酒,就猜拳,摇色子,吃花酒的本领他样样精通。李岚岫受不了小锋的高分贝,找到图春,挨着他讲话。她说:“图春,我没看走眼。”   图春看她,她却看安昊,安昊在点歌,罗根坐在他边上和他说话,罗根说一句,安昊点一点头,笑一笑,两人凑在一起吃香烟。安昊点了首达达的《南方》。   图春默默喝柠檬茶,正轮到百丽的《青藏高原》,她纵情高歌,伴奏混响几乎盖过了包间里所有其他声音。李岚岫非要在这个杂音最多的时候和图春说话,抓着他,靠得非常近。她的呼吸弄得图春的脖子发痒,她说:“你要看紧一点。”   百丽破音了,老狗直喝倒彩。图春没听清李岚岫的话:“你说什么?”   李岚岫掐他的手背,抬眼看安昊。安昊已经从点歌机边上走开了,小甜拦住了他,拍着他的裤腿和他说话,还一直有别人在喊他,没有人不认识他,没有人不想找他喝杯酒,说会儿话。李岚岫和图春说:“你少来,不要和我装傻啊,你这个人就是有这个问题,弯弯绕绕。”   图春问她:“巴厘岛啊好玩?”   李岚岫翻起眼皮,抖索了下身子,小锋和百丽划拳划得正激烈,还引来了JC和老狗在他们身上押注。   “五!!十!!”   “喝!喝!!”   小锋这轮输了,三只手一起灌他酒,酒液洒了他满身。   李岚岫点香烟,说:“你省省吧,巴厘岛不是这个。”   图春比拇指:“你结棍。”   李岚岫咬住嘴唇笑,还要闹图春,安昊过来了,及时分开了两人,问李岚岫:“安妈妈的花生牛奶你啊要吃?”   李岚岫瞪眼睛,挺直腰杆,在胸口比了个半圆:“我胸够大了吧,再大就不好看了,你啊知道平胸比较时髦啊?”   安昊和图春对视着,一同笑了。李岚岫吃了两口烟,忽然揽住安昊,语重心长地在他耳边喊话:“我和你说,图春这个人,有点毛病,你迁就迁就他,啊晓得?”   甲骨文在唱梁静茹版的《纯真》,音乐轻曼,李岚岫的话连图春都听到了,他朝安昊使眼色,眼神却扑了个空,安昊还在听李岚岫说话,还很认真,专心地听着。他回说:“他蛮好的,我看没什么毛病啊?”   李岚岫摇头晃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这个人……他……”   图春和安昊都等着她的高见,李岚岫一瞥屏幕,跳起来,跑到前头,拿过麦克风,喊道:“我的歌!”   她唱了首《一个人的精彩》。   后面那首正好是安昊点的《南方》。   前奏刚完,晓冰进来了,她看也没看屏幕就大喊大叫:“武汉怎么算南方呢!!”   底下嘘声一片,晓冰扶住腰纵声大笑,她一个一个地打量包间里的人,一个一个地打招呼,一圈看下来,她那两道迷离的目光回落到了图春身上,迈开步子朝着他就走了过来。她走近了,一个不小心,崴了脚,直接摔进了图春怀里。晓冰身上的酒味已经很重了,和清淡的果味香水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图春手忙脚乱地扶起她,让她坐好。晓冰却坐没坐相,黏着图春,一条腿架到了邻座百丽的大腿上。百丽吃西瓜,吐瓜籽,看看晓冰,捏了捏她的小腿,比了个眼色,问说:“你一个人来的?没有谁送你过来啊?”   晓冰胸膛起伏,仿佛在笑,伸出手指压住了嘴唇:“嘘!天机不可泄露。“   百丽还在捏她的小腿,手指一用劲,晓冰嚎叫:“你不要开鞋店卖假鞋了,去开按摩店吧!”   百丽啐了口:“瞎七搭八!”她的眼珠滴溜一转,瞅着图春,辩说,“你们都不要再在新朋友面前造谣我了啊好?图春!我是戴百达翡丽才被他们叫百丽!!”   她一伸手,秀她的腕表给图春看,晓冰顺势扒拉着百丽的胳膊坐了起来,屁股挤着图春,手在他的衣服上裤子上一通乱抓,搂住他的脖子和他说话:“你让安昊别唱了,你唱吧,我还没听过你唱歌,我们合唱一首吧?我唱任静,你唱付笛声,欸,就妇炎洁广告那倆。”   百丽笑着抽了晓冰的脚背一下。晓冰完全爬到沙发上,爬到图春身上了,图春推不开她,被她的酒气,香气熏得实在招架不住了,遂向安昊求助,安昊被他们逗笑了,边笑边唱歌,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图春找到李岚岫,李岚岫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吃着葡萄比嘴型:“烂桃花,烂桃花。”她不管他,也不管烂醉如泥的小锋,翘起二郎腿玩手机。   图春无计可施,小声和晓冰说:“走光了,走光了。”   晓冰痴痴点头,似是醉得很厉害了,闭着眼睛依偎在图春肩头,嗯嗯哦哦地跟着音乐哼歌。图春伸长胳膊抓来个抱枕按在她腿上。   不一会儿,温洋进来了,他站在门口就点香烟,招呼也不打一声,眼皮都不抬一下。老狗和百丽交换了个眼色,百丽拱了拱晓冰,晓冰睁开一只眼睛,懒洋洋地说:“老狗,帮忙点首歌啦。”   老狗赌钱赌得正起劲,所有宝都押在了这一注上,把JC打发去点歌。JC直接把《南方》切了,下一首歌跳到了《你那么爱她》,老狗和百丽好一顿笑。安昊过去一人拍了他们一下,低声数落了两句,老狗一扭腰,抓着安昊的衣领把他拉近了讲悄悄话。图春稍直起身子,晓冰咕哝着又把他按了回去,图春看到安昊的嘴巴在动,好像在讲:“别弄他啦……要结婚了,结婚了……”   图春忍不住去看温洋,他站在门背后吃香烟,音乐响起来了,歌词都跑过两句了,始终没人唱,还是晓冰爬起来找到麦克风,两个男生合唱的歌,她起了个女生的调子,高得离谱,没人愿意跟近,成了她的独唱,这下好了,晓冰唱上了瘾,变身麦霸,不光唱自己点的歌,还把别人点的也唱了,一首接着一首,她唱到声音沙哑,温洋吃空了烟盒,他终于走过来。   温洋把空烟盒丢到桌上,催晓冰:“几点了?回去了回去了!你明天不是要去横店吗?”   晓冰吐吐舌头,她人从图春身上下来了,但身体还紧靠着她。温洋和她说话,她时不时干呕一声,就是不起来。温洋拿了个垃圾桶过来,说:“你要吐吐这里!”   晓冰说:“我不要吐。”   “那回家。”   “你回家。”   温洋气煞,一把提起了晓冰的胳膊。安昊过来拦了下:“等等我送她回去。”   晓冰一转身抱住了图春,赖着他,说什么都不撒手,说:“等会儿成哥要过来,他在独墅湖那里拍夜戏。”   图春傻傻问:“啊?那你抱着我……更不合适吧……”   安昊好言相劝:“好了好了,叫杯茶吧,解解酒。”   温洋不响,坐下了,安昊要来两杯浓茶,茶水送到,安昊递给温洋一杯,说:“你喝酒了?那还是别开车了,找个代驾吧。”   温洋看着他:“啊有香烟?”   安昊掏出烟,温洋点了一根,讲起了苏州话:“等歇悠悠过来接我。”   晓冰尖叫:“讲普通话啦!!”   图春一吓,试着安抚晓冰,说:“他说等会儿有人来接他。”他拿起茶杯,吹开了些热气,递给晓冰。   晓冰喝了一口,还是觉得烫,直吐舌头。温洋凶神恶煞地剜了她一眼,边骂边找了个杯子,用冰水兑热茶:“叫你不要喝那么多,你不是喉炎才好吗?啊是又想去医院挂急诊?下次肚子痛,喉咙痛你自己打120,别来烦我!”   晓冰默默喝茶,高声唱歌,图春挤在她和温洋中间,手背上溅到了不少温洋的唾沫星子,耳膜被晓冰震得发痛。他费劲地站起来,道:“我去打个电话。”   时间不早了,接近零点了,他发了条微信和茉莉花说了声,今晚他可能会晚些回家。茉莉花还没睡,打电话问图春人在哪里。图春才要回答,看到安昊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他走到他边上点烟。   茉莉花还在追问:“啊是嘞外头白相啊?”(是不是在外面玩啊?)   “嗯,几个朋友唱唱歌,”图春说完立即打补丁,“倷吩看见过格。”(你没见过的。)   “哦,哦,格么倷自己当心点,夜里相晚么噻打的转来,踏脚踏车忒危险啧。”(哦,哦,那你自己当心些,晚上晚了就打车回来,骑自行车太危险了。)   图春说:“晓得啧,倷困吧,否要看电视剧啧,眼睛看得干煞。”(知道了,你睡吧,不要看电视剧了,眼睛看得太干了。)   “晓得啧,晓得啧,我困啧。”茉莉花叠声答应,却没挂电话,就是不出声了。图春挂了电话。   安昊吃了半支烟了,微笑打量图春:“还以为你跑了。”   图春拿了他手里的烟,抽了两口,缓缓吐烟雾,说:“当夹心饼干吃力死了。”   安昊靠墙站着,笑着。图春说:“和我妈说一声。”   “你今晚不回家了?”   图春深闷了一口,香烟烧去大半,他道:“不知道啊,不知道你们要弄到几点。”   “不想应酬的话我们走好了。”安昊说。   “不太好吧。”   安昊说:“没关系的。”他又说:“我妈今晚又是通宵麻将。”   那一长截烟灰掉到了地上,图春低下头,烟灰碎成了粉末,看不清,找不到了。他轻声说:“让她当心点身体,麻将馆里空气不太好,坐久了还是要活动活动。”   “打麻将前天天去运河那边的健身步道暴走。”安昊说。   图春笑了笑,一撇头,看见玻璃大门里面走出来两个人和一具行尸走肉——罗根和李岚岫把小锋架了出来。小锋不省人事,衬衣,西裤一塌糊涂。安昊过去搭了把手,把小锋靠墙安置好。图春和罗根跑到街上拦车,出租车开到ktv门口,几人合力把小锋塞上了车。李岚岫和司机报了个地址,碰地关上了车门,出租车眨眼就没影了。图春看看李岚岫,想问什么,没响。还是罗根问了出来,他问:“你不和他一起走?”   李岚岫振振有词:“我们不住一起啊,就算住一起,我是他女朋友,又不是他妈。”   安昊说:“妈也不管这个,保姆,保姆。”   李岚岫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寒战,她穿的是短袖热裤,夜风还是偏凉,她没再多说一句,竖起肩膀跑了回去。罗根还杵在原地,一摇头,一叹气,苦着脸说:“女人,真是搞不懂。你对她好吧,她怀疑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你对她没那么好,她又嫌你不够温柔,不体贴。你说好吧,那我温柔点,她肚子痛,你弄红糖水给她喝,你买衣服送她,别人都夸她衣服好看,她又说你怎么懂这么多,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好吧好吧,不说这些,那我能不能希望你也能对我温柔点,为我考虑一点呐?她就说,我又不是你妈!你去找你妈了吧,她又唾弃你恋母,网上怎么形容的?妈宝!”   安昊啧啧嘴巴:“小甜一拳头是把你对女人的所有幻想都摧毁了。”   罗根嗤了声,和安昊握了下手,提醒他:“那下个月你从广州回来联系我吧,不要忘记啊,有点刮痕也没关系的。”   罗根也打了辆车走了。   图春和安昊往包间回去的时候,图春问了句:“你下个月要去广州?”   “去进点货。”安昊说,顿了顿,问他,“你要不要一起去?我也就去两天,你啊请得出假?”   “大概几号?”   “月中吧。”   图春盘算了番,犹豫了会儿,到了包间门口,安昊要进去,他才说:“应该可以的。”   安昊笑着摸了把图春的脖子,趁他不备,揽过他亲了他一口。图春追过去,追进了包间,那包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生面孔,图春看到成哥了,他的身边围着一票年轻男女,晓冰就坐在这些年轻人中间,成哥的左手边,她安静地吃哈密瓜,喝茶。她的酒好像醒了,眼神重新恢复了光彩,机敏锐利了起来。成哥的手在她裸露的大腿上抚来摩去。   安昊上前热络地和这些陌生男女打招呼,派名片,这些年轻人都是成哥带的剧组里的小配角,他们刚结束一场夜戏,出来放松放松。   又是晓冰的歌,她接过别人递来的麦克风,走到屏幕前唱歌。她边上的女孩儿顺理成章地坐到了成哥边上。成哥的手总是放在坐在他左边的女人腿上。   这些人都管晓冰叫“成嫂。”   温洋待了没多久就走了。   突然多了这么许多人,李岚岫半天轮不到一首歌,逐渐是意兴阑珊了,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图春看到,遂问她:“要不要送你回去?”   李岚岫摇摇头,抱住图春的胳膊,眼睛耷闭耷闭地靠在他肩头,说:“回去更没劲,你不要乱动啊,我歇歇。”   成哥带来的女孩儿里有两个是某个偶像团体的成员,她们点了好几首自己团体的歌,跑到屏幕前又唱又跳。老狗和百丽他们逐渐也不唱歌了,吃香烟,吃水果,磕瓜子,闲散地坐着,听别人唱歌,鼓鼓掌,聊聊天。李岚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话。到了后半夜,她不聊电视剧,不谈餐馆,对星座也完全丧失了兴趣,彻底地困了。   图春说:“送你回去吧。”   李岚岫忽而睁大了眼睛,来精神了,揪住图春说:“图春,我请你吃早饭吧。”她喊上了忙着和成哥应酬的安昊,等他过来了,便说:“昊昊,昊昊,我请你们吃早饭吧!”   安昊一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五点,闹了个通宵。他说:“正好有些饿了,那走吧。”   他们走时,包间里的欢乐还没散场,晓冰跟着他们出去,清晨阴冷,她披着成哥的外套在外面抽烟。   “那我们走了啊。”安昊说,拉紧晓冰肩上的外套,“当心身体。”   晓冰打了个手势:“再联络吧。”   和晓冰分别后,上了车,安昊告诉图春和李岚岫:“乐队解散了。晓冰要和成哥结婚了,回青岛见过家长了。”   图春默不做声,李岚岫沉寂了会儿,提议说:“没劲死了!我们玩成语接龙吧!也不算接龙,四个字里面有男和女就可以,我先来哦。痴男怨女。”   安昊一耸肩:“善男信女。”   轮到图春,他说:“这算什么接龙啊。”过了会儿,他道:“饮食男女。”   “好男好女!”   图春说:“你这个是电影名字!”   “你那个不也是吗?”   “除了是电影名字还有这个词的啊!”   李岚岫耍赖皮,不肯改,安昊停在红灯前,笑着接:“红男绿女。”   李岚岫放下了车窗趴在窗口,街上冷清,只有树和灰扑扑的柏油马路。她说:“男欢女爱。”   图春说:“男耕女织。”   李岚岫大声说:“夫唱妇随!”   图春说:“不是要男和女吗?”   “奇怪,夫不是男,妇不是女吗?你小学没毕业啊?”   图春说什么都不肯玩了,李岚岫和安昊道:“他的毛病就是发起耿劲来要人命,你看看,玩个游戏都要耿。”   图春不响,安昊笑得停不下来,李岚岫继续拿话梭图春,说:“你耿什么啊?你想不出来,那你拿手机查啊,认输也没所谓啊,我们又没赌什么,你赌气啊?”   图春总归是不响,抬杠没有人响应,李岚岫也不吭声了。安昊把车开回了市区,他找的那家早点店已经开门了,只是水还没烧开,三人要了两碗泡泡馄饨,三只肉汤团,只能等着。李岚岫饿坏了,跑去隔壁先买了个双酿团子,捧着吃,垫垫肚子。图春去买了瓶矿泉水,问店家要了点热水,掺了杯温水。   图春问安昊:“不送晓冰回去不要紧吧?”   李岚岫踢了图春一脚:“你真的蛮爱多管闲事的。”   “我还算爱管闲事啊?”图春争了句。李岚岫吃了满嘴的芝麻,点点头:“也是,你要是爱多管闲事,早就帮我把狗找回来了。”   安昊好奇:“什么狗?”   图春要说,李岚岫不许他讲,要捂他的嘴巴,安昊更好奇了,三人闹作一团的时候,早点店外头进来了个年轻男人,那男人要了十颗生的肉汤团,十颗生的芝麻汤团,打包带走。他说话轻声轻气,胡子拉渣,打扮倒很清爽相。他频频偷看李岚岫。李岚岫一心吃手里的团子,一口接着一口。直到那年轻男人骑着电瓶车走了,李岚岫才说:“我前前男友,养狗那个。”   安昊说:“到底什么狗?”   图春说:“他住这里附近?你不早说……不然换别的地方吃了,马医科也有肉汤团吃的。”   李岚岫皱起鼻子,皱起眉毛:“干吗要躲他啊?他不住这里附近啊,他是儿科医生,唉,我怎么知道他今天会过来,不是啊,就算他过来了,那又怎么样?”   安昊插嘴:“马医科那个肉汤团的酿有股臊味,不好吃。”   李岚岫深表赞同,和安昊说:“就是之前我和他一起养了条狗,分手了之后,狗跟了他。”   图春说:“那种狗按照规定是不能养的,她半夜三更到我们派出所举报无证养狗。”图春清喉咙,“她穿了画画穿的围裙,上面都是红颜料,我还以为她杀了人来自首。”   李岚岫说:“好了,好了,以后都不要讲了,到此为止了啊。”   三人的汤团和馄饨上了桌,图春拿起勺子要吃,一抬头,看到先前那年轻男人开着电瓶车又经过了早点店门口,眼神一探一望的。安昊坐在图春边上,似乎也发现了那男人和他鬼鬼祟祟的举动。他一笑,凑过去,亲了李岚岫的脸颊一下。李岚岫手里的塑料勺子差点没掉了,她嘻嘻哈哈地捶了下安昊:“你干吗?”   图春亲了她另外半边脸孔一下。   李岚岫捂住了嘴巴,睫毛扑闪扑闪,最后还是笑了出来。她问他们:“大清老早,你们发什么毛病?啊要现在叫车送你们去广济看看。”   安昊咬了一小口肉汤团,被汤汁烫得倒抽冷气,说:“你看上去好像需要点安慰的样子。”   李岚岫挑眉毛:“还好你长得好看,说话不讨厌。”她的矛头瞬间转向图春:“那你呢?”   图春笑着看安昊,点了根烟,喝温水。   李岚岫不吃东西了,教训起他们两人:“你们也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吧!我和他已经结束,没有续集了,他过得再好,我也不会耿耿于怀,他过得不好,我也不至于幸灾乐祸。”   图春说:“好了,李大师,口水都喷我碗里面来了。”   安昊和他换了碗馄饨:“那你吃我这碗。”   李岚岫大呼受不了,三两口解决了肉汤团,掏出化妆包,对着镜子抹口红,描眉毛。图春吃得最慢,等他吃好,三人走到了马路上,路上还是没什么人,天空青灰色,云朵丝絮一般,日光和煦,就是有点闷,有点潮湿。风过来,赖在人的皮肤上,不走了。   李岚岫用手擦擦额头上吃出来的热汗,站在马路中间敞开了双臂,图春和安昊自觉地站到她左右两边去,挽住她,两人的左右手在她背后碰到了一起,互相握住,拥着她往前走。李岚岫笑了出来,嘬嘬两声,一人往他们脸上留下一抹鲜红的唇印。   安昊交际广,认识的人多且杂,图春跟着他结交了一群又一群的新朋友。   这是在博物馆作导览的天想。那是陈伯。这是沐野,吃素,最近筹划开一爿素菜饭店,还有玩涂鸦的小刀,法院的阿明,律所的大头……十根手指头加上十根脚趾头都数不过来这些新鲜的人物。他们有的正青春,有的明显上了年纪,图春经安昊介绍,还认识了一位开茶社的范老先生,年有古稀,银须鹤发,精神头好极了,三不五时就约他们去旺山的挹翠轩听评弹。安昊朋友虽多,各个圈子却泾渭分明,唯独有一个特例——老狗,他意外地活跃在安昊的所有交友圈里。图春和安昊去保龄球馆打球的时候,图春看到老狗抓球,助跑,丢球,保龄球悉数倒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狗技压全场;去奶茶店玩狼人杀的时候,老狗不怎么活跃,光是喝茶,吃蛋糕,偷看图春的牌,和安昊讲悄悄话;至于每周一次的由罗根发起的ktv聚会,老狗从没缺席过;形形色色的聚餐,更少不了他的紫色眼影,蓬松假发和紧身黑裙子。图春渐渐和老狗混了个脸熟,也渐渐习惯了一眼看出去,看到这个骨架宽大,轮廓硬朗,穿女装,作女人打扮,女人姿态的男人。老狗总爱学奥黛丽·赫本那张广为流传的黑白照片里的姿势,托腮,下嘴唇比上嘴唇突出些,眼睛晶亮地坐着。   老狗也有不穿女装的时候,他除了作房产经济,还和人合股开了家私人影院,周末的时候偶尔在那里帮手。安昊有一票朋友会去他那里包场看片。安昊约了图春好几次去看电影,偏巧图春都排不开班,这天安昊又来问他,图春正好有空,下了班骑着自行车直接便过去了。   安昊把图春介绍给包间里坐着的四个年轻男人认识。他说:“这是图春,新朋友,大家认得认得。”   包间比一般的私人影院包间要更大,更深,座位并非沙发座,而更接近电影院的单人座,皮质表面,还能向后仰躺下来,分成前后两排,各有六个座位。包间的红色墙壁上挂着几条红毛毯。   安昊介绍完图春,便拉着他坐下了。图春开了瓶矿泉水,喝了口,问了句:“这些人是……”   安昊笑着回他:“电影发烧友甲乙丙丁。”   图春笑了,回头又扫了眼那甲乙丙丁,他们的脸孔都半隐在阴影里,眼神因而显得有几分忧郁,甲在挖香烟,乙架起二郎腿,身子前倾着,他坐在图春正后方的位置,一双眼睛直白赤裸地盯着他,丙和丁都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地玩手机,吃薯片。那乙还看着图春,似在揣摩,似在猜度品味着什么,图春心里一毛,转头问安昊:“今天看什么?”   安昊一拍手,想起什么了,起身跪在椅子上往后看,问身后那四人:“今天是哪两部啊?”   甲点起打火机,嘴巴张开了要说话,安昊一伸手,拿走了他的打火机,自己点了一根烟,问说:“到底看什么?”   甲眯缝了下眼睛,看看图春,收起了烟盒,喝水,说:“《欲望号街车》和《怒海沉尸》,投票啊。”   在场的人都要参与投票,结果很快揭晓,六个人里只有图春投了阿兰·德隆。马龙·白兰度高票胜出。   安昊出去找老狗播电影,乙换到了图春边上坐下了。图春这才看清他的样子,他并不怎么忧郁,年纪轻,眉目轻佻,开口前总爱大喘气,有些兴奋过头了。他说图春:“你的口味好娘炮哦。”   他还问图春:“那《伊甸园之东》和《怒海沉尸》你要怎么选啊?”   图春笑笑,没有响。乙咯咯地笑,开了罐可乐,翘着兰花指捏着吸管喝了一小口。图春还是笑笑,喝水,一双手在裤子上摩来摩去。乙拍拍他的手背,问他:“一直听昊昊说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   图春干巴巴地回说:“你们经常一起来这里看电影啊?”   乙握着那罐可乐,抬起眼睛看图春,图春不太自在,乙却怡然自得,目光更近了,呼吸索到了图春的脸上。乙伸出舌头绕着吸管慢慢地打转。   电影开始了,有人关了灯,图春眼前一暗,他抱住胳膊坐好了,乙的胳膊贴着他的胳膊,他的皮肤细腻,冰凉。陆陆续续又进来了好几个人,但里面没有安昊。包间里坐满了,安昊的位置被一个嚼口香糖的青年男人占了。图春想说些什么,一抬头,那男孩儿却已经坐下了,还点上了香烟,咬图春的耳朵,悄声说:“后面有人不让我抽烟,我来前面抽一根烟,很快的,你不介意吧?你要吗?”   后排分明有人在抽烟,图春能闻到烟味,他清了清嗓子,没说话,把胳膊抱得更紧。无论是乙还是抽烟的男孩儿都靠他太近了。   男孩儿抽完一根,接着又是一根,后面的烟味也是有增无减,图春偏过脑袋,往后睃了眼,那些男人们在马龙·白兰度的咆哮中依偎在一起,手和手贴着,腿和腿靠着,有的嘴巴和嘴巴甚至也是紧密不可分开的。   费雯·丽歇斯底里的尖叫,图春一惊,手心一凉,他低头看去,抽烟的男孩儿握住了他的手,一片白光反射在他的脸上,他太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图春想,他不会超过十八岁。   反光稍纵即逝,年轻的男孩儿吻住了图春的嘴唇。   他抽的烟很淡,嘴里残留着少许荔枝的甜味。   图春缩开了,男孩儿笑了,揽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自如地操纵着气声和他说话:“你第一次吧?从前没见过你啊?你和昊昊一起来的?”   他的每个尾音都黏在一起,每个问题似乎都并不在乎答案。他又来亲图春,很讲究,很细腻地吮他的嘴唇,想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图春推了下他,男孩儿的一只手探到了他的裤裆,图春想起身,男孩儿按住了他,媚声说:“放松点啦,没关系的。”   还有另外一双手也按住了图春,是乙,他轻笑着抚摸图春的头发,用更轻的声音问:“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呢?”   他往图春脸上喷烟,图春呛得直咳嗽,他眼前忽而只剩下烟雾和一双又一双暧昧,混乱,饱藏复杂的秘密,又充斥着单纯渴望的眼睛了。他的脸被轻柔而温暖的吻覆盖住,到处都是甜蜜的气息,到处都是醉人的香味。图春的裤子被人解开了,他听到一把声音说:“我知道的,昊昊很会舔的,不过我也很厉害的。”   图春使劲挣脱了,霍地起身,抓起裤子扣好了就冲了出去,安昊刚好回到包间门前,他手里抱着桶爆米花,和图春撞了个满怀,爆米花差点没掉到地上。图春忙不迭和他道歉,弯腰去捡洒到了地上的零星爆米花。   安昊笑着拉他起来:“你干吗啊?掉出来就掉出来吧,我找老狗过来扫扫好了,捡起来也没办法吃了啊。”他抓了两颗纸桶里的爆米花塞进嘴里,问图春:“刚爆出来的,你啊吃?”   图春还弯着腰,低着头,他看到安昊的脚,他的黑色帆布鞋上落到了些雪白的碎屑。   图春拉着安昊往外走。   安昊在前台放下了爆米花,没有响,任图春拖着他。一路走到了停车场,到了安昊的车边,图春瓮声瓮气地说:“你开下门。”   安昊开了车锁,好笑地打量他:“你对马龙·白兰度意见这么大啊?”   图春推着安昊上了后排,自己跟着钻进去,他一把抱住了安昊,压着他亲他的嘴巴,摸他的裤裆,脱他的裤子,把手伸到了他的内裤里面。他握住了安昊的阴茎。   安昊呻吟了声,用胳膊肘撑着椅子稍坐起来些看图春。图春手里一收紧,安昊低呼出来,双手插进了图春的头发里,靠着车门放松了身体,图春帮他手淫,一下就把他弄得勃起了,安昊揉揉图春的头发,不让他碰自己了,拽着他拉他过去接吻。他分开了腿盘着图春的腰,图春握住他的脚踝把他往怀里拉,两人抱得紧紧地亲来亲去,直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们才分开了阵。安昊爬起来,探了半个身子到前面去,在副驾驶座那儿翻翻找找,图春顺势从他身后抱住他,又去揉他的阴茎,舔他的后腰,后背,一遍遍吻他的纹身。他早就弄清楚了,安昊背后纹的是月球,冥王星,还有木星,穿过它们的不是它们运行的轨道,而是一圈又圈荆棘。   图春抓住了安昊的阴囊,在掌中揉搓。安昊重新转过身来了,他翻到了瓶润滑剂和一盒安全套,他咬开安全套给图春戴上,往图春的阴茎上淋润滑剂。   图春说:“你车上装备蛮齐全的……”   安昊挺着腰,用单手撑着车顶,屁股悬空着看着图春。他的阴茎碰到了图春的阴茎,沾到了些润滑剂,他歪着头吻图春,轻轻喘息,轻轻说:“以备不时之需。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图春握住他的腰,慢慢引着他往下坐,咬了下他的唇环,问说:“你的朋友们也都这样吗?”   安昊笑了,双手环在了图春的脖子上,他的屁股碰到了图春的阴茎,腿自觉分得更开了些。图春顺势把阴茎往里面顶,虽然有些困难,但他的前端还是勉强插进了安昊的身体。安昊打了个哆嗦,图春仍在扩张那尚显干涩的入口,安昊的脑袋垂了下来,断断续续地哼着气。图春捧起他的脸,小心地吻他,又去抚慰他的前端,两人的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撞到了一起去,安昊笑出来,腰一沉,揪紧了图春的头发闷哼了声,图春完全没进了一条狭窄温热的甬道里,他不自觉地往上一顶,安昊急急喘了两声,睁着眼睛看着图春。图春也看着他,安昊的眉头紧皱,有些痛苦,但更激动,他开始自己前后磨动,还没完没了地亲图春,吃他的口水,抚摸他的胸膛,拼命呼吸着他的呼吸。两人交合的部位没多时就湿润了,图春兴起,将安昊放在座位上,分开他的腿干他。安昊出汗了,屁股更湿了,图春的进出变得更容易,他把安昊的腿架在肩上,身子压得很低,抽插的频率渐渐加快。两人贴得近极了,看来看去都只能看到对方,安昊的眉头松开了,他似乎在享受了,抓着图春的后背紧缠着他不肯放,他的肠道也牢牢吸着图春的阴茎,那里面的包围和湿润让图春晕头转向,他只管抱着安昊一下又一下撞他,往更深处,更紧致地地方去探索,去占有。安昊浑身都是汗,他捂住了自己的嘴,手和目光,胸口和屁股都是湿的。图春把他翻过来,让他跪在椅子上从后面插了进去,他还腾出一只手去安慰他的阴茎。安昊受不了前后夹击的刺激,没几下竟缴了械。图春跟着也射了,他抱住安昊躺在了后座,两人身高腿长,不得不蜷起来,缩在一起。安昊笑着说:“我要滚下去了。”   图春拉住他,亲了口他的脖子,亲来满嘴的汗,他伸出舌头舔安昊的耳朵。安昊受不了了,下面又有些蠢蠢欲动,他坐了起来,左脚勾着图春的小腿,爬回到他身上。他的全身泛红,纹身亮晶晶的,他挺起腰,在图春面前手淫,眼皮缓缓眯缝到一起,又徐徐撑开,他小声而急促地呼吸着。   图春嘴巴很干,他往安昊的屁股里塞手指,想摸索,安昊笑着躲开,头撞到了车顶,咚地一声,图春忙伸手去摸他的头,说:“不然……换个地方吧……”   安昊耸了下肩,找了盒纸巾抽了几张擦椅子,擦汗,还给图春擦手。他利索地套上裤子和上衣,说:“去我家洗个澡吧。”   图春点了点头,安昊亲了他一下,爬到了前排去。他下车扔纸巾和安全套,还有那用完的半瓶润滑剂。图春也下车,换到了前面去坐着,他的烟瘾忽然漫了上来。他点了支烟。   安昊开车,两人轮着吃一支烟。烟味把车里的其他味道都烧光了。   开到中街路,安昊把车停在马路边,往前面一指,说:“还要再走进去。”   他指的是一片居民区,楼房低矮,楼上楼下安着同样式的防盗窗,被月色逼出了清寒的冷光。走进这片小区,安昊说:“这里以前是军分区。”   小区里的路都是石板路,长远无人照料经营了,七翘八裂,加上没有路灯,稍不留心就会平地里打冲,图春往前冲了几次,脚步放慢了,走得小心翼翼的。安昊不时关照他:“小心点,小心点。”   后来他干脆伸手拉住图春走,还开玩笑地问他:“没有我,你怎么办?”   图春说:“部队怎么这么缩,连路灯都不装。”   安昊笑了:“那你要不要做慈善?”   他把图春带进一幢五层小楼,说:“快到了,在三楼。”   楼道上装了感应灯,人一路过,灯就亮了,但不等人爬完一层,灯光倏忽消失。   图春走在安昊后面,安昊还在和他说话,他说着:“我爸爸当兵的时候,一天休息,和几个朋友出去吃饭,遇到路边公房火灾,他跑去救火,被烧死了。”   到了安昊家,图春一眼就看到冲着大门的一张长餐桌,那桌上一半都是包装好的卤菜,另半边有个饭罩子。安妈妈不在家。餐桌后面的窗帘是拉起来的,一片蓝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布映了进来。安昊开了灯,揭开那饭罩子看了看,问图春:“啊要吃点东西?”   饭罩子下面有荤有素,一碗糟蕹菜,一碟番茄炒蛋,还有一碗素鸡红烧肉。   图春确实有些饿了,没和安昊客气,他脱了鞋子,走过去说:“那我去热一下饭?”   安昊打量他,笑弯了眼睛:“不用脱鞋子,穿起来吧,没拖鞋给你换的。”   图春尴尬,忙去穿好了鞋子,安昊手脚快,用微波炉热了两碗白米饭,拿着筷子就出来了。他又把凉了的菜端进厨房加热,和图春说:“先吃蕹菜吧,安妈妈下手重,不是太甜就是太咸,你做好思想准备。”   图春吃了吃蕹菜,咸得够呛,配了两口白饭才缓过来。安昊热好了菜,出来和他一起吃,图春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安昊说:“啊是不太好吃?”   图春端起饭碗,干吃米饭,说:“不是的,我没有太饿。”   安昊笑笑,继续扒饭,咽下嘴里的东西后,问图春:“啊要喝点什么?”他指着厨房,“冰箱里自己拿吧。”   安昊家的冰箱里只有花生牛奶,图春拿了杯出去,撕开包装,用勺子舀着吃,安昊一拍脑袋,说:“想起来了,位置都被我妈放这个了,把我的可乐雪碧都带去麻将馆给她的麻将搭子了,你想喝别的吗?我下去买吧。”   图春说:“这个蛮好的,滋补。”   安昊用纸巾擦嘴巴,收拾了碗筷,图春帮他一起洗碗。两人在厨房间各吃了根烟,一齐进了浴室淴浴。   安昊用的沐浴露气味刁钻,是青柠檬味的,抹到他身上,又变了种味道,成了热带岛国流行的某种鸡尾酒的气味,清爽之余,回味辛麻,吊人胃口。图春和安昊在浴室又做了一次,这次,安昊不再压抑声音了,放开了呼喊,声音沙哑,并不很稳,摇摇晃晃的,就像他的人一样,被图春干得摇来晃去,失去了重心,摔在了地上,图春捞起他,安昊扭头呼唤他,亲他,他们滚在地上交合,又站起来做爱,安昊射在了洗脸池里,他射精之后会打冷战,大腿和胳膊时不时抽搐一下,屁股也跟着一夹一放,图春撑了没一会儿,也发泄了出来。   事后,两人去了安昊的房间,躺在他的单人床上休息。安昊抓着手机吃香烟,回信息,问图春:“今天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图春摸摸他的耳朵,和头发,说道:“有没有人说你的头发摸上去像……”   “什么?”安昊收起了手机,靠着枕头躺着。   “猫咪的肚子。”   安昊笑了,跪坐起来,月光洒在他身上,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拉起一床被子裹住赤裸的身体,躺倒在图春身边。图春钻进去,脚碰着他的脚,膝盖顶着他的腿,说:“今天有个人和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安昊懒洋洋地说:“对的啊……我们不是就这么样的吗?”   图春不响了,轻轻吻过安昊的后背,又问:“选阿龙德隆真的很娘炮啊?”   安昊哈哈笑,从床上起来,抓了条篮球裤穿上,打开了正对着床的电脑,找了部电影出来,又回到床上。   他播的是梅尔维尔的《红圈》。   在长达二十分钟的无伴奏抢劫戏码即将结束时,图春和安昊都睡着了。   第二天,图春惊醒,一看外头天色尚早,他松了口气,等他穿好衣服鞋子,瞄了眼手机,却激出了身冷汗。先前因为要看电影,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一直没调回来,屏幕上赫然是十六通未接来电,都是茉莉花打的。   图春蹲在地上,趴在床边和安昊小声地说话:“我先走了,我妈妈打了好多电话给我了,估计在家里骂三门,拐家什了。”   安昊伸手搂了下他的脖子,微睁开眼睛,说:“我和你一起下去吧,你的自行车还在我车上。”   图春说:“你睡吧,我打车回去好了。”   安昊亲了亲图春的额头,说:“你能请得出假的吧?那我今天订票订酒店了,后天就走。”   图春应下,安昊的手缩回被窝里,闭起眼睛,说:“我妈三点多回来了,你轻一点。”   图春点点头,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见外头没有人,他才迅速又悄悄地溜出了大门。急赶慢赶回到家,一开门,图春就看到面嘟嘴翘坐在餐桌边的茉莉花。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图春换拖鞋,问了句:“爸爸呢?”   茉莉花冷哼,吃馄饨,吃荷包蛋,吃凉拌黑木耳,她吃东西安静,动作幅度小,什么也不说。   图春讨好地笑着,搬出一套谄媚的说辞:“香得嘞,啊是姆妈倷自己包格啊?倷挨格馄饨好出去摆摊头啧,囔么绿杨馄饨也关门啧。”(好香,是不是妈妈你自己包的啊?你这个馄饨能出去卖了,那绿杨馄饨要关门了。)   他自己去倒了杯水,盛了碗大馄饨,在茉莉花对面坐下,笑着喝水,吃馄饨。荠菜鲜肉酿里头还混了些虾米皮和笋末。图春两口一个,唇齿留香,脾胃满足。他连吃了半碗,茉莉花才和他说话,问他:“昨夜搭到啰搭去白相格架?”(昨天去哪里玩了呀?)   “几个朋友,看看电影。”   “啥格电影?”(什么电影?)   “老电影,到格种有包间格私人格电影院去看格,一看么噻蒙呗搜嘛啧,弄到呲半夜,索价到小朋友屋里去困啧一活。”(老电影,去了那种有包间的私人的电影院去看的,一看就没数了,弄到半夜,索性到朋友家里去睡了一晚。)   茉莉花还是阴阳怪气地,抚了抚眼角,说:“啊是看电影看得忒吃力,屋里啊吩肯转来啧啊?”(是不是看电影看得太吃力,连家里都不肯回了啊?)   图春笑着看她:“格么夜里踏脚踏车太危险啧,几个朋友噻蒙呗车子……”(晚上骑自行车太危险了,几个朋友都没有车子……)   茉莉花放下勺子,胳膊交叠,看着图春:“哦,啊是也是我吩看见过格朋友啊?”她紧接着就问,“啊是格个安妈妈格儿子啊?”(哦,是不是又是我没见过的朋友啊?)(啊是那个安妈妈的儿子啊?)   图春起身,说:“我再去盛几只。”   茉莉花高声道:“碗里格先吃忒呲再盛好了歪!”(碗里的先吃完了再盛好了。)   图春还是进了厨房,再出去时,茉莉花把自己的手机哐地丢到桌上,示意图春看。茉莉花加了安妈妈卤菜的微信,安妈妈的朋友圈里一眼就能看到她发的一张安昊在帮忙包装卤菜的照片。图春没仔细看文字内容,坐下了,说:“上趟格花生牛奶啊是蛮好吃格?”(上次的花生牛奶是不是蛮好吃的?)   茉莉花问他:“格么倷格点看电影格朋友,顾筠啊认得呐?”(那你那些看电影的朋友,顾筠认识吗?)   图春往嘴里塞了两只馄饨,急忙站起来,说:“吃弗落啧……”他又往厨房钻,嘴里轻声念叨,“囔也帮顾筠搭界啧呐?”(吃不下了。)(怎么又和顾筠扯上了呢?)   茉莉花拿着碗筷勺子追了进来,砰地把碗放进水槽,冷声道:“格么帮啥拧搭界?啊是倷格个夜宵妹妹介绍嗯哆认得格?格种手臂膀浪噻是纹身格拧么倷少来往来往,哦!”(那能和谁扯上关系?是不是你那个夜宵妹妹介绍你们认识的?那种手臂上都是纹身的人你少来往。)   图春不响,打开冰箱扫了眼,如获救星,逃出去,抓起房门钥匙就说:“爸爸弗来屋里,酸奶啊蒙呗人去拿,我去拿酸奶!”(爸爸不在家,酸奶都没有人去拿,我去拿酸奶!)   茉莉花喊他:“荷包蛋弗吃啧啊?杨梅啊弗吃啧啊?急啥么什,早饭吃好呲再去!”(荷包蛋不吃了啊?杨梅也不吃了啊?急什么,早饭吃好了再去!)   “以哉去吧!倷刚刚吃好,挨辰光吃酸奶最有用,快撒格!”(还是现在去吧,你刚吃好早饭,这个时候喝酸奶最有用,很快的!)   图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谁知小区外头那爿兼卖牛奶酸奶的蛋糕店还没开门,铁栅栏锁得死死的,图春看了眼营业时间,周一至周日,早上九点至晚上七点半。现在才七点半。图春失落地走开了,忽而眼皮一跳,又倒回去仔细研究那营业时间,他还往店里张望,店里开了盏灯,没有人,冰柜自带的照明亮着,能看到两只芒果慕斯蛋糕。蛋糕店里只卖蛋糕和一些乳制品。   图春点了根烟。抽完烟,他去大润发买了两板原味酸奶。   茉莉花看到他拿回来的酸奶,想不通了,问他:“囔突然换呲光明?弗是一脚吃楼下格家拧家格么,倪订呲一年格歪,倷帮嗯哆爸爸噻讲嗯哆弄格好吃,厌辨光明味全太甜,薄浪汤。”(怎么突然换成光明了?不是一直吃楼下那家人家的么?我们订了一年的,你和你爸爸都说他们做的好吃,嫌光明味全太甜,太稀。)   图春把怀里抱着的一个玻璃碗放下了,说:“我看一个老好婆拿格挨只玻璃碗蛮好格,问呲一声,嗯倷讲大润发嘞嘿搞促销,买酸奶送碗,我噻去呲大润发。”(我看到一个老奶奶拿的这只玻璃碗蛮好的,就问了声,她说大润发在搞促销,买酸奶送碗,我就去了大润发。)   茉莉花皱眉:“挨种便宜去塌嗯倷啥体!真家伙,屋里相碗多得嘞要扑出来啧,倷还往屋里相搬。”(这种便宜去占了干吗?真是的,家里碗多得要满出来了,你还往家里搬。)   图春拆开了一盒酸奶,去厨房拿了把勺子,和茉莉花说:“吃吧。”   他也拆了一盒,拿勺子刮包装上的浓稠酸奶,尝了尝。茉莉花忙进忙出,收拾凉菜,把杨梅装进保鲜盒,洗碗洗锅,和图春说:“杨梅等歇带到单位里去吃,否要忘记忒。”(杨梅等会儿带到单位里去吃,不要忘了。)   图春吃酸奶,问了句:“爸爸囔也啡来屋里,也去厂里啧啊?”(爸爸怎么又不在家,又去厂里了?)   “嗯哆爸爸么,倷晓得格歪,一滴滴啊弗肯放手,愁煞格,厂里一支电话,讲么讲,讲好啧,好歇歇,还是摒弗来,开呲车子去啧。”(你爸爸么,你知道的,一点点都不肯放手,愁死了,厂里一个电话,说是讲好了,可以休息休息,还是忍不住,开了车子就去了。)   图春闷声挖酸奶,茉莉花洗好碗,抓着抹布出来擦桌子,和图春说:“格么讲好啧,挨个礼拜请顾筠到屋里相吃饭。”(那说好了,这个礼拜请顾筠到家里吃饭。)   图春说:“再讲吧,前两天矜矜哆老顾讲有点事体派得咂我用场,啊吩具体讲,我估计挨个礼拜蒙呗空……”(再说吧,前两天矜矜他们家的老顾说有点事情需要我帮忙,也没具体说,我估计这个礼拜没有空……)   茉莉花想说什么,看看图春,图春也看看她,指着酸奶说:“歇忒些吧。”(歇会儿吧。)他又笑了笑:“总归有机会格。”   茉莉花不响了,走开了。   隔天图春早上到了派出所,擦好桌子,正在绞毛巾,顾小豪进来了,看到图春,目光停得久了些,但没说话。办公室里,图春晾毛巾,冬冬等待电脑开机,毛头给顾小豪泡茶,瘪子团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饼干,去和冬冬说:“我小姊妹去加拿大白相带转来格,倷啊要吃?”(我小姐妹去加拿大玩带回来的,你啊要吃?)   冬冬没有拿,看着她说:“中浪去吃鸭血粉丝汤吧,几何日子吩吃啧。”(中午去吃鸭血粉丝汤吧,好久没吃了。)   瘪子团点了点头,拿着饼干坐了回去,埋首档案堆中,噼噼啪啪打字。   毛头泡的茶送到了顾小豪手边,顾小豪点了点头,把窗开得更大了点,点香烟,望着外头说:“来了个日本人,现在住在西园对过的莫泰。”   大家都看着他,顾小豪随便一扫,随手一指,眼神又飞出窗户:“正好在我们辖区,小图,你去带带他。”   图春愣住。顾小豪仄了声,回过头来,不悦地盯着图春:“咿,你二外不是日语吗?记得看紧一点,不要让他自己跑来跑去,啊知道?”   毛头说:“日本人么估计又是来看寒山寺的歪。”   冬冬说:“一个人过来的总归还是要当心点。”他和图春眨了眨眼睛,“你二外是日语啊,没听你说起过歪?”   图春怯声问顾小豪:“那个日本人……他要待多久啊?”   顾小豪说:“说么说四天,签证又不止四天,你留心一点。”   图春点头,应了下来。趁午休时,他联系了安昊,安昊那里也没法换时间,只好把图春的机票退了。两人的广州之行就此泡汤了。 第八章   顾小豪打发给图春的那个日本人叫做铃木洋介,是名出版编辑,跟着出版社三名同僚来上海开会,其余三人开完会便回了日本,只有他留了下来,还从上海坐火车来到了苏州,难免引起些关注。图春以地陪的名义和铃木见了面,自称是上海方面得知他来苏州后,特为他找来的导游,铃木在苏州的这四天,由他全程陪同。他就住铃木隔壁的单人间,任何事都能找他。   铃木三十多岁了,个字不高,人精瘦,头发和眉毛精心打理过,衣着却很随便。图春在酒店大堂拦下的他,得知图春的身份,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后,铃木露出了颇为为难的表情。图春遂说:“我不是骗子,要是担心的话,可以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图春好长一阵没说过日语了,讲起来难免磕磕绊绊,讲完,见铃木没什么反应,图春又用英文讲了一遍。铃木听后,搔搔后脑勺,嗯了声,又啊了声,避开了图春,去了酒店外面打电话。这通电话打完,铃木回进来,给图春递了张名片,和他握了握手。图春问他:“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铃木用力点头,双手抚在一起搓了搓,似是经过了番深思熟虑,从斜挎着的腰包里挖出张旅游地图。图春凑过去看,那旅游地图上作了些红点标记,铃木找了找,指着一个红点说:“这里。”   铃木指着的是胥门。   “哦,伍子胥。”图春说,“你知道伍子胥的故事吧?”   铃木抬脚往外走,说:“我知道他的头被割下来吊在城门上。”   图春摸摸脖子,也迈开了步子,笑着说:“他当官蛮厉害的。”   他走在铃木后头,给顾小豪发了条短信:日本人要去胥门。   短信发出去,铃木的声音从他正前方传来了,他有板有眼地说:“是的,我还知道他把自己仇敌的尸体挖出来鞭尸。”   图春擦汗,小跑上去,和铃木并肩走出酒店,他问说:“我们坐公交车过去,你看可以吗?”   铃木没有异议,从腰包里掏出个束口的小袋子,倒了三枚硬币出来。两人去了马路对面的车站等公车。公交车半天不见踪影,图春还特意查了查,这站点没有被废弃,他们得耐心再等等。图春点了支烟,铃木也抽烟,他抽七星,淡呲刮拉的,闻着都很没劲,两人各站在一片树荫下抽各自的烟,看各自的手机。安昊发来消息,问图春晚上有没有空,他送自行车来给他,顺便约个晚饭。   图春瞅瞅低头滑手机的铃木,回道:出外勤,估计晚上在来客茂那边附近。   安昊问:那就在那里吃点吧。   图春说:有点想吃肯德基。   安昊回:好的,那你等着吧。等我啊。   远远地,一辆公交车粗声粗气地开了过来,公车进站,后门先开了,没有人下车,前门这才吱呀一声打开。图春让铃木先上车,铃木上去了,找到了个座,朝图春点了点头,图春拉着扶手,站到他边上,也点头,铃木又点头,图春笑了笑,不动了。车上已经开空调了,阴荡荡的风吹着图春的脖子和手臂,他继续和顾小豪汇报行程,还告诉他,日本人带了旅游书还有一本手抄的笔记本,他在笔记本上画地图,用翻译软件查路名。   顾小豪回他:你这个地陪啊能主动点问问他到底来干什么的,画地图干吗,他要翻译什么你主动给他翻译翻译。   图春说:我偷看他的手机偷看来的,主动去翻译,不好吧……   顾小豪不回他了,图春硬着头皮和铃木搭话,问他:“铃木先生第一次来苏州吗?”   铃木还是那番严肃模样,说话还是那么一板一眼,五官仿佛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着的,他说:“是的。”   图春问他:“那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你过来的呢?园林吗?听说寒山寺在日本很出名的,铃木先生去看过了吗?”   铃木看了图春一眼,生硬地说:“对寒山寺不感兴趣。”   图春接不下去了,找了个空座位坐下了。中途他们换了一次车,铃木专注地在他的手抄本上涂涂画画,可公交车进了市区后,开得太冲了,急刹车接着急刹车,铃木没法写下去了,收起了本子,闭目养神。他的脸都白了。到了胥门,图春买了瓶水给他,两人在杂货店门口歇息,各抽了支烟,图春看铃木恢复了些血色,才带他往胥门走去。他顺便和顾小豪更新了他们的动态:到胥门了。他带了相机。   顾小豪回:注意他拍了点什么。   进了胥门古迹地界,图春倍加留意铃木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留心着他的镜头都对准了些什么,他的目光都在哪里停留,他的手抄本又翻多了多少页。他们经过外城河边停泊的一排游船时,图春特意问了铃木一声:“要不要坐船看看?这条运河很有名的,还可以请人唱船歌。”   铃木摆摆手,婉拒了。这下,图春更加警醒了,铃木太不像游客了,他对在景点留念照相不感兴趣,图春讲的故事也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他自有自己的步调,摸摸这块砖,看看那堵墙,一座万年桥,他爬上爬下走了好几趟,好像总不尽兴,总没探索够。眨眼到了中午,两人从胥门出来,找了家小饭馆随便吃了顿,图春打听铃木下一程想去哪里参观。   铃木说:“盘门,”还问图春,“能不能带我走过去。”   图春去饭馆外面抽烟,通知顾小豪:日本人要我带他从胥门走去盘门。   顾小豪回:那走盘胥路吧。他又回:不用去哪里都发消息过来,晚上再统一汇报过来好了。   图春不好再打扰顾小豪了,搜索了通盘门的民间传说,在嘴里嚼了好几遍,和铃木分摊了饭钱,就带着他沿盘胥路往盘门去了。这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话,这天出奇的热,图春走了会儿就口渴了,他去便利店买水,买雪糕,还给铃木也买了一份。他们继续往盘门方向走,铃木把矿泉水塞进包里,一手拿雪糕,一手数钱给图春。冷饮消汗,吃完之后,图春很长时间都很舒爽,可过了泰南路口,阴头少了,他又燥热起来,转头看看铃木,他也是汗流浃背,正一声不响地擦汗。   后来路过邮局时,铃木进去转了圈,图春忙跟进去吹空调,他看铃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便问他:“你要寄东西?”   铃木说:“这里好像没有卖明信片。”   “我帮你问问。”图春找来工作人员询问,明信片没有,纪念邮票倒有一套,上面印的是国色天香牡丹花,六种颜色,六大品种。铃木没有要,就又出来了。   接着过了两个大路口,终于看到盘门路的路牌了,还能眺望到瑞光塔了。图春指着那高塔,说:“快到了。”他又问,“真的不用坐车?”   铃木踮起脚,在额前搭了个棚,眯着眼睛问图春:“这是孙权造的那座塔吗?”   图春慌忙拿手机搜索,打着格愣,回说:“是的,是孙权为母亲……啊,不,起先是为了一位高僧,和尚造的,后来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又在里面修了……”   舍利塔,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翻译,卡住了。好在铃木接了话茬,说:“但是现在这座已经是宋代重修过的了吧。”   图春陪笑:“铃木先生对中国历史很熟悉嘛。”   说话间,他们踏上了东大街,图春又提醒了遍:“快到了。”   这下真的是很快就走进了盘门景区。铃木在盘门三景的牌坊下仰头拍照,图春说:“盘门三景蛮有名的。”   他们在景区入门处买了门票,又找了个解说,解说说普通话,图春将解说词翻译成日文,铃木默默聆听。他对盘门的兴趣远没有对胥门那么浓厚,随意转了一圈,照片没有拍几张,那手抄本甚至都没有拿出来就往出口去了。他和图春说想去苏州第一染丝厂看看。   图春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想买丝绸吗?丝厂没有门市部的。”他又说:“丝厂也不对外开放,呃……只有在里面工作的人可以进出。”   铃木看看图春,就此作罢了,兴许这一天下来,他也走累了,终于同意图春搭公车的主意,两人等了二十来分钟车,投币四块钱,颠回了酒店。   眼下,天色已黯,图春一和铃木分开,就给安昊打电话。安昊十分钟后到了莫泰,图春下去找他,打开车门就闻到了股炸鸡的香气。安昊冲他笑,朝后座努努下巴。他买了两份全家桶,图春坐上车,两人放下车窗,在莫泰门前的空地啃炸鸡,喝可乐。   安昊说:“我今晚高铁去上海,在朋友那里借宿一晚上,后天白天十二点多的飞机。”   图春说:“我妈加了你妈妈的微信。”   安昊呛了下。图春忙解释:“就是加了卖卤菜的那个,可能是潜在客户吧……”   安昊笑着擦嘴巴,点了支烟。他望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图春,问他:“你最近还在相亲吗?”   图春说:“没有了,她没给我安排了,她以为我和一个女孩子在谈朋友。”   “上次南林饭店那个啊?”   “不是,另外一个。”   “看来你真的是相了蛮多的。”安昊笑着抽烟,他脸上和眼睛前面都是烟雾了。图春挥挥手,拂散了些烟,喝可乐,吮手指。   安昊又说:“也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在作祟。”   图春不响,开始吃土豆泥,把玉米拆开来了,醇厚的黄油香气飘散开来,安昊说:“我记得以前全家桶只要六十五块。”   图春笑着:“看来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我记得最开始是五十五块。”   “物价飞涨。”安昊耸肩膀,从纸桶里拿了块炸鸡出来,随口问图春,“你妈知道你的事吗?”   图春举起杯子大口喝可乐,没有响,他看不到安昊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安昊说:“我妈么,有点数吧,总归有点数的。”   图春放下杯子,他想起一件事来了,很想告诉安昊,便讲了出来:“去年吧,我妈妈和家里一帮亲戚去泰国玩,找了个当地的导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觉得会讲中文的地陪会坑他们,就找了个讲英文的,都是不懂英文的叔叔阿姨了……然后就打电话给我,导游和我对话,我再翻译给他们,我妈是蛮高兴的,我么,累死了,喉咙都说哑了。”   安昊笑出来。图春也笑,他今天的声音也有些哑。   安昊说:“你这个故事蛮好的。”   图春撇撇嘴,伸手过去拿了他的烟,吃了一口,安昊重新点了一支,两人坐在车上默默地吃香烟,吃完烟,也就默默地分别了。   晚上,老狗找图春打篮球。图春收到消息后,趴在墙上听了听隔壁的动静,时间不早了,铃木可能已经睡下了,好几分钟过去,隔壁都是静悄悄的。图春抓上房卡和钱包便走了。老狗还是那身女人打扮,围在他身边的全是些肌肉猛男,各个背心短裤,头发很短,古龙水味很重。五个肌肉男加上图春,分成两队,打三打三,老狗坐在场边给他们加油鼓劲,还拿手机录视频,吹呼哨。图春穿的是帆布鞋,他们打全场,他跑了几个来回脚就受不了了,打了个申请,下场了。老狗拿水给他喝,问他:“明天沐野的饭店开张,一起吃饭,你啊来?”   “明天晚上?”   “六点半,都在牵记你。”老狗吃着香烟说。   “牵记我?统共没见过多少次吧。”图春说,“我看看吧,明天联系你。”   “一面之缘也是缘,缘分来了就要抓住,戆度。”老狗叉着腰翻眼珠,图春笑了,一看场上,三打二的局面维持不下去了,肌肉男们都不打了,提着衣领擦汗。图春起身,拍拍屁股:“我先回去了。”   老狗喊住他:“回去干什么啊?才几点啊,去洗个澡啊。”他又朝那群肌肉男喊话,“啊去洗澡啊?”   大家纷纷响应,图春还在犹豫,老狗往他身上一靠,捏着鼻子嫌恶地说:“臭死了,你打的回去,出租车师傅都要嫌弃你。”   这么半推半就地,图春跟着老狗他们一块儿去了间水疗会所。老狗和图春的换衣柜紧邻着,图春脱衣服,老狗不脱,闲坐着喝一罐冰咖啡。不远处,有人在吹头发,吹风机鼓噪地响着,老狗和图春讲话,图春仅看到他的嘴唇皮翻动,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不得不凑近过去,问老狗:“你说什么?”   老狗一把拉住图春的手腕,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说,你上次怎么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图春抱歉地笑笑:“有点不舒服。”   他已经脱了个精光,要去洗澡,老狗没松手,朝他勾勾手指,图春俯低了,老狗的嘴唇又贴上来,蹭着他的耳垂和他说话。他身上很香,并非古龙水的气味,他用的是女士的香水。   “等下去酒吧啊去?”老狗问他,“不会今天又不舒服吧?”说着,他按住图春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揉搓,戏谑道,“难道你比我多了个子宫?”   图春抽出手,笑着走开,等他洗好澡出来,老狗换了件浴袍,脑袋上还顶着他的卷发假发,胸部平坦了,一双大脚塞在拖鞋里,十颗脚趾头涂得红艳艳的。图春走近了,老狗瞄了他一眼,说:“陈伯,天想他们都已经到了,啊是昊昊不在,你就不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了啊?你们是连体婴吗?”   “我和他们都不太熟……”图春把浴巾挂在脖子上套裤子,坐下了穿袜子和鞋子,轻轻说。   老狗道:“多玩玩不就熟悉了吗?大家都蛮想和你熟悉熟悉的。”他又一拍图春,问道,“欸,浴室里啊有其他人了?”   图春帮他去打探了番,回来报告:“桑拿房里有人,淋浴的地方没有人了。”   老狗裹紧了浴衣,说:“哦,那再等等。”   等到桑拿房里的人一一出来了,老狗拉上图春迅速冲进淋浴区,他要图春帮他把风,还不准他偷看。图春老实地搬了张凳子坐在淋浴区门口,他听到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问道:“这里啊能抽烟?”   水声更大了,没有人回答他,图春找了一圈,没看到禁烟标志,没有说不可以,那兴许就是可以了。他点了支烟。   老狗磨了半天洋工,洗好澡,还要吹头发,补妆,补香水,非拉着图春给他参谋口红的颜色。那几个肌肉男早就洗好了出去了,不停来电话催他们,等到老狗收拾停当,已近十二点,一行人这才驱车往酒吧去。图春和老狗坐其中一个肌肉男的轿车,路过胥门时,不知怎么,图春想起了铃木说的伍子胥鞭尸仇人,头还被割下来吊在城门上的事,图春不寒而栗,进了酒吧,手背上敲好图章,他连闷了两杯威士忌,身子才又暖起来。   陈伯和天想确实都在,还有大头和阿明,图春和他们熟一些,自然坐在他们边上,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五个肌肉男,老狗站在图春前面互相介绍他的这两拨朋友认识。音乐太大声了,连图春都听不清老狗在说什么,他不确定他左右两边的这群互相陌生的人有没有听清,但大家都笑着,碰杯喝酒,有的立即去了舞池跳舞。   天想隔着图春和一个肌肉男说话,他嘴里都是酒气,身子和声音都软绵绵的,但兴致高昂,指着陈伯问肌肉男:“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陈伯吗?”   “啊?什么?”肌肉男笑着回,脑袋随着音乐摇动着,也很兴奋。   天想一拍图春的手背,继续道:“他第一次和我们一个朋友出去,隔天早上,他晨勃啊,哈哈,然后我们那个朋友,就在电话簿里给他的名字加成了陈伯,耳东陈,伯伯的伯。哈哈哈。”   天想自己灌酒,陈伯和图春一摊手,那肌肉男起身把天想叫出去:“跳舞啊!”   他几乎在用吼的了。天想自干了满满一杯酒,身子一震,欢呼了声,跟着那肌肉男挤进了耸动起伏的人潮里。   卡座里就剩陈伯和图春了,陈伯挨近了来和图春搭讪,吃着爆米花问他:“昊昊去上海了啊是?”   图春点点头。陈伯又问:“你最近忙些什么?”   “这两天都是出外勤。”   “你做什么的啊?”   图春看着陈伯,一时诧异:“昊昊没和你们说过吗?”   陈伯笑了:“和我们说这个干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出来做人口普查的,那你现在说说呗。”   图春张开了嘴巴,可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讲出来,只是干张着嘴。陈伯塞了颗爆米花进他的嘴里,微笑地看着他。   陈伯一点都不老,一点都不像叔叔伯伯。他的脸孔白净,相貌清秀,他身上没有过重的香气,也没有太多的酒味,他有一双柔软的手,它们此刻正按在图春的大腿上。他的肩膀斜斜抵住了图春的肩膀。图春眉心一跳,陈伯的眼神,姿势,还有他们之间的距离,他都非常熟悉,仿佛这一切都在哪里发生过,就在不久之前,他曾遭遇过。   “图春!跳舞啊!!”   老狗半路杀了出来,两手拉起图春,欢呼着就把他带进了舞池。图春跄了跄,在人群中稳住脚跟,再去看陈伯,他靠在了沙发上,喝酒,跷着二郎腿,他抬起的右脚无规则地晃动着。他的眼神也在毫无章法地逡巡。   老狗舞到了图春面前,他尽情扭动腰肢,嘴里跟着音乐唱歌,比着夸张的口型。紫色,蓝色,深粉色的光变换得太快了,图春完全跟不上这光的节奏了,明明就在他身前的老狗经由这光影的摆布,忽而离他很远,又忽而离他很近,他的喉结,他的长发,他的长裙都好模糊。   那两杯威士忌的酒劲上来了,图春头晕得厉害,他拨开人群走回了卡座。有人给他递了杯茶一样的东西,他灌了一大口,谁知又是酒,图春彻底懵了,一时间头昏眼花。他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感觉到有人拉着他,带着他要往哪里去。他没有力气拒绝,音乐的煽动性太强了,砰砰砰砰,宛如极速的心跳,仿佛整片天地都在因为某种未知的诱惑而激动不已。   图春恍惚间看到了一片丛林,他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又是一个被野兽在笼子里瞪着的人。   他被人拉进了厕所的隔间,按在墙上亲。   图春抗争了下,那人说:“别大惊小怪啊。”那人还开玩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怀孕。”   图春垂下眼睛,他看到了那人脚上的鞋。   这只鞋,这只脚,刚才还在漫无目的地上下摇摆。图春清醒了过来,推开陈伯,吐了出来。陈伯直接窜出了隔间。图春抱住马桶吐个不停,好不容易吐清爽了,他喘了口气,去隔间外面洗手。这时,老狗进来了,图春看到他,脸一红,忙用冷水洗脸。老狗递纸巾给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昊昊的。”   图春说:“刚才喝得太多了,现在好了。”   老狗又说:“出来玩玩而已,玩得开心么就好了,不然能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吧。”   图春抬起头,透过镜子看着老狗,老狗在他边上洗手,假发有些歪了,他的假发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毛糙。   老狗洗完手,点了支烟。他和图春站得很近了,手臂就靠着图春的手臂,他喷出来的烟搔过图春的后颈,他的每一寸都离图春那么近。比陈伯先前离他还要近。   图春记起来了,确实是在不久之前,在深夜的东园的某间公厕里,安昊靠近他,安昊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安昊闯了进来。用这样相似的距离,这样相似的眼神,闯了进来。   图春忽然又想吐,他伏在洗脸台上,把水开得更大,调得更冷,往脸上扑水。老狗问他:”你和昊昊怎么认识的?“   图春说:“他没和你说过吗?”   老狗没有响,图春用衣袖擦了把脸,往外走,说:“我先走了。”   老狗跟着他:“再玩玩啊,刚才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不认识认识吗?”   他们重新回到了舞池,老狗还在说话,一边指着卡座的方向一边说着什么,图春听不到,音乐声都变得很沉,很隐蔽,仿佛是山间的回音,沉闷的回响。   图春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混乱极了。   人和人拥抱在一起,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他们交换汗水,交换唾液,那么亲密,那么热烈,那么激动,荷尔蒙在爆发,费洛蒙在潜伏,到处都是酒,香烟,甚至更刺激的气味,更致命的幻觉。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快乐的,这里的每个人和那些桌球场,那些保龄球馆,那每一场聚会里的老朋友,新朋友,一模一样。   图春的手机一阵乱震,他撇下老狗,冲了出去接电话。   顾小豪在电话那头气势汹汹:“倷啊是来外头白相?”(你是不是在外面玩?)   图春弱声回道:“有个朋友过生日……”   两个女孩儿穿着背心短裤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地吃香烟,不时尖笑。图春闷头往马路上走。   “马上帮我过来!!”顾小豪气急败坏地吼道。(马上给我过来!!)   “啊?到啰搭?”(啊?去哪里?)   “啰搭?倷上班格地方!”(哪里?你上班的地方!)   顾小豪掐了电话,图春如临大敌,拦下辆的车,赶往派出所。   一踏进派出所,图春就看到了铃木,他被冬冬和小赵夹在中间,人坐着,脸冲着面前的桌子,神色萎靡,灰头土脸的。顾小豪站在桌子一边,颠着脚点烟,房间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穿了身警服,坐在靠背椅上,跷膀搁脚地玩手机,他最先看到图春,拍了下顾小豪,说:“啊是倷个卧底来啧啊?”(是不是你的卧底来了啊?)   图春背上发毛,赶紧过去,顾小豪一扭头,一伸手,逮他个正着,把图春拽到了跟前,一通教训,喷了图春一脸口水。   顾小豪说:“喊倷看好看好,倷野到呲啰搭去,啊?倷闻闻看倷身浪个味道!像啥个腔调!帮人家酒店里全部打过招呼,喊嗯哆要是看见欸个日本人出去,马上通知倷!结果呢?人家电话打到倷房间,蒙呗人接!进去一看,倷人啊弗嘞嘿!倷自己问问看嗯倷!半夜三更跑到人家丝厂里去做啥!!”(叫你看好看好,你野到了哪里去?你闻闻看你身上的问题!像什么样子!和酒店里全都打过招呼了,让他们要是看到这个日本人出去,马上通知你,结果呢?人家打电话到你房间,没有人接!进去一看,你人都不在!你自己问问他,半夜三更跑到人家丝厂里去干什么!!)   图春看看铃木,铃木也看他,想站起来,被冬冬按了回去。图春问道:“铃木先生……你去了染丝厂?你去那里干什么?”   铃木蹦出两个字:“孙策。”   顾小豪问图春:“嗯倷讲啥?”(他讲什么?)   图春没搞明白,缓慢地重复了遍自己的问题:“我是问你去染丝厂干什么。”   铃木指着摊在桌上的手抄本和旅游书,说:“我听说孙策的墓地在那里。”他据理力争:“我从旅游书上读来的!我不是小偷!我也不是间谍!”   图春才要和顾小豪转达,顾小豪拿起了那手抄本,哗啦啦翻到盘胥路周边地图那一面,扔到桌上,命令图春:“问他这个地图他画来干什么的!快翻译!”   图春乖乖翻译,顺便提了句:“啊要联系大使馆什么的啊,他说他是来看孙策墓的……“   顾小豪刮了他一个头皮,图春闭嘴了,顾小豪声音一高:“问呐!”(问啊!)   图春把顾小豪的疑问转告给铃木。铃木重重叹气,无奈地表示:“我说过很多遍了,这是我画的游览地图,是准备在我的博客上更新的,旅游日记。图桑,在你来之前,就有个女孩子用英文问了我这些问题,他们不能因为我给出的答案不让他们满意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反复这些问题!”   图春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和铃木说:“孙策墓不是在南京吗,你为什么来苏州找,假如墓地真的在染丝厂里,早就保护起来了,不会随便荒弃的。”   铃木道:“但是我听说是因为当时挖掘出来时已经被盗墓贼毁坏了大半,因此才决定夷平。”   顾小豪又是一个头皮赏给图春:“倷帮嗯倷闲话哆啥体!昂问清爽了?”(你和他这么多话干什么!问清楚了没?!)   图春轻声说:“我看他不像在骗人,可能真的是个三国迷吧,三国在日本蛮流行的,出过蛮多游戏的……”   那陌生的中年男人笑了出来,顾小豪眼里喷火,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用普通话大喝:“图春!!你啊是专门和我作对今天!!”   图春一阵头大,冬冬拉了张椅子给他,拍拍他,让他坐,他哪里敢坐。   铃木在他一边和他道:“我不是小偷,你翻译给他们听了吗?”   顾小豪在他另一边,说:“一个日本人!开完会不回国,从上海到苏州!还买了去敦煌的火车票!他想干什么?不要上班了啊?辞职不干了啊?你问他!去敦煌要干什么!”   图春照问了,铃木比手画脚:“我想去看雕塑,还有壁画,有个日本人写过一本小说,他写过《敦煌》,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也抓起来?”   图春没敢翻译,铃木继续道:“我有休假,这是我的假期,你们可以和我们部长核实!”   铃木越讲越激动,顾小豪的怒气也是越攒越多,冲着图春发泄:“他说什么了?你讲啊!讲啊!愣着干什么!出去玩么起劲的不得了,交给你一点点事就拆烂污,我看你是昏忒了,一个两个都不想干了!!”   小赵手一缩,走去倒了杯水,放到顾小豪手边,顾小豪一饮而尽。   图春两边的话都不敢翻译了,左右为难之际,瘪子团从楼上下来了,她揣着个照相机,和顾小豪说:“顾所,照片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那中年人这会儿出来缓和局面了,起身道:“格么我看噻算啧吧,老顾啊,倪格搭么是三日两头有人要到厂里相去看啥格孙策扎坟格,”那男人看向图春,笑眯眯地说,“小图啊,你和这个日本人说,没有的事,孙策墓不在染丝厂里的,要看去南京看,那个成语怎么说的,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顾小豪嗯嗯应了两声,点香烟,侧过了脸去吃香烟,手指上下摇晃,说:“翻译……”   他的声音闷了下来。   图春想了想,问道:“是照片没问题那句还是没有孙策墓那句啊?”   “后面那句!”   图春翻译了,铃木一下就蔫了,人更没精神了,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着,冬冬推了下他,示意他把桌上摊着的东西收进腰包里。顾小豪趁此把图春拽到了外面去说话。   两人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顾小豪问图春:“倷啊是近阶段白相得昏忒啧?一日到夜野了外头,觉也弗转去困。”(你是不是最近玩疯了?一天到晚野在外面,觉也不回去睡。)   图春低着头搓手背,那敲在他手背上的印章已经模糊了,只留下一片红痕。他的指腹不多会儿也被染红了。   顾小豪一扯图春,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带嗯倷转去吧!”   图春点了点头,去领了铃木出来,他们临走前,顾小豪叮嘱图春:“明朝看看牢!”(明天好好盯着!)   图春点头,和派出所里一众人道了声别,拉着铃木走了。   街道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夜里还是很热,一点风都没有,图春看看铃木,他垂着头,拖着步子走在路上,图春又看看自己前面的路,什么也没说,也低着头走路。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方,铃木忽然跑到了图春前面,朝他鞠了一躬。图春僵住,问道:“你干什么?”   铃木道:“图桑!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接着大吼:“我不是小偷,也不是间谍!”   图春想笑,可笑不太出,尴尬地抓抓裤缝,铃木还维持着九十度弯折的姿势。静谧无声中,有人肚里擂鼓。   图春拍了拍铃木,说:“去吃点东西吧。”   他在附近的一间网吧门口找了个排挡摊,点了份炒面和牛肉砂锅煲,还要了两瓶啤酒。铃木盯着那挂在排挡炒锅前面的菜色图片琢磨了半天,加了份青椒肉丝。图春给他倒酒,铃木问了问他酒菜的价钱,数了三十六块出来放在桌上,点了支烟。他不抽七星了,拆了包苏烟,第一口就呛得不停咳嗽,咳完,他咕嘟咕嘟喝啤酒。图春也喝酒,沾了点酒液,问店家要了叠纸巾,继续磨蹭手背上的红印子。   热炒上桌了,铃木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可嚼了没几下,他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图春忙给他塞纸巾,铃木哭哭啼啼地擦眼泪:”图桑!这个青椒肉丝不是青椒肉丝啊!”   图春琢磨了会儿,安慰他道:“天津饭也不是天津人发明的啊……”   铃木的眼睛更湿了,却不响,放下筷子,大口喝酒,喝空了一瓶,多掏了十块钱出来,自己又开了瓶酒,继续喝。一瓶半啤酒下肚,铃木仿佛换了个人,扯着嗓门指天骂地,滔滔不绝。   “那个该死的渡边!整天只知道和女人混在一起!还有那个江口啊!除了拍部长马屁之外还会干点什么?!总是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还是中二学生吗?给别人起稀奇古怪的绰号!难道上班族就不能喜欢看《仁义的墓场》吗?难道暴走族就不能闲暇的时候读司马辽太郎吗?图桑!你老实说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家伙吧!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发了封邮件给前田社长,曝光了他们偷拿广告商回扣的事情!   “你整天拿着手机是不是在向他们汇报我的动向?放心吧!我回去就辞职!啊,不,我今天晚上就已经发了辞职的邮件了!我不干了!啊啊,铃木君真是个古怪的人啊!啊不不,他们会说,那个乡下来的夜露四苦,大爷我是在金泽干过暴走族啦!对这些东京人来说,出了新宿就都是乡下了吧!我看东京的地铁可是比关西乡下的路还要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黄线,又往东京自杀人口上添一个数!   “反正老子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啦!去他们的!反正日本快要完蛋啦!!这个世界都要完蛋啦!!到处都是走在路上用手机的人,手机控制了我们的生活啊图桑!都不用人工智能出手,人类就要被手机干掉了!都说机器不会骗人,可是我看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就很懂怎么糊弄人嘛!”   图春听笑了,抿了一小口酒。铃木卡壳了,喝酒润了润嗓子,好长时间他都没说话,但他的喉咙没有一刻停歇,好像机车排气管似的,嗡嗡地积蓄着势力。最后他爆发出来。   “你怎么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呢图桑!不要只顾着喝酒抽烟,去交个女朋友吧!”铃木自说自话地打开了店家的冰柜,提了四瓶啤酒,全都打开了,抱着瓶子喝。他的声音变扁了,口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他道,“男人难过只会和女人有关系!不是和他的妈妈有关系就是和他的女人有关系!   “我的妈妈啊……她啊……我的妈妈今年七十六岁啦!她的手……”铃木一把抓住图春的手,又松开,去摸餐桌,那餐桌上铺了层塑料桌子,滑溜溜的,铃木只好抓起一次性筷子摸了又摸。他沉默了。好一阵,他吸着鼻子看图春。此刻,他的表情是图春所看到最松弛的表情,可不知怎么,这份松弛却让铃木看上去十分滑稽。图春想笑。   铃木这时问他:“图桑,你读过韦应物的诗吗?!那是你们苏州的诗人啊!他有一句诗啊!”铃木灌酒,啪地放下酒杯,自斟自饮,接着道,“我不干了!我妈妈都死了!我不干了!我要去当诗人!图桑!你读诗吗??图桑你应该读诗啊!白居易!韦应物!你难道不读吗?”   图春说:“高中的时候背过《琵琶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铃木仰头高诵,一低头,吃了一大口青椒肉丝,他还是弄不明白,幽幽地问:“为什么这个青椒肉丝这么辣……”   “铃木先生,那是李白的诗啊。”图春低声说。   铃木置若罔闻,打了个嗝,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他从腰包里摸出张照片,递给图春看,说:“这是我的妈妈。”   图春一看,好家伙,《三国无双》里的小霸王孙策。   铃木自己也看,忽而兴叹:“伯符啊,英年早逝。”   他搓搓那照片,从这照片背后又掉下来一张照片,图春再看过去,这次看到了一个年迈的妇人,眼睛很小,消瘦,皱纹很多,嘴唇干瘪,微微笑着。   图春无话可说,但又想说些什么,便问了句:”铃木先生……要不要试试看麻婆豆腐?”   铃木嚎啕不止。   图春陪铃木喝了半宿的酒,他没醉,铃木喝得稀里糊涂,高唱着自编的《完蛋歌》被图春抬回了酒店。隔日下午,铃木来敲图春的房门,他说话时的腔调和神情又变回了那个严肃刻板的铃木洋介了,他一张口就问图春:“昨晚的酒钱,我这里应该出多少?”   图春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铃木坚持,眼尾高高吊起,非要他说个数目出来。图春说:“那……五十。”   铃木死盯着他,图春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五十。”   铃木低头找钱,图春随口搭讪,问说:“铃木先生今天想去哪里游览呢?”   铃木掠了图春一眼,不响,仍埋首找钱。图春小声提示:“绿色那个……”他又说,“呃,那个,我不是你们公司……呃,你的同事们找来的间谍。”   铃木抽出张绿纸钞放进图春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稍欠了欠身子,道:“今天我想去曲园,还要麻烦了。”   “曲园……是哪两个字呢?”   铃木写给了图春看,图春打了个手势,转身进了房间,半掩上门,靠在门后搜索“曲园”的地址和简介。倒还真有座曲园,园子在马医科,是清末学者俞樾的私家园林,园名取“曲则全”之意,俞樾亦自号曲园居士。图春记好地址,记下图片里门脸的模样,这才出去和铃木汇合。从桐泾北路去马医科,乘公车太多辗转,图春便打了辆的车,他坐前头,铃木坐后排,两人都没什么话,难得司机也是个清静的人,车里只有广播电台的闲谈节目在笃笃悠悠地讲苏州话。图春还是和顾小豪做了个报备:我和铃木去曲园了。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图春的手机震了下,多了条信息,不是顾小豪回的,是安昊发来的。他落地广州了。   热得要臭死。安昊写道。   图春想回他,打了几个字:昨天晚上,老狗找我出,打到“出”那里,他转念想想,还是都删了,改回:多喝水,当心中暑。   也是怪了,前脚发走信息,后脚就收到了老狗的邀约。他说今天不去酒吧了,约泡温泉,也不见新朋友了,都是老朋友,去的是新开的温泉俱乐部,大家都没去过,听说很新鲜,很有意思。图春没有回,一手抓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摩屏幕,另一只手撑住了脑袋。他悄悄打了个哈欠。   苏州也热,的车上开了空调,挡得住高温,却挡不住烈日,图春的腿和手,还有半边脸孔很快都被晒得发烫,他尽量躲在阴影里,搓手机,搓手指。他回头看了看铃木,这个白天里总是不苟言笑的日本人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睡着了。   冷气的吹风声都比电台主持的声音还要大了。图春有些想抽烟了。   曲园在马医科巷弄里,车开不进去,司机在弄堂口把他们放下。图春看到附近一间快餐盒饭店,问铃木:“午饭还没吃吧?”   铃木确实还没吃午饭,两人便进去各要了份双浇头的盖浇饭。铃木要的是麻婆豆腐配清炒长豇豆,他一勺接着一勺吃豆腐,瞬时就吃得满面红光,汗如雨下,鼻涕跟着哧溜哧溜地淌。图春去买了盒冰牛奶过来,他吃炸虾饼和蟹黄豆腐饭,早吃完了,看着铃木死杠那份麻婆豆腐。店里有人抽烟,铃木趁着擤鼻涕,擦眼泪的空档也点了支烟。   图春说:“好像提供特辣咖喱的咖喱店也会配牛奶。”   “这是地狱辣椒的级别。”铃木痛苦地说,吃的动作却没停下。   “铃木先生去过四川吗?”   铃木道:“那是我毕业旅行的目的地。”   图春也点烟,吃了一口,夹着香烟说:“从日本到中国来做毕业旅行吗?我还以为你们会选择韩国,呃,或者夏威夷之类的地方,日剧和电影里经常看到。”   铃木说:“是暴走族的毕业旅行。“   “啊,这样啊……”图春弹烟灰,意兴阑珊地瞄着外头。人行道上停满了电瓶车,地上黑一块,灰一块,店里开了风扇,开了门,汗臭和热浪在他们四周循环流动着。铃木的声音低沉,听得出饱受宿醉的折磨,他说着:“我和暴走族的同伴们搭成游轮,途径白帝城的时候,我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正式和我的暴走族生涯告别了。”   图春转过头去看铃木,铃木坐得笔直,眉毛拧成一团,衣服领口汗湿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迎着图春的眼神,道:“我当然是在开玩笑。”他抽烟,喝牛奶,说:“这是我们出版社一位老师的作品,凶手靠着能媲美吉尼斯世界记录的憋气水准给自己打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铃木斜眼一瞥地砖,轻蔑道,“要我说真是够胡闹的。”   图春笑了笑:“或许是职业潜水家吧……好像没这个职业吧?”他想到了,“啊,不过有部电影,一部法国电影里,那里的男主角就是经常往深海下潜,有点挑战人体极限的意思吧。”   “啊,吕口·贝纵。”   “是的,是的,吕克·贝松。”   “吕……”   “吕克……贝松……”   “吕克·贝松……”铃木认真地跟着图春说了一遍,两人的发音总算是统一了,他的麻婆豆腐饭和牛奶吃光喝尽,他眯了眯眼睛,抽烟,掖汗,再没说话。他们分别付了各自的饭钱后就往曲园去了。   曲园的大门破败不堪,门前能看到刻有“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石碑,只有个嘴里孤伶伶悬着一颗门牙的老阿爹在守门。老人讲话漏风,且只会讲苏州话。图春问他:“倷欸搭啊有解说格?噻是介绍介绍园子里相有点啥么什……”(你这里有没有解说?就是介绍园子里有些什么的……)   老阿爹笑着请他们进去,热情极了:“进去吧,进去吧。”   图春怀疑这老人的耳朵也不太灵光了,他回头和铃木道:“看来是没有解说提供的。”   铃木往前看,点了点头,从腰包里掏出相机,给房梁上的“探花及第”牌匾拍了张照,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图春前面。   “慢慢脚看哦,慢慢脚看哦。”老阿爹跟进来,过了门厅却停下了,扶着门框朝他们挥手,图春也朝他挥挥手,转身追上了铃木。   曲园维护得还算干净整洁,红木门,玻璃窗,样式颇为新潮,只是青草绿树间的杂草和野花太多了,难得在灰墙面上见到一片影子,却品不出什么意境和滋味。园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布局中规中矩,前厅连着几间长屋子,屋子前后都有小院子,玉兰花开过了,现顶着满脑袋的绿叶子,桂花还未到季节,闻不到木犀芬芳,鹅卵石间的苔藓长得极为疏落,有的甚至像是枯去了,发了黄。铃木却逛得兴致勃勃,时常来问图春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这匾额是谁题的字,对着摆放典籍的玻璃橱柜卡擦卡擦拍照。   过了春在堂,穿过认春轩,有片微型花园,布置了假山,亭子间,池塘,典型的园林造景,可亭子和池塘都太小了,乍一眼看过去只觉可怜。那游廊下散落着园林主人亲题的《枫桥夜泊》石碑和另一些诗歌。铃木在这里驻足,逐个逐个地研究那些方块字。图春走到外面吃香烟。池塘里养了几尾金鱼,或许是锦鲤吧,个头太小了,水也不清,好些黑虫子绕着池塘边的几株野草飞舞。   良久,铃木从游廊里出来了,他经过图春身边,去了那亭子间坐下。亭子有个名字的,叫做曲水亭。铃木问图春:“这个名字有什么由来吗?”   图春说:“中国很多亭子都叫这个名字。”他补充说,“因为靠近水。”   铃木点头,没有问题了。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抄本,看看园子,低头写上几笔,再抬头看看,复低头书写。图春不时偷瞄他几眼,铃木写的是日文,笔迹潦草,两人之间保持着段距离,图春看不到这些日文的全貌。   他吃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   铃木也吃香烟,他已经习惯苏烟的味道了,再不会呛了。   他们坐着,图春忽而觉得他听到了潺潺水声,微弱,却不间断,忽而他又觉得他听到了涛声。这涛声阵仗大多了,图春往远处眺望,不知是哪里的竹子,哪里的绿树的窃窃私语经由风放大,传播了开来。   铃木也抬起了头,轻声说:“那本小说卖了五十万册。”   图春微笑,铃木又说:“真是够胡闹的。”   图春想了会儿,问他:“那那个凶手的动机是什么呢?”   “就是为了证明他能在水下憋气二十分钟。“铃木平静地说,舒出一口气,一口烟跟着喷了出来。   图春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一看,老狗不死心,追着发了两条信息约他。图春笑出来,这时,铃木说:“所以日本真的要完蛋了。”   “可能也有能理解凶手的人吧,那种非得证明自己的坚决……”图春漫不经心地说着,手上飞快打字,他婉拒了老狗,不等老狗回信,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塞进了口袋。   “那日本真是完蛋了!”突然之间,那个在夜里放肆的胡言乱语的铃木洋介跑出来了瞬,但很快他就溜走了,铃木继续用他低沉的声线说话:“谁要去理解他啊,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有没有被理解,谁会想要去理解别人啊。”   “大概不被理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吧……”   “痛苦有错吗?母亲为了把你带到世间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你活着吃点苦是应该的吧。”   图春不响了,铃木也不响,在手抄本上唰唰地写东西,他和图春说了声:“我在写诗。”   “是俳句吗?”   “不,只是字和词,但是因为抒发了我的思想,和我还不能说清楚的思绪,所以成了诗歌。”   他默默地写,图春默默地坐着,他热得冒汗,又不愿起来,风吹过来,温温的,丝毫不能解暑,有山有水的园林竟比昨夜那间拥挤的酒吧还要热。图春还是没有动。他和铃木在曲水亭里坐到了天黑,光线微弱到再不适合写些什么了,他们才走。   那守门的老阿爹不在了,图春出来后,把大门关上了。   铃木向他提议:“我们该再去尝尝青椒肉丝。”   图春哭笑不得,带着铃木又去光顾了那家排挡摊。这回铃木没要酒,光吃青椒肉丝,鱼香肉丝和木须肉。吃完,两人打道回府,各自睡下,第二天一早,铃木来找图春,他还想拜访曲园。今天曲园的看门人换了一个,不再是那个牙齿漏风的老阿爹了,换了个中年男人,园子里比昨天热闹多了,有群老人家围在一棵桂花树下面下象棋。铃木随意找了个座坐下,写文字,造他的诗。这一坐就是一上午,图春没别的事可干,可不得不看着铃木,他更没什么诗好写,只能去看象棋,中午两人凑合着吃了顿面条,吃完又回了曲园。下象棋的挪了地方,日头高了,他们换起了曲水亭里避太阳,铃木也换了位置,坐到了那曲水亭对面的游廊下头。图春两边跑,看象棋看得无聊了就回到游廊下面吃香烟。他和铃木互换香烟抽,铃木被他的烟呛到,他咳嗽着告诉图春:“晚上,我会去南京,接着去甘肃。”   他给图春看他的火车票,说:“我听说敦煌的天女很美,我在柬埔寨看过很美的天女了,我想知道谁更美。”   “然后把她们写进诗里吗?”图春问道。   铃木看看他,视线远了。曲水亭里传来响亮的喝彩声。图春自己笑了笑。他联系顾小豪,说:铃木要走了。   顾小豪回:除了曲园就没去别的地方了啊?地图不画了啊?   图春回:他就写写诗,没去其他地方了。   过了十来分钟,顾小豪回复了:写诗?古里古怪,等等我去莫泰找你们,看看他的相机。   铃木和图春回到酒店,铃木出发去火车站前,顾小豪果真赶到了,他和铃木是第二次见了,这次客气多了,还上去握手寒暄,让图春给他翻译:“帮我自我介绍下,我姓顾,特地来送送铃木先生的,还有啊,要他的相机看看,例行检查,例行检查。”   顾小豪抓着铃木的手上下摇晃,图春正斟酌字句,铃木问他:“他是不是要看我的相机?还是要看我的诗?”   图春笑笑,铃木把两样东西都交出来了,顾小豪眉毛一抖,小声问图春:“这个日本人听得懂中文格啊?咿,格么格日呲搭夜里……苏州闲话嗯倷总听弗懂吧?”(这个日本人听得懂中文?那那天夜里……苏州话他应该听不懂吧?)   图春问顾小豪:“这个本子啊要复印一份?”   顾小豪点点头:“欸,蛮好,复印一份去,到辰光倷翻译翻译,看看到底写呲底啥么什。”(嗯,好,去复印一份,到时候翻译出来,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图春便去问铃木:“铃木先生,这本本子能不能复印一下?”   铃木意外地叹了声,随即微微地颔动下巴,他低下头去,轻轻抚摸那手抄本的封面,郑重地将本子用双手递给了图春。图春朝他点点头,铃木跟着点头,却没松手,图春心想,这又得没完没了了,谁知铃木先放开了那本子,摸出香烟,给顾小豪派烟。顾小豪怔了瞬,接过香烟,和铃木走到了酒店外面抽烟,他关照图春:“复印好倷先转去吧,写份报告,有点啥么什要报销,发票贴了报告后头放了我台子浪。”(复印好你就先回去吧,写份报告,有什么要报销的,发票贴在报告后面放我桌上。)   图春应下,他借了酒店的复印机把铃木的手抄本整本复印下来后就回了所里。   小赵在二楼当班,看到图春上来,曳到他边上和他闲聊。小赵问他:“日本人走啧啊?”   图春开电脑,从裤兜里抓出把打的的发票,整理在一起,说:“走啧。”   小赵笑笑,说:“吩想啧倷还会讲日语。”(没想到你会讲日语。)   图春也笑:“瞎讲讲。”   “倷帮老顾啊是……”小赵欲言又止,满脸堆笑。(你和老顾啊是……)   图春说:“我有趟提呲一句,一来吃中饭格辰光讲起过。”(我有次提了一句,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讲到过。)   小赵一拍裤腿,说:“唉,反正帮我啊弗搭尬啧,我下个礼拜噻弗做啧。”(唉,反正和我也没关系了,我下个礼拜就不做了。)   图春说:“店面装修好啧啊?倒蛮快。”(店面装修好了?蛮快的。)   小赵叹气:“囔么下趟也苦啧,上个礼拜去买呲杂保险,到退休年龄每个月头好领点小菜铜钿,下趟噻靠保险帮小宁啧。”(以后要苦了,上个星期买了份保险,到退休的年龄每个月能领点买菜钱,以后就靠保险和小孩儿了。)   图春笑着,看着电脑打字,附和的声音渐渐微弱,小赵别过脸,也就没再讲话了。写好了报告,打印出来,图春把它放到顾小豪的办公桌上,就和小赵道别了。   小赵热情,非得送他楼下,还拉着他去外面说话,道:“啥辰光到十全街来看看哦。”(什么时候到十全街来看看。)   “好格好格,生意兴隆。”图春拱手拜了拜,走了出去。   他打车回的家,客厅里黑咕隆咚的,图庆的拖鞋规整地摆在玄关口,他不在家,茉莉花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台湾腔浓厚的对话声,图春没开灯,直接摸回了房间,淴了个浴,就去床上躺着,睡下了。夜半时,他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乱震,他迷迷糊糊拿到眼前一看,屏幕上跳出来两行字。   日程提醒。   狄秋。   图春吓醒了,坐了起来,心扑扑直跳,他在屋里看了一圈,想了许多事,越想越紧张,直到看见那厚厚的窗帘布时,图春松了口气。   他挂在窗帘架上的皮衣早就被茉莉花收了起来。他想起来了,他道听途说来的迷信,他没能等到的七七四十九天。   图春关掉了日程提醒,重新躺下。   他梦到狄秋了。   梦到他很久很久没见过、没梦到过的狄秋——他被一条百脚吓得呜哩哇啦,满屋子疯跑,跑累了,他就安静了下来,坐在窗边看书。他大约是在读诗吧。百脚爬满了墙壁,墙壁是灰色的。   这个梦太短了,图春一下就醒了过来,可天却已经亮了。图春攥了一手心的汗,他迟缓地呼吸着,他感觉他的心在渐渐往下沉。   他找了张纸,写了两个字。   狄,秋。   这两个字长得有些像,一个字一把火,两把一起烧着他的视线。它们会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歌的韵脚呢? 第九章   安昊回来了,他给图春带了份礼物——一张黑胶唱片,图春家里没有黑胶机,只能在安昊租的仓库里听。乐队解散后,仓库的租约并没有终止,三不五时就有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借这里聚会、排练。安昊的那些进口音响继续存放在这里,那张沙发,那块屏风也都还在。   屏风后的圆凳子被晓冰带走了。   晓冰现在在横店开日租房,兼职跑龙套,最近新剃了个头,比安昊的头发都要短了,活似奥康娜。   唱片叫《The Party》,唱针放下来,吉他的颤音率先流淌出来。男歌手压着嗓音唱歌,尾音偶尔拖得长长的,低吟、娓娓叙说着什么。   图春和安昊坐在沙发上,安昊研究唱片包装和歌词,他问图春:“你英语专业的么,就不要翻译什么日本人的手抄本了,帮我翻译翻译歌词吧。”   图春笑了,摸了摸安昊的后脑勺,他又摸到他动物绒毛似的头发。安昊朝图春看看,露出个微笑,说:“广州热死了,还好你没和我一起去。”   图春说:”苏州也蛮热的,再热下去就要高温警报了。”   安昊点了点头,抖烟灰。他把烟灰缸摆在了脚边,偶尔抖一抖烟灰,烟灰总能准确地落进烟灰缸里。图春也吃香烟,抖烟灰时把手放低了,靠近那烟灰缸,动作轻微。他吃完一根烟,听完了两首歌,和安昊说:“有件事,想了想,还是想和你说。”   “什么?”安昊转过脸,和图春面对着面。他今天戴了个纯黑色的唇环,这让他的嘴唇看上去更柔软,连他说话的声音似乎都比往日更舒缓,平和。   图春亦心平气静,他说:“你去上海那天,老狗找我去打篮球。”   安昊道:“他还认识会打篮球的人啊?怎么样,啊好玩?“   图春说:“打完去了酒吧,还碰到了陈伯和大头他们,喝了几杯酒……”   “跟他们去酒吧放心吧,各个都精得要死,不会喝到假酒的。”安昊说,视线回到了那歌词上。   他们在听一首叫《Quite like you》的歌。图春说:“我被人拉到厕所里。”他看着安昊的侧脸,继续道,“也没发生什么……酒吧里蛮混乱的。”   安昊吃了口烟,吐出个烟圈,笑眯眯地看图春:“你不会又流鼻血了吧?”   图春笑了,又是摆手,又是挠头的。安昊跟着笑,咬住香烟拍了拍图春的头发,抓着他的头发亲他,坐到了他腿上去。他脱掉了背心捧住图春的脸和他接吻。图春非要把那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硬推开了他,说:“没有流鼻血,就是,我吐了,把那个人吓跑了。”   安昊大笑,抱着图春揉搓他的脑袋,问:“谁?我猜猜,老狗啊?还是……陈伯吧?”   图春苦笑,自己理了理头发,不响。   安昊说:“那肯定是他了。”   图春一慌:“你……”   安昊又亲他,堵住了他的嘴巴,嘴唇贴着图春的嘴唇,和他说:“图春……你真的蛮好玩的。”   安昊的手伸进了图春的衣服里,他的腰往前顶着,屁股磨蹭着图春的大腿。他稍直起些身子,比图春高了些,视线低垂,瞅着图春,笑得很开心地说:“出去玩的时候还是要玩得畅。”   图春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安昊轻轻吻他的额头和眼皮,说:“其实你告不告诉我都没关系。”   图春抬起胳膊抚上了安昊的后颈,他的短头发从他的指缝里钻出来,往外挤。图春说:“还在厕所里遇到老狗了,他说不会和你说……”   安昊哈哈笑,他的轻吻游走到了图春耳边,挠得图春浑身发痒。图春缩起肩膀,仍在说话:“他还和说了句什么,记不太清了,好像意思是,反正也不会怎么样。”   安昊没有响,没有接话。   图春喃喃自语:“反正不会怎么样呢……”   安昊的脸靠在图春肩头,抬起眼皮看他,图春恰好在寻找他的视线,两人看到了一块儿去,安昊跌坐回图春身旁,靠着图春吃了几口香烟,才说:”你家里人啊有点知道?”   图春想了想:“应该不知道。”   安昊笑着,拍拍图春的手背,不响了。图春摸到了安昊的手,抓在手里按摩他的虎口,唱片的A面早就放完了,仓库里静悄悄的。图春能清楚地听到烟草燃烧的声音。他还听到了平稳而缓慢的心跳声,不知是谁的,他看了看安昊。安昊仰头望着天花板。   安昊的手机忽然响了。   安昊接了电话,边吃烟边讲话,讲着讲着眼睛又笑弯起来,看着水泥地笑,对着图春笑,偷亲他一两口,嘴里说着苏州话。   “好格好格,格么等歇我帮嗯倷一来过来。”(好的好的,那等会儿我和他一起过来。)   “嗯多先白相。”(你们先玩。)   安昊给图春比眼色,做嘴型:“大头。”   还有……   “老狗。”   还有。   “陈伯。”   安昊挂了电话,穿好上衣,从沙发缝里抓出来一串钥匙在空中甩了甩,站了起来。图春还坐着,问他:“要出去吗?”   安昊说:“你不一起去吗?大头找我们踢球,老狗啊陈伯啊都在,你都认识的。”   图春想了想,说:“我就不去了吧。”他搓搓手指,叫苦不迭,“我还要回去翻译那个什么本子,我表姐夫天天催我,让我一个星期给他翻译好,我又不是日语专业的,看了点就头大了。”   安昊的眼神一闪,但依旧是笑笑的样子,他拍了下图春的手臂,说:“那我送你回去。”   图春点了点头,安昊把那张黑胶唱片收进包装里,递给图春:“你拿回去吧,放在这里估计要被别人顺手牵羊拿走的。”   图春抱着那唱片,说:“这几首,我还蛮喜欢的。”   安昊道:“我也蛮喜欢的。”   两人往外走,图春关了灯,安昊锁上了卷帘门,到了他车上,他又用车内的音响听歌,听的也是他这次去广州淘来的cd。   他说:“这张碟我也蛮喜欢的。“   歌手是个女歌手,唱的是八十年代流行的迪斯科曲风。   安昊说:“啊是很有年代感?”   他跟着节拍小幅度地摇摆,图春笑了笑,没说话。之后的许多歌,许多不同的曲风,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国家,有单人歌手,有演唱组合,有乐队……多数歌曲,安昊都喜欢。他喜欢的东西太多了。   快到图春住的小区时,图春忽然和安昊说:“我有和你说过我一个高中同学的事情吗?”   安昊道:“什么高中同学?你最近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了?”   图春摇摇头:“聚会是有的,不过我没有去过,和别人都不太熟,熟的两个高中同学,一个出车祸,很早就走掉了,另外一个,他是转学过来的……”   安昊开玩笑说:“有点日本电影电视剧的味道了。”   图春笑了:“我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他。”   “那个转学生啊?”安昊兴致勃勃地怂恿图春,“讲讲看啊,讲讲看,他什么样子的,还在苏州啊?啊在街上碰到过?”   图春吹着温热的风,说:“高中都没读完他就不见了,就是突然之间怎么都找不到他了,蛮奇怪的,我去问他家里人,他寄住在他外婆家里,他外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连他外婆都搬走了,找不到了,我去报警,警察问我,你是他家人吗,我说不是,是他同学,他说你这个报警没有用的,要家长来报警,报失踪,说不定他是和家里人搬家了。我说,那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警察说,搬家么就搬家了,非得告诉你啊?我想想也蛮有道理的,他来的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那样走到我们教室里来,就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他要走,也没必要打招呼,走出去就好了,都不用把黑板上的名字擦掉。   “本来隔天是他做值日生,他走了,值日生都不用做了。”   安昊吃了颗口香糖,图春也吃了一颗,说:“我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   安昊笑着问:“春梦啊?”   图春笑笑,不响了,安昊用口香糖吹泡泡,泡泡很容易就破了,车里弥漫着薄荷的气味。过了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图春家门口,安昊靠边停好车,图春去后面拿自行车,推着车走回前面去,和安昊说:“再会。”   安昊也说:“再会。”他冲图春挥了挥手。   图春稍弯着腰,看着他,轻声说:“注意安全……”   安昊双手握住方向盘,吹出个泡泡,泡泡一下就破了,他笑出来,驱车离开了。   今晚图庆在家,图春在客厅看到他,父子倆互相点头致意。图春指着卧室的方向,说:“格么……我进去啧啊。”(那么,我进去了啊。)   图庆双手环在了肚子上,轻微地动了动下巴,眼睛盯着电视机,没有接话。图春问了声:“姆妈呐?”(妈妈呢?)   图庆手一挥:“总来楼下跳舞吧,倷上来格辰光吩看见嗯倷么?”(大概在楼下跳舞吧,你上来的时候没看到她吗?)   图春说:“噻是吩看见么问一声。”(就是因为没看到才问一问。)   图庆点开手机鼓捣了阵,说:“哦,去暴走啧。”(哦,去暴走了。)   “啊?弗跳舞啧啊?囔去暴走啧呐?啊是原归格点跳舞格阿姨啊?”(啊?不跳舞了啊?怎么去暴走了?还是原先那些跳舞的阿姨吗?)   图庆把电视机音量调高了些,他在看一档纪录片节目,讲二战的,旁白抑扬顿挫,他看得目不转睛,回话时有些不耐烦了,但声音终归还是轻洞洞的,说:“弗晓得,总原归还是格点宁吧……”(不知道,应该还是原先那些人吧……)   图春还没走开,仍看着图庆和他搭着话,问说:“倷明朝啊要去厂里?”(你明天要不要去厂里。)   图庆拿起茶几上的酸奶喝了两口,说:“囔突然问起?”(怎么突然问起。)   图春说:“哦,格么酸奶我明朝去拿。”(哦,那酸奶我明天去拿吧。)   图庆说:“我早浪去之前去拿好了。”(我早上出发之前去拿好了。)   他看了眼图春,换了个台,问道:“倷今朝啥格班?”(你今天什么班?)   图春说:“夜班,转来淴个浴,歇歇过去。”(夜班,回来洗个澡,等会儿过去。)   图庆说:“恩哆姆妈吃饭格辰光也嘞嘿牵记顾筠啧。”(你妈妈吃饭的时候又在惦记顾筠了。)   图春张着嘴巴,看看图庆,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低下头,快步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匆匆淴了个浴,换了身衣服就去书桌边坐下了,他的书桌上摊开放着铃木那笔记本的复印件,边上备了两本词典,一本中日互译字典,一本汉字辞典。图春打开台灯,瞅瞅那手抄本上圆不溜秋的日文,他叹了声气,把本子和字典豆推到了边上去,打开了电脑。翻了几个在线网站,挑了几部电影,都是看了开头,图春没兴趣了,他总是忍不住去浏览别人的评论,电影的评分,分数太低的不想看,评论太好的又不对他的胃口,好不容易选到一部电影,评分不赖,开头不差,播了十来分钟,画面黑了下去,屏幕上映出了他自己的脸孔,图春按了暂停,把铃木的笔记本放到了台灯下面,随便地翻阅着。   在后半本里,图春在一张拉面的简笔画边上发现了这样的一首诗。   《去死诗》。   去死吧,渡边。   江口,去死吧。   部长,也请给我去死,好吗?   还有,你啊。   铃木,你最好给我好好去死。   图春乐不可支,在复印本上一句一句地翻译,最后在自己的本子上誊写下那段译文。他重新播放那部电影,当作背景音乐一样听着。他翻译铃木的诗歌,百元店里的牙签包装,涉谷街头的广告灯箱,陪酒女的价码,陪聊咖啡店里的英美里小姐喜欢的唇膏品牌和喜欢的唇膏颜色,拍子武的段子台词。   他又看到了一首诗。   《独自吃饭》   拉面,咖喱饭,猪排便当,我已近吃腻了。   都给我滚到一边去。   今天,收到了妈妈做的柿饼。   我决定今晚就吃柿饼了!   我和妈妈都在独自吃着柿饼。   一直来挠我窗户的那只该色的黑猫,   为什么它今天还不来?   图春点了支烟,把窗打开了吃香烟。外面的电视机声音戛然而止,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起,过了阵就停下了,紧接着响起的是开门的声音,然后,门关上了。人世间静悄悄的。   图春看到了铃木潦草的手绘暹粒游览地图,也不知道铃木见到了敦煌的天女没有。她们和柬埔寨的天女,究竟孰美。   九点多时,图春揣着铃木的本子出门了。到了派出所,看到坐在一楼的瘪子团,图春愣住,瘪子团笑了笑,上前打招呼,说:“冬冬有点事,我代个班,毛头在上面。”瘪子团还说:“你们也太照顾我了,一直不排我的夜班,说出去还以为我有什么关系的……”   图春笑笑,不响。   瘪子团又说:“唉,我不是那个意思……”   图春叠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在桌上把本子和字典一字摆开,坐下了继续翻译,瘪子团带了本书过来看,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到了巡逻的时间,图春从抽屉里拿了手电筒,戴好帽子,和瘪子团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在这里吧,不要出去喂蚊子了。”   瘪子团道:“不好意思的。”她也拿了个手电筒,跟着图春往外走,半调侃地说:“图春,不要搞性别歧视这一套啦。”   图春笑着:”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晚上这里外面的蚊子真的很野的,搞自杀袭击的战斗机一样。”   瘪子团听笑了,却没被劝住,最终还是两个人去巡逻。他们先绕着小区南面走了一圈,后来走进了小区深处的一条窄巷子里,那里藏着几幢独栋别墅。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唯有2号别墅的二楼透露出亮光,隐隐约约地,还有音乐声从门里面传出来。   图春停在2号门前,用手电筒上下照了番,2号的防盗护栏完好无损,他走近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又走到一扇开在门附近的窗户前往里面张望。   瘪子团在边上拍蚊子,问图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啊?”   图春的脸贴在一楼窗户前的防盗护栏上,说:“2号很久都没人住了。”   瘪子团说:“啊会刚租出去没几天啊?”   图春想了想,道:”我敲门看看。”   他笃笃笃地敲门,还试着按了按门边的门铃,铃声没有响,也没有人来开门,音乐声倒是小了,图春转身和瘪子团道:“你先回去吧,蚊子太多了。”   瘪子团才要说话,2号的门打开来了,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靠着门板站在屋里,对着图春大呼小叫:“干吗啊?半夜三更,抓鬼啊?”   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大麻味。   图春和瘪子团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人抓住男人的一边,把他揪了出来。男人的反应何止慢了半拍,直到被押进派出所,他才大喊出来,试图反抗,但他浑身发软,瘪子团都能把他控制住,她把男人塞进警车,毛头开车,送他去作尿检。瘪子团留在了派出所写报告,图春则提着手电筒又回到了2号别墅门口。   别墅的门还敞开着,图春走进去,一楼的灯全不亮了,厨房水槽里堆满了泡面桶,酸味扑鼻。客厅的沙发被划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宽屏电视机的屏幕上露出一个凹洞,像人的眼窝。图春往二楼去,二楼三间房间也是一片狼藉,地上什么都有,玻璃碎片,木头碎块,床单,被褥,枕头,安全套,有人在一间房间的窗户边给自己搭了个小床,还有人在厕所里晾内衣内裤,都是女人的内衣裤。厕所垃圾桶里塞着许多漱口水瓶子,洗脸盆里躺着两卷皮带和好些针管。   抽水马桶里,一只金属勺子在水面上飘荡,勺子的手柄生了锈。   二楼也没有电,但朝南的一间房间里,地板上点了许多蜡烛,因而还算有点亮光。图春先前在楼下看到的便是这些烛光了。   这里的大麻味最重。   图春走上三楼,三楼闷热,天花板偏矮了,图春不得不弯着腰,弓着背走在里面。三楼没有什么家具,地上积了不少灰尘,一排凌乱的脚印延伸向一扇窄门。那门外面便是露台。   到处都没有人。   图春站在露台边往下看了眼,他看到一条河,三个看不清是男是女的人,一个抱着音响,另两个不时回头看,在河边小路上狂奔。图春想来想去,给田静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他开门见山便说:“你们那幢老房子,有人住了进来,估计是爬露台进来的,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电话那头,田静先是笑,接着说:“图春啊!要是老房子不出事你啊是一辈子都听你妈的,不联系我了啊!真是妈咪宝贝!“   图春无奈,回进别墅里,关上门,往楼下走,道:“好了好,不要说我了,格么,你啊要过来一趟呐?”   “半夜三更,我过来干什么?房子产权又不在我这里,早就给不知道哪家放水的收走了,欸,明天啊一起吃饭啊?”   图春说:“不要在新区,也别去园区,市区里找个地方吧。”   “哦喲喂,茉莉花是情报局的啊?新区园区都有她的眼线啊?明天洲际,里瓦吃牛排。”   图春站在一楼楼梯口,抓耳挠腮:“我这个月还没发工资啊……”   “你没有信用卡啊?”   “囔么我妈一拉我账单,有的烦了,信用卡是她主卡,我副卡,我那点工资怎么办得下来信用卡。”   田静笑得停不下来,图春被她笑烦了,不快道:“你好了啊,别再笑了啊。”   田静说:“你现在让我笑笑,以后你们高中同学聚会你也就脸皮厚了,混成你这样,背后肯定被人家笑掉大牙,当着你面笑话你都有可能的,你说啊是?”   图春泄气地说:“你怎么这么烦。”   田静那边静了瞬,过了会儿,她才又说话,道:“你不是一直相亲么,就说朋友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去洲际相亲好了。真家伙,搞得像地下党接头,唉,你等等,我还是现在过来一趟吧。”   图春走到别墅外面,就坐在2号门口的台阶上等田静,他点上香烟,看看1号,又望望3号,抽了半支烟,给田静发了条短信。   “你快点,不要磨洋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田静没有回信息,图春连吃了半包烟,坐得屁股都有些痛了,听到高跟鞋咔咔的踩地声,他忙起来,迎着那声音走过去,视线里走进来一个长发高挑的苗条女人,他张口就埋怨:“半夜三更还要穿高跟鞋出来,你的偶像包袱怎么这么重?”   他话音落下,田静恰走到了他面前,图春还要说话,只见田静身后的岔路口转出来一个人,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月光明亮,照出他和田静近似的眉眼。图春声音低了,温声说:“田叔叔也来了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田静偷笑,道:“不是我偶像包袱重呀,是我要去接我爸爸啊,他偶像包袱才重,我等了他十分钟他才从楼上下来。”   图春没看她,和田父握了握手,抱歉地说:“之前我妈妈打电话过去,态度不太好,真的很不好意思。”   田父往前走,和善地讲着普通话:“不要紧的,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妈妈也是着急你找对象,可以理解的。”   三个人都往2号去,田静走到了最前面去,回头一看图春和父亲,道:“是的呀,就以为我吊着你,结婚了还不放过你,病急乱投医歪。”   田父一板脸孔,喊了声:“静静,怎么说话的。”   田静不响了,朝图春吐吐舌头,脚步缓了,落到了后头,暗暗掐了图春的胳膊一把。图春跨到田父前面,指着2号那洞开的门户,说:“巡逻走到这里,看到有光,我就敲了下门,下来一个男的开了门,身上都是大麻味道,被我和同事带走了,现在送去尿检了,我估计他们还有几个人的,应该是从露台翻进来,看这里没人住就住了下来,那个男的一被抓走,他们也就跑了。”   田父走进了别墅,图春给他打手电,照着前面的路,说:“电可能被人拉了,电灯都打不开,水好像还能用,我看他们在二楼有洗衣服,晾在厕所里。”   他们在一楼转了圈,要往二楼去,田静却说:“我就不上去了。”   图春站在楼梯上看她:“还是不要一个人了,万一他们有人回来……”   田父这时道:“图春啊,你手电筒借我用用吧,我自己上去看看。”   田静仰着脸看图春,不停和挥手,道:“对啊对啊,你下来陪陪我吧,要是田洁真的回来了,躲在上面,那她就要和我爸上演家庭闹剧了,家丑不外扬你阿知道?你下来吧。”   田父没有响,图春思量片刻,把手电筒交给了他,道:“那……田叔叔你小心点,地上乱七八糟的。”   田父点了点头,继续往上去,图春摸着墙壁回到了一楼。田静冲他扮了个鬼脸,图春轻声说:“你妈妈要是在,又要对你弹眼睛了。”   田静拍手,笑道:“那她不是不在嘛!”   她在客厅转了圈,屋里太黑了,打开手机照明,那光芒又太刺眼,田静便把图春喊到了院子里聊天。   院子里有竹子,有假山,假山下面是片池塘,池塘边上连着一小片绿地,绿地的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   竹叶凋零,池水干涸,绿草坪上杂草丛生,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桂花树长得快有三层楼高了。   田静仰着脖子望着那桂花树,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这棵树还长过一次马蜂窝,你啊记得?吓死我了,消防员过来把蜂窝弄走了,还是三天两头有蜜蜂飞来飞去。不过过了秋天就好了,桂花一谢,就好了。”她走到池塘边上,皱起鼻子说:“啊是有人在里面小便啊?臭死了。”她立即走开了,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家里养的东西,只有桂花树最顽强,其他的么,你也知道的,什么雏菊花啊,被蚂蚁啃死了,那只兔子啊,吃青菜,吃死了,这里面养的鱼么,没熬过黄梅天,都死了,我和姐姐……”田静哽住,咳了声,摆摆手,荡回了屋檐下。   “臭死了。”她还在犯嘀咕。   图春在吃香烟,问她:“田洁啊有消息啊?”   田静看他,不悦地说:“你香烟啊能少吃几根?”   图春垂下手,把夹着烟的手背到了身后去,笑了笑。   田静道:“她么,你这个警察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辅警。”   “那狄秋呢?狄秋啊有消息?”田静看着图春问道。   图春答不上来,转过身,背着田静吃去了半支烟,回到了客厅。田静还站在外面,不无感慨:“好好的房子,你看弄成了什么样子。以前么,你住1号,3号一直空着,后来狄秋搬进来,再后来,我先搬走,你也搬家,现在么,狄秋都找不到了。”   图春贴紧墙根站着,低头吃烟,不声不响。这时,田父回来了,喊上田静,和图春比了个手势:“那我们先走了啊。”   田静说:“啊是没找到人啊?我就说不可能在的。”   田父把手电筒还给图春,无声地往外走,经过厨房时,他找了个塑料袋,把水槽里的泡面桶和一些垃圾都清进了袋子里,打包扎好带了出去。   从别墅里出来,三人走在路上,都默默地,到了分岔路口,田静和图春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的车就停在那里。”   她指了个方向。图春看到她的小轿车了,去和田父握了握手,就此和他们分开,自行往派出所回去了。他和瘪子团逮住的那个大麻男的尿检结果出来了,阳性,人被扣在了拘留所,等家人去领。据毛头说,那男的不是本地人,家里在浙江开服装厂的,跟着群狐朋狗友,跑到了苏州鬼混。瘪子团的报告写好了,放到了顾小豪桌上,图春的翻译还差好几十页,眼看要到下班时间了,他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不知怎么,他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铃木的《去死诗》,还有他写的柿饼,还有那只黑猫。   听说黑猫是不详的象征,夜里遇到黑猫,那那个人也就命不久矣了。图春起了身鸡皮疙瘩,抱着字典和复印本子走出了派出所。他一出去就和田静打了个照面,田静一手抓着杯咖啡,一手挥着车钥匙,和图春说:“我送你回去啊。”   图春惊讶:“你不会一晚上没回家吧?”   田静说:“送完我爸就回去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还是过来和你说说话吧。”   说归这么说,图春上了田静的车,两人却是相顾无言。快到图春家时,田静才出声,问图春:“格么晚上啊要一起吃饭呐?”   “叫你老公一起好了。”   田静翻个白眼,笑开了:“那我也准许你带家属,你带茉莉花一起好了。”   图春也笑,他伸长脖子看到小区大门,说:“好了好了,就放我这里下来吧。”   田静不管他:“这里怎么停车啊?我开进去放你下来。”说着,一脚油门,一把方向,把车开进了小区,到了图春家楼下才踩了刹车。图春下了车,去后备箱拿自行车,田静跟下来,帮他搬车,和他讲闲话:“不用你请客,我们aa,aa的钱你总归有的吧?”   图春问道:“你啊是一肚子你老公的坏话找不到人说?”   田静抬手要打图春,图春躲开了,两人正嘻嘻哈哈地道别,不想,茉莉花从楼道里杀了出来,冲到两人中间,一把抓住了图春厉声质问道:”倷囔夯回事体??囔田静送倷转来格啊?“(你怎么回事?怎么田静送你回来的啊?)   田静僵住,挪到边上,小声地和茉莉花道好:“阿姨,好久没见到了。”   茉莉花置若罔闻,只管拿后脑勺对着她,一双眼睛死盯着图春:“我问倷!!”(我问你!)   图春说:“昨日夜里张家浜各搭,噻是田静屋里格套老房子……”(昨天晚上,张家浜那里,就是田静家里那套老房子……)   茉莉花貌若夜叉,眼放绿光:“昨日夜里?啥格事体要从昨日夜里弄到今朝早浪啊?”(昨天晚上?什么事情要从昨天晚上弄到今天早上啊?)   田静要说话,图春使劲朝她使眼色,茉莉花跟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看到田静,怒火更盛,道:“结呲婚格拧啧还嘞嘿搞轻捻三!”(都结了婚了还不清不楚!)   图春把茉莉花往楼里拉,说:“倷否要瞎讲,蒙呗格事体。”(你不要瞎说,没有的事。)   茉莉花咄咄逼人:“格么我问倷,倷囔弗肯喊顾筠到屋里相来吃饭呐?屋里相啰搭贪倷格谈啧啊?我帮嗯多爸爸拿弗出手啊?倷啊是厌辨我是家庭主妇啊?”(那我问你,你怎么不肯叫顾筠来家里吃饭?家里哪里丢你的脸了?我和你爸爸见不得人吗?你是不是嫌弃我是家庭主妇?”   “囔会呐!弗是格!”图春辩解,茉莉花更凶,拿起手机就打电话给图庆,图庆没有接,茉莉花气鼓鼓地打他公司的电话,还是找不到图庆的人,茉莉花气一短,摔了手机,推开图春喊道:“倷打电话!打被恩哆爸爸!”她指着田静,“还有倷!否要走!”   (怎么会呢?不是的!)(你打电话,打给你爸爸!)(还有你!不要走!)   “有啥格闲话上去讲吧,上去啊好?”图春还在劝,没掏手机,茉莉花气得脸都涨红了,伸出手挖他的口袋要找手机,图春东躲西藏,茉莉花张牙舞爪,把他堵在了个死角,跺脚发狠:“拿出来!!”   图春也急了,犟着脖子说:“有点啥闲话到屋里去讲。”(有点什么话回家去说。)   “倷帮我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   “爸爸转来则么也囔夯呐?”(爸爸回来了又怎么样呢?)   ”倷啊是也帮我犟啊?”(你是不是又和我犟啊?)   母子俩争执不下,那边,田静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机递了上来,说:“用我的吧。”   图春眼乌珠瞪出来,茉莉花剜了她一眼,夺过那手机按下一串号码。图春走出去,把自行车推进了自行车库,重手重脚地锁车。茉莉花跟在他屁股后头,电话很快通了,她“喂”了一声后,却再没出声。图春一看她,茉莉花的表情是僵住的,脸已经由红转白,嘴唇直打哆嗦,她无言地把手机还给了田静,转过身,扶住楼梯,往上走去。   图春从车库里跑出来,和田静挥手:“你先走吧,先走吧!再联系!”   他追着茉莉花上楼,姆妈,姆妈地喊,茉莉花没有答应,她脚步不停,到了家门口,开了门,给图春留了道门,换好拖鞋,转身嘱咐图春:“脱呲鞋子否要忘记着拖鞋,地浪硬,早饭弄好啧,吃点吧。”(脱了鞋子不要忘记穿拖鞋,地上凉,早饭弄好了,吃一点吧。)   茉莉花拖着步子走到沙发边坐下了。   图春扫了眼餐桌,鸡蛋手抓饼,肉包子,玫瑰包子,卤蛋,卤豆干,还沾着水珠的樱桃摆了满满一桌。   茉莉花想起了什么,抬头和图春说:“倷打支电话被爸爸。”(你打个电话给爸爸。)   图春说:“刚刚弗是打过啧吗?”(刚刚不是打过了吗?)   茉莉花垂下眼睛,双手摆在一起,人靠在沙发上,说:“刚刚是一个女拧接格。”(刚刚是一个女人接的。)   图春在餐桌边坐下了,他用自己的手机给图庆打了个电话,图庆接了,可是不说话,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图春看着茉莉花,说:“爸爸接起来啧……”(爸爸接了……)   茉莉花攥紧手,说:“倷喊恩倷以哉转来。”(让他现在回来。)   图春点点头,和图庆说:“姆妈喊倷以哉转来。”   图庆单是应声,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茉莉花松开了手,抚着膝盖,瞥了眼图春,问他:“恩倷昂……讲啥么什?”(他有没有……说什么?)   图春摇头,一条手臂搁在桌上,轻轻地把手机放下了。他和茉莉花都不响了,过了会儿,阳光热烈了些,室内亮堂了些后,茉莉花去了趟卧室,拿了本皮封面的小本子出来。她坐到座机边上,戴上了老花眼镜,翻开那皮本子,比对着本子里的内容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茉莉花那木然,空茫的脸孔上扯出了个笑容,她操着一口苏音浓重的普通话客气地说:“喂,啊是高律师啊?欸,对,对,是我,你好你好。”   图春倒了杯温水,喝了半杯,拿起个肉包子咬了一小口,包子还热乎,里头的肉馅往外冒热气。   茉莉花的声音离他非常遥远了。   图春问了声:“啊是花园大包啊?昨日搭买格啊?”(是不是花园大包啊?昨天买的吗?)   茉莉花没有回话,她还在讲电话,但对话的对象不再是高律师了,她在给小姊妹芳芳打电话,她说道:“嗯嗯,我晓得格,嗯,用弗着格,噻是帮嗯哆讲一声……啊蒙呗别人好讲讲,儿子啊?”茉莉花瞧瞧图春,“儿子嘞嘿,正好下班,”她的目光旋即移开,手指伸进听筒线圈里打着转,“我么……囔夯讲呐,唉,啊蒙呗啥讲头啧……”(嗯嗯,我知道的,嗯,不用了,就是和你们说一声,也没别人好讲了,儿子么?儿子在,正好下班,我么,怎么说呢,唉,也没什么好讲的了……)   图春吃完了一只肉包,又伸手拿了只玫瑰酿的包子,一口下去,满口香甜的玫瑰酱。他默默吃包子,茉莉花和芳芳讲账,低声细语,讲到后来,门外有人敲门,图春站起来,茉莉花示意他坐下,抽了两张纸巾掖掖眼角,去开了门。来的是芳芳和她老公阿二。两人在门口换拖鞋,芳芳和图春打招呼:“浩浩,吃早饭啊。”   阿二也冲图春点了点头:“长远吩看去啧。”(好久没见到了。)   图春说:“芳芳阿姨,阿二叔叔,早饭昂吃了?啊要一道吃点?”(芳芳阿姨,阿二叔叔,早饭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芳芳摆摆手,笑了笑,和茉莉花去了客厅坐下。图春给他们泡了三杯茶,端过去放在茶几上,阿二忙不迭道谢,图春问茉莉花:“姆妈倷啊要吃点么什?”   茉莉花捂着肚子,眉头紧锁,道:“蒙呗啥胃口,倷吃吧,我等歇。”(没什么胃口,你吃吧,我等会儿。)   图春便又坐回去对付那一桌早点心。芳芳和茉莉花紧挨着坐着,阿二坐一张单人座的沙发,三人都说话,但图春都听不太清,他专心地嚼豆干,吃卤蛋,撕开手抓饼,一块一块往嘴里塞。温水喝完了,他倒了杯热水,越吃越来劲,把桌上的包子扫荡一空,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又伸手去拿一颗卤蛋。   图庆回来了。他拿钥匙开的门,站在玄关那儿,先是看了眼图春,接着才往客厅那里打量,他没再往前走,说:“我转来,拿点么什……”(我回来,拿点东西……)   茉莉花看看他,点了点头,马上便又转过脸,低下了头去。   图庆又去看图春,图春正狼吞虎咽地吃手抓饼,和图庆的视线一相接,两人都移开了目光。图庆迈出去一小步,阿二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图庆的衣领怒道:“小逼样子,我敲死忒倷!!“(狗娘养的,我打死你!)   芳芳忙去劝架:“好啧,好啧,有啥格闲话好好叫讲!”(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好好地讲!)   茉莉花跟着起身劝说,试图分开图庆和阿二,阿二力气大,把图庆抓来晃去,两个女人根本劝不开,只好在边上干喊。   “好啧!好啧!”   “否要打啧!好啧!”   图春仰头灌水,拍拍胸口,硬是把堵在喉咙口的手抓饼给咽了下去。桌上只剩下两碗樱桃了。   图庆挨了阿二两拳之后,脾气大了,高喊道:“我拿点我格么什也囔夯?!挨格房子啊是我格!!”(我拿点我的东西又怎么样?这房子都是我的!!)   阿二额上青筋狂跳,掐住图庆的脖子口水乱喷:“啥么什?倷还想要房子啊??到法院去打官司,倷一分洋钿啊否要想!做梦!扎狗搓!”(什么?你还想要房子?到法院去打官司,你一分钱都别想!做梦!狗日的!)   茉莉花抓住阿二的胳膊,道:“恩倷要拿啥么什让恩倷拿!让恩倷拿!”(他要拿什么让他拿!让他拿!)   她的声音在发抖,眼圈红了。   图春抓过一碗樱桃,狂吃猛塞,牙齿好几次都咬到了樱桃核,磕得牙龈都疼。   芳芳一使劲,硬把阿二拉开了,图庆气喘吁吁靠在墙边,道:“房子么……儿子名下头有套新房子嘞嘿玲珑湾,到辰光住到格搭去噻好啧,挨套我肯定要格,亲眷道理噻住了欸搭,要搬啊肯定弗是我搬,倷……”(房子么……儿子有套新房子在玲珑湾,到时候住到那里去就好了。亲戚都住在这里,要搬也肯定不是我搬,你……)   阿二又要发作,图春吐出最后一颗樱桃核,冲进厨房,打开了冰箱,抓出两瓶还没喝的酸奶一个箭步到了客厅,啪地往地上砸去。玻璃瓶子恰碎在图庆脚边。   众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图庆更是立即住了嘴。   图春一指门口:“倷帮我出去!”(你给我出去!)   图庆干咽下口唾沫,没有动,图春抬起眼睛看他,图庆一憷,再没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芳芳适时地出来打圆场,说:“好啧,好啧,噻歇歇吧。”(好了,好了,都歇会儿吧。)   茉莉花跟着念叨了两声,拿了笤帚和簸箕出来清理地上的酸奶和玻璃渣滓,芳芳过去帮忙,图春一手摸着肚子,垂着脑袋,靠着沙发站在一边,阿二过来拍了下他,轻声说:“下趟倷帮恩哆姆妈好好叫,啊晓得?”(以后你和你妈妈好好的,啊知道?)   图春点了点头,拿了个垃圾桶放在茉莉花脚边,自己弯下腰去捡大块的玻璃碎片。茉莉花阻拦他,说:“倷去困觉吧,夜班上得吃啊吃力撒。”(你去睡觉吧,夜班上得吃力死了。)   图春不响,没起来,这时,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也不看,只管捡玻璃,芳芳和茉莉花交换了个眼神,芳芳去把图春的手机拿过来了,递给他,茉莉花说:“电话囔弗接?要是顾筠寻倷呐?”(电话怎么不接?要是顾筠找你呢?)   芳芳笑着拱了下图春的手臂膀:“噻是讲呀,啥辰光带挨个顾筠被芳芳阿姨看看架?”(就是说呀,什么时候带这个顾筠给芳芳阿姨看看呀?)   图春接过手机,来电的并非顾筠,只是也姓顾,是顾小豪。图春问说:“姐夫,啥事体啊?”(姐夫,什么事?)   “倷来屋里啊?”顾小豪的声音很沉,图春捂住听筒和茉莉花道,“老顾。倷帮矜矜讲啧啊?”(你在家里啊?)(是老顾,你和矜矜说了吗?)   茉莉花使劲摇头,用力摆手,声音极低:“先否要讲!”(先不要讲。)   图春便说:“刚刚到屋里。”(刚到家。)   顾小豪“哦”了声,迟疑着又继续说话,道:“格个日本人,铃木,在甘肃的酒店自杀了。”   图春起身,垂下手,面朝着墙壁站着,问:“什么?”   顾小豪苏州话夹着普通话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噻是格个铃木呀,半夜里去寻孙策墓格个,倷忘记脱啧啊?弗是还喊倷翻译他的那个本子么?就是他,自杀了,甘肃过来了两个警察来了解情况,你啊有空,有空么现在过来一趟。”   图春讷讷地点头:“好的,我现在过来。”他转头和茉莉花说:“姆妈,派出所有点事体,我以哉过去一趟。”(派出所出了点事,我现在过去一趟。)   “格么倷去吧。”芳芳笑着和图春挥手,“有阿姨帮叔叔嘞嘿,倷去忙倷格事体吧。”(有阿姨和叔叔在,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图春还看着茉莉花:“吃点早饭吧,否要弗吃么什。”(吃点早饭吧,不要不吃东西。)   阿二笑道:“早点心噻被倷吃光啧!我下去买点吧!”(早饭都让你给吃光了!我下去买点吧!)   芳芳塞了些零散钱给阿二,道:“买点汤包吧。”   阿二攥着钱和图春一道出了门。两人在楼道里点上了香烟,走下楼时,阿二和图春说:“有空么多陪陪恩哆姆妈,恩倷一各嘞,厌气撒格。”(有空就多陪陪你妈妈,她一个人,很闷的。)   图春说:“嗯。大清老早喏叔叔帮阿姨喊过来,弗好意思啧……”(嗯。一大早把叔叔和阿姨叫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阿二道:“欸有点啥,恩哆姆妈帮倷芳芳阿姨几何年数格小姊妹啧。”他豪爽地笑了,一拍图春的后背,说,“噻是吩结成亲家,有点可惜!”   (这有什么,你妈妈和你芳芳阿姨多少年的小姊妹了。)(就是没结成亲家,有点可惜。)   图春笑笑,临到分别,阿二不忘叮嘱图春:“好好叫啊,啊晓得。”(好好的啊,啊知道?)   图春点头,好好地应承了下来。他把自行车从车库推出来,站在家里楼下,按摩了好一会儿鼓胀的肚皮,直到打出个饱嗝,他才跨上了自行车。   铃木是在敦煌的一间小旅馆里自杀的,他留下了封遗书,那两名甘肃来的警察把遗书的复印件给带来了,图春看了看,上头只有两句日文: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吧。   妈妈,我来了。   图春说:“他和我说起过,他妈妈过世了,我猜可能是不久之前吧。”   顾小豪在会议室里吃香烟,说:“那估计就是自杀了,太思念亲人了。”   图春提到:“他还辞职了,就在来苏州的那天晚上,好像和公司同事的关系不太融洽。”   顾小豪更为坚定了:“那肯定是了,”他掰着手指头头是道地分析,“一啊,亲人死了,伤心,二啊,和同事相处得不好,郁闷,三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旅游,那些旅游景点么,又都是成群结队的,看到大家团团圆圆,和和乐乐的,心里肯定不舒服。”   那甘肃来的民警也都很赞同他的说法,其中一个喝了一大口茶,吸了一大口烟,说:“钱包护照都在,照相机也没丢,反正不像被贼惦记,再说那种死法……”   另一个警察打断了他,道:“那就这样吧,多谢你们配合工作了,我们先走了啊。”   顾小豪起身去和他们握手,笑着问:“啊要一起吃个午饭?带两位去尝尝正宗苏帮菜。”   图春嘟囔了句:“现在吃午饭也太早了吧?”   顾小豪不看他,和那两个警察寒暄:“我找个人陪两位到处走走,来,来,这边。”   他领着人出了会议室,图春还坐着,玩了会儿手指甲,低下头抚摸会议桌,木头桌上涂着蜡,摸上去光溜溜的,会议室的窗户敞开着,桌面上飘过一块一块不知是树还是云的倒影。   一缕热风吹进来,图春回头往外看。   树在很低的地方,云在很高的地方,近处只能看到一排排防盗窗,红的内衣,白的棉被晒在窗外面,迎着阳光。   毛头进来和图春打招呼:“老顾说你可以走了。”毛头还说:“哦,对了,他还说那个翻译不用再翻了,用不着了。”   图春下了楼,去外面点了根烟,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吃香烟。他给安昊打电话,安昊一接起来,他便问他:“你现在在哪里,我能去你哪里吗?”   安昊听上去还没睡醒,慢吞吞地说着话:“我在仓库啊……昨天通宵了,你怎么过来啊?”他笑了,“别说骑自行车过来啊?颠死你了。”   图春说:“我打车过来吧,你等我啊。”他夹着香烟抖烟灰,多问了句,“啊要给你带早饭过来?”   安昊打了个哈欠:“好啊。”   图春把自行车推回了派出所门口,上了锁,走到大马路上找了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头,要了个煎饼果子,加了两个鸡蛋,搭了杯豆浆,打车去了安昊的仓库。   安昊在仓库大门口候他,他穿得清凉,背心配一条夏威夷风浓厚的四角裤衩,脚上是双夹脚拖鞋。图春下了车,把煎饼果子递给他,安昊一吸鼻子,捏着塑料袋就咬了一大口。图春把吸管戳进豆浆杯里,不等他递过去,安昊靠过来,咬住那吸管咕嘟咕嘟得喝豆浆,一口气喝了半杯,他舔舔嘴唇皮,问图春:“怎么突然想到要过来?”   图春说:“铃木在甘肃一家酒店自杀了。”   “铃木?”   “就是那个日本人。”   安昊恍然,点了点头,小声说:“人就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就会走掉。”   图春说:“也不算无缘无故吧,他写的那些随笔,看得出来些的,但是我当时看的时候只是觉得好笑,我心里想,这算什么诗啊……”   安昊揽住他的肩膀,声调温柔:“你人太好了。”   图春摇头,低着头,看着脚,他和安昊已经走到了卷帘门前。图春说:“我人不好。”   安昊拉起了卷帘门,握住图春的手,说:“进来坐坐吧。”   仓库里开了空调,冷得骇人,安昊一进去就披上了件军大衣。他小心地跨过地上那些东倒西歪,一动不动的男人女人,走到了沙发边上。图春跟着他,走他探索、开辟出来的那条路,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女人的手指,那女人一声不吭,图春怀疑地上这些人可能全都死了。酒精中毒,药物中毒,或者无缘无故,就这么死去了。   沙发被一个男人占着,安昊咬着煎饼果子,把男人搬到了地上去,还拿起两个抱枕,拍了拍,总算是给他和图春腾出了两个空位,他拍拍沙发坐垫,图春过去,和他挤在一起坐下了。   安昊问了句:“那你是不是不用翻译他的那个什么笔记本了?”   图春点了根烟,没有响,他往地上看,那先前被安昊放到地上去的男人的手正碰着他的小腿,男人醒了,睁开了眼睛,沙哑地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安昊仰头大笑,地上有人翻了个身,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安昊大吃煎饼果子,大口喝豆浆,和图春耳语:“这种搭讪也太老派了。”   图春不响,那男人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大腿,他转瞬就爬到了他身上。男人抱住图春,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说:“你还蛮好抱的,让我抱着睡会儿吧。”   安昊还在笑,只是没了声音,那男人突然睁开眼睛,瞪了安昊一眼,撒娇似的发嗔:“笑个魂灵头啊?”   说完,他勾住安昊的脖子亲了亲他,安昊和图春摊手,那男人又去亲图春,先是轻描淡写地用嘴唇擦过他的嘴唇,后来便要用舌头去挑图春的牙关。图春没有动,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安昊,安昊放松地吃着他的早点,放松地坐着,旁观着,无声地笑着。他的手碰到了图春的头发,用手指和掌心轻轻揉搓,抚摩。男人的吻和安昊的抚摸都很舒服,温暖,刚进门时太冷,现在又太暖,一时间,图春晕头转向,他瞄到安昊手里的豆浆,这乳白的液体在灯光下看上去有些像酸奶。图春一阵反胃,推开了那亲他的男人,他起身往外走,莽莽撞撞地踩到了一两个人,他着急道歉,更着急地一口气冲到了门外。安昊跟了出来,喊出来:“图春!“   图春这才站住了,他拍拍衣服,转身看安昊。安昊擦干净嘴巴,拿出烟,说:“借个火啊。”   图春走过去,替他点上了烟,他说:“其实还有件事情……今天早上发生太多事情了。”   安昊静默,图春接着道:“我爸妈可能要离婚了,老头子在外面搞不清楚。”   安昊说:“那你以后多陪陪你妈妈。”   他们靠着墙站着,沉寂片刻,图春问安昊:“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你妈妈?”   安昊一笑:“你打算说啊?”他耸肩膀,“我么,我感觉说不说都一样的,我不说,她其实心里有点数,但是那层窗户纸不去捅破,那窗户就还是能遮点风挡点雨,说了么,”他蹲下来吃香烟,望着前方,“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又不能结婚,也不受什么法律保护,结婚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会离婚,会分开?大家出来一起玩玩,不也蛮好么?”   图春说:“我知道了。”他看着门里面:“我知道了。”   安昊拍了下他的裤腿,人还是笑眯眯的,他叼住香烟,取下了唇环,拿给图春。图春讶异,安昊道:“你借我一点火,我也送你点东西,留作纪念吧。”   图春拿了那唇环,攥在手心里,说:“我想回去和我妈说说。”   “你们老头子在外面有人,你现在又和你妈说这个,不太好吧,等等吧。”安昊说,他把军大衣脱了下来,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下。   图春说:“我也觉得现在这个时机不太好,”他挠挠鼻尖,说,“但是,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我爸骗她……我也骗她,我觉得这样更不好。”他半掩住嘴吃香烟,“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忽然觉得他离死亡很近,他想,狄秋说不定已经死了。   死在哪里,他不知道。   怎么死的,他也不知道。   他留下遗书了吗?他的遗书里会写些什么。   他会写他高中时认识的两个朋友么,一个叫丁逍遥,一个叫图春。   他总是那么开心,他不像会自杀的人。但他安静时,他的眼神又是那么忧郁。   安昊道:“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图春点头:“嗯,我再想想,“他吃完烟了,捏着香烟屁股,说,“我先回去了。”   安昊抬抬下巴,笑着和图春挥舞了下手里的烟,他的烟也快抽完了,他站起来,转身钻进了卷帘门里。 第十章   图庆和茉莉花各聘了名律师,正式进入了办理离婚的流程。茉莉花请的律师叫高天筹,图春说这个名字好,高天一筹,肯定能见招拆招,所向披靡。图庆找的律师是他的茶厂一直合作的法律顾问,茉莉花也认识,姓陆,图庆透过陆律师表达了想要和茉莉花见一见,谈一谈的意愿,可茉莉花不想见他,电话都不肯接,任何事务都由律师出面和图庆沟通。她的思路很清楚,财产分割,离婚后的赡养费,一分钱都不能少。她还问高天筹能不能不走协议离婚的程序。   高天筹和茉莉花说:“这个事情,情理上来说是您先生不对,当然可以去法院提告,问题是,我也找人查过了,既找不到开房纪录,也没有其他什么信息,这就很难办了,去法院很容易把时间拖得很长,我看您也是想尽快办妥的,对吧?”   茉莉花确实想尽快把离婚办下来,她已经找旅行社收集了不少马尔代夫,大溪地还有三十天豪华极地游的资料了。她和图春暂时还住在原来的家里,图庆在香格里拉开了间套房,茉莉花对他不理不睬,他就找图春,让他帮忙送点衣服裤子之类的东西过去。图春去了两次,两次都见到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图庆的房间里,他也去烦了,便和图庆说:“下趟要啥么什,让大妹孃孃哆到屋里去拿吧,我上班忙煞格。”(以后要什么东西,让大姑妈他们去家里拿吧,我上班很忙的。)   那女孩儿听了,默默走去小吧台边烧开水,图庆说:“晓得啧。”他又说,“恩哆姆妈么……一日到夜跳舞,同学聚会,看韩剧,我帮恩倷蒙呗啥共同语言倷啊晓得?”(你妈妈么,整天跳舞,同学聚会,看韩剧,我和她没什么共同语言你啊知道?)   图春皱起眉,说:“我上班去啧。”(我上班去了。)   那女孩儿来给他开门,图春看看她,女孩儿长相温婉,看人时眼神柔柔的,却不怯场,也不怕生。她有双让人难忘的眼睛。   图庆的这个出轨对象图春和茉莉花也已经搞清楚了,她是他们家小区附近蛋糕店的店员,比图春年纪还要小,二十出头,高中辍学,一直在打零工,听说很会唱歌,多才多艺。   没过几天,图春的大姑妈和小姑妈就提着水果和蛋糕一块儿来看茉莉花来了,图春恰好轮休,在帮茉莉花整理阳台上图庆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一盆文竹半死不活,图春把它放进只纸箱子里,和一盆榆树,一盆福建茶树的盆景作伴。看到两位孃孃,他打了声招呼:“大妹孃孃,小妹孃孃,今朝囔有空过来啧啊?”(大姑妈,小姑妈,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啊?)   大姑妈说:“喏,买呲点车厘子荔枝过来,蛮甜格。”(哦,买了点车厘子和荔枝过来,挺甜的。)   小姑妈说:“我买呲只蛋糕!以哉网浪行得弗得了,叫啥么什,网红啊,昨日搭豆豆转来,我帮恩倷排呲两个钟头再买咂,买呲两只,转去恩倷噻切啧一块,我血糖高,噻吩吃,恩倷讲好吃得弗得了。”(还买了只蛋糕,现在网上很流行得,叫什么,网红啊,昨天豆豆回来,我和她排了两个小时才买到,买了两只,回去她就切了一块,我血糖高,就没吃,她说好吃得不得了。)   茉莉花招呼她们在客厅沙发坐下,从储藏室里拖出来个大行李箱,摊在电视机前,又走开了。   大姑妈和小姑妈互相看看,脸上堆着不尴不尬的笑。图春把水果和蛋糕拿去了厨房,他洗了下手,泡了两杯热茶,切了块蛋糕,洗了点樱桃,抓了点荔枝放在只玻璃碗里,端出去,放到了客厅茶几上。   大姑妈拿起茶杯,吹吹热气,说:“还是浩浩懂事体。”(还是浩浩懂事。)   图春笑了笑,小姑妈指着那蛋糕,说:“浩浩倷弗吃啊?啥格芒果慕斯格,我看排了倪前头格年纪轻各噻买个挨支味道。”(浩浩你不吃吗?什么芒果慕斯的,我看排在我们前面的年轻人都买的这个味道。)   图春指着阳台:“么什还吩收捉好,恩哆先吃,先吃。”(东西还没收拾好,你们先吃,先吃。)   这时,茉莉花从卧室走出来了,她手里抱着叠衬衣,全数扔进了行李箱里,不一会儿,她又抱了些袜子出来,丢在衬衣边上。她忙进忙出,一刻不停,皮带裤子,手表盒子,一下就把行李箱塞满了。   小姑妈喊住她,急切地开口:“倷坐呐,坐忒歇!”(你坐啊,坐会儿!)   茉莉花眼皮都没抬,合上了行李箱,竖起来拖到大门口,说:“等歇恩哆带被阿庆。”(等会儿你们带给阿庆。)   大姑妈探出个脑袋,往茉莉花那里看,说:“阿庆么啊是真家伙,欸把年纪啧。”(阿庆也真是的,都这把岁数了。)   小姑妈附和:“欸呀,噻是讲呀,小娘鱼么肯定是看重恩倷个钞票,恩倷么被人家花两句么,魂灵头啊蒙呗啧。”(是啊,就是说啊,小姑娘肯定是看重他的钱,他么听了几句好话,魂就别勾走了。)   茉莉花走回了客厅,扶了扶头发,看着她们,道:“恩哆啊是来劝格啊?”(你们是不是来劝和的啊?)   大姑妈笑着说:“浩浩啊欸囔哆啧,闲话讲得难听点,倪点岁数么,还有几个十年好活呢?倷帮阿庆盘了一来挨囔多年数啧,噻……”(浩浩都这么大了,话说得难听点,我们这点岁数了,还有几个十年好活?你和阿庆在一起这么久了,就……)   图春一看时间,打断了大姑妈,说:“辰光差弗多啧,我帮姆妈要去看竹辉阿婆啧。”(时间差不多了,我和妈妈要去看竹辉阿婆了。)   大姑妈顿住,低头喝茶。小姑妈问茉莉花:“倷帮恩哆屋里相人讲过啧啊?”(你和你家人说过了啊?)   茉莉花拿起饭桌上的皮包,挎在肩上,道:“帮倪姆妈讲好一道吃中饭,恩哆要坐么坐忒歇吧,弗搭尬格,我帮儿子先走,恩哆弗方便带么,喊阿庆过来拿么什拿拿。”(和我妈妈说好一起吃午饭,你们想坐继续坐吧,不要紧的,我和儿子先走,你们不方便带么,叫阿庆过来把东西拿走。)   图春跟过去,和茉莉花在门口换了鞋,扬长而去。   到了楼下车库,坐上车,茉莉花一撇嘴巴,和图春讲:“挨套房子噻被恩哆爸爸吧,进进出出,看见呲噻讨债厌,搬到园区去阿蛮好。”(这套房子就给你爸爸吧,进进出出,看见了就讨厌,搬到园区去也蛮好。)   “格么倷点跳舞搭子囔夯办呐?”(那你那些跳舞的伴怎么办?)   “跳啥格舞?广场舞阿扰民阿?我现在来参加暴走团,倷么真是一滴滴啊弗关心恩哆姆妈。”(跳什么舞?广场舞不扰民啊?我现在参加了暴走团,你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妈我。)   图春笑了,不响了,茉莉花的声音轻了下去:“帮格个安妈妈一道,下个礼拜讲好呲到恩倷屋里去作点糟卤,放到网浪去卖卖。”(和那个安妈妈一起,下个礼拜说好了到她家里去作些糟卤菜,放到网上去卖卖。)   图春说:“蛮好,下趟倷噻是第二个老干妈啧。”(蛮好,以后你就是第二个老干妈了。)   茉莉花翻了个白眼:“瞎七搭八!”   汽车开出小区,图春问茉莉花:“格么倷阿要先帮阿婆打支电话讲一声呐?倪啥生头里过去,恩哆否要弗来屋里。”(那要不要先给外婆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们这么冒冒失失过去,他们该不会不在家。)   茉莉花磨磨嘴唇:“过去呲再说。”(过去了再说。)   路上,图春收到了李岚岫的约饭微信,两人好久没见了,免不了聊上几句。茉莉花看到,冷不防说起:“格个顾筠阿……”(那个顾筠啊……)   图春忙否认:“弗是顾筠。”(不是顾筠。)   茉莉花眉毛一竖,拍了下方向盘:“倷听我讲呐!”(你听我说完!)   图春放下了手机,认真地看着茉莉花,茉莉花倒显得有些窘迫了,又是调后视镜的角度,又是戴墨镜,说:“要是尬弗来么噻早点回头忒,吊嘞嘿阿蒙呗啥好格,阿晓得?”(要是处不来就早点回绝,空吊着没什么好的,知道吗?)   “晓得啧。”图春点了点头,“倷啊是怕帮大妹孃孃尴尬欸?”(知道了。)(你是不是怕和大姑妈尴尬啊?)   茉莉花说:“阿婆阿爹弗来屋里么,倪去吃点啥么什呐?”(外婆外公不在家的话,我们去吃点什么呢?)   图春说:“竹辉饭店点支清炒河虾仁吃吃好啧。”(去竹辉饭店点个清炒河虾仁吃吃好了。)   茉莉花笑道:“吃啥格河虾仁,倪两家头一个蒙呗进账格前家庭主妇,一个么工资具有冒两千格月光族,勒勒紧皮带过日脚吧。”(吃什么河虾仁啊,我们两个人,一个没有收入的前家庭主妇,一个工资只有两千多的月光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   图春道:“格么小菜场买两块芝麻大饼啃啃吧。”(那就菜市场买两块芝麻大饼吃吃吧。)   “到苏安去买大饼吧,吃大饼么啊要吃好吃点格。”(到苏安去买大饼吧,吃大饼么也要吃好吃点的。)   母子俩一齐笑了。   图春的外婆住的还是旧式的公房,没有电梯,老人家偏偏还住在最高层,六楼。茉莉花穿了双坡跟凉鞋,爬到三楼就吃不消了,大汗淋漓,推着图春让他先上去,说:“倷去看看外婆阿爹啊来屋里。”(你去看看外婆外公在不在家。)   图春爬到六楼,敲了敲601的门,很快,门开了,门里站着个穿了条花裙子,脚踩红色圆头高跟皮鞋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头发乌黑油亮,修理到脖子的长度,发梢向内弯曲,刘海三七分,和发尾一样蓬松,盖在前额上。   图春喊:“阿婆。”他指指楼下,“我帮姆妈来看看恩哆。”他还喊茉莉花:“姆妈,阿婆来屋里!”   (外婆。)(我和妈妈来看看你们。)(妈妈,外婆在家。)   底下立即响起了脚步声,外婆往楼下一瞟,又上下打量图春,堵在门口,莫名其妙地说:“恩哆过来啥体?倪有啥好看格?”(你们过来干什么?)(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啊?”图春一时语塞,转过脸去找茉莉花,茉莉花才爬到五楼,楼梯缝隙里只能看到她的一小撮头发。图春试探地说:“噻是来看看恩哆……”(就是来看看你们……)   外婆把他往外撵,说:“转去转去,我帮老头子有啥格好看格,倪两家头正好要去跳舞,啊蒙呗空帮被恩哆看。”(回去回去,我和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两人正好要出去跳舞,也没空给你们看。)   茉莉花终于爬上六楼了,听到外婆这番话,喘着粗气道:“跳舞?恩哆中饭吃好啧啊?”(跳舞?你们午饭吃过了?)   “老早吃好啧。”外婆道,背过身,朝屋里喊,“倷昂磨好了?走吧!”   (早吃好了。)(你磨蹭好了没有?走吧。)   那边厢,图春的外公从房间里漫步出来,外公的头发白多黑少,抹了发油,梳了个背头,上身穿了件短袖衬衣,衣领上还别了个圆点花纹的领结,下身是条烫得挺扩的西装长裤,皮鞋锃亮。外公看到图春和茉莉花,讶异道:“咦,恩哆囔来啧?”(你们怎么来了?)   外婆拉着他到了门外,说:“走吧,讲好十二点半格,要迟到啧。”   图春看看茉莉花,茉莉花侧着身子站在楼道上,摇手扇风,没有响。外婆在锁门,外公轻声问了句:“格么……啊要一道去跳舞?”(那……要不要一起去跳舞?)   图春眨眨眼睛,外婆锁好了门,收起了钥匙,大步走到了他前面,正经过茉莉花身旁。   茉莉花低着头,也轻轻地说话,回道:“格么一道去看看……”(那就一起去看看……)   外公笑了,拍了下图春,拥着他和茉莉花下楼。   两位老人要去的舞厅在观前街,茉莉花开车过去,四人进了舞厅,外公和外婆就被一群老头老太喊住了,一群人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图春和茉莉花另找了个座。他叫了两杯茶,下楼买了两份肯德基套餐拿进舞厅,和茉莉花分着吃。   舞厅里开了冷气,舞池不大,人挤着人,有人抽烟,有人喝酒,有人打嗝,有人放屁,百无禁忌,满室的的杂乱气味、温热气流跟着舞曲四处飘荡。   外公和外婆先跳了会儿,一曲贴满舞跳完,伴奏响起《蓝色多瑙河》时,他们交换了舞伴。外婆跳了会儿就歇下来了,她找到图春和茉莉花,坐在他们这桌喝茶,吃图春的薯条。舞厅里播的是《维也纳森林》了。   茉莉花和外婆说:“我帮阿庆离婚啧。”(我和阿庆离婚了。)   外婆道:“我看倷个婚离帮弗离啊差往弗多嘞嘿,恩倷一个礼拜啊有两日天来嘿屋里?”(我看你这个婚,离和不离婚也差不多,他一个礼拜有没有两天在家里?)   茉莉花垂着头掰扯汉堡最上层的面包:“天天看见啊烦。”(天天看到也烦。)   外婆说:“倷讲啥么什?”(你说什么?)   茉莉花摇摇头,手腕支在膝盖上摇摇晃晃。外婆看了眼舞池的方向,手跟着舞曲摆动,她说:“天天看见烦,弗看见阿烦,两个头来一嘞本生噻是要烦格事体。一个头几何静啊,格么弗来嘶格呀,人还是想寻另外一各人,弗烦点人帮人格事体没,噻去当和尚啧歪,世界浪噻是和尚囔来噻呐?还是烦烦吧,”外婆讲起了普通话,字正腔圆,发音标准,“凡人凡人,你以为是平凡的凡,是烦恼的烦。”   (天天看到嫌烦,看不到也烦,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要生很多烦恼的事情。一个人多么清静啊,可是那不行的呀,人还是想找另外一个人,不因为人和人之间的事烦恼,那就去当和尚了,世界上都是和尚那怎么能行呢?还是烦一烦吧。)   外婆又说:“我帮老头子噻蛮好,蒙呗啥看头。”外婆拍了下图春的手背,“浩浩,华尔兹啊会?”   (我和老头子都挺好的,没什么好看的。)   图春摇头,外婆拉起他:“阿婆教倷。”(外婆教你。)   图春被外婆拉进了舞池,他对跳华尔兹一窍不通,经常抢拍,不得不时刻注意脚下,外婆宽容,被他踩到也没有怨言,一直耐心地给他打拍子。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   灯光在流转,外婆不停旋转,她像只蝴蝶,飞掠过舞厅里一个又一个人的身边。图春感觉他也被外婆带着飞了起来。匆忙间,他瞥见低头坐着的茉莉花,外公找到了她,把她拉起来也带进了舞池。舞曲更慢了,节拍更缓了,外公和茉莉花舞到了图春和外婆旁边。他们交换了舞伴。图春挽住了茉莉花,光线时时变换,但总是黯淡的,到处都臭烘烘的,图春看到茉莉花在掉眼泪。那泪水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是紫色的。   图春说:“你跳太好了,我跟不上了。”   茉莉花看着他,说:“倷帮格个……”(你和那个……)   她没说下去,咬住了嘴唇。图春不响,微微点了点头。   茉莉花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角,轻轻地说:“晓得啧,姆妈晓得啧。”   射灯打出了粉色和红色的光,图春看到外公和外婆依偎在了一起。他们好像不在跳舞了,只是搂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人很多的地方走着路。   后来晚上,图春睡觉做梦,起初梦到木头地板的跳舞场里一双双长了翅膀的眼睛绕着他旋转,转得迷了,晕了,累了,他跌进了座马戏团的帐篷。双头狮子在驯兽师的鞭子下单足跳跃,大象驮着只巨大的珠光贝壳巡场环游,那贝壳里一条嘴巴被缝紧了的美人鱼垂目啜泣,光润的白珍珠滚了一地,一对连体婴在空中表演走钢索,一个侏儒倒立着用脚夹着只高礼帽变魔术,他像魔法师,两只脚趾抓着根魔杖,朝着礼帽挥一挥,就有兔子源源不断地从帽子里跳出来。兔子跑啊跑,被珍珠磕绊了步伐,狮子一舔舌头,弯下腰吃了只兔子,剩下的兔子全吓得变成了白纸团,观众席上传来如雷的掌声。   一个象人被小丑牵了出来,慢慢吞吞地晃动着他丑陋的大脑袋,观众中有人开始喝倒彩,那小丑便停下了步伐,拍了两下手,骄傲地一昂脖子,张开手臂,闭拢眼睛,高声宣布:“现在!让我们欢迎……”   我们的压轴表演,我们最受瞩目的嘉宾,我们的明星。   钟鼓齐鸣,锣号宣天,像庆祝隆重的节日,像要引起神明关注的祭祀,像打仗。   光暗了,观众消失了,畸形人和珍奇异兽通通不见了。小丑退场了。   接着,世界重新一块一块亮起来。   狄秋从外面走进教室,他绊了一下,摸摸头发,傻傻地笑了。   图春醒了过来,翻了个身,爬起来,傻傻地坐着。他再睡不着了,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看电影,囫囵吞枣地看完一部故事片,他接着看一部纪录片,一名年迈的钢琴家对着镜头平静地叙述自己的生平。   影片里时不时就响起钢琴曲,水流一样潺潺流淌。图春开了窗户,点上烟,望着窗外吃香烟,琴声娓娓,和那钢琴家说话的声音渐渐融合在了一起,有一瞬间,图春恍惚觉得他能听懂那钢琴家的俄语,他只是无法复述它们的本意。看到日出的薄光时,图春眯了小会儿,六点半时,他彻底醒了,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去了。   茉莉花准备了水果酒酿小圆子,牛奶黑芝麻糊,汤汤水水摆了半桌,就连鸡蛋今天也是水浦的。图春喝了杯温水,吃光芝麻糊和一碗小圆子,两颗水浦蛋,揣着茉莉花洗好的两颗水蜜桃就去上班了。   何山大桥的斜坡还是那么耗人精力,那运河上的货船比前阵子多了些,它们齐齐鸣着汽笛通过桥底时,一大缕紫烟斜飞向河岸。   柳叶黄了,夏风滚烫。   图春在换衣室遇到了毛头,他正敞着短袖制服的衣襟坐在长凳子上吃保温杯里的茶,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毛头抓着茶杯,喉咙里哈地一声,说:“今朝瘪子团请假,早班具有倪两家头帮老顾啧。”(今天瘪子团请假,早班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老顾了。)   图春站在毛头边上换衣服,搭了句:“弗是来招人啧么?”(不是在招人了吗?)   毛头说:“倷啊晓得,瘪子团大肚皮啧。”(你知道吗,瘪子团怀孕了。)   图春低头扣纽扣,摇摇头。毛头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瘪子团么弗欢喜小宁格,肚皮大啧么啊蒙呗办法,囔夯办呐,总弗见得去打忒吧?想来想去么还是养吧,恩哆屋里要面子,催着办酒水,到辰光肚皮大啧么啊要难看啊?冬冬下个礼拜摆酒水,以哉结婚啰个弗是提前一年半年去订酒水?冬冬哆爷娘天天来愁挨格事体,我看挨个婚啊结得见目亮格,小赤佬笃笃悠悠,啊弗急,讲起来么噻讲酒水么,只不过一个仪式,形式主义,弗吃啊弗要紧,倷听听挨个闲话,我要是瘪子团哆爷娘,毛栗子敲上去啧。”   (瘪子团不喜欢小孩子,怀孕了也没办法,怎么办呢,总不见得去打胎吧?想来想去还是生吧,她们家要面子,催着摆酒,到时候肚子大了啊要难看啊?冬冬下个礼拜摆酒,现在结婚哪个不是提前一年半载去订酒的,冬冬的爸妈天天在忧愁这个事情,我看这个婚结得也很凑合,小家伙笃笃悠悠,也不着急,说起来么就说摆酒只不过是个仪式,形式主义,不摆都不要紧,你听听这个话,我要是瘪子团的爸妈,毛栗子敲上去。)   图春扣好了扣子,随便地附和了声,抓着帽子就出去了。   临到上班时间,冬冬来了个电话,电话是图春接的。冬冬问他:“老顾昂来了?“   图春一看对面,顾小豪才进来,正在桌上摆烟盒和打火机。图春说:”来了,你啊有什么事?”   “你让老顾听电话,我请个假。”冬冬说。图春把听筒递给了顾小豪,顾小豪一挑眉毛,图春道:“冬冬……”   顾小豪啧啧两声,拿过听筒,听了几秒,什么也没说,就啪地放下了电话。毛头看看图春,把茶杯放在了顾小豪桌上,顾小豪点好烟,对着窗外喷出一口青烟,喝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烫得骂三门。毛头忙去给他加冷水,图春默默,擦干净桌子,在面盆里绞毛巾。   顾小豪喊了图春一声:“倷过来,有点事体问问倷。”(你过来,有点事情问问你。)   图春把毛巾晾在窗台上,应下了,跟着顾小豪下了楼。他们躲在派出所门口的阴头里吃香烟,顾小豪说有事要问,可香烟烧去一支,他什么都没说,偶尔低头挠挠眉心,点了第二支烟,他才说:“恩哆姆妈……”(你妈妈……)   图春脑门一胀,低语道:“蛮好。”   顾小豪说:“蛮好么蛮好,格么恩哆爸爸……”(好就好,那你爸爸……)   他抬起眼梢,目光摸摸索索的。图春一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屏幕,把手机紧贴在胸口摁着,道:“我接支电话,姆妈格电话,弗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妈妈的电话,不好意思。)   ”接吧,接吧。”顾小豪轻轻地叹息了声。图春往边上走开了,背对着顾小豪,没人找他,他找上了李岚岫,问她:“倷来啰搭?”(你在哪里?)   “啊?”李岚岫一愣,说着普通话,“我记得和你是约了午饭呀,不是早饭啊?”   图春含糊地应声,回头一看,顾小豪朝他走过来了,图春卡了壳,吞吞口水,却听顾小豪关照他说:“要是有要紧事体,倷今朝噻歇歇吧。”他又道:“我拿冬冬喊转来,小赤佬,陪瘪子团去医院勒,啥拧吓得啊是勒嘿屋里白相游戏!”   (要是有急事,你今天就歇着吧。)(我把冬冬喊回来,小赤佬,还陪瘪子团去医院呢,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家玩游戏!)   图春道:“弗好意思格,啊蒙呗啥事体。”(不好意思的,也没什么事。)   顾小豪不无忧愁,不无担心,拍了下图春:“囔哆姆妈啊一经蛮照顾矜矜,格个高律师要是搞弗惦,我介绍格律师被恩哆。”(你妈妈也一直很照顾矜矜,那个高律师要是搞不订,我介绍个律师给你们。)   图春再次举起手机,对李岚岫说:“你等等,我现在过来。”他挂了电话,一指前头,道:“格么我先走哉。”(那我先走了。)   顾小豪点头,图春自行车也没拿,溜之大吉。   他也没别处可去,只好打听清楚李岚岫的方位,去找她。李岚岫正在观前街的唐宫等吃早茶,图春到的时候,她的点心刚上桌,蒸笼盖子揭开来,热气腾腾。李岚岫一个人坐了张四人桌,图春坐下后,桌上还是很空。李岚岫瞅着他,端详良久,问他:“咦,你的连体婴今天没一起来啊?”   图春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你说安昊啊?”   李岚岫点头,图春笑了,喝茶,没有响。他们左右两边都是携家带口,祖孙同堂的,小孩儿闹啊叫啊,老人家背着包,颤巍巍地握着勺子哄啊骗啊。   李岚岫也喝了口茶,茶水在嘴里滚了半圈,她品出点滋味来了,抬起眼睛望住图春,说:“也正常的。”   图春眨眨眼睛,李岚岫抚摸着茶杯,轻轻道:”人和人自然地在一起,又自然地分开,很正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   图春不眨眼了,凝视着她。李岚岫说:“你和他看上去蛮好的。不过,在一起蛮好的人也还是会分开的,”她托腮,露出个微笑,机灵地转动眼珠,“囔么今天算你好运了,我正好约了我一个师兄!你啊知道我们美院盛产什么?”   图春夹了个叉烧包给她:”你吃吧,吃吧。”   李岚岫一瘪嘴,飞个白眼,眼神扫过那进门的地方,她拍手笑起来,举高手臂喊:“这里,这里。”   图春转身看出去,只见一个穿灰t恤和黑色牛仔裤,戴墨镜的清瘦男人朝他们走了进来,他脸小,腿长,手腕很细,皮肤白皙。男人一屁股坐在图春边上,除下墨镜,丢开了,一个人都不看,一句话都不说就先提起筷子戳了戳蒸笼里的虾饺。   男人说话了,怒气冲冲地发牢骚:“这个虾饺有什么吃头,走走走!”   他才来就要走,李岚岫还坐着,仰头看他:“我的乳鸽还没上啊,要走你也等我打包了乳鸽啊。”   男人不肯,从口袋里挖出叠钞票,看也没看放在了桌上,拉起李岚岫就往外走,李岚岫也伸手拖了个人,她抓着图春,嘴上高喊:”服务员!我们那桌买单!钱放在桌上了!图春!帮我拿下我的包!”   三个人活似一串螃蟹,一只夹着另一只的脚,横穿过了饭店大堂。   进了电梯,李岚岫说:“图春,这个是我师兄仇明川,刚从意大利回来,师兄,这个是图春,刚失恋。”   图春把李岚岫的包塞给她,还往她手里放了个叉烧包。李岚岫哈哈笑,捧着叉烧包咬了口,喜笑颜开地和仇明川讲话:“这里的虾饺没吃头么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吃呐?”   仇明川抿着嘴唇,没说话,他和图春点头致意,图春也点了点头。   到了一楼,从美罗出来,仇明川取了车,李岚岫坐前排,图春坐后排。仇明川油门轰得猛,频繁换道,一路开上了高速,李岚岫觉出些不对劲了,问仇明川:“要死了,你要开去哪里啊??“   仇明川支着胳膊,单手开车,说:“去上海啊。“   李岚岫板起脸孔:“你有毛病啊?去上海干什么?你放我下去,我画还没画完,明天要截稿了!”   “你找我吃那种虾饺你才有毛病,里面包的是什么?虾啊?开洋还差不多。”仇明川用小拇指比手势,口吻嫌恶,紧接着又笑嘻嘻地教育李岚岫:“不拖几天稿你好意思叫自己画家啊?彩色印刷机还差不多,啊是还在仿画什么向日葵,什么星空啊?”   李岚岫道:“前面那个出口你下去,我要下车,”她回头找盟友,“图春,你不要上班的啊?”   图春探着身子往前面倾着看他们:“啊?我今天放假,不过还是……”   仇明川声音大了:“好了啊!苏州到上海当天都能来回,你们婆婆妈妈烦死了。”   李岚岫狠狠瞪他,突然安静,拿出手机鼓捣了阵,播了首歌出来。仇明川看她:“你干什么?啊有点品味?你这个听歌品味也怪不得小李和你分手。”   李岚岫不看他,回头对着图春说:“这个电视剧,《刁蛮公主》你看过没有?”   图春摇头,李岚岫一指仇明川:“这个人就是!又刁又蛮!!还一身公主病!”   仇明川拍着方向盘大笑:“神经病,要有病也是王子病啊好?”   他从后视镜里瞄了眼图春,他看人时总是稍稍仰起下巴,他的眼睛好看,形状是桃花花瓣似的一对,但眼里的情意不多,多的是不屑和轻慢。   图春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李岚岫从前面扔来双高跟鞋,她还解开了安全带,手脚并用,往后座爬了过来。仇明川趁机打她的腿,啪啪地响,李岚岫也抽他的手,大喊大叫:“不要以为你是同性恋就能乱吃我豆腐!!”   她成功地翻过了前排,在图春边上坐下了,平复了呼吸后,李岚岫踹了驾驶座一脚。仇明川把她的包丢了过来,道:“快点坐好!!系好安全带!”   李岚岫抱住了皮包,凑上前去拍拍仇明川的肩膀,说:“欸,司机师傅,你这里啊能给手机充电的啊,我手机快没电了。”   “滚!”   说着,仇明川扔过来一根充电接线。李岚岫抓着接线捧腹偷笑,冲图春扮怪相,捏着嗓子挑剔:“啊有安卓的线啊?我们么叫得起专车,用不起苹果!”   仇明川把车开进收费站的窄道里,车速放缓了,他侧过身子,侧过了脸,压着眉毛,弹着眼睛朝李岚岫比了个中指。   “你文明一点啊好?”李岚岫捂住眼睛,跌回图春臂膀边上,靠着他,叹息了声,和仇明川说,“第一次见面,你啊能给我朋友留点好印象啊?大家都是文明人,斯文人啊好?”   仇明川在鼻下扇风,皱着脸,道:“你现在讲话怎么一股老何的味道啊?热天里的臭水浜。”   “我闻出来了,现在么确实是一股热天里的臭水浜味了,酸死了,你干吗,你羡慕老何功成名就,下个月要回美院做荣誉校友啊?怎么样?这个用钱买不来了吧?”   轮到他们这辆车过站了,仇明川放下车窗,塞了把钱出去,说着:“你想做荣誉校友啊?我转点钱给你,你一个电话打给老何他舅公,说,谷老师啊,我李岚岫对美院的栽培教导感激涕泪,我想给美院建个楼,你看他是不是马上也叫你荣誉校友。”   李岚岫说:“那好的呀,那你现在马上把‘这点’钱转给我,我是蛮想在美院留名的,不像仇少爷视功名如粪土。”   开出收费站,把窗关上,仇明川道:“想留名还不简单啊,钱都不用,拿支毛笔跑去大门上写下一笔,李岚岫到此一游。”   李岚岫说:“你啊是最近手头紧,你爸停了你的卡啊?讲起钱来怎么一点底气都没有了呢,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满身铜臭的小仇了歪。”   仇明川伸手过来要拍李岚岫,李岚岫灵活地避开,和图春比比眼色,问他:“你猜他是学什么的?你看看他的手。”   仇明川那没能得逞的右手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落回了方向盘上,和他的左手贴紧了瞬,旋即分置于方向盘两边,大喇喇地晒着太阳。他的手指瘦长,葱白色,皮肤下透出血管的脉络,手指并拢时,像一把玉雕的兰草,极具装饰效果。   图春说:“钢琴?”   “我们是美院,又不是音乐学院!”   “那画画的……”   李岚岫高声说:“雕塑啊!十根手指头灵活得要命。”   仇明川坏笑着说:“我的手是蛮灵活的。”   李岚岫甩甩头发:“好了啊,开什么黄腔?”   图春笑了,他看着李岚岫道:“你不是学雕塑的吧?你喊他师兄,我还以为你们同系。”   李岚岫掷地有声地说:“怎么可能,没有人和他仇明川同系啊,我刚才没和你讲清楚,他学雕塑,但是他这个雕塑要再细分一下的,他是雕塑系愤世嫉俗班,要和他同班,一呢世代喝墨水,喝颜料,二呢拍卖行里起码进进出出两三趟,老爸的画挂在大都会,老妈的影集全球畅销,叔叔……”   “五百只鸭子可以歇歇了啊,我说车里怎么一股养鸭厂的味道。“仇明川打断了她,李岚岫不依不饶地:“哦喲,你还知道养鸭厂是什么味道啊?我还以为你只吃过八宝鸭,甫里鸭,你妈妈没告诉过你啊,鸭子都是树上结的,没有气味的,欸,你从小吃的是金鸭子还是银鸭子啊?”   仇明川笑开了,哑着声音说:“没见识,我吃金汤勺,银汤勺长大的。”   话题还是回到了吃上,李岚岫好奇地问:“格么你绑架了我们两个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仇明川卖关子,就是不说,车开进上海,他直奔外滩,驶过几幢别致的洋房。李岚岫道:“要是这里上的菜也不合你胃口,你啊是要绑架我们去广州啊?”   仇明川道:“去广州没有问题,主要是你话这么多,一带你上飞机,空姐就来问我,先生先生,这五百只鸭子不能坐客舱,要去货舱,囔么你说我怎么办呐?”   李岚岫做饿狼扑食状冲仇明川龇牙,却不响了,打了个哈欠,她和仇明川你一言我一语聒噪了一路,也说得口干舌燥,颇为疲乏了,她静静地坐在车上,开了点窗,点了支烟。   仇明川后来带着李岚岫和图春去了家开在老洋房里的粤菜馆,李岚岫头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仇明川点完菜,她拿手机出来翻看着别人发在点评网站的用餐评论,揶揄地说:“跟着仇师兄么真是享口福,米其林星推荐随便吃。”   仇明川给图春和李岚岫倒茶,说:“你啊是看电影都是按照IMDB前250名榜单找电影看的啊?”   李岚岫放下了手机,撑着下巴,阴阳怪气地说话:“到底是出过国的,这么洋气,还IMDB,我就只会用用豆瓣,看看豆瓣250。”   图春听笑了,仇明川也笑,李岚岫稍掩住了嘴巴,不看他们,眼乌珠乱转,绷了会儿,自己也笑了。   三人大吃了一顿,一顿早茶吃成了下午茶,从餐馆出来,顺道去买了些酥点心,下午四点半正式出发回苏州,孰料碰上高速堵车,都快六点了还没能出上海,李岚岫连声叫苦:“囔么完结了!明天真的交不出稿了,天黑前啊能到家?”   仇明川说:“苏州最近啊有什么吃宵夜的好地方?”   李岚岫服了他了:“上顿才吃完就想下顿!不对啊,不可能要开这么久吧?七八点总归能到苏州了吧?”   仇明川说:“总比吃了上顿没下顿好。”   图春看收费站近了,低头掏钱,说:“过路费我来出吧。”   李岚岫点点头,附和道:“对的,现在相亲都流行AA的,刚才小仇昂紧(硬是)不肯收你的钱,那么高级的餐馆,也不好意思拉拉扯扯,你现在是要意思意思的,他收不收就看他了。”   图春的眉毛纠成一团,好气又好笑地打量李岚岫,他瞥见仇明川从镜子里看他,挠了两下脸颊,说:“头一次知道鸭子这么有灵性,不但会说人话,还特别会瞎说八道。”   仇明川哈哈笑,李岚岫掐图春的胳膊,图春让着她,推着她,说:“你不要乱动,你有东西掉了,我捡起来给你。”   李岚岫抓起包伸手进去挖了一通,不明所以,图春从地上摸起来个什么东西,用两根手指头捏着递到她面前,说:“喏,你的媒婆痣。”   这下,仇明川乐得吹呼哨,前仰后合好不开心,李岚岫作势要打图春,但也只是咬了咬嘴唇,瞪了瞪眼睛,她人是笑笑的模样,最后也没出手,抱紧了胳膊歪到另一侧车门上,闭起眼睛谁都不睬了。车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唯独冷气微微轻响着。图春拿出手机,专注地看着。铃木的那本笔记本,他还剩十来页没翻译好,有些词句,他苦于无法精准表达,遂把它们拍成了照片,时不时就拿出来看一看,想一想。   中途,仇明川在千灯服务区歇了歇,图春换去了前排,仇明川从后备箱找了件外套出来,叠成个枕头塞到了李岚岫的脖子下面,她一个人躺在后排,腿蜷在座椅上,睡得很沉。图春点烟,仇明川不抽烟,他喝可乐,等图春吃完香烟,他们又回到了车上。   就在这关门开门,低头抬头,半罐可乐,一支烟的功夫,天完全黑了。   仇明川说:“可以考虑晚饭吃什么了。”   图春一看时间,给茉莉花打了个电话,忙音响了一下就通了,他轻轻地讲话:“姆妈,夜饭倷自己先吃吧,我估计要晚点。”   茉莉花说:“我等等倷。”(我等等你。)   图春说:“估计八点多好到屋里。”   “好格,我等等。”   图春点了点头,又说:“倷肚皮饿么先吃好了,否要饿过头。”(你肚子饿了就先吃好了,不要饿过头。)   茉莉花轻柔地说:“晓得啧,我先拷碗汤吃吃,焐呲支大骨头汤。”(知道了,我先盛碗汤吃吃,炖了个筒骨汤。)   这通电话讲完,仇明川和图春道:“不好意思啊,搞的你晚饭没办法回家吃,没想到路上会这么堵。”   图春说:“我妈说她等我回去吃。”   仇明川道:“哦,那蛮好。”他又问,“你妈妈自己做饭啊?“   图春反应了会儿才点头称是,他看了看仇明川,他又看到了他那双漂亮的手,它们不像真的,缺乏活力,死气沉沉,十根手指共存共依,却又完全孤立,它们非常适合被摆在橱窗里,被放置在聚光灯下,被各种目光洗礼着,被人饶有兴致地欣赏着。   图春突然说:”不然一起去我家吃饭吧?“   仇明川愣住,神色一时僵硬。图春轻声笑,说:“好像突然提这个有点奇怪,算了,当我没提过吧。”   仇明川笑笑,没接话,他在下一个出口换道,下了高速。开了十来分钟,路上便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了,周边放眼望去皆是农舍,没有路牌,也渐渐地,看不到路灯了。仇明川熟门熟路地把车从柏油马路开到了泥土地上,又开进了片满是沙砾的荒地,颠簸了十来分钟,他停车,熄火,从车上下来,还招呼图春也下车。   图春有些犹豫,车外黑蒙蒙的,两旁全是田地,灯火难觅,星月无光,不似人间,怪阴森的。   风簌簌地吹拂着稻茎,像落雨。   仇明川和图春道:“停在这里,等她醒了,吓死她!哈哈。”他拍了下车门:“走啊!”   图春说:“这里是……”   仇明川耸肩摊手,看着图春,眼睛晶亮:“哪户人家的水稻田吧,走啊,带你去个地方,去看火车。”   图春下了车。   他走在仇明川后面,他们走过了条将将能容下一人两脚的细长田埂,经过几座坟头,在树叶娑娑作响的林间穿行,最后来到了一片矮土坡上。仇明川爬上去,接着,身形一矮,人隐去了。图春忙跟上去察看,他看到一条铁轨横在他眼前,仇明川跑到了铁轨上,正张开手臂踩着轨道,歪歪斜斜地寻找着平衡,他看到图春了,和他挥手,说:“废弃了的,没有火车会过来的。”   他们的头顶还是没什么光,偶尔有两颗明星似的钻点闪烁几下,下一秒,它们就开始往上爬行——那是飞机,不是星光。   图春滑下了土坡,他走在铁轨边上,走在仇明川的边上。仇明川已经走得很稳了,他把一只手插进了裤兜,只剩下右手时不时在空中摸索一下。他问图春:“你一路上都在看手机,看小说?”   图春低着头,缓步慢行,说话也缓缓,慢慢的,他道:“哦,不是,是一些东西,日文的,我想把它翻译出来。”稍沉默了瞬,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说道:“写那些东西的人前一阵子自杀了。”   仇明川问:“你做翻译的?”   图春说:“不是的,我做辅警,之前我们片区来了个日本人,我负责接待。”   夜晚静悄悄的,蝉声若有似无,图春握了握拳头,不响了。   仇明川跳到了枕木上,一大步一大步地往前走,不以为意地说:“这也没什么,人连自己要不要出生都没法选择了,你连他想怎么去死的权力都要剥夺啊?连这点自由都没有那真是太没意思了。”   图春抬头看他,仇明川正望着远方,他一指,图春跟着看出去,一团黄色的光芒坠到他眼前,紧接着响起了尖锐的鸣笛声,一辆火车正朝他们开过来。   图春高呼:“不是说废弃了的吗?”   他赶忙跑得离铁轨更远。仇明川却没动,他站在铁轨中间大笑着盯着那火车,他还张开手臂欢呼。图春出了身冷汗,朝他喊:“你不要命了??”   他想去拉他,却够不到,火车已经离他们非常近了,图春的眼角里挤满了白茫茫的光,地面在颤动,荒草被风压倒,石子一粒粒蹦开。图春一咬牙,跑到铁轨上,拽住了仇明川调头就跑,那火车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身子驶过去的,两人跌坐在地上,图春惊魂未定,呼吸间充斥着热风,还有水产,谷物和煤炭的味道,他坐在地上喘气,满脑子都是轰轰隆隆的响声。   他和狄秋也去看过火车,狄秋的胆子比他小,站得离铁轨更远,表情更紧张,更慌乱。火车开过来,他捂住耳朵,火车开走了,他笑着追上去两步,摘下铁轨边一朵紫色的野花,在手指间捻动,往前走,往一条隧道的入口走。   狄秋穿的是白衬衣,蓝色牛仔裤。   锈色的铁轨余颤未息。   索罗索罗,索罗,索罗,索索罗罗,铺天盖地的都是狄秋的脚步声。   眼前黑了,又亮了,树叶在阳光下摇动,绿意盎然。接着,便又黑了。   这不是狄秋和他共处的记忆了,是一部电影的开场了。图春爬起来,擦擦手,擦擦脸。   仇明川的笑声在风中扩散。他也站了起来,他追着那火车跑,大声说:“等会儿送你们回家吧!下次去你家吃饭啊!” 第十一章   李岚岫建了个微信群组,成员只有她,仇明川和图春。群组的第一条消息就是李岚岫发的,她问说:上次把我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外是谁出的主意?主动点站出来,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既往不咎啊。   没人回她,好几天,群组都没动静,只有李岚岫每天孜孜不倦地发电影优惠券,券也没有人领,图春每每打开微信看到,那优惠券都已经过期。派出所里实在是忙,小赵请辞,瘪子团怀孕,每个星期都要产检,冬冬总要作陪。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趁着某天瘪子团去产检,瘪子团的亲爸亲妈,公公婆婆特意跑来找顾小豪打招呼,瘪子团孕检有两个指标不达标,需要调理,两对老人都希望能减少她的外勤频率,瘪子团要强,是不会主动来找顾小豪提的,他们老人家到底还是担心,怀孕不容易,万一磕磕碰碰,有所闪失,到底谁来负责就牵扯不清了。   顾小豪听了,满口答应,等人一走,他转头就骂毛头手脚慢,一杯茶半天泡不来,骂图春消极怠工,扫个地,擦个桌子都能磨蹭半天,他还骂冬冬,交上来的报告都是错别字,永辉超市写成永旺,金门路写成精门路,骂了两句,意识到冬冬不在,顾小豪磨磨牙齿,眼里两道凶光只好又对准了毛头和图春。   派出所里人手严重不足,图春无论什么班,天天出外勤,别说看手机了,吃饭都是站在路边匆忙扒两口。   这天半夜,李岚岫找过来,她带了田螺肉和水晶肴肉,图春正好还没吃晚饭,便和顾小豪请了半个钟头假,去和李岚岫碰头。李岚岫还带了两罐雪碧,她说是冰的,图春拿起来,易拉罐浑身往外冒温汗。李岚岫用手扇风,说:“热死人了。”   她把吃的放在图春自行车的后座和坐垫上,图春光顾着吃喝,一声不响。李岚岫瞄着他,又说:“你啊是黑了点?”   图春咽下嘴里的东西,摸摸手肘:“天天在外面晒。”   “这么忙啊?啊是天气热,大家的火气都比不热的时候旺?”李岚岫兴叹,“人真的很奇怪,一点温度就能改变心境,伤春悲秋,自作多情。”   图春抬眼看她,说:“明天应该会好一点,调了人过来帮忙。”   李岚岫说:“那你翻译的东西翻好了没有?啊要我帮你排一下版,去快印店里印一本出来,当作纪念好了。”   图春说:“也没有什么纪念意义……”   李岚岫直瞪眼:“那你翻来干吗?”   图春皱皱眉头:“人一天吃三顿饭就够了,吃多了还会长胖,那你还吃夜宵干什么?”   李岚岫肩膀一耸,笑了,眼光流转:“近朱者赤,看来你最近和小仇走得蛮近。”   图春忙说:“都没再见过了。”   “那再见见呐。”   图春低头吃菜,灌雪碧,轻声说:“再说吧。”   李岚岫看看派出所的方向,问图春:“欸,你昂考虑过换份工作?”   一声婴泣似的怪叫从草丛里传来,图春望过去,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咪窜到路上,翘着尾巴无声地走开了。图春说:“再说吧。”   李岚岫不响了,喝了两口雪碧,忽然吐了一地,花容失色:“要死了!有虫子!!”   她还抓过那装田螺肉和水晶肴肉的快餐盒往亮光下凑,这宵夜菜色上也落了几只小黑虫,李岚岫憋出个笑,感慨万千:“人就是话太多!吃东西就吃东西吧!讲那么多干什么!这下好了吧,吃的都被虫子捷足先登了,以后吃东西,谁也别和我说话,让我先吃个痛快!图春,你刚才吃那么起劲,该不会吃了一肚子虫子吧。”   “补补蛋白质。”图春说,用筷子挑去田螺上一只小飞虫,夹起来吃。李岚岫咂舌,图春道:“不要浪费。”   那边厢,顾小豪从派出所里出来了,他看到李岚岫,眼神一缩,盯准了图春,道:“吃了半个小时了吃完了没有??馨泓花园门口有人打架,我们跑一趟!”   图春抹了下嘴,赶紧上前听候顾小豪差遣。李岚岫吐吐舌头,和图春挥了下手,抱起剩下的菜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换班之际,图春见到了三名新同事,一个民警,两个辅警。民警是从石路那里调过来的,姓蒋,年纪和顾小豪差不多,腆着个啤酒肚,也是个老茶客,大热天还用保温杯喝热茶,和毛头相见如故,大谈茶经。那两个辅警都很年轻,一个姓胡,一个姓王,小胡给在场的人排烟,软中华,转眼一包就派没了,他又掏出一包,每张办公桌上都放两根。小王长得憨厚,肉眼睛,肉脸蛋,看着喜气洋洋的,逢人就喊哥,说话中气十足,握手时满手都是劲,热情极了。   顾小豪拿起香烟,小胡忙给他点上,顾小豪漫不经心地一挥手,说:“格么以后图春你带带小胡和小王,班我重新排一下,大家都留个联系方式。”   图春受宠若惊,看看毛头,毛头正在闻老蒋带来的茶叶,两人的眼神碰上了,毛头笑笑,图春也陪个笑。和小胡,小王留了个电话,加好微信,他就走了。   顾小豪也下班了,和图春前后脚出了派出所,图春拿自行车的时候,顾小豪咬着香烟找他讲话,他先抽了两口烟,才说话:“你也好带带别人了。”   图春看了眼派出所楼上,没有响,窗户打开着,一只麻雀在窗台上停了瞬,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顾小豪又说:“啊是恩哆姆妈到乌镇白相去啧啊?”(你妈妈是不是到乌镇去玩了?)   “欸,帮小姊妹一道。”(是的,和小姊妹一起。)   “事体办得蛮好歪?”(事情处理得还行吧?)   “蛮好。”(蛮好。)   顾小豪说:“要是厌气么,噻到矜矜嗒去白相相。”(要是嫌闷呢,就到矜矜那里去玩玩。)   图春点了点头,侧过身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顾小豪还在吃烟,说:“格么倷先走吧。”(那你先走吧。)   图春应下:“格么我先走啧……”(那我就先走了……)   回到家里,图春又饿又累,喝了杯温水,煮了碗鸡头米祭了祭五脏庙就去淴浴,准备休息了。他才在床上躺下,仇明川的电话来了,他问图春:“你在上班啊?”   图春卷在被窝里,说:“刚刚下班。”   “今天你妈妈煮不煮饭?”   “今天我妈妈和小姊妹去乌镇玩了。”图春说,问他,“怎么了?”   仇明川说:“我的媒婆师妹说你妈妈做饭很好吃。”   图春笑了,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捏捏眉心:“她又没吃过……”   “她说你说过的。”   图春还是笑,问仇明川:“你在哪里?”   仇明川说:“在工作室里,你要过来看看吗?我发个定位给你。”   仇明川的定位很快发到,定位点在李公堤。仇明川发消息问图春:你要过来吗?   图春想了想,还是爬了起来,换好衣服去找仇明川了。他打车过去,快到时,问了仇明川一声要不要带点早饭给他。仇明川没有回,的车开进园区,图春看到家便利店,让司机在店门前停了会儿,他下去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两个茶叶蛋和一大罐橙汁。   仇明川的工作室位于李公堤深处,边上是家私房菜馆,再边上是间咖啡店,这个时间,无论是菜馆还是咖啡店都是大门紧闭。图春一眼就看到了仇明川,他坐在两扇漆黑的木门前面吃香烟,他身上是宽松的短袖t恤和亚麻布裤子,看上去像困衣(睡衣)。他躬着背,垂着手,光着脚,锁骨和脚背沐浴在阳光下,他和图春挥了下手里的烟。   图春下了车,边走边说:“我以为你不抽烟的。”   仇明川一耸眉心,一撇嘴,说:“之前想戒,就开始喝可乐,后来发现可乐没什么喝头,就改回来了,戒不掉,太早抽烟了,要是前两年才抽估计还能戒。”   图春晃了下提着的早点心:“发了微信给你,你没回,我就随便买了点,你要吃一点吗?”   仇明川仰起了脖子看图春,他的眼睛似乎因为受不了太过灿烂的日光而眯缝了起来。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上嘴唇的嘴角天生往上翘起。他问图春:“你有男朋友吗?”   “啊?”图春打了个格愣,好一歇才说:“没有……”   仇明川弹烟灰,还是那样抬着头看着图春:“我二十六,马上二十七,没正经工作,别的不多,钱和时间比较多,平时有空就捏捏泥巴,靠关系卖卖泥巴,巧了,也没男朋友。”   图春亦没有移开视线,他道:“那现在要进入第一轮为男嘉宾留灯还是灭灯的环节了吗?”   仇明川乐得合不拢嘴,颠着肩膀站起来,把那两扇黑木门打开了,用身子抵住厚实的门板,示意图春进去。   工作室宽敞而空旷,挑顶极高,货舱似的,一点动静就能引起长长的回音,陈设简单极了,要说家具,只有张长桌子和一台颜色鲜红的单门冰箱。   嵌在天花板中间的中央空调供应着冷风,仇明川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他把所有窗帘都拉上了,又走去桌边,翻了半天,找到只遥控器,对着南面的墙上一按,一卷白幕布徐徐降下。那摆着各色颜料和稿纸的桌上还藏了台笔记本电脑,仇明川挖出电脑,连上投影仪,在幕布上播电影。   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地上的一盏落地灯,它远离幕布,靠近一尊顶天立地的灰模,它得和天花板差不多高了。屋里还有些石膏像,散落在各个角落,有些像人脸,有些从某些角度看很像跳起来、飞起来的兽禽。另有三只纸箱挨着桌子垒着,图春低头一看,纸箱上贴着张邮寄信息表格,箱子里装的是从美国亚马逊网站上买的东西。   仇明川还在鼓捣投影仪,用遥控器调音量,图春这才注意到挂在窗帘附近的音响,音响也是黑漆漆的,和深色的窗帘宛如一体。电影里的人物开始说话了,音量适中,剧情显然已经进行了段时间了,一个老师没头没脑地冲学生发脾气。仇明川跟着那群孩子笑了几声,丢开遥控器,从便利店袋子里拿出个肉包子,问图春:“你吃了没有?”   图春点了点头,又摇头。   仇明川笑着看他,单手叉腰站着:“那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   图春说:“吃了碗鸡头米,准备睡觉了,想等睡醒了再吃,你打电话给我,我就过来了。”   仇明川若有所思地说:“哦,那看来你是蛮看得中我的。”   图春碰了下耳朵,侧过脸去看电影,仇明川在他耳边哈哈笑,图春偷睃了他一眼,仇明川正把包子一掰为二,挑里面的肉馅吃,他手里还夹着烟,嚼一会儿肉,吃一吃烟,肉和烟都吃完了,他又点了根,叼着香烟开橙汁瓶子。   图春剥了只茶叶蛋,递给仇明川,仇明川吃了半颗,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玻璃杯出来,放到桌上,又跑了一趟,抱着盒蛋糕,提着瓶矿泉水回到了桌边。他把桌上的杂物推开,给食物挪出了地方,几支铅笔掉到了地上,图春把它们一一捡起来,他再抬起头时,一嗅鼻子,瞅着那蛋糕,问仇明川:“这个蛋糕,榴莲味的啊?”   仇明川举着玻璃的矿泉水瓶子问他:“水还是橙汁?”   “水吧。”图春说。   仇明川喝橙汁,用手指挖榴莲蛋糕吃,一口蛋糕,一口剩下的那半颗茶叶蛋。他吃了会儿,和图春说:“你不吃榴莲?那没办法,我吃的。”   图春笑笑,他吃剩下的那个包子,也把它一掰为二,他拱了下仇明川,仇明川把里头的肉馅一口咬走。包子皮温温的,图春就着冰水,慢慢地吃。他和仇明川齐齐望着幕布。   意大利语的电影,英文字幕,图春听不懂,又是半道开始看,只好专注地看字幕。工作室里没有椅子,他站了会儿,脚酸腿胀,就靠着桌子半倚半站着了,仇明川直接坐到了桌上,把蛋糕放在腿上,他突然说话,很小声地问图春:“你看过这个吗?”   图春摇摇头,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很喜欢看电影?”   仇明川舔了舔手指,在衣服上擦手,笑着说:“我不是喜欢看电影,只是喜欢逃避现实。”   他大约是吃饱了,把蛋糕放回了冰箱,喝完杯里的橙汁,猛吸了几口烟,在一块木头调色盘上掐灭了烟屁股,抓了条脏兮兮的围裙穿上,那围裙的口袋里插着不少精巧的小铲子,小刀,他走到那尊三米来高的灰模前,先调整了下落地灯的光线,直到那光束集中在灰模的顶部了,他才爬上竖在雕塑旁的一架梯子。   他坐在梯子上抚摸那深灰色的雕像。   图春看不清雕像的细节,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像是有人脸,有人形的一个人,正捂住半边脸孔,沉思着什么,又像一块饱经风雨的顽石。   图春好奇问:“这是人像吗?”   仇明川说:“对啊,我的像啊。”   言罢,他扭头冲图春比了个捂住右半边脸的样子,左眼微微闭起来,还问:“像吗?”   图春摇头,如果这雕像真是一个人,那这个人未免太丑陋,露在外面的眼球爆凸,蒜头鼻子,鼻孔硕大,一对厚嘴唇好像永远合不拢,他的口气可能都是恼人的,头发也很稀疏,手臂细瘦,像孩童,身躯倒是成人的身躯了,光着,有些鸡胸。一点都不像仇明川,倒像钟楼怪人。   仇明川转了回去,从那雕像的眼窝里抠了点泥巴下来,拍在他耳后,他揉着,捻着,轻推慢摩,说道:“我会被人搬去一座公园,一直看着他们。”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别处:“一直看着你们。”   图春默默喝水,没有响,幕布上忽然出现一对裸露的乳房,浑圆饱满,一个小男孩儿落荒而逃。   仇明川大笑,从嘴里拿开香烟,抖落烟灰,说:“还是要热爱生活,你看,生活随时都会给你一对巨乳,美不死你。”   但生活也会随时给你一场死亡。   电影里,男孩儿的母亲死了。   正是哀伤的时候,电影里的人物都好似游魂,工作室里冷得骇人,好像也充斥着死魂灵,桌上的一只手机兀地乱震,乱响。   图春和仇明川说:“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你看看。”   图春拿起来看:“没有备注。”   仇明川耸了下肩:“那大概是卖楼盘的,不用管,帮我挂了。”   他吃香烟,静静地看了会儿电影,又静静地把捂住脸的男人的脖子造得更细,更脆弱。男人的脖子成了牙签似的一根,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承受不住他大脑袋的重量而断裂,所以他不得不用手托住脸,遮住脸。他太丑了,丑得不堪重负。   图春想起来什么了,他问仇明川:“你看过《象人》吗?”   仇明川直笑,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这一次,仇明川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他用沾满灰泥的手接了电话。他不说话,光是听着,喝图春杯子里的水,看着他。他的目光在闪烁,那满溢的傲慢也跟着抖动,若隐若现。图春往杯子里添了些水,仇明川低下头,还是喝水,还是不响。他的手没有放下来了,听了会儿电话,扔下了手机,问图春:“你接下来有事吗?”   “没什么事。”   仇明川空落落地望着地上,继续问:“那你明天要上班吗?”   图春明天正好休假,有空。仇明川笑了,看着他说:“要不要一起去太湖上玩玩?”   图春不解,仇明川也没有多做解释,他从桌子底下拉出个行李包,蛮拆开桌边的那几只纸箱,原来里面全是影碟,他抓出这些影碟往包里塞。   “带去船上看。”仇明川说。   图春更疑惑了:“船?”   仇明川半抬起头,朝他眨了眨眼睛:“对啊,船。”   图春没想到,一个小时后,仇明川真的把他带上了一艘船——一艘停泊在太湖某家游艇俱乐部码头上的豪华游艇。   两人站在栈桥上,仇明川穿着拖鞋,脖子上还挂着围裙,手背上都是泥,他冲图春努努下巴:“进去啊。”   图春抓耳挠腮,茶色的窗玻璃上,映出船舱里几段浮浮沉沉的人影。   “进去啦!”仇明川笑着推着图春上了船,几乎是撵着他进了船舱。   “啊?都有谁啊?我这样进去,不太好吧……”图春还在和仇明川啰嗦,人却已经和船舱里的男女打了照面。   这时,仇明川从他身后跳了出来,介绍道:“我爸,仇老,记得,千万不能叫他老仇,听上去像老干部,像搞政治的,他搞艺术的,讲究人性真善美,讲灵气,政客虚伪,没格调,和他们混为一谈,他听了会生气;我妈,洪色,颜色的色,当然是艺名,其实她真名叫苹苹,苹果的苹,我外公说贱名好养,他以前养过一条狗,也叫苹苹,别和我妈提多罗西·兰格啊,因为‘她只是生在了对的时代’;她边上这个口袋里一定装着三支手机的男的,我妈的助理,行舒,最爱助人为乐,什么忙都能帮,哦,别靠近闻他的胡子,一股子阴毛味;贾晋,以前是我们家司机,负责打扫车里的呕吐物,为我妈翻山越岭买脱脂牛奶,腿脚灵活,嘴巴也能干,靠着这两项本领泡到了我姐,现在么,还是每天打扫呕吐物,为了每250毫升少的五十卡路里翻山越岭;我姐么,就是这位敏感的孕妇了,你看她又要掉眼泪了;雪雪阿姨,这里面最可爱的一个人,可惜儿子赌博,还要继续为我们家做牛做马,洗我爸的内裤,每个星期去一次专柜帮我妈提那些她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衣服,皮包,每个月赚的钱还不够我们吃一顿鱼子酱,一餐牛扒;二叔,画画画不过我爸,转行开有机农场,养猪比我们所有人都在行,他吃东西精细,精挑细选,男的女的无所谓,只要别过了十七岁,不然你让他多看他们一眼他都觉得折寿。   “我,你已经认得了,你看看,这里每个人都一副想杀了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了。   “我男朋友图春。”   仇明川说完,把行李包甩到肩后,往狭窄的过道里走去,还喊图春:“你过来吗?”   图春愕然,仇明川的这群家人朋友他也只敢囫囵吞枣看个大概,什么话都说不上来,赶紧跟上仇明川,摇摇晃晃地下了一层,闪进了间套房。   房间里没有窗,三面墙壁上各装饰着一只四方形的玻璃鱼缸,里头养了水母,背景灯光会变颜色,调得很黯,水母悠闲地浮动着。   仇明川径直走到电视机前,电视柜下放了台游戏机,两只手柄正插着接线充电。仇明川开了电视,开了游戏机,从包里挑了盘蓝光碟出来,塞进游戏机,揣着手柄坐到了地上去。他用围裙擦擦鼻子,屁股在地毯上蹭着往后挪,靠到床尾,盘起腿,不动了。   图春坐到了床上,思前想后,还是说:“我去和你家里人再打声招呼吧,有点不太好意思……”   仇明川说:“你和我谈恋爱搞对象,又不是和他们谈恋爱搞对象,管他们干什么,他们和我只是有血缘关系。”   图春说:“血缘关系,蛮重要的。”   仇明川咧嘴笑,拍了下图春的腿:“帮我拿个烟灰缸过来吧。”   图春里里外外找半天都没找到烟灰缸,最后把浴室里放肥皂的瓷碟子拿了出来。   仇明川点香烟,一指屏幕:“世界上有两个伟大的布列松。”他接着说:“一个我妈喜欢的,一个我喜欢的。”   图春一看地上的影碟盒子,布列松的《扒手》。他也就地坐下了。   “你看过吗?”仇明川问,他的脚碰到了图春的腿,两人都抬起了眼睛,望着对方,图春点香烟,点了点头。   仇明川把鞋子脱了,两只脚往图春的裤子下面塞。图春靠近了他一些,搓搓他的脚背,扯下床上的床罩,盖在了他的脚上,然后,轻轻地,把手也覆了上去。   他们一部接着一部看电影,有些图春看过,有些没有,反正一会儿地球要被豆荚星人毁灭了,一会儿一个忧郁的新娘静静等待世界末日,又一会儿地球上只剩下会说话的人猿了。还有爱情,男人爱上女人,迫切地穿过繁杂的人流拥抱彼此;男人爱上男人,共度一段周末后分开了;一对夫妻聚聚散散,他们说人的孤寂是永恒的;空房间里伸出来一只手。   图春逐渐分不清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了,他靠在床尾眯着了一小会儿,醒过来时,仇明川正在看《夏夏夏》,一边吃烟一边笑得浑身发颤。仇明川发现图春醒了,坐到了他身上,图春要说什么,仇明川捂住了他的嘴,眼睛往上翻,看着图春身后的某个地方,他不让图春回头,图春只好由他抱着,听他呻吟了起来。   “嗯,嗯……对对,就是那里,干我……干我……图春……好爽……”   图春面红耳赤,仇明川还在干叫床,愈演愈烈,声音大得吓人,一会儿嗓子就哑了。他再喊不出什么后,清了清喉咙,吃了口烟,低下头看图春:“你怎么也不配合一下?”   “配合?”图春意识到了什么,“配合给谁听?”   仇明川说:“烦死了,刚才已经来敲过门了,我装睡觉,现在又来,卫兵查岗都没有他们这么准时。”   图春无奈,仇明川伸手抓起只酒杯喝酒:“还好,送来的酒不难喝。”   他把酒杯递到图春嘴边,喂他喝了口,香槟酒,喝进嘴里,像炸开了花果味的气泡炸弹,噼里啪啦,热闹极了。图春舔了舔嘴唇,摸到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仇明川还坐在图春身上,他的声音忽然一沉,认真地问图春:“我能舔一下你的眼睛吗?”   图春惶惑:“舔眼睛?”   仇明川用力点头,伸出手来摸图春的脸,他的手上什么味道都有,烟的,酒的,泥土的,风霜雪雨的。   “我之前看一个电影里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舔眼睛,很亲密,别人当笑话一样讲,我一直很好奇舔眼睛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又很讨厌碰别人,你嘛,你还不赖,而且我有点醉了,人醉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人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可以碰碰你,我没那么让我自己讨厌了……”仇明川的身子晃了下,眼神也跟着乱晃,他打个酒嗝,双手环住图春的脖子,笑着说,“我脑子可能问题,我喜欢男人,但是我讨厌他们碰我,我也讨厌碰他们,我真的有问题,问题很大,欸,图春,你没戴隐形眼镜吧?”   图春笑了,仇明川敲敲自己的脑袋,嘴里咕哝着什么,人往边上倒去,图春扶住了他,仇明川一颤,图春一个犹豫,手稍松开了些,仇明川大声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贴近了他,下巴冲着他的鼻子,轻轻地用嘴唇碰了下图春的眼皮。接着,他用舌尖碰了碰他的眼睛。   “好咸!”仇明川怪叫了声,摔在了图春边上。图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让他坐好了,看着他连连摇头:“你不是在找男朋友的。”   仇明川咯咯笑,道:“你不喜欢我?我哪里不值得你喜欢了?不够好看?不够高?不够幽默?不够有钱?还是我太好看,太高,太幽默,太有钱?”   图春幽声说:“不是这么讲的。”   “那怎么讲,你讲讲看,我们探讨探讨吧,爱情是什么,恋爱是什么,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更需要爱,还是吃得太饱穿得太暖得人才有资格追求爱情,该怎么说,纯粹的爱情。”   图春不响,仇明川怂他:“你说我不是在找男朋友,那你说我在找什么?”   图春还是不响,他看着仇明川,他躺在地上笑,目光赤诚。   图春说:“我翻译到过一句话,一直翻不好,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我有没有翻译对。”   “什么?”   “爱情是漫长的遗忘。”   仇明川说:“这不是聂鲁达说的吗?”他想了会儿,改口了,“不对,聂鲁达说的是爱情太短,遗忘太长,你知道聂鲁达吧?”   他跳起来,在包里翻半天,换了盘碟,他们不看洪尚秀了,看《追捕聂鲁达》。   浓妆艳抹的聂鲁达出现在电视上时,仇明川哀嚎着捂住了眼睛:“我拒绝这个胖子在我面前吟诗!!”   图春笑出来,把他转过来,让他背朝着电视机,说:“那你就听听吧。”   “可是我听不懂!”仇明川继续嚎叫:“图春啊!你这样是找不到男朋友的!你会一个人孤独到老!!”   “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人是不能惯着,宠着的,你要对他不好,他才会来讨好你,才会对你另眼相看,你太好,他就觉得理所当然,有恃无恐。这样谈不成恋爱,你得让他患得患失,爱情不是碰撞出来的,是想出来的,是疑神疑鬼疑出来的。”仇明川指着自己的脑袋,“是幻觉。”他盯着图春的烟,“是你抽的烟。”   图春不响,低头吃香烟。   仇明川问他:“那我还能去你家吃饭吗?我很想去你家吃饭!”   图春抬起眼睛,说:“我妈下个礼拜三回来,你来吧。”   仇明川笑了,他伸了个懒腰坐回了图春身边,他靠着他,呼吸渐缓,睡了过去。图春把他手里的烟拿走,给他垫了个枕头,盖好被子,悄悄起身,去了外面透透气。   天黑了,图春爬到了上一层,他在甲板上遇到了仇明川的姐姐,这怀孕的女人四肢纤长,唯有肚子高高隆起,她的两颊甚至是凹陷的,锁骨支棱着,胸前的肋骨非常明显。女人在点烟,看到图春,放下了烟,笑了笑,说:“你饿了吧?我让厨房弄点东西给你吃。”她又说:“其实刚才有让厨房送东西给你们,但是小川没要,他人有点任性,你多包含。”   她领着图春往餐厅去,还问:“你在哪里工作啊?苏州人吗?”   图春跟着她进了餐厅,女人安排图春坐下,绕到冰箱后面,过了会儿,她出来了,身后跟着仇明川口中的“雪雪阿姨”,这中年妇人显然已经睡下了,穿着困衣,拖鞋,头发蓬乱,她边盘头发边往图春这里看。   图春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个……我自己弄点吃的就好了,不用麻烦了。”   仇明川的姐姐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你坐啊,坐。”   雪雪阿姨已经打开冰箱,忙碌起来了。图春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仇明川的姐姐眨眨眼睛,她抓着椅子站着,站得很不稳,半晌才说:“你叫我lisa好了。”   lisa坐在了仇明川对面,雪雪阿姨很快就张罗了两碗面条,图春过去帮忙把两碗面端到了桌上,lisa抱着胳膊,皱着脸说:“下一碗就好了,干吗多事?好了好了,你去睡觉吧。”   图春把两碗面都揽了过去,笑笑,说:“面条蛮香的,我估计一碗不够我吃,谢谢阿姨。”   雪雪阿姨没有响,转身走开了。   lisa点了根烟,她看着图春吃面,图春盯着面条,偶尔望一望夜景,一串拱桥形的霓虹远远的,一些山影也远远的,什么都很黯,很远,什么都在往两旁退开。夜风兴起些波澜,船很稳,只是面汤晃晃荡荡,好像随时都会撒出来,图春赶紧端起碗喝光了汤。他放下碗的时候,lisa忽然掉下了眼泪,泪眼朦胧地望着图春,说:“小川也很辛苦的,今天其实是为了帮他庆祝生日。”她用一根手指抹眼泪水,“他很辛苦的。”   lisa颤抖着吃香烟:“最可怕的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做的一些事,长大之后才明白那是很错,很不对的事情,这些事会折磨你一辈子。”lisa握住了图春的手,情绪激动,难以自持:“他第一次带男朋友见我们,他肯定是深思熟虑过你们的关系的,你对小川好一点好不好?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她的神情仿若梦游,说的也仿佛是呓语,图春默默点了点头,lisa擦干眼泪,扶着桌子,扶着墙壁走了出去。   图春见状,便说:“要我送你回去吗?”   lisa使劲摇头:“你吃吧,吃吧。”   图春只好作罢,目送她出去,歇了歇,吃光了第二碗面条,洗好了碗,在厨房找了些面包巧克力带回了房间。   仇明川还睡着,好些水母都沉在了缸底,只剩触须在抖动。图春轻声和仇明川说:“我拿了些面包什么的,你要是饿了,起来吃点吧。”   仇明川拉起被子,裹紧身体,抱住了图春的胳膊,过了会儿,他开始说话,微微的,细细的,图春听得清,却听不懂,可能是意大利语吧,听上去像在哭诉,像在忏悔。   这一整晚,图春都没怎么睡好,总是做梦,梦到象人躺在床上寿终正寝,象人的样子太吓人了,还很逼真,他被吓醒,接着迷迷糊糊又睡着,又被吓醒,后来他放弃了,不睡觉了,把电视机的声音关掉,看彩色默片似的看电影,一根接着一根吃香烟。仇明川睡得很香,他八点就醒了,拉着图春就去吃早饭。   雪雪阿姨已经起了,穿了身深色衣服正在餐厅的厨房里切水果,屋里飘着股甜菜根和羽衣甘蓝的气味。仇明川点名要吃法式厚吐司,图春没什么胃口,什么也没要,自己倒了杯热水,放凉了,喝着温水,吃桌上的小碟子里摆着的各色坚果。长餐桌上还放了颜色糊里糊涂的果蔬汁,橙汁,咖啡,烤过的杂谷吐司,圆滚滚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各种瓶瓶罐罐,蜂蜜啊,榛果酱啊,草莓果酱啊。   仇明川喝咖啡,他和图春安静地坐着,一个把胳膊放在桌上吃核桃,一个靠着桌子看着外面。天空露出了些蓝色的面目,烟云飞掠,青山流远。餐厅里门窗紧闭,鸡蛋的香味冒了头,空气热了些,不一会儿更热了——餐厅的门被人推开,一个衣着休闲的中年男人进来了,他是仇明川的二叔,戴了墨镜,头发乌黑,露在短袖短裤外头的臂膀和小腿都很结实,晒得油蜜发亮。他在图春对面坐下,脱了眼镜,这下才能从他的眼周窥见些岁月的痕迹。   仇明川要的吐司做好了,二叔给他递枫糖浆,他没要,从冰箱里拿了盒海胆和一罐鱼子酱过来。他先在吐司上铺了满满一层海胆,接着不停往上面挖鱼子酱。图春看看他,仇明川耸耸肩。   二叔笑了:“小心胆固醇过高。”   仇明川说:“怕什么,我还年轻,等我到你这个岁数再计较胆固醇也不迟,等我活到你这个岁数,也早就活够了,早就可以去死,死而无憾了。”他捧着吐司咬了一大口,夸张地咀嚼,却没发出很大的声音。   图春笑了笑,低头数松仁。   二叔吃燕麦粥,配水煮蛋,一边往粥里撒黑乎乎的奇亚籽一边问图春:“小图不吃点东西吗?”   仇明川说:“他看不惯我们有手有脚还要奴役别人为我们鞍前马后。”   图春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很饿。”   仇明川咬着嘴唇笑,拱了拱他。二叔又问图春:“你画国画的吗?”   不等图春回答,仇明川抢白道:“对啊!他爸跟着齐白石学,他跟着他爸学,最会画虾!要不找他去你农场画画你的虾?”   图春在旁小声道:“我不是搞艺术的……”   二叔看着他,点了点头:“哦哦,也好。”   仇明川生硬地问:“好什么?”   二叔不言语了,笑着吃粥,打开桌上放着的报纸,铺开了看。   仇明川的父母随后进来了,图春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仇老和洪色先后应付了个笑,一个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一个坐在靠窗的地方,各自往各自的杯子里倒果汁,咖啡。   仇明川说:“别在意,艺术家就是这么没有礼貌,不合群,情商很低,这样他们的传记故事才好写。”   洪色问他:“东西什么时候做好?”   仇明川看着图春,道:“我靠我妈的关系,走后门,卖了卡西莫多。”   他捂住半边脸,图春小声说:“真的是钟楼怪人啊?”   仇明川嗤一声笑出来,放下了吐司,手腕靠着桌沿,搓了搓手指。   lisa和贾晋也来吃早饭了。仇老吃西式蛋饼,洪色要的是红藜麦和菰米沙拉,lisa要了碗酸奶,搭了些granola和半只葡萄柚,贾晋也吃西式蛋饼,比仇老多要了两片培根和一些薯条。   餐桌上没人说话,二叔和仇老埋头看报纸,洪色慢条斯理地浏览着《国家地理》,lisa看书,书皮包了起来,手掌那么小的一本,颇为厚实,必须用两只手撑开了看,贾晋伸着腿坐了会儿,抓起纸巾擦擦手,换了个坐姿。   仇明川说:“你看我们家是不是蛮好的,吃饭的时候没人用手机。”   贾晋的薯条最后才炸好上桌,他往盘子里挤番茄酱,噗噗两声,一大团番茄酱软趴趴地铺在了雪白的瓷碟子里。洪色拿起杯子喝果汁,lisa不知怎么手抖了下,放在手边的大勺子掉到了地上去,她忙连声说抱歉,推开那份酸奶,用小叉子吃切好的葡萄柚。贾晋剥了颗巧克力递给她,lisa才伸手,洪色磕一声放下了了杯子,lisa应声站了起来,说声失陪,往厕所去了。   仇明川道:“她现在是孕妇,你不能要求她没生孩子的时候是九十斤,生完了孩子还是九十斤,她是你女儿,不是骷髅。”   洪色不动生色地吃沙拉,声音也是没有起伏的,她说:“她太胖会失业。”   贾晋笑眯眯地来附和:“小川你也知道芭蕾舞竞争是很激烈的。”   “你闭嘴。”仇明川瞪了贾晋一眼,贾晋还笑着,倒确实不出声了。没多久,lisa就回来了,她攥着张纸巾,不停擦嘴,衣领湿了一小片,下巴上也弄到了些水珠。图春轻声问仇明川:“不然还是回去看电影吧?”   仇明川没理他,也不看他,他看着lisa,说:“我有时候真的想不通,你到底是因为对体重的病态的执着才选择去跳芭蕾还是跳芭蕾把你搞成了这样,”他又看图春,“这个女人,不会被银行卡上的数字束缚,不计较十四岁,二十四岁,三十四岁有什么差别,也不会因为手指上那颗石头的大小纠结,只有体重计上跳来跳去的那几个数字能让她要死要活。”   老仇说:“吃饭的时候少说两句。”   仇明川说:“你不想说话不用说话。”   二叔这时又来和图春搭话:“小川还是蛮有才华的,我以前以为他会学音乐,没想到最后还是走了美术的路。”   仇明川跳起来,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把小提琴:“好了,现在是才艺展示的时间了是不是?仇明川小朋友给你们表演下小提琴好不好?你们不是很喜欢吗?吃饭的时候有人搞点音乐,这样就不用挖空心思找吃饭时要说的话题了,谈谈音乐好了。”   他挥动琴弓,拉起了小提琴,他真的会拉,还拉得十分自如,十分投入,他闭上了眼睛,琴弦微震,他的手指也在空中震动着。   一曲演罢,只有二叔拍了拍手,仇明川听到掌声却是一脸不快,皱着眉往外走,图春追着他出去,他看到仇明川大半个身子倾在栏杆外,那把小提琴也挂在了游艇外面,仇明川抓紧了它,在干呕。图春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他听到身后有人在敲窗户,回头一看,是洪色,这个精干瘦削的女人隔着窗户和他们说:“别把琴弄脏了,别人送的。”   图春转了回去,他撩开仇明川的头发看了看,他吐出些东西来了,嘴巴有些脏。他弯着腰,趴着,出神地望着远方。   图春说:“进去吧,风好大。”   仇明川用手背抹了抹嘴,忽然露出个微笑,看了图春一眼:“我蛮想和你谈恋爱的,但是你好像不太想,你有点像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该有的样子,搞得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该和你发展爱情还是发展亲情,但其实本质没什么差别,对吧?感情寄托的不同形式而已。”   图春想了会儿,原归说:“进去吧……”   仇明川迎着风张开了一只手:“图春,你想找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的?你说说看吧,我帮你想想看我周围有没有这样的人,我介绍你们认识。”他侧着脸看图春:“你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怎么不讲话?想不出来?你有认真地想过吗?还是无所事事地时候你才会去想这件事,打发时间,假装自己有事可以思考,一忙起来,忙着吃饭,忙着睡觉,忙着工作,忙这忙那,爱情这东西,谁还会去想,抛到九霄云外去也没什么损失,不像衣服,不穿会冷,不像饭,不吃会饿,归根究底,它可有可无,难道不是吗?没有爱,不至于去死,爱了,爱过了,也不代表可以去死,能死了。你说我不是在找男朋友的,那你呢?”   蝉叫了一声,一道雪白的影子一闪而过。   是狄秋吗?   像狄秋。   图春不响,彻彻底底地沉默,沉静。仇明川的二叔这时朝他们走了过来,他走近了,想去拿仇明川还抓着的那把小提琴,他的手碰到了仇明川的手,仇明川猛地往回一缩,靠紧了图春。图春回过神来了,揽住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拿过那把小提琴递给了二叔。   二叔看看他们,笑了:“昨天都没机会说,小川,生日快乐啊,小图,小川以后交给你好好照顾了啊。”   仇明川扭头又吐了起来。   二叔回进了餐厅,透过窗户,图春看到他把小提琴重新挂回了墙上,二叔也看到了图春,笑着和他挥了挥手。图春没来由地也是一阵恶心,他扶着仇明川走到了甲板上。仇明川找了张躺椅坐下,抱着胳膊吹风,图春脱下外套给他披着。仇明川嬉笑:“我昨天和你说什么来着,你这样是要孤独终老的。”   图春说:“昨天你没喝醉啊?”   “又不是所有人喝醉了都会失忆!”仇明川说,“我记性很好,记事情很清楚。”   他的声音被风刮得乱跑乱窜,刺一样的扎着图春的耳朵,图春点烟,和仇明川轮流吃这支烟。   太阳出来了,日光火辣热烈,他们还坐着,快看到岸边码头时,仇明川一跃而起,冲进了餐厅,很快又冲出来,他怀里抱了个东西,把那东西从船尾扔了下去。他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图春过去一看,一只小提琴飘浮在湖面上,密密的水波碾过去,它很快就被白色的细沫盖住了。   洪色走了出来,她看了看仇明川,什么也没说,走到了船尾,她举起手里的相机,半跪下来,镜头对准了湖面,调整焦距,连拍了几张照,便又走开了。   仇明川敞开了手臂吹风,向后仰着,自在地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应该吃蛋糕还有长寿面。”   图春说:“昨晚我吃了两碗面。”   “哦,那就当我也吃过了吧,你分我一碗。”   图春又说:“我们家吃饭不吃海胆鱼子酱之类的东西,没关系吧?”   仇明川疾呼:“看来我们是真的做不成情侣了!!”   礼拜三转眼就到了。图春提前半个小时下班,脚踏车骑得飞快,早早回到家。茉莉花还在做饭,看到图春,吃了一惊:“囔格囔早噻转来啧?”(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图春站着换鞋,揉了揉发胀的小腿,说:“今朝帮宁家约好一来吃夜饭。”(今天和别人约好一起吃晚饭。)   茉莉花生气了:“囔非早点讲呐!我菜啊来烧啧!”(怎么不早点说!我菜都在做了!)   图春说:“讲好请恩倷到屋里相吃。”(说好请那人到家里来吃。)   茉莉花更生气了,横眉竖眼的,拽着围裙,不干了:“格么更加要早点帮我讲格歪!倪两家头随便吃吃无所谓,请宁家吃饭……”她一扫厨房,踩着小碎步关了炉火,叉着腰气鼓鼓地说:“我去小菜场买点熟菜”她抓了钥匙和零钱包要出门,图春拦着她,道:“随便吃吃噻好啧。”   (那你更加要早点和我说!我们两人随便吃吃无所谓,请别人吃饭……)(我去菜场买点熟菜。)(随便吃吃就好了。)   茉莉花摆手摇头,说什么都不肯,人已经在换鞋了,嘀咕着埋怨图春,还嘀咕着说:“倷么真格真家伙!我去斩半只咸水鹅,倷格个朋友啊吃肺帮肠格?屋里还有点粉丝,买点转来烧支肠肺汤吧。”(你也真是的!我去斩半只咸水鹅,你那个朋友吃肺和肠吗?家里还有点粉丝,我买点回来烧个肠肺汤吧。)   图春看着她,说:“人已经来楼下啧,噻屋里随便吃吃吧。”(人已经在楼下了,就家里随便吃吃吧。)   茉莉花张张嘴巴,恨恨地戳了下图春的脑门:“倷格小死人!”   图春赔了个笑,在餐桌上摆碗筷,把厨房里做好的菜一一端了出来。茉莉花一道布置饭局,拿勺子,拿蘸料碟调辣油麻油,不经意间抛出个问题:“啊是安妈妈哆昊昊啊?”(是不是安妈妈家的昊昊啊?)   图春的手抖了下,站在餐桌边,说:“倷帮安妈妈倒蛮熟悉啧。”(你和安妈妈倒蛮熟了。)   茉莉花肩膀一晃,腰肢一扭,飞个白眼球过来,讲起了普通话:“创业伙伴啊好?”   图春进去厨房盛饭,一打开电饭锅,绿豆飘香,蒸气散开了,他看清楚了,饭锅里焐着的是绿豆粥,半干半湿,像绿豆饭。图春盛粥,说:“弗是格。”(不是的。)   茉莉花给他递碗,应了声:“哦!花头劲忙煞啧!”(哦!花样这么多!)   图春笑笑:“弗是格……噻是普通朋友,听讲倷菜烧得好,帮我讲呲几道啧,囔么我想噻喊嗯倷过来尝尝看。”(不是的……就是普通朋友,听说你菜做得好,和我说了好几次,我想那就喊他过来尝尝好了。)   他补了句:“嗯哆屋里,姆妈弗烧饭格。”(他们家里,他妈妈不做饭的。)   茉莉花道:“啰褡认得格小开?”(哪里认识的小开啊?)   图春拿着两碗绿豆粥出去,门铃恰好响了,他去开门,打眼却没见到仇明川的人,眼前是一大束黄玫瑰。仇明川的声音从玫瑰花后头传出来:“你别傻站着啊!帮我提下东西。”   图春上下一看,接过了仇明川颤颤巍巍拎着的一大包影碟,又去接那他捧在怀里的玫瑰花。   “花是给你妈妈的,影碟是给你的,你别搞错了,碟片里面有限制级内容的。”仇明川终于露出了脸孔,他比之前更消瘦,精神却很饱满,伸着脖子打量图春家。   图春把花和影碟去客厅放下,仇明川已经换好拖鞋跟着他进屋了。茉莉花听到响动,从厨房曳到了餐厅,又斜着半个身子打量客厅的方向。图春才要说话,仇明川冲茉莉花一笑,半抬起胳膊,热情道:“阿姨好!”   茉莉花忙挺起胸膛,站直了,在围裙上擦擦手,抚抚头发,左瞥瞥,右看看,怪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哎呀,你好,你好,我们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图春也真是的,不和我提前说一声,饭都没做,我做的绿豆粥……炸了几只馄饨,都是我自己包的,真的没什么菜,”她又怪图春,“图春也真是的!!”她想来想去,往玄关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好意思的,我再去买点熟菜吧!猪肠,猪肺你啊吃的?肚子饿的话,你们先吃点桃酥垫垫肚子吧,还有海苔麻花,好吃的,图春!你帮你朋友泡杯茶呐!”   图春还抱着那束玫瑰花,愣愣看着仇明川,仇明川喊住了茉莉花,道:“阿姨!不要麻烦了!我不挑食的!哎,你包的馄饨好香啊!我午饭都没吃,我就不客气了啊!”   他自说自话入了座,茉莉花今天准备的晚饭菜色确实简单,绿豆粥,炸馄饨,凉拌绿豆芽,倒是有道荤菜,栗子生炒鸡,加了些红辣椒,还在冒热气。   茉莉花又高声喊图春了:“你抱着花干什么啦!洗洗手吃饭吧!”   图春说:“那花放哪里啊?”   茉莉花走进厨房,道:“花么当然放花瓶里插起来啊!唉,我给你们炒个蛋吧,昨天买的鸭蛋,很大,很香的。”   她人在厨房忙,不忘遥控指挥图春:“书房里有只花瓶,去浴室接点水,剪刀剪一剪茎,斜着剪!”   图春跑了趟书房,又跑了趟浴室,还跑去了阳台找剪刀,忙了一通,把黄玫瑰塞进了花瓶。茉莉花的鸭蛋也炒好了,图春去厨房洗手,临出来前,从冰箱里拿了碟鲞鱼蒸蛋,放到了餐桌上。茉莉花气煞,教训图春:“隔夜菜你拿出来干什么!放回去放回去!”   “不是你怕菜不够吗?”   “不好的,不好的,隔夜菜不好吃的。”茉莉花抢过碟子,重新盖上那包着菜碟的保鲜膜,把它塞回了冰箱。   图春朝仇明川看看,仇明川咬着筷子笑出来,他满嘴的油光,桌上一碟本摞得高高的炸馄饨,半数不见了影踪。茉莉花出来看到,一搓手,说:“你吃,你们吃,阿姨再去炸点。”她转头板着脸孔问图春,“手昂洗过了啊?”   “洗过了!”图春坐下,茉莉花的数落又追了过来:“你也不问问人家啊要喝点什么饮料!”   图春问仇明川:“你啊要喝点什么吗?橙汁还是可乐?”   仇明川说:“喝水好了。”   图春点了点头,提起筷子,端起了碗,茉莉花咦了声,图春耳朵一动,怕了她了,去厨房倒了三杯水出来,一杯冰的,一杯温的,一杯热的,全给了仇明川。茉莉花这才满意地走开。   仇明川捂着嘴笑,眼睛都弯了起来,图春说:“我妈妈有点啰嗦。”   仇明川说:“你妈妈做饭太好吃了。”   图春道:“是的,所以他和我爸离婚,我跟她过。”   仇明川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情你不要开玩笑啊行?”   图春扒了两口粥,问道:“那些碟片你不要了啊?”   仇明川喝冰水,望着厨房里一刻都没停下来过的茉莉花,道:“不是啊,我那天看你蛮喜欢的,带过来送你。”   图春额上青筋狂跳,他按了按太阳穴,紧盯着仇明川。   仇明川拍了下他,轻松地说话:“你放心,我不是在整理遗物,也不是来吃最后的晚餐。卡西莫多做完了,我要送他去法国。”   “真的是卡西莫多?”图春睁大了眼睛。   仇明川大笑,图春皱皱眉头,不去深究了。   茉莉花端着刚炸好的馄饨出来了,仇明川爱吃这些炸得金黄的荠菜馅儿馄饨,连吞了十好几个,他吃不下了,摸着肚子吹捧茉莉花:“阿姨你这个馄饨比什么苏阿姨馄饨好吃多了,图春有福气的,天天吃你做的菜,不过他是不是挑食啊?换成我,天天这么多好吃的,早就吃成球了。”   图春说:“我们家都是瘦的基因。”   茉莉花说:“他爸爸那里都是瘦子的基因。”   图春忙道:“我肚子上还是有点肉的,就是腿和手,露在外面的地方看上去细,像我妈。”   茉莉花喜笑颜开,指着栗子鸡,说:“吃啊,你们吃啊,这个鸡胸肉没有很干,你们吃呐。”   仇明川又硬吃了几块鸡肉,几块栗子便告收场,自己收拾了碗筷,一看时间,和图春道:“我晚上十二点的飞机。”   “从浦东飞?”   茉莉花道:“啊?那现在就要走了歪,我还打包了点速冻馄饨想让你带回去吃的。”   仇明川愣了瞬,笑出来:“实在不好意思了阿姨,等我回来,我啊能再来你们家吃饭啊?”   “什么话啊!当然可以啦!你瘦得勒,啊是国外的东西还是没家里弄的好吃?真的不再吃点了啊?哦,对的对的,我洗点冬枣给你带在路上吃吧!很甜的。”   茉莉花说着就起了身,图春和仇明川都喊不住他,她麻利地洗了把冬枣,塞进保鲜袋里,扎好了,送到仇明川手里。两人在玄关处道别,图春擦擦嘴巴,和仇明川道:“我送你下楼吧。”   仇明川反手开了门,人已经走到外面了,茉莉花忙催图春:“真家伙,快点换鞋子呐!送送宁家,快点,快点。”(真是的,快点换鞋!送送人家,快点,快点。)   图春也着急了起来,越急,鞋子越穿不进,他撑着墙壁单脚跳来跳去。   茉莉花干着急,一味催促:“快点呐!“   图春道:“倷否要急呐!”   仇明川看笑了,突然小声地问了句:“阿姨,我能抱一抱你吗?”   图春穿好了鞋,一抬眼睛,望着仇明川,仇明川又问了声,茉莉花这才慌张地回答:“阿姨身上都是油镬气呀。”   她个头不高,和仇明川说话时,稍稍仰着头,她身上的围裙还没脱下来,蓬松的卷发落在耳后,簇拥着她柔软的耳垂。   仇明川弯下腰抱住了茉莉花,他把脑袋埋在了茉莉花颈间,抱得很紧。茉莉花僵了瞬,随即便敞开手臂回应了这个拥抱。她轻轻拍了拍仇明川的后背。   图春说:“我送你下楼吧。”   仇明川和茉莉花分开了,他跟着图春下楼。他走得比图春快,近乎在跑了,他大声地和图春说:“图春!我要去巴黎当Monsieur Merde啦!!”   图春追不上他的步伐了,怎么赶都赶不上,仇明川就这么欢快地冲下楼,一跳一跳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图春站在楼下,他找了会儿仇明川,找不到,但他找见了图庆,还有推着电瓶车,走在图庆边上的小姑妈,还有那年轻的,在蛋糕店工作的女人,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在说话,女人说了什么,小姑妈和图庆都点了点头。   图春回到了楼上,进门换了鞋,和茉莉花说:“倪搬到园区去吧。”(我们搬到园区去吧。)   茉莉花在吃馄饨,看着他道:“格么倷上班弗远啊?”(那你上班不远吗?)   图春说:“我早浪早点起来。”他想了会儿,又说:“实在弗来噻么,我重新寻一份工作。”   (我早上早点起来)(实在不行,我重新找一份工作。)   茉莉花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嘴,低头吃菜,没有响。   图春坐回去,也继续吃馄饨,吃盘里最后剩下的几筷子绿豆芽。 第十二章   图春名下那套玲珑湾的房子是精装修房,本生打算给他做婚房的,可从付下订金到交房,图春的男女关系迟迟没有进展,房子只好空在那里积灰,茉莉花每个月去打扫一次,除除尘,通通风,日子一长,房子里原先配套的家具卫浴如今看来都有些过时了,图春提起搬家后,茉莉花心思也活络了,便和图春商量重新装修。图春要上班,管不了那么多,茉莉花乐得包揽这桩事体,联系了家装公司,天天跑家具城,货比三家,挑地砖,看吊灯,微信朋友圈也不分享消消乐进度了,关注了些什么“时尚家居”“北欧简约居家风”之类的公众号。茉莉花有时在外面弄到很晚,没法回来做晚饭,图春便在外面凑合吃一顿,托新增人手的福,他近来清闲不少,早班一般都是他和小胡搭班,吃过早饭,图春笃笃悠悠踏脚踏车去上班,小胡勤快,图春到时,小胡总是已经换好制服,给每人都泡了杯茶,看到图春,还要来给他派烟,派的依旧是软中华,要吃就一起吃,不吃的话,大家都省下来,放到抽屉里存着。   图春拿笤帚簸箕扫地,小胡也不闲着,洗抹布,擦桌子,浇花,抹玻璃柜子。   热天里说不出的闷苦,但早晨还是有个把钟头是有风的,一点都不凉快,只是能透透气,趁这个时候图春和小胡就把窗户和门都打开了通风,顾小豪总是踩点进来,抓住这最后的舒畅时刻在窗边吃一支烟。九点一过,太阳辣花花,暑气蒸腾,门窗都紧闭起来,一屋子人穿好外套吹冷气。瘪子团受不了冻,搬到了一楼去,坐久了又出热汗,汗流浃背,胳膊和腋下还起了小疹子,冬冬和顾小豪打个报告,从家里搬了台电风扇过来给她用。   冬冬和瘪子团不久前领了证,住也住到一起去了,平常同进同出,瘪子团的肚子越来越大,不方便挤公交坐地铁了,冬冬置办上了辆小轿车,天天接送,准点上班,掐点下班。   这天,毛头和图春同一个班,两人许久没见,免不了寒暄几句。毛头坐在桌边,摇着柄纸扇子,和图春说:“冬冬哆有可能弗办酒水啧。”(冬冬他们有可能不办酒席了。)   图春坐在空调下面缩手缩脚,抬抬下巴“啊“了声。   同在办公室里的还有小王,他给毛头的保温杯里添了点热水,送到毛头手边。毛头吹吹热白气,咂吧咂吧嘴,一抬眉毛,瞅着图春道:“冬冬弗是屋里条件弗囔夯好么,新房子格首付还是两家头一道出格,车子啊是瘪子团哆买格,瘪子团格小娘鱼倒蛮有青头,讲啥格,花尬许多铜钿办酒水还弗如到辰光投资嘞小宁身浪,以哉养小人诸何巨,倷是弗晓得……”(冬冬不是家里条件不怎么好嘛,新房的首付还是两个人一起出的,车子也是瘪子团买的,瘪子团这个小姑娘倒蛮稳重的,说什么花那么多钱办酒席还不如到时候投资在小孩身上,现在养小孩多贵,你是不知道……)   毛头颇有感触地摇晃脑袋,好不郁闷。   图春笑了笑,说:“格么啊蛮好。”(那也蛮好。)   毛头又说:“塞是瘪子团哆爷娘有点背弗过来,想想啊是格,囡嗯养到唉囔大,结婚啊有啥弗好好办一办格?噻是要面子格宁,倷讲啊是?”(就是瘪子团的爸妈有点转不过弯,想想也是,女儿养到这么大,哪有结婚不好好办一办的?都是要面子的人,你说啊是?)   图春不响,毛头的目光睃到了小王身上,道:“倷囔裤子吩换啊?”(你怎么没换裤子?)   小王一笑,道:“格条裤子料作估计弗囔好,闷得嘞,弗透气,倪姆妈超市里帮我买呲条颜色样子噻差往弗哆格。”(那条裤子料子估计不怎么好,很闷,不透气,我妈妈去超市里帮我买了条颜色款式都差不多的。)   小王还说:“上夜班啊看弗倒出。”(上夜班也看不太出。)   他望了眼图春,图春和毛头道:“倷弗讲我啊吩发现……”(你没说我都没发现……)   小王扯着裤腿,给毛头和图春展示:“啊是看弗出?一模一样!”   毛头眉头一皱,声音低低的,说:“有规定格,倷还是去换换吧。”(有规定的,你还是去换一下吧。)   小王听了,陪着笑,走了出去。毛头继续和图春道:“亲亲眷眷么弗少噻勒嘿机关里做事体格,闲话传得诸何快啊,我啊是听倪大舅舅哆小朋友讲格,嗯倷帮瘪子团哆舅妈一道嘞税务局做事体。”(亲戚里不少都在机关里做事,话传得很快的,我曳是听我大舅舅的朋友说的,他和瘪子团的舅妈一块儿在税务局做事。)   图春说:“啊是嗯哆自己格事体。”(也是他们自己的家事。)   毛头笑了,点了点头,没多久,小王就从门外进来了,满头大汗,跑到空调下抖衣领,道:“真格热煞特宁,跑一趟,换条裤子出呲一身汗。”(真是的,换了条裤子换出了一身汗。)   毛头道:“格么倷去帮老顾提提意见公费买扎电风扇,倷弗是最会捣浆糊啧么,挨格浆糊倷要是捣出来,我帮小图请倷吃饭。”(那你去和老顾提提意见公费买只电风扇,你不是最会捣浆糊的吗,这个浆糊你要是捣出来,我和小图请你吃饭。)   小王讪讪地说:“囔么浆糊啊吩开始捣了么,我噻被老顾屁股浪一脚踢出去啧,瘪子团大呲咂肚皮,自己从屋里相带扎电风扇过来用用啊要被嗯倷厌辨浪费电。”(那浆糊还没开始捣,我就被老顾屁股上一脚踢出去了,瘪子团怀孕,自己从家里带只电风扇来用用都被他说浪费电。)   毛头对图春道:“要么倷去帮老顾讲讲吧。”(要不你去和老顾说说吧。)   图春说:“我去讲啊是被屁股浪一脚格事体。”(我去讲也是屁股上要挨一脚的。)   毛头眼睛一鼓,道:“咿!囔会呐!老顾要踢倷么啊要看看嗯哆爸爸姆妈格面子歪,弗会格,弗会格。”(咿!怎么回呢!老顾要踢你那也要看看你爸爸妈妈的面子的,不会的,不会的。)   小王转过头来,看了眼图春,图春冲他和毛头笑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对毛头道:“我嘶弗去……倪爷娘有点啥面子,我听说老顾哆两个儿子啊是来倷表妹搭上英语课啊?要么倷去讲讲吧。”(我不去……我爸妈有点什么面子,我听说老顾的两个儿子是不是在你表妹那里上英语课啊?要不你去说说吧。)   毛头摇头,人往后靠着,道:“啊弗是倪表妹教,老顾哆上格是外国宁格课。”(也不是我表妹教,老顾他们上的是外国人的课。)   小王吹够了凉风,去倒水喝,饮水机咕噜了声,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图春整理桌上的暂住证资料,毛头喝茶,摇着扇子也不吭声了,这没人说话的档口,桌上的电话响了,毛头接了电话。永辉超市快打烊了,抓了个小偷,喊他们过去。   图春站了起来,小王放下了杯子,毛头却还坐着,翘着二郎腿,品茶。图春一瞥他,问了声:“倪以哉过去?”(我们现在过去?)   毛头旋上保温杯盖子,点了点头,图春还杵在原地,小王也不动,直到毛头起身,他们才跟着他下了楼。   小王开电瓶车,毛头让他先出发,他和图春都踏脚踏车,两人开好车锁,图春给毛头派了支烟,亲自点上。毛头笑了笑,吃了两口烟,才和图春一块儿踏去了永辉超市。   超市里抓的这个小偷是个女孩儿,大肚皮,穿着困裙,拖鞋,素面朝天,一张脸孔稚气未脱。小王问她多大了,女孩儿说二十五,毛头说:“未成年有未成年保护法,成年了没有,你想想清楚。”   女孩儿忙说:“十六!”   毛头面孔一竖,女孩儿揪揪裙角,说,十七。   毛头道:“真的是十七?”   “十七呀!骗你们干什么!”女孩儿理直气壮,“我没成年,你们不能抓我去坐牢的。”   毛头推开桌上的qq糖和两只肉松面包,问她:“你爸爸妈妈电话呢?”   女孩儿犯倔,低头哭了。图春道:“那你小孩的爸爸的电话呢?”   女孩儿猛地抬起头,发起了狠:“我是孕妇!你们不能抓我!要抓我去坐牢也要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啊知道!”   小王小声和图春说:“电视剧估计看得蛮多。”   毛头拍了下桌子,嗓门拔高:“好了啊!偷了东西啊是你还有道理了?年纪轻轻,人家在读书,在上学,你大着个肚子到超市偷东西!你就不怕碰到你同学,你朋友?啊坍台?啊丢人!”   女孩儿的气焰又低迷了,眼里水汪汪的,哭诉道:“我要是有钱我会来偷啊?我没有钱!我要饿死了!我的小孩子也要饿死了!他又不管我,天天去网吧,我和他说不要去了,他还打人,怎么不把这个小孩子打死呢!”   说着,她用力捶自己的肚子,图春忙去拉,女孩儿嘤嘤地呜咽:“我知道错了,但是我真的没有钱,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我保证下次不再偷了。”   她话音落下,那站在一旁的超市经理说话了,道:“你们不要相信她啊,上个月,上个星期,她都这么讲,我们的录像都存着呢,就是怕有这种人。小姑娘,你阿是知道录像只保存七天?所以一个星期来一次?你以为我们没存下来啊?”那经理又说:“之前我们看她也是蛮可怜的,小小年纪,大着肚子,放了她一马,现在又来搞这套,不然我们也不会报警。”   图春问道:“那那个男的在哪间网吧?”   经理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啊?你阿是相信她说的话阿?”   女孩儿嗫嚅道:“科技学院那边那个……”   图春回头一看毛头,还要说什么,毛头眼神一凛,图春噎住了,默默退后,小王跟进,上前道:“好了啊,你不要在这里哭天抢地了,自己当初么不把腿夹夹紧。”   图春道:“你肚子也这么大了,孩子还是先生下来吧,学校里办了休学没有?生好孩子再回去上学。”   毛头的手背在身后使劲对图春比手势,图春会意,两人便去了外面说话。图春道:“要么我去那个网吧找找看。”   毛头讲着夹生普通话,道:“不要去了,找到了又多一桩事体,我和小王再问问看她她家里人的电话,你帮我打个电话去问问最近阿有她这个年纪的失踪人口。”   图春一支电话打到公安局,对方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说是需要些时间核实信息,稍后给他回音。图春挂了电话,走回保安室门前,往里探了眼,毛头正敲着桌子和女孩儿讲话,女孩儿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又昂起下巴,她瞥见图春,忽地露出了誓死不从的样子,毛头跟着她的视线看过来,频频和图春划眼色,图春双手一撇,不管这些了,转身荡进了超市。   超市里几乎看不到顾客了,到处都是在打扫和清理货架的员工,图春走到了熟食区,玻璃柜子外面只剩下一包花生米和一包凉拌海带丝,那在擦玻璃橱窗的中年妇人看到他,从后面绕出来,热情地拉住他,道:“小伙子,啊要啊?好吃的,合算的!!”   她往他手里塞这两包吃食,图春不好拒绝,揣着它们去付了账。   公安局那边倒一下就有回音了,三个月前确实有名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女孩儿,叫邹书婷,才满十七,安徽来的,父母都是来打工的,住在马浜。公安局那边还传来张邹家父母当时上交的邹书婷的照片。图春赶快把毛头从保安室喊了出来,给他看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邹书婷圆鼻子,小脸蛋,头发长长的,双颊饱满,保安室里坐着的那女孩儿也是圆鼻子,小脸蛋,头发也很长,只是像枯草,脸色蜡黄,黑眼圈浓重。   “你觉得阿像?”毛头摸着下巴问。   图春来回看,说:“我看蛮像的,家长三个月前报的失踪。”   毛头说:“那打电话联系吧。”他一看图春手上的熟菜,“你啊真是的,上班的时候买什么熟菜!你肚子饿了啊?忍一忍嘛!不然你出去吃吧,吃好了再进来,让人家看到像什么腔调。”   图春说:“那我放到自行车上去,顺便候候家长。”   毛头还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只是皱着眉,让图春赶紧走。   图春按照公安局发来的联系信息联系上了邹家父母,夫妻俩听到女儿找到了,喜出望外,他们人正好在附近的朋友家里吃饭,说是十分钟后就能赶到。图春下了楼,把熟菜放进车篓里,点了支烟,看看自行车,又看看来客茂的大门口,他夹着香烟走去了玻璃大门前,靠着门柱子吃香烟。   约莫五分钟后,一对中年夫妻火急火燎地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图春快步上前去和他们确认身份,这对夫妻正是邹家父母。三人握了握手,图春领他们进了来客茂,往楼上的超市去。   邹父不停问:“阿确定是婷婷啊?她嘴巴上面有颗痣的,她有没有说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啊?“   邹母说:“啊是还和那个阿伟在一起?你们怎么找到他们的啊?我们也在找附近找过的,天天找,就是没碰到她啊!”   图春没有响,到了保安室门口,他回头和邹家父母先垫了垫情绪:“三个多月了,小孩子可能有点不一样了。”   邹母眨眨眼睛,从他身旁挤了进去,那女孩儿率先叫了声,邹母跟着低呼,女孩儿跳起来就要跑,毛头按住她,图春拦住了暴跳如雷的邹父,小王扶住了昏倒在地的邹母,这么一通闹,救护车过来了,载着邹家三口人去了医院,图春和毛头跟着上了救护车。   邹母和女孩儿都被送进了急诊,邹母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振,苏醒后被护士从急诊室带了出来。邹书婷的羊水破了,小孩儿可能要早产。   毛头过来和图春说:“也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们先走好了。”   图春靠着护士站的柜台,说:“嗯哆爸爸呗呲我扎电话,讲是格格男小宁格,电话打弗通。”(她爸爸给了我一个电话,说是那个男孩子的,电话打不通。)   “爷娘啊来啧,让嗯哆自己烦吧。”毛头说。(爸妈都来了,让他们自己烦吧。)   图春看了眼邹家父母,邹父和邹母对坐着,都低着头,邹母不停地磨蹭手背。毛头道:“我去打声招呼。”   图春支着下巴,点了点头。那急诊室里这时走出来个护士,邹父邹母都站了起来,那护士说了些什么,邹父在空中摇晃,好不容易稳住,一把推开了邹母,径直冲进了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邹母的身体也是摇晃不定,她摆动着右手,毛头搀了她一下,邹母摔回了椅子上,浑身瘫软。护士还讲了会儿话,邹母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那护士往护士站过来了。   图春问了声:“不好意思,那家人是怎么了?”   护士没好气地道:“你让让,人家的家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图春不好再打听了,还是毛头过来,拽着他,鬼鬼祟祟地和他说:“小娘鱼要输血,帮爷娘格血型噻弗一样。”(小姑娘要输血,和爸妈的血型都不一样。)   图春说:“我们还是先走吧。”   毛头一回头,叹道:“作孽啊!”   图春拉他的胳膊:“走吧!”   两人都是跟着救护车来的医院,不得不再回去拿脚踏车,结果回到停车的地方一看,图春车篓里的海带丝不翼而飞,只剩了半袋花生米。   毛头道:“弗要紧,等歇到呲店里帮倷点一份海带,走吧,小王已经来等倪啧。”(不要紧,等会儿到店里帮你点一份海带,走吧,小王已经在等我们了。)   图春和毛头道:“我去买包香烟,嗯哆先吃吧。”(我去买包香烟,你们先吃吧。)   毛头抿抿嘴唇,并没再劝,和图春一挥手,趟着车滑下了人行道。图春站在马路上看了一阵,直到看不到毛头了,他才推着车迈开了步子。他往前走着,步伐徐缓,夜风也是徐徐的,温热中浸润着湿意,像是要落雨。图春脸上忽地是吹到了几滴水珠,他抬头看看天,伸出手接了接,风从他指缝中漏过去,没有雨,可能是哪户人家的空调滴水。   图春点了支香烟,停在了留园门口。无知无觉间,他来到了这里。   图春把车靠在墙边,雨始终没有落下来,落叶倒是有两片飘到了他脚边,他坐下了,挖出那半袋花生米一颗一颗地吃。嘴里吃得发咸了,他就吃口烟,烟在热风中迅速燃烧,烧得他手指发热,呼吸滚烫,喉咙干灼,也是吃得很没劲了。图春给毛头发了条短信,他不去吃宵夜了,打算直接回去写报告。毛头没有回他,图春弹弹烟灰,抖了下装花生米的袋子,花生衣娑娑地响,他站起来,拍拍屁股,掐了香烟,丢掉了没吃完的花生米,走了。   这一晚图春失眠了,辗转反侧,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爬起来戴着耳机看电影。喜剧电影离谱,动作电影催生肾上腺素,纯爱电影倒是催眠,他睡着了一歇,仅仅是一歇,一发梦,梦见安昊,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图春标记了他看完的第两千两百部电影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其实天快亮了,晨光微熹,一团暖彤彤的橘色匍匐在地平线之上,高楼大厦都被衬托得黑漆漆的。   图春一路骑进了观前街,好几个清洁工人抓着竹柄的大笤帚把灰尘从一边扫到另一边。   图春穿过人民路,来到了市一中门口。   太早了,没有学生,没有老师,没有早点摊头,没有车,没有风拂过枝桠的声音,没有蚂蚁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迁移,没有雨。   狄秋爱赖床,有时早上还会闹脾气,但吃过早饭他就好了,跳起来拍树枝,蹲下来逗蚂蚁,天下起雨,他躲到图春伞下,嘻嘻哈哈,又是很可乐的一天了。   他爱吃义昌福的菜包子,爱吃包了很多黑芝麻和白糖还有一根油条的粢饭。油条是两根纠缠在一起,摊贩把一根给狄秋,另一根就包给排在狄秋后面的图春。   图春倒着骑车,气压太低了,天憋着雨,他憋着气,谨慎地踩踏板,他太久没这样骑车了,生疏了,好几次差点摔倒,但他都扶住车龙头,稳住了。   他还想到了些别的人,想到仇明川问他,爱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图春脚下踩空,晃了两下,心慌意乱,赶紧一脚踏在地上,停下了车。学校保安室的门打开了,一个保安打扮的人站在门口打量图春。   图春扶好车,拍拍胸口,骑开了。   他回到了他以前住的地方,那隐蔽在一条巷子,一排平房后头的四幢别墅前。   1号焊了扇铁门,栏杆上贴着个倒着的福。   2号的门上挂了两个沉重的铁锁,还贴上了一张告示,白底红字印着:明月理财公司所有,闲人勿近!   3号的门梁上镶了面八卦镜,镜子正对着前面一幢二楼的某户阳台。4号西式些,樱桃色的木门上装饰着个欧陆风情的扣门环,门锁是电子的密码锁。   图春在2号的台阶前坐下,他点香烟,吃香烟,发信息给田静,问她要不要出来吃顿饭。   消息发出去,图春打了个哈欠,攥着手机。他困了,想睡觉,但他强撑着,抱紧膝盖,使劲瞪着地上。   明明是作雨的天气,蚂蚁却不露面,真是奇怪,它们都去了哪儿?无缘无故地就这么违背了自然规律。   田静回信了:去吃什么呐?今天啊?我晚上倒是有空的。   随便,你定吧。   你做人能不能有点目标,目地性明确点啊?   那自助餐好了。   田静发了个恶魔的表情过来。   图春回:你不是说要去洲际么,那就去洲际吃好了。   洲际自助餐电饭锅里的饭难吃死了,不要,还有啊,我说的是去吃牛扒,你搞搞清楚。   田静打字快,一下又发来一条,好多字,好多旧事:去新城花园吧,你和狄秋小丁那时候周末不是一直去吃么,吃完跑去打篮球,搞得小丁还要去切盲肠,我也好几年没去过了,去怀怀旧好了。   图春回,好的。   一只蚂蚁在草丛里探了头,接着一队蚂蚁爬了出来,图春松了口气,安心地回了家,安心地睡下,安心地见到狄秋——坐在他梦里,大快朵颐,狼吞虎咽。   狄秋身后好像还站着一些人,白花花,银闪闪的两道人影。图春不敢仔细研究。   图春和田静吃的是工作日的晚餐,自助餐厅人不多,两人坐下后,田静要了杯气泡水,图春点的是可乐。服务生走开后,两人都还坐着,互相看着,图春耸了耸肩膀,田静歪了歪脑袋,撇撇嘴巴。图春把餐巾摊在桌上,摸了又摸,不出声,田静也不讲话,抖开餐巾,盖在了膝盖上,抱住了双手。   饮料上桌了,田静拿起杯子用吸管喝气泡水,还往里头吹气,咕噜咕噜地响。图春憋不住,先破了功,说:“啊脏啊,别吹了,你先去拿东西吃吧,我帮你看包。”   田静还在吹气泡,说:“反正我干什么你都要嫌弃,我什么都不干也要被你妈妈嫌弃。”   图春说:“好了啊,不要讲那件事了。”   田静说:“那天她怎么突然回上去了啊?我都不好意思发短信给你,怕她看你的手机。”   图春把纸巾上的一丝褶皱给抚平整了,道:“她和老图在办离婚。”   田静大跌眼镜,凑近上前,话不停了:“我还以为你妈和你爸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突然闹离婚了?这么多年都蛮好的,我爸前阵子还在牵记他们,说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大家把芥蒂说说开。”   图春道:“老图出轨了,”他简短地讲了讲图庆买酸奶的事,末了,总结道:“所以,我们家现在是不能见酸奶的,想吃只好出去外面偷偷买来吃。”   田静说:“那我们应该来吃自助早餐,酸奶吃到你畅,吃到你反酸。”   图春一板脸孔:“啊要吃啊你?”   田静向后靠着直发笑:“你妈妈能下定决心离婚也蛮好,我听过蛮多她这个年纪老公出轨,还是凑在一起过日子,要不是就是自己也出去找小三,你说不然人到中年,怎么那么爱去同学聚会,混的好的去,混的不好的也去,同学聚会,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图春说:“我妈也蛮常同学聚会的,她就蛮好。”   “是的呀,你妈妈是蛮好的。”田静斜跨着包,起了身,图春也起来,两人往餐厅走,田静和图春打探:“那房子怎么办?老图没要啊?他净身出户啊?你们啊是弄到他婚内出轨的证据了?“   图春厌烦道:“不要讲这个了,讲点别的啊行?”   田静看着他,认真说:“你么也就冲我发发脾气了,你和你爸发脾气么,一拳打在棉花上,你和你妈,你是不敢发脾气的,你又没什么朋友,我就不信没人和你打听过这些事,你么和不熟的人就假客气,和我就动真气。”   图春力争道:“我怎么没朋友呢?你不是啊?”   “除我之外呢?”田静掰着手指和图春算数,“小丁算一个吧,狄秋算一个吧,他们两个之前,你有什么朋友,你说说看,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还不是只有我和你一起玩?他们两个之后,你又交过什么朋友?”   图春弯腰拿了个盘子塞给田静:“尬过的女朋友不算啊?”   田静说:“哦喲,说的好像你尬过很多女朋友一样。”她四下一看,声音低了,扯着图春的衣袖说,“尬过的男朋友也可以算一算。”   图春撇下她,径直走向沙拉柜台。   田静在他身后喊:“帮我拿点小番茄!”   图春在餐厅里转了圈,盆子里堆满了凉菜,绕到寿司生食柜台前,见到了田静,田静两手都拿了东西,看到图春,忙把手上的一份热菜递给他,道:“先帮我拿回去。”   图春一扫她两只堆得满满当当的餐碟,道:“你啊吃得掉啊?我不帮你吃的啊,不要浪费。”   田静还在等新切出来的吞拿鱼片,冲图春翻个白眼,推了下他。两人正说闹,田静眼梢一动,拱拱图春,示意他往边上看,图春一抬眼,只见不远处的甜品柜前,一个少妇带着个小男孩儿正看着他们。眼波交汇,图春朝那少妇颔首致意,那少妇挽了下头发,欠了欠身子,露出个局促的笑容。   田静和图春说:“苏州就是这么小,吃顿饭,初恋都能给你偶遇到,叫什么雅还是什么欣啊?”   图春说:“路欣雅。”   “哦,对对对。”   图春又喃喃:“是嘛……”   “是嘛什么?”   “苏州真的很小么……”   田静不响了,看着图春。图春拿走了她手里的热菜,走了回去,他喝可乐,把小番茄一颗颗挑出来,分到田静的小碟子里。田静不一会儿也回来了,她才坐下,图春就起来了,指着厕所的方向说:“我去洗手。”   “你忙死了!”田静晃晃身子,作势赶图春走,“看到了初恋就坐立难安了,你要是在这里遇到狄秋,我看你要一头撞死了。”   图春没理她,好巧不巧,他从厕所洗好手出来,同先前匆忙对视了眼的路欣雅撞了个满怀。两人眼对眼,面朝面,一下子没人响,都默默的低了低头,还是路欣雅一手拉着的男孩儿先喊叫了起来:“妈妈!嗯……妈妈!”   男孩儿三四岁的样子,却只会嗯嗯啊啊地喊,小小的身子斜杵着,使劲把路欣雅往一个方向拽,神情焦急又迫切。   路欣雅抱起了男孩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着,和他道:“妈妈的高中同学,图叔叔,叫人呀。”   男孩儿不乱嚷嚷了,嘟起了嘴巴,喉咙里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了。   图春笑了笑,道:“小朋友好啊。”   路欣雅上下颠动着胳膊,看着那男孩儿,柔声道:“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啊,说得大声点呐,图叔叔好,啊是?”   男孩儿羞窘,抬着眼睛从下往上看图春,手指抓着路欣雅的长头发,奶声奶气地说道:“图叔叔好,我叫秦思浩,今年……”   路欣雅突然打断了男孩儿,笑着看图春:“你还是和田静在一起了啊。”   图春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不要误会,她结婚了,我们出来吃个饭,叙叙旧。”   路欣雅点了点头,把孩子放了下来,从厕所门口走开了些,图春没有动,两人隔着道门口说话。路欣雅问他:“那……你现在怎么样?”   图春说:“蛮好。”   路欣雅被男孩儿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她的声音跟着远了些,轻飘飘的:“哦,蛮好么蛮好。”   图春说:“你忙吧……我回去了……”   路欣雅人还在往前走,微笑着和他挥手:“下次有空再联系吧,下个月同学聚会你要去的吧?”   图春没回答,也挥手,男孩儿拉着路欣雅一路往大堂去了,图春转过身,疾步走开了。他一回到座位上,田静就要和他八卦:“欸,路欣雅还是老样子歪?都没怎么变,讲话啊是还是那么嗲啊?”   图春说:“你去和她说说话不就知道了吗?”   田静道:“你干吗,吃火药了啊?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啊?”   “聊我和你出轨搞婚外情。”图春夹三文鱼片吃,被芥末辣得瞪大了眼睛。田静给他塞纸巾,嬉皮笑脸的:“快点把眼泪擦干净,等一下她带着小孩子回进来看到你哭粗拉呜的,心里肯定很得意。”   图春笑出来,筷子敲敲碟子:“吃吧!”   田静反倒放下了筷子,正色问图春:“你妈啊知道你和我出来吃饭?”   “知道的。”   田静的神情更正经,更严肃了,她说:“我知道了,你和她出柜了。”   图春呛到,咳了两声才缓过来。田静一抬眉毛,一撇嘴角,摆出个强忍着笑意的表情,图春复低下头去,道:“差不多吧。”   田静说:“我估计你妈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一直喊你相亲相亲相亲,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尤其在涉及两性关系的问题上,你是不是电脑里藏了些什么小电影被她发现了啊?”   图春道:“我有电脑的时候就设密码了啊好?”   “密码么很好猜的歪,她毕竟是你妈!知子莫若母!”田静索性换到了图春边上坐,不吃东西了,就和他聊天,刨根问底,“你什么时候和她说的啊?你爸提离婚之后还是之前?连番打击,她受不了吧?你也不体谅体谅她。”   图春说:“我妈提的离婚。”   田静捂住嘴:“你妈真是不得了的女人,欸,那你妈知道你喜欢狄秋吗?”   图春咽下嘴里的虾肉,抿着嘴巴闷咳,田静替他拍背,笑容愈来愈大,图春眼珠一弹,喝了口可乐,问田静:“那你知道小丁喜欢你吗?”   田静道:“这我怎么不知道!不然小丁落葬,我陪你去干什么?”   她的目光忽而黯淡了,托腮看着对面的空座位,说,“其实小丁……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说狄秋会不会是因为那天是他找小丁出去玩,小丁出了车祸,他过意不去,迈不过那道坎,就走了?他连小丁入土都没去看一看……你们玩得那么好。”田静吸了下鼻子:“小丁人很好的。”她看着图春:“不像你,看看对谁都蛮好,实际上凶得要死,你看我手臂膀上这道疤,你咬出来的到现在都没退!”   “你到底吃不吃啊?”   田静翘起腿坐着:“吃饱了,等下去逛街好了,消化消化。”   图春问:“你老公呢?”   “他出差啊,”田静莞尔,“和老图差不多,每个星期都出差。”   图春蹙眉:“你不要自己乌鸦嘴自己。”   田静倒无所谓:“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丁克,没小孩,要分,分得也比较容易些,就当他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驿站吧,我要开去哪里,开到哪里,也不是他这个站说了算的。”   图春说:“也不是轨道说了算的,以后都兴无轨车了,还有磁悬浮,车都是浮起来的,也不是驾驶员说了算,以后都是电脑操控了。”   “你又知道我们现在不是活在电脑的操控下面?你死吃不胖,就是你的内部程序出了问题!你身体里有病毒!”   “你怎么不干脆说我肚子里有蛔虫?”   田静失声笑了,放下刀叉,宣布:“好恶心,我彻底吃不下了。”   图春看看她。她遂说:“你管你吃啊,看你吃东西蛮开心的,吃得很香。”她单手捧着脸,侧着身子望住图春,继续道,“你们三个吃东西都很香,和你们去吃烧烤最开心了,我最喜欢帮你们数铁串,啊记得十梓街上以前有家什么内蒙古羊肉烧烤自助,饮料啊肉串都是无限量的,我怀疑就是被你和狄秋还有小丁吃倒闭的。”   图春说:“里面也有你的汗马功劳的。”他吃完一块羊排,擦手擦嘴,说,“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好讲的了。”   田静说:“不讲不代表不会想,与其想,还不如讲,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的,讲来讲去么,什么好事坏事都没嚼头了,你啊懂?”   图春摇头,瞄见路欣雅抱着孩子过来了,他起身道:“那祥林嫂还不是一件事天天和别人讲。”   “她是疯的!你和她比?”田静撵图春走:“你走吧走吧,和你讲两句你就发脾气。”   图春往前走着,和她道:“你想想等下去哪里逛。”   等他回来,田静已经拿定主意:“我们去十全街走走好了,老是在商场里逛没什么劲,今天也不怎么热。”   图春说:“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要下雨。”   田静眨眼睛:“那不是还没下嘛!”   图春拗不过她,待他吃饱喝足,两人便往十全街去了。交通电台的天气预报也一直在播降雨的可能,未雨绸缪,田静还是带上了把折叠伞,可雨迟迟不下,她和图春越逛越笃定,伞被图春塞进了炒货店给的大红塑料袋里。田静购物欲旺盛,服装店,首饰店要看,炒货店和便利店也要进去淘一淘,望一望。两人走走停停,进进出出,才过洋洋饺子馆,图春手里已经提了不少田静的战利品了,眼下,他又跟着田静进了家服装店。那看店的女店员十分热情,人年轻,脸上生了许多雀斑,抹了粉色口红,青春洋溢,一口北方腔调,一口一个姐的和田静套近乎:“姐,你身材好!穿这几条肯定好看!你看这条蓝色的,一般人很难穿得出来,但是我一看就知道你能驾驭的,你这么有气质!姐,你试试哦!”   田静转头和图春扮了个鬼脸,抱着一堆连衣裙进了试衣间,不一会儿图春的手机震动,他收到田静的微信。   那条蓝色裙子三千八!我看是滞销很久,就等冤大头了,我才不想当这个冤大头!等下我出来,你就说不好看,难看,啊知道。   图春回:不想买就不要买好了,还要作戏。   田静回:你懂什么!人要面子,树要皮啊好,我这么有气质,当然更要面皮。   图春笑了,望向更衣室的方向,正和那女店员看到了一块儿去,那女店员机灵,便来招呼他,一口一个哥:“哥,吃栗子吗?刚买的!良乡野栗子!特别糯,特别甜,姐可真有福气,我要是找我男朋友出来逛街,他就让我自己逛淘宝,说逛街有什么好逛的,淘宝上买买还省车马费,现在都是包邮,哥你还别说,住在江浙就这点特方便,买啥都包邮,可替我省了不少钱!”   田静在更衣室里大声说:“不过衣服鞋子最好还是要试试!”   女店员抬起头回:“对对!姐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精致很懂的人!”她又挑了两条裙子走到更衣室门口,敲着门,道,“我们店的料子你穿上去就知道了!夏天穿特别舒服,百分之百真丝!那几条您要是不满意,再试试这个款式?这个细吊带的,显得锁骨特别好看!”   她叽里呱啦介绍得正闹猛(热闹),挂在店门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图春一看,外头进来个男人,个子不高,一手提着个超市购物袋,另一手攥着串钥匙。图春一下就认出这男的来了,是小赵。小赵也认出他了,脸孔先一僵,接着扯出个笑,从购物袋里掏出只饭盒放到了柜台上去,眼望着图春,稍瞥了瞥那女店员,嘴里说着:“我来担饭的。”   女店员爽朗地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小赵听了,拉过她小声说了些什么,女店员脸上笑容不减,只是不和图春搭讪了,坐到了柜台里面,打开了饭盒吃饭。小赵比了个呼香烟的动作,图春便和他到了店外面去。小赵给图春派烟,点火,问道:“倷囔想啧寻过来格架?”(你怎么想到找过来的?)   图春护住火苗,说:“弗是特为过来格……我陪宁家瞎晃晃,我啊弗晓得欸爿店是倷开格。”(不是特意过来的……我陪人瞎晃晃,我也不知道这家店是你开的。)   小赵笑笑:“女朋友啊?”   图春说:“隔壁相邻,老早一经一道白相格。”(隔壁邻居,以前一直一起玩的。)   小赵吃了口烟,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肩膀高耸起来,问图春:“蛮好歪?”   图春点点头,道:“蛮好。”   小赵漫不经心地往店里一指:“挨个……小周,帮我看店格。”(这个……小周,帮我看店的。)   图春看着地上,点了点头。   小赵说:“我帮老早格女朋友分开来哉,店么……嗯倷啊否要啧,留呗我看看。”(我和以前的女朋友分开来了,店么……她不要了,留给我看着。)   他还说:“寻朋友还是寻条件差弗多格比较好。”(谈恋爱还是找条件差不多的比较好。)   图春把手伸到屋檐外,道:“啊是落雨啧?”(是不是下雨了?)   小赵跨出去半步,抬头望天,又赶紧缩起脖子,退了回来,如释重负:“欸!!是格!落雨啧!”(是的!是下雨了!)   雨到底还是下下来了,并在转瞬间成了瓢泼之势,雷电交加,黑青色的夜幕上忽而垂下了一帘浓黄的雨雾,空气里充斥着酸味和腥气,又重又湿,风卷着雨,袭到了屋檐下。图春和小赵躲回店里,田静正穿了条蓝裙子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图春一进去,她便和他使眼色。   图春说:“落大雨啧!啊要走吧?”(下大雨了!要不要走吧?)   小周捧着饭盒走到了门口张望:“下这么大啊?在店里坐会儿吧,等雨小点再走吧!姐不还有几条裙子还没试好呢嘛?”   小赵急吼吼地问她:“啊有雨伞啊?上次放在这里的雨伞呢?”   小周说:“这么大雨,有伞也不顶用啊!”   小赵不理会,找了好几只柜子,翻出把长柄雨伞,塞给图春:“拿去用吧!”   图春和田静招手:“换下来吧,走吧。”   田静说:“那我去换下来了。”   小周跟着她,道:“姐,不带一条吗?你穿着特别合适啊。”   图春道:“下次吧,下次吧,再等下去,估计越下越大了。”   小赵也在劝:“就是啊,下次吧,大家都认得的,小周记得下次他们来给他们打八折啊,再说了这么大雨,衣服放在袋子里也要淋湿的,真丝衣服淋了雨很麻烦的。”   小周看看小赵,又看看图春,牵牵嘴角,声音轻了,附和着他们:“那下次吧……”   田静换好衣服出来,图春把那把长柄伞给她用,自己撑折叠伞,和小赵匆忙道别后,两人一齐冲进了雨里。图春还提着田静的大包小包,跑得比她慢,回到停车的地方,上了车,他往田静身上一打量,她的小腿湿透了,半边衣服也淋到了雨,脚上的平底鞋颜色变深了,她正拿纸巾擦脚背上的泥点子。图春的牛仔裤裤腿也湿了,田静把纸巾盒塞给他,两人轮流抽纸巾擦脸,擦手臂,田静问了声:“刚才店里那个男老板你认识啊?”   图春说:“以前的同事,他后来不做了。”   “他有女朋友的吧?”   “说是店和女朋友一起开的,刚才和他说和女朋友分开了,店给了他……”   田静道:“哦,那你要是有他那个女朋友的电话,最好现在打一个电话给她,囔么更多电闪雷鸣可以看了。”   图春叹道:“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田静大笑,翻下镜子补了补口红,说:“和女朋友一起开的店,分开了,女朋友不要店,不可能的。”   图春道:“开车吧!”   田静发动了汽车,冷气呼啸着从风口吹了出来,她忙把温度调高,风力调小了些,但车里还是阴荡荡的。图春说:“你去我家换套衣服吧,我妈的衣服你肯定穿得下,你开到新区再开回园区,明天不要上班了。”   田静道:“那我正好放假!”   图春啧了声,田静吐吐舌头:“反正我干什么你都看不惯,我往水里吹泡泡,你看不惯,狄秋吹,你就没意见,我逃课,你去游戏厅把我骂一顿,狄秋逃课,你就和他一起逃,跑去玩一下午拳皇。”   图春哽了瞬,才说:“豆豆说,那天她见到狄秋了。”   “啊?他还在苏州啊?”田静诧异,“豆豆,啊是你小姑妈的女儿,那个豆豆啊?她在哪里遇到狄秋的啊?我怎么就遇不到呢?”   “在佳安那边,”图春接着道:“他说他不会离开苏州的,他说话算话,我知道的。”   田静笑笑,抑扬顿挫地说:“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图春一看外面:“算了,我打车回去吧,你自己回家吧。”   “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哪里有车给你打!最多我去你家穿穿茉莉花的八十年代套装。”田静已经把车开出了十全街,她轻轻哼歌。   图春道:“你少听点苦情歌。”   田静没睬他,播音乐来听,音响里放出来的是《痴情男子汉》,闽南话唱得欢腾得不得了,田静还跟着对嘴,深情演绎,图春看笑了,支起胳膊撑着下巴,说:“你好好开车!”   到了图春家楼下,雨没有市区那么大,田静踩下刹车,却没熄火,和图春说:“我还是不上去了。”   图春说:“我妈知道我和你没什么。”   田静想说什么,嘴巴大张,五官狰狞,打了个喷嚏出来。图春不响,直勾勾地盯着她,田静一吸鼻子,和图春一道上了楼。可到了图春家门口,她又退缩了,图春生气了,一手拉着她,一手开了门,直接把她推进了屋,两人无声地推搡着,恰和走到玄关前来的茉莉花碰到了。   茉莉花道:“我还来想啥格悉悉索索格声音,嗯多再弗进来,我嘞嘿想啊是碰着贼骨头啧。”(我还在想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你们再不进来,我在想是不是碰到贼了。)   图春关上门,给田静拿拖鞋,道:“格么挨个贼骨头啊忒蹩脚啧,半日天锁啊撬弗开来。”(那这个贼也太蹩脚了,半天都撬不开门锁。)   田静和茉莉花打招呼:“阿姨好……”   茉莉花打量两人一番,皱紧眉头,伸手把田静拽到跟前,道:“快点进来吧!哆得汤汤滴啧歪!”   田静忙看图春,图春老神在在地换鞋,说话:“噻是看嗯倷落得汤汤滴,喊嗯倷先到欸搭来淴个浴,换身衣裳。”   (快点进来吧!淋得浑身都湿了吧!)(就是看她淋得全身都湿了,喊她先到这里来洗个澡,换身衣服。)   茉莉花道:“正好有套弗用过格毛巾,我去翻出来哦,咿!进去呐,眼嘞嘿啥体?”(正好有套新毛巾,我去找出来,咿,进去呀,愣着干什么?)   她二话不说把田静给关进了走廊上的淋浴间,跑进自己的卧房抱了套毛巾和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敲敲淋浴间的门,把东西送了进去。图春也回到自己房间淴了个浴,出来时,田静已经在吹头发了,她穿的是茉莉花的亮片t恤和牛仔裤,皮带勒到了最后一格,腰身纤细。   图春去了客厅坐下,茉莉花端着切好的哈密瓜和香瓜从厨房出来,和还在擦头发的田静说:“头发吹干呲过来吃点水果哦。”(头发吹干了过来吃点水果哦。)   田静应下了,趁茉莉花低头找电视遥控器的当口和图春交换了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图春耸肩摊手,吃了一块哈密瓜,从屁股底下摸出只遥控器,递给茉莉花。   “真家伙,坐了屁股底下么早点讲呐!”茉莉花瞪了图春一眼,一把夺过遥控器。(真是的,坐在屁股底下了那就早说啊!)   图春懒散地伸长腿,摊着手坐着:“广告有啥格看头……”   茉莉花说:“换来换去啊烦啊。”   图春不响了,默默吃哈密瓜,茉莉花又来教训他:“噻呗倷吃忒啧么,等歇宁家田静吃啥么什?倷弗是夜里去吃自助餐格么,吩吃饱啊?”(都被你吃掉了,等会儿田静吃什么?你不是晚上去吃自助餐的吗,没吃饱啊?)   图春小声道:“倷欸囔讲么,我帮嗯倷一道去吃格自助餐,倷切水果啥体呐……”(你这么说么,我和她一起去吃的自助餐,那你切什么水果呢……)   茉莉花哼了声,转过去些,背朝向图春。图春放下了水果叉,广告做完了,电视剧又开始了,图春跟着看了会儿,轻轻问茉莉花:“挨格着红衣裳格男格是男主角啊?”(这个穿红衣服的男的是男主角啊?)   茉莉花不响,图春摸摸手背,没好再说什么,等到田静走过来,茉莉花才出声,喊田静来吃水果。   田静走到了沙发边,说:“我就不吃了,你们吃吧,也不早了,我开车回去也蛮久的,趁现在雨小,我还是先走吧,到时候大了路上开起来不方便。”   茉莉花道:“好的好的,那你路上小心。”   她起身送田静,走出去几步,吆喝图春:“倷起来送送宁家呐!瘫了沙发浪像啥格腔调!”(你起来送送人呐!瘫在沙发上像什么样子!)   图春坐直了身,和田静挥手:“那路上当心点。”   茉莉花过来重重拍了他一下,自己把田静送到了门口,两人互相说再会,互相看看,又互相移开了视线。临到走出门,田静忽然提了句:“阿姨,我妈妈他们这个礼拜六在艺圃搞了个插花班,你啊要来看看?一起喝喝茶,讲讲话也蛮好的。”   茉莉花过了会儿才回话,说:“好的,那……我,我明天打电话给你妈妈吧。”   “嗯,记得打电话给她啊!阿姨,图春,我走了啊。”   田静一走,茉莉花回到沙发前坐下,她这回面朝着图春了,瞅着那些切好的甜瓜,双手并在了一起,叹了声。图春抚了抚她的后背,茉莉花微微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下一道倷碰着田静,帮我讲一声,上趟阿姨弗好意思,真格弗好意思……”   (下次你遇到田静,帮我说一声,上次阿姨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图春笑道:“好格,倷以哉日程排得挨囔满,是要一个助理帮倷处理处理人际关系格。”(好的,你现在日程排得这么满,是要一个助理帮你处理处理人际关系的。)   茉莉花弹眼睛,凶图春。图春说:“格么礼拜五下半日我到矜矜搭帮倷碰头,倪到高律师搭去拿字签忒,礼拜六倷去吃吃茶,礼拜日倷?帮倷安排点啥格活动?”(那礼拜五下午我到矜矜那里去和你碰头,我们到高律师那里去把字签了,礼拜六你去吃吃茶,那礼拜日呢?帮你安排点什么活动呢?)   茉莉花想了会儿,拿出手机翻了半天,说:“礼拜日帮安妈妈,芳芳讲好啧到灵屋洞去白相。”(礼拜日和安妈妈,芳芳讲话了到灵屋洞去玩。)   图春吃哈密瓜,茉莉花说:“上趟到嗯哆屋里去做糟卤,碰着嗯哆昊昊……倷否要讲,年纪轻归轻,手臂膀浪花里扒拉格,宁道蛮有青头。”(上次去他们家里做糟卤,碰到他们昊昊……你不要说,年纪不大,手臂上花里胡哨的,人道蛮稳重。)   茉莉花看着图春了,仍在讲安昊:“小名喊起来帮倷一样格。”(小名叫起来和你一样的。)   图春嘴里嚼着哈密瓜,一摆手,起身逃进了卧室。他刷了个牙就睡下了,睡前收到两条信息,一条是小赵发来的,说:我和女朋友分手的事还没什么人知道,你不要讲啊。   另一条来自田静:我到家啦,下个月小丁祭日啊要一起去看看他?   图春回了两个人一模一样的信息。   好的。   好的。   礼拜五下午,图春搭公车到了乐桥站,走去了锦帆路。矜矜的舞蹈教室开在这里的一幢写字楼里。图春上了楼,前台的小姑娘一看到他,就和他挥手,笑嘻嘻地问:“来找矜矜姐啊?她刚才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坐啊,吃糖吗?”   图春走近过去,说:“我来接我妈妈。”   前台偏着脑袋想了想,眼睛一亮,道:“阿姨上的是普拉提吧?快下课了,吃糖呀。”   图春接过一颗番石榴味的水果糖,拆开包装,含进嘴里。   设置前台的大堂里摆了不少圆沙发座,角落里还备有一个体重计,墙上贴着挂历海报,上头是舞蹈教室这个月的课程时间表。矜矜的舞蹈教室不光教恰恰,伦巴,钢管舞,还有热瑜伽课,减脂塑形课,普拉提,更新鲜的是日程表的最下面还列出了两门新课。一门叫女子婚前辅导,另一门叫男子婚前辅导,一周一堂课,都在礼拜日,课时同安排在晚上七点到九点,备注写着:适合即将完婚的情侣来参加哦,一起度过一个充满意义的周末时光吧!   图春好奇问了句:“这个婚前辅导……教什么的啊?”   前台捂住嘴,眼睛弯弯,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她没说话,找了两张传单出来给图春,一张是发给女客户的,一张是给男客户的。图春一看,这套婚前辅导课程历时三个月,两位教课老师都是女的,一位姓徐,号称来自某某大学心理系,微博坐拥百万粉丝,常年做客本地情感栏目,另一位年纪轻一些,姓钱,同样心理专科出生,不玩微博,不玩微信,和出版社和时尚行业合作密切,在两家时装杂志开有个人专栏,上知星座匹配,下晓人面骨相,已出版男女感情系列丛书《我问你答》,《你情我愿》,《我说你唱》,销量稳居本年度非虚构类书籍前十。   徐老师教的是女生,课程包括,却不局限于:如何伪装欢快情绪,如何伪装高潮,如何使用情趣用品,多线程处理事务能力培训,如何精确把控沉默的长度与余韵,如何培养新的兴趣爱好,如何调制鸡尾酒,聘请律师的一般流程和收费指南。   钱老师教男生,教的是如何伪装欢快情绪,如何使用情趣用品,培养一项兴趣爱好(推荐手工类项目,如,木工),如何挑选对谈话题(免费赠送可使用终生的列表),如何精确把控购买鲜花的数量,聘请律师的一般流程和收费指南。   图春大开眼界,把传单还了回去,不禁问:“真的有人报名啊?”   前台神秘兮兮地说:“行情不要太好哦!”   图春抖索了下身子,无话可讲,这会儿矜矜从电梯口走过来了,喊了声图春,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你妈估计还要半个小时吧,这个老师有点喜欢拖堂。”矜矜说。   图春说:“那是学员赚到了歪。”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矜矜放下皮包,坐到了一张经理椅上,开了电脑,一抬眼睛看看图春,笑了笑,从抽屉里抓了包薯片出来。   “请你吃啊,进口的,kettle cooked,怎么讲……中文就是……”矜矜瞅着那薯片上的英文,琢磨片刻,道,“反正热量没那么高!”   她把薯片拆开来,开口对着图春,图春看看,黑胡椒味的。   “你吃呐。”矜矜一个劲把薯片往他这里推,图春吃了两片,她忙问:“啊好吃?”   图春把口子转过去朝向她,矜矜皱鼻子皱脸的,把薯片袋翻了个面,拿了个计算器出来,看看热量表,又翻过来看看前面,边按计算器边和图春说话:“老顾说你消了个失踪案啊,他准备给你申请点奖金。”   图春道:“不是我的功劳,我和他说过了,是毛头叫我打的电话,你昂算出来了?”   “不要吵呐!40克120卡,这一包么是150克,40克是20片……”   图春抽了两张纸巾放在桌上:“你数20片出来。”   矜矜翻了个白眼,絮絮叨叨说:“那电话啊是你打的呐?是你打的么就算你的功劳了,公安局那边有录音的,不然你意思意思,请毛头吃个饭。”   “他资格比我老,做事也比我灵活,你和老顾说说吧,要申请奖金就给他啊。”   矜矜抬起头看图春,道:“你啊是怕他们背后说老顾搞裙带关系啊?”   图春说:“是有点这种传言了。”   矜矜道:“真家伙,又不是老顾把你安排到他们所里的,还是你先去了,他才被调过去的,老顾也是的,派出所里面的人侦察能力多高啊,自己乱讲话。”   图春不响了,矜矜把计算器推开了,抖抖薯片袋子,往里一张望,夹了片碎薯片出来,图春看笑了,矜矜又是个白眼球飞过来,问他:“听茉莉花说,你打算换工作啊?”   图春接连吃薯片,嘴里和手指都喷香,他道:“再看看……”   矜矜看了眼时间,抱住胳膊和图春说:“老图么,我老早塞裹着嗯倷有点问题啧。”她还特为用普通话申明,“我不是马后炮啊!”   (老图么,我早就觉得他有点问题了。)   “啥格问题,倷讲讲看呐。”(什么问题,你说说看。)   矜矜双眼圆睁,气势十足:“嗯倷么卖叶囔从来弗嘞屋里吃茶格呐?”她还是讲普通话陈词:“这就是很大的问题!”   (他卖茶叶怎么从来不在自己家里喝茶呢?)   图春笑了,矜矜眼神锐利:“倷否要笑呐!”(你不要笑呐!)   图春道:“啊是茉莉花给你什么婚前辅导课的灵感啊?”   矜矜摇摆着身子,也笑了,正说到这里,茉莉花推门进来了,图春站起来,拿着那包薯片,说:“薯片我拿走吧。“   “欸欸,等歇等歇。”矜矜喊住他,抽了张纸巾垫在桌上,倒了些薯片出来,数了数,还回去两片,才放图春走。   茉莉花看得一头雾水,出了矜矜的办公室,问图春:“囔夯?欸个薯片有啥格问题啊?”(怎么?这个薯片有什么问题啊?)   图春一耸肩膀:“估计商场里相个镜子帮嗯多屋里格镜子问题比较大。”(估计商场里的镜子和她们家里的镜子问题比较大。)   茉莉花和图春进了电梯,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瞅着金属门上自己那段模糊的倒影,说:“忒瘦啊弗好,老呲还是面孔浪多点肉比较好。”(太瘦了也不好,老了还是面孔上多点肉比较好。)   图春说:“倷啊弗老……”(你也不老。)   茉莉花道:“哦喲,挨种闲话么,卖保养品格小姐帮我讲讲么我开心格,倷讲塞算着吧,我点岁数么,我老么噻是老了倷身浪,看倷噻晓得我老啧。”(哎哟,这种话,卖保养品的小姐和我说说,我听了开心,你说就算了吧,我的岁数么,我老么也都是老在你身上,看你就知道我老了。”   图春道:“格么我看嘞嘿啊蛮年轻嘞嘿。”(其实我看上去也蛮年轻的。)   茉莉花道:“我是弗怕岁数上去。”(我是不怕岁数上去。)   图春笑笑,没有响,茉莉花一抚面皮,说:“但必不过呐,皱纹还是算啧吧。”(但是呢,皱纹还是算了吧。)   图春还是笑着,护着茉莉花出了电梯,茉莉花把车钥匙给他,图春开车,两人往高律师的事务所去了。   高律师事务繁忙,图春和茉莉花到了他的事务所,是一个年轻男人候在门口招待的他们,他道:“我是高律师的助理邵蓁,高律师还在开一个小会,两位先跟我来吧。”   茉莉花点着头说:“哦哦,你就是那个小邵啊。”   邵蓁笑了笑,神色亲和:“对的,就是我。”他领着图春和茉莉花进了间小会议室,自己也跟进来,关上门,道:”之前房子的事情,算是谈妥了,陆律师那边拟了份协议了,我先和两位说说吧。“   茉莉花还在打量邵蓁,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听声音和讲话,蛮沉稳,成熟的,大学才毕业啊还是已经工作了段时间了?”   邵蓁看上去确实还很年轻,头发剪到了刚好露出耳朵的程度,皮肤白,脸也小小的,鼻尖微翘,显得整张脸还有些孩子气,学生气。他穿的是白衬衣,黑裤子,戴皮表带的手表,单手抱着叠文件。他的指甲修理得平平的。   邵蓁在会议桌上放下了文件,说:“考完证跟着高律师做了几年了。”他问了声,“要喝点什么吗?咖啡还是茶?”   茉莉花道:“水就好了。”   会议室里就有饮水机,咖啡粉和茶包,邵蓁倒了两杯水过来,摊开文件,分别递给茉莉花和图春一份,坐下后便讲解了起来。他逐条解释,茉莉花逐条看着,图春把手上抓着的薯片袋子放到了会议桌上。他们讲到一条关于图庆公司股权收益分配的问题时,茉莉花打断了邵蓁,急切地问道:“这条的意思啊是以后那个女的生了小孩,公司的股权,那个小孩也有份啊?”   邵蓁道:“是这个意思。”他提笔在这条协议上画了个圈,“这条需要和陆律师再商议一下是吗?”   茉莉花频频点头,一看图春,道:“格个女宁估计大肚皮啧。”(那个女的估计怀孕了。)   图春说:“倷帮爸爸离呲婚么,嗯多结婚,公司有份啊讲得过去。”(你和爸爸离了婚么,他们结婚,公司有份也说得过去。)   茉莉花对图春道:“倷到外头去等我。”(你到外面去等我。)   图春眨巴眨巴眼睛,没动,不响了,把薯片揣进了怀里。正好高律师进来了,一进来就亮着嗓门和大家问好:“小图,花姐,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邵蓁啊,你们讲到哪里了?”   茉莉花抢白道:“小高啊,你现在打个电话给陆律师,喊他过来一下,他要是过不来,那我们就在电话里讲,讲清楚。”   高律师看着邵蓁,邵蓁把文件拿去给高律师看,道:“是关于这条……”   高律师盯了会儿文件纸,扶了扶眼镜,一笑,坐在了茉莉花边上,道:“那您的想法是?”   茉莉花道:“拟个协议,老图的股权以后都是归我儿子的,不拟协议就不离婚了,看他的小三怎么生孩子,孩子怎么上户口!年纪不大,门槛倒蛮精,搞什么母凭子贵啊?让老图小心点,吃饭喝水之前想想清楚,他这个年纪,防不胜防。”   图春站了起来,道:“你们谈吧,我出去抽根烟。”   茉莉花没管图春,还在拉着高律师说话:“不是我要争什么,我们浩浩就是太好说话了,话说得难听点,等哪天我一蹬脚,老图么,要么也蹬脚了,要么就是大半截人埋在土里了,那个女的这边说几句,那边说几句,卖卖惨,浩浩心肠软,囔么好处都被她拿去了,高律师,你凭良心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看上老图,他那个样子,你说会是因为什么?“   高律师陪着笑听着,一只手在文件空白的地方写着什么,图春看不出来,也不去看了,开门走了出去。   图春也没走远,就站在写字楼楼下门口吃香烟。快到下班时间了,进进出出的白领不少,图春便换了个位置,挪去了个背阴的地方,吃完一支烟,他打开了薯片,倚着一只石狮子吃薯片。   邵蓁没一会儿也从楼里出来了,他手里什么都没拿,看到图春,打了声招呼,走去了马路对过的星巴克。等他从星巴克出来,手里多了两杯冰咖啡,图春看他越走越近,他左手握着的那杯冰咖啡也离他越来越近。   邵蓁停在图春面前,把咖啡往他这里递了递。   图春一慌,愣住了。邵蓁说:“买一送一。”   图春笑出来,接过咖啡,问邵蓁:“薯片啊吃?”   邵蓁摇摇头,转过身,护住火苗,点了支烟。   “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图春问道。   “等陆律师过来。”邵蓁说,他看着街上,把衬衣最上头的一颗纽扣解开了,他还把袖管往上挽,露出了手腕和胳膊。一些青而细的血管埋伏在他的白皮肤下面。他的皮肤白,头发又很黑,眼珠也很黑,对比鲜明。   他身上的衬衣并不合身,风吹过来,灌进去,他的衬衣鼓了起来。   邵蓁往外喷出了道长长的烟。   天色灰黄,整座城市好像被烟沙包围了,漫天都是糊涂、混沌的云,街上也乱糟糟的,车来人往,远远近近的,什么完整的风光都看不清楚。   邵蓁微低下头抖了抖烟灰,一看时间,说:“我上去了。”   图春左右看看,他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抓着薯片袋子,他一低头,找到自己塞在裤兜里的手机,急忙喊住了邵蓁,说:“留个联系方式吧?” 第十三章   图春和茉莉花正式搬出了老房子。茉莉花早先就开始陆陆续续往新房子里搬东西,收捉(收拾)了,搬家的当天,两人把钥匙给了顾律师,什么也没拿,就开车往园区去了。来新家做客的芳芳开起了茉莉花的玩笑,说他们这叫拎包入住,时髦得很。阿二问茉莉花:“格么,阿庆去住各套老房子啊?”(那阿庆去住那套老房子?)   茉莉花点头称是:“嗯倷么,嗯多各点亲亲眷眷噻住来一个小区里,走动起来方便。”(他么,他那些亲戚都住在一个小区,走动起来方便。)   芳芳跟着点了点头,应和着说:“欸,格辰光弗噻是因为嗯多大妹,小妹噻买了各搭,嗯多再买个啊,本生么张家浜住住啊蛮好。”(是的,那时候就是因为他大妹,小妹都买了那里,他们再买的,本来住在张家浜蛮好的。)   茉莉花道:“但必过,帮嗯倷讲好啧,要是格套房子嗯倷要卖忒,铜钿对半分。”(但是,和他说好了,要是他要把那套房子卖掉,钱要对半分。)   阿二拱拱图春:“新房子被嗯多姆妈住忒啧么,倷囔夯办呐?”(新房子被你妈住掉了,你怎么办?)   图春笑着说:“我啊住了挨搭格。”(我也住在这里的。)   阿二看着茉莉花,摇着手指道:“浩浩也来帮我捣浆糊啧。”   茉莉花眼皮一翻:“嗯倷么,随便嗯倷去。”(他么,随便他。)   她叫上芳芳去了厨房,阿二笑着看回图春,道:“问倷!下趟结婚囔夯办?”(问你!以后结婚怎么办?)   图春笑了笑,看了眼阿二的茶杯,起身说:“我去拿只热水瓶过来。”   阿二还和他讲话呢,语重心长:“以哉格小娘鱼一听说要帮阿婆住了一来嘶,跑得来得格快!”(现在的女孩儿一听说要和婆婆住在一起,跑得特别快!)   图春进了厨房,茉莉花递给他一只不大不小的保温热水瓶,冲他使使眼色,说:“忘记忒买醋啧,倷下去买瓶醋上来。”(忘记买醋了,你下去买瓶醋上来。)   图春提着水壶出去,给阿二添了点热水,打了声招呼,抓了钥匙就下楼去了。他骑车骑去了老远的沃尔玛,磨磨蹭蹭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一进门就挨了茉莉花一顿训。   “喊倷去买瓶醋么弄呲一个钟头!蟹阿冷忒啧!真家伙!倷跑到啰搭去买个挨瓶赌命结生格醋啊?楼下弗噻与爿超市么?手机阿弗带!等呲倷诸何辰光阿!快点快点!淘手!吃饭吧!吃呲还要去上班嘞!”   (叫你去买瓶醋弄了一个小时!螃蟹都冷了!真是的!你跑到哪里去买的这瓶要命的醋啊?楼下不就有家超市吗?手机也不带!等了你多久阿!快点快点!洗手!吃饭吧!吃了还要去上班呢!)   图春赶紧放下了醋,洗好手,在餐桌边坐下,忙不迭道歉:“弗好意思,弗好意思,园区弗倒熟,走错路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园区不太熟,走错路了……)   阿二问他:“下半日几点钟上班架?”(下午几点上班?)   “两点钟。”图春说,看看茉莉花,”蟹冷忒啧么囔夯办呐…“(螃蟹冷了怎么办啊?)   芳芳给图春夹了一筷子油爆虾,抿着嘴笑着说:“冷忒啧么噻冷忒啧歪,海蟹,随便吃吃,再过两个月头噻吃大闸蟹啧。”(冷了就冷了啊,海蟹,随便吃吃,再过两个月就吃大闸蟹了。)   茉莉花道:“囔么倷再买醋买一格钟头么,蟹壳啊吃弗着啧!”(那你再出去买醋买一个小时,蟹壳都吃不到了!)   图春给茉莉花挑了一筷子黄鱼肉,顺带着夹了点鱼肚皮上搁着的雪菜笋丝给她,道:“以哉屋里相礼拜日用弗着吃蒸臭卤,臭鳜鱼,毛豆蒸臭豆腐啧。”(以后家里礼拜日不用吃蒸臭卤,臭鳜鱼,毛豆蒸臭豆腐了。)   茉莉花板着脸孔,没好气地和图春说:“啊弗是一脚吃哦!倷来屋里么啥辰光吃过架!”(也不是一直吃!你在家的时候什么时候吃过?)   图春笑笑,阿二也笑了,给图春倒了点白葡萄酒,说:“味道总归闻得着格,浩浩,啊对?”(味道总是闻得出的,浩浩,对吧?)   他来和图春碰杯,清零一声响,阿二道:“挨套玻璃杯子倒蛮好。”   茉莉花眼珠打了个转,不无得意:“会得弗好啊?噻是新格么当然好!”(怎么会不好?都是新的当然好!)   图春和阿二相视一笑,芳芳跟着笑出来,茉莉花提着筷子和他们介绍起了家里的装潢布置,越说越开心,眉开眼笑的。这新家不光设计重新做了,换了新的沙发,厨卫设施,电视音响,连餐具,牙刷,毛巾,拖鞋都是新的。除了穿的之外,茉莉花没从老房子里带过来太多东西,就连旧衣服她都捐了不少。   酒过三巡,阿二又和图春搭话,问他:“噻是上班以哉有点远,还是踏脚踏车啊?”(就是现在上班有点远,还是骑自行车?)   “公交车换地铁。”图春说。   他已经研究规划好路线了,公交不拖班的话,一个小时能到派出所。图春还说:“下趟早点起来。”(以后早点起床。)   芳芳便和茉莉花说:“浩浩上班么,个么等歇倪下半日到拙政园去坐坐吧,挨两天荷花开得好得弗得了。”(浩浩去上班,那我们等会儿下午去拙政园坐坐吧,这几天荷花开得好得不得了。)   阿二说:“茶室里相吃吃茶来得格惬意。”(茶室里吃吃茶很惬意。)   茉莉花却犯起了难:“哦喲!倷囔费早点讲呐?我帮宁家讲好下半日到桂花公园去。”(哎呀!你们怎么不早点说呢?我和人约好下午去桂花公园了。)   图春道:“芳芳阿姨,倪姆妈以哉格计划排得满得非得了,要约提前两个礼拜打电话约格。”(芳芳阿姨,我妈妈现在的计划排得很满的,要约她得提前两个礼拜打电话。)   茉莉花道:“否要瞎讲!啥个提前两个礼拜,我也弗是奥巴马,挨个阿是昨日夜里刚刚讲好格。”(别瞎说!什么提前两个礼拜,我又不是奥巴马,这是昨天晚上刚定下的)   “到桂花公园去啥体?“芳芳问。   “噻是格个安妈妈,嘞桂花公园弄呲支扎位置,帮宁家介绍对象,我去帮嗯内登记登记。”(就是那个安妈妈,在桂花公园弄了个位置,帮别人介绍对象,我去帮她做做登记工作。)   “哦,秘书!”阿二说,“倷挨个讲起来是第一份工作,蛮好蛮好,我敬敬倷。”(你这个说起来算是你第一份工作,蛮好蛮好,我敬敬你。)   茉莉花喝了一小口酒,绽出个笑,说:“我弗是来学书法么,正好阿练练字。”(我不是在学书法吗,正好练练字。)   图春说:“怪弗呲道隔日搭看倷买呲两支金格笔,还有一本心经。”(怪不得那天看你买了两支金色的笔,还有一本心经。)   茉莉花说:“描描心经,积积功德。”她一瞟图春,“还弗是帮倷积啊?“(还不是帮你积的?)   芳芳接道:“浩浩啊是最近寻着个啥格失踪格小娘鱼啊?还拿啧五百块佃奖金啊?”(浩浩最近是不是找到了个失踪的女孩子?还拿了五百块奖金?)   图春摆摆手,闷声说:“帮我关系啊弗大,推啊推弗特……”(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推都推不掉……)   阿二这时问了句:“啊是信托基金格事体阿庆同意啧啊?”(信托基金的事阿庆是不是同意了?)   茉莉花挺直了腰杆,道:“弗同意么我噻弗帮嗯倷离婚,弗结婚么小女宁格小宁养出来啊弗好上户口,只好同意啧歪,格格基金嘞啥格啊弗是小铜佃,有挨点啊蛮好啧!礼拜一我噻到律师搭去拿字签忒,踏踏我格便宜么噻算啧,踏倪浩浩格便宜囔来噻?”(他不同意我就不和他离婚,他们结不成婚,小女人的小孩杨出来也不好上户口,只好同意了,那个基金什么的也不是小钱,有这些也不错了!礼拜一我就去律师那里去把字签了,占占我的便宜就算了,占我们浩浩的便宜,怎么行?)   图春低头吃菜,没有响。芳芳说:“囔么事体总算噻办好啧。”(那事情总算都办好了。)   阿二道:“嗯多算好格啧,律师办公室离公证处,房管局格囔近,有点啥格事穿条马路噻好去办啧,倷是弗晓得我有个认得格宁,噻是格个开饭店格宽宽呐,嗯倷帮家子婆离支婚呲,天天园区跑新区,背来背去,背得来嗯倷一个大男宁差一点点登了公证处哭出来!”(你们算好的了,律师办公室离公证处,房管局那么近,有点什么时过条马路就能去办了,你是不知道我认识一个人,就是那个开饭店的宽宽,他和老婆离个婚,天天从园区跑到新区,烦来烦去,烦得他一个大男人差点在公证处哭出来!)   茉莉花奇道:“啊?格个宽宽啊?倷弗是讲嗯倷刚刚结婚么,寻个大学生,年纪轻啥格。”(啊?那个宽宽啊?你不是说他才结婚吗,找了个大学生,年纪很轻的。)   阿二说:“挨个是第二个啧,格日搭么人多,我啊弗好意思提嗯倷老早格事体,嗯倷老早格家子婆寻呲个外国宁,帮嗯倷离格婚,以哉嘞嘿美国,我看见过一张照片,格个外国宁是真格是老帮头啧。”(这个是第二个,那天人多,我也不好意思讲他以前的事情,他以前的老婆找了个老外,和他离的婚,现在在美国。我看见过一张照片,那个老外真的是很老了。)   茉莉花道:“男宁么,弗管诸何岁数啧,总归欢喜年纪轻格格。”(男人不管多大,总是喜欢年轻轻的的。)   阿二笑着道:“年纪轻格么啊也有格点精力呀,像我嘶……”(年轻的么也要有那个精力啊,像我……)   芳芳瞄着他:“像倷么囔夯?倷要是精力足,啊是啊去寻格大学生啧啊?”(像你么怎么样呢?你要是精力足够,是不是也要去找大学生了啊?)   阿二嘻嘻哈哈地:“囔可能呐!”(怎么可能!)   图春起身道:“我去拿蟹拿出来吧。”   他找了个大碟子,从蒸锅里拿了四只螃蟹出去。螃蟹上桌,芳芳道:“去年太湖格家宁家啊是蛮好?今年倪再一道去吃哦,浩浩啊一道去啊。”(去年太湖那家人家是不是蛮好的?今年我们再一起去吃哦,浩浩也一起去啊。)   茉莉花道:“吃嘶嗯倷肯定要一道吃格。”(吃饭他是肯定要一起去的。)   图春笑笑,没响,芳芳看着他,笑眯眯地问:“去年嘶倷一个来,今年原归一个楼?”(去年你一个人,今年还是一个人啊?)   茉莉花讲起了普通话:“嗯倷么,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歪。”(他么,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图春剥了个蟹钳递给茉莉花,茉莉花道:“我不讲话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众人哄笑,吃好饭,洗好碗,把家里的路由器设好了,图春就去上班了。他在地铁上睡着了片刻,一睁开眼睛,急忙看站点,地铁刚好到临顿路,他还没坐过站,图春松了口气。那地铁门打开,只见外面走进来个面熟的女人,挺着肚子,脂粉未施,嘴唇和脸蛋都没什么血色,地铁上的位置都坐满了,女人正往图春的方向一路看,一路找过来。图春朝女人挥了下手:“小徐,这里。”   他把位置让给了瘪子团。   瘪子团一脸的汗珠,手里抓着个购物袋,坐下后,拿纸巾擦了擦脸,轻声说:“谢谢。”   她嘴边的两个梨涡还是很明显,一说话,一动作便显露了出来。图春道:“这么巧。”   瘪子团笑了笑,侧过脸望着车窗外,地铁在黑色的通道里行驶,偶尔路过一排灯箱广告,瘪子团的脸上一亮,随即又黯去了。她不说话,图春也没有响了,坐了两站,瘪子团就下去了。   图春在派出所碰到了冬冬,他从地铁站走过来,出了一身的汗,站在空调下面吹风,冬冬给他派了根香烟,笑着问:“奖金发下来呲么啥辰光请倪吃顿饭?”(奖金发下来了么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顿饭?)   图春把烟夹在了耳后,看着冬冬,道:“刚刚地铁浪碰上嗯多瘪子团啧。”(刚刚在地铁上碰到你家瘪子团了。)   冬冬道:“哦,倪姆妈弗是住了山塘街格搭么,昨夜夜里一包绒线忘记忒来倪屋里,我喊瘪子团送过去。”(哦,我妈妈不是住在山塘街那里么,昨天晚上把一包绒线忘记在我家里了,我就让瘪子团送过去。)   图春倒了点冷水,站着喝,道:“瘪子团肚皮啊蛮大啧。”   冬冬在木头椅子上坐下,一拍裤子,倒起了苦水:“噻是讲呀,倪姆妈来帮小宁织绒线,帽子啊,衣裳啊,到辰光养出来啧噻好着啧,以哉小宁用格物事巨噻格。”(就是说啊 ,我妈妈在给小孩子织毛线,帽子,衣服,到时候生出来了就能穿了,现在小孩用的东西很贵的。)   图春望着窗外,阳光刺眼,蝉声聒噪,他幽幽说:“今朝蛮热……”   “噻是讲呀。”冬冬也跟着望出去,“刚刚车子开过来,热啊热噻啧,空调打啧么肉痛。”   (就是说啊。)(刚刚开车过来,热都热死了,开了空调又热痛。)   图春问了声:“倷从屋里相,临顿路格搭过来格啊?”(你从家里,临顿里那里过来的啊?)   冬冬点了点头,过了会儿,他一摸后脑勺,笑着说:“石路浪忒尬啧,车子开过去弗方便,瘪子团坐地铁过去方便点。”(石路上太挤了,车子开过去不方便,瘪子团坐地铁过去方便点。)   他才说完,忽地是想去了什么,紧盯着图春,眼睛贼亮,紧接着问图春:“咿,倷囔今朝坐地铁过来格?”(你今天怎么坐地铁过来的?)   图春说:“搬到园区去啧。”   “啊?啰搭架?园区到欸搭嘶也是公共汽车也是地铁,换来换去,等来等去,烦啊烦死啧。”(啊?哪里啊?园区到这里又是公车又是地铁,换来换去,等来等去,烦都烦死了。)   图春笑着,把香烟拿下来,说:“下去吃根香烟。”   冬冬道:“一道一道。”(一起一起。)   两人下了楼,就站在门口吃香烟。冬冬问图春:“格么倷上早班囔夯办呐?帮老顾一只班么,倒好坐坐老顾格顺风车。”(那你上早班的时候怎么办?和老顾一个班的时候倒能搭搭他的顺风车。)   “弗倒好吧……”图春低着头,挠挠眉心,踩了踩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声音轻悄,“再讲吧……”   冬冬爽气地说:“倷帮老顾亲眷倒里格,有啥格架。”(你和老顾是亲戚,这有什么。)   也是巧了,楼上,顾小豪从会议室的窗口探出个脑袋冲他们喊话:“吃香烟要吃到啥辰光?!东吴面馆门口头有人打相打!!跑一趟!”   他还扔下来串钥匙:“冬冬倷踏毛头部车子,小图倷踏我部脚踏车过去!快点!”   冬冬和图春立马扔下香烟,一人骑了一辆车走了。   隔天图春把自己的脚踏车搬来了派出所,锁在外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原归骑着车去处理,只是无论上班还是下班,他都用不上这部脚踏车了。早上,他比以往起得更早,茉莉花也跟着他早起,早点心,水果,一样都不让图春落下。轮到晚班,没有公车和地铁的班次了,图春便开茉莉花的车,停得远远的,走去派出所。   刚开始,他总是算不好时间,后来他掐表掐得越来越准,公车一摇,地铁一晃,路上最少要用四十分钟,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图春还趁减价折扣,买了本电子书,专为等车的时候打发时间。   这天,茉莉花开车去了无锡白相,晚上她打电话给图春,她今晚不回来了,住在无锡了。   茉莉花问图春:“格么倷等歇夜班囔夯办呐?”(那你等会儿上夜班怎么办?)   图春说:“我喊部车子吧,打的巨咋呲点。”(我叫辆车吧,打车贵了点。)   茉莉花没接话,听筒里沙沙的响,图春喊了喊她:“姆妈,阿是格搭信号弗倒好啊?”(妈,是不是那里信号不太好啊?)   茉莉花的声音又传过来了,她发出了声短促的叹息,她问图春:“倷昂想好寻啥格样子格工作?”(你有没有想好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图春在沙发上坐下,低下了头,把手指伸进了座机的线圈里,一圈又一圈转动着手指,拨弄着线圈,一歇,才说:“再讲吧……”   茉莉花还是叹息,怨怨,又无奈地,说:“倷每道噻挨囔……唉,随便倷吧,随便倷。”(你每次都这样……唉,随便你吧,随便你。)   她先挂了电话,图春把听筒放回去,靠着沙发靠枕坐了会儿,才起身准备出门。   图春叫的车来迟了些,他在小区门口等了十来分钟,才有一辆车开到他跟前,车型对上了,车牌也对上了,一打开车门,看到司机,图春愣住了,说:“只有你的微信,没有你的手机,不知道原来是你。”   邵蓁说:“上车吧。”   邵蓁的车里有些烟味,他开了冷气,图春一上去,邵蓁就拨弄了下插在出风口的车内香氛,一股人造香草香精的气味扩散了过来,直冲图春脑门,图春打了个喷嚏,问邵蓁:“你还兼职做这个?”   “补贴车贷。”邵蓁打量图春,问说:“你不开车的吗?”   图春说:“哦,我妈有车,我没有。”   邵蓁点了点头,没有响,把车开上了大马路。   图春自己提了句:“我去上班,夜班。”   邵蓁直视前方,不冷不热地说:“我以为你和你爸爸一样开公司的,你妈妈没提过你做什么工作的。”   图春道:“不是,我在派出所。”   邵蓁应了声,图春又说:“做辅警。”   邵蓁看了眼他,稍显惊奇,却没响,图春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们家的事,谢谢你了。”   邵蓁说:“我只是个助理。”他戳了下架高了的手机,屏幕跳到了导航地图上,有一把机械的女声开始导航,邵蓁也说话,和那女声交叠响起,他的声音听上去扁扁的。他说:“上次你发来的微信我看到了,太忙了,忘了回了,后来想回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迟了那么久才回,所以就没回复。”   图春道:“哦,没关系的。”他上下摸索着缚在胸前的安全带,兀自笑了,道:“我以为你给我的是你的工作微信,平时不太上。”   邵蓁微笑:“是因为那个名字吧,某某事务所某某,看上去确实像工作号。”他道,“不是的,这个名字是方便生意找上门,我微信咨询也收费的。”   图春点了点头:“那我下次和你说话之前先发红包给你。”   邵蓁的笑容变大了,笑声跑了出来:“你和我说多谢,又不算咨询。我开玩笑的。”   图春望向他,邵蓁单手开车,一条臂膀搭在车门上,他的神情专注,侧脸柔和。车里的甜香气味盖过了烟味,高架桥下那装饰用的霓虹灯暖光四溢,忽闪着飘进车里,略过邵蓁的手背和脖子,又忽闪着溜走。   邵蓁说:“那个微信确实是我的工作号。”   图春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只是笑。邵蓁看他,接连看了好几眼,图春温声问他:“我脸上有东西?”   邵蓁摇头,没有响,图春搔搔耳后,也不响了。到了桐泾路上,邵蓁和图春道:“帮我和阿姨说一声,上次那箱梨很甜,我寄了些回老家,我爸爸妈妈都说很甜很好吃,谢谢阿姨了。”   图春指着路边的一个公车站说:“我会和我妈说的。要不你就停这里吧,开进去太麻烦了,里面不好绕,你这样还能接一个单。”   邵蓁瞥了眼手机,图春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看你的手机的,就是那个信息一直在跳……”   邵蓁锁了手机屏幕,把车停好,道:“刚才不好意思了啊,路上耽搁了点时间。”   图春开门下去,和他道:“没事,放心吧,我不会去投诉,也不会给差评,我也没等很久。”   他要关车门,邵蓁忽然喊住他,勾着脖子,侧着身子看他,问道:“那你要不要我的私人微信号啊?”   图春扒着车门,懵懵的,一言不发。邵蓁说:“你把手机给我吧,我扫一下。”   图春忙把手机递给了他。两人加了微信好友,图春着急地开口:“那你下个星期四有空吗,我多了张电影优惠券,可以换票,什么都能换,imax也可以换。”   邵蓁盯着他,问道:“你约我看电影?”   图春比手画脚地说着:“不是,唉,也算是吧,我正好想起来,因为我约了几个人了都没人有空……还是我把两张优惠券都给你,你和女朋友去看?两张票,我一个人用,好像有点浪费。”   邵蓁打个手势:“你把门关上吧,我开了冷气。”   图春关了车门,隔着车窗玻璃看邵蓁,邵蓁笑出来,放下了车窗,身子往前倾着和图春说:“你上来啊,上来再关,隔这么远,还隔着块玻璃我怎么和你说话?”   图春毛手毛脚地上了车,邵蓁指指他的座位:“你手机。”   图春从屁股下面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问邵蓁:“你想看什么电影?”   邵蓁抿了抿嘴唇,眼梢弯弯的,像是想笑,却忍着,他打量图春,什么也不说。   图春还看着他,不躲也不闪,道:“哪家影院你方便,哪部电影你想看,我都可以的。”   这番对视中,邵蓁说:“我没有女朋友。”   图春的眼皮跳了下,低下头去。邵蓁又说:“那星期四晚上八点,绿宝那边吧,我定了地点,你挑电影吧,我也看什么都可以。”不一会儿,他补了句,“我们六点半碰头吧。”   图春一抬眼,邵蓁道:“你请我看电影,我请你吃饭好了。”   图春连连点头:”那吃什么到时候看吧。”   邵蓁答应了下来。两人一分开,图春杵在路边,赶紧买了两张星期四晚上的电影票。   礼拜四,图春又见到邵蓁了,他不穿衬衣西裤了,今天穿的是t恤,牛仔裤,帆布鞋,样子更年轻,他的头发剃得短了些,耳朵后面的尤其短。邵蓁在抽烟,看到图春,掐了香烟,拍拍衣服,和图春说:“走吧,看看吃点什么。”   两人直接去了三楼找饭馆,恰是饭点,烤鱼烤肉都得排队领号,太耗时间,他们便一人吃了碗面条,应付了这顿晚饭。进了影院,取了票,邵蓁去买了爆米花和汽水,电影还没开场检票,两人只好去等候区坐着,邵蓁把爆米花递给图春,说:“你请我看imax,我就请你吃碗面,不太好意思。”   图春说:“没事啊,我这个票算下来,估计和你一碗面条差不多钱。”   邵蓁笑笑,吃了两颗爆米花,拍拍手,走去了边上的抓娃娃机前。他数了几枚硬币出来塞进了抓娃娃机里,图春看着他,眨眼的功夫,邵蓁就抓中了只海绵宝宝,他把剩下的硬币全投了进去,又是一只咧嘴大笑的海绵宝宝被他抓住了。邵蓁给了图春一只,回到高脚凳前,坐下。图春瞅瞅这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娃娃,说:“放我妈车上好了。”   邵蓁遂道:“可别说是我抓的,阿姨要是想她一箱梨就换了这块黄色的海绵,我不好意思。”   图春说:“我妈妈很谢谢你和高律师的。”   邵蓁牵牵嘴角,把娃娃放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不响了。图春把爆米花往邵蓁那儿推了推,邵蓁吃了几颗,他才又伸手去拿,两人不紧不慢地吃着,都没话,也不干别的,都静得下来,吃吃东西,喝喝饮料,默默坐着。图春东一眼西一眼,乱逮乱看,不经意瞥到邵蓁,不经意瞥到他也在看自己,两人互相笑笑,继续吃,继续坐着,不响着。   等候区逐渐聚了不少人了,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低着头刷手机,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临近电影开场,图春把手机拿出来调了静音,邵蓁也调手机,一不留神,两人的手在爆米花袋子里撞到了一起。图春叠声说:“不好意思。”   邵蓁站起来,抱着爆米花袋子,一看前头:“开始检票了,走吧。”   他们看的是部好莱坞动作片,场面火爆,节奏紧凑,影院里坐得满满的,散场时,两人都在位置上等人走了些才起身。爆米花吃完了,图春去扔袋子,邵蓁走在他边上,两人路过一排电影海报,下个星期又有一部大片要上映,海报上挤满了明星的大头照,邵蓁停了下,问图春:“下个星期,要一起再看电影吗?”   图春说:“好啊,那还在这里吧,我们过来都方便。”   他说完才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翻起了日历。邵蓁问他:“你要上班?”   图春轻声说:“不是,是我一个朋友忌日,我和人约好了要去木渎看看他。”   邵蓁点了点头:“那再说吧。”   图春指着那将映电影的海报,说:“这个是套系列片,不然我们找个时间先重温下前面几部好了。”   邵蓁笑了,耸了耸肩膀。   “可以啊。”他说。 第十四章   小丁的忌日在九月初,气候异常,热天的高温毫无颓势,且在图春和田静去木渎的那天愈演愈烈,直逼三十八度大关。图春开了茉莉花的车去接的田静,田静上车便直呼:“热昏忒啧!”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被自己抱着的一大束百合花,硕大的购物袋和肩上挎着的皮包挤着,连安全带都没法扣了,嘴里还在咕(不停说话):“我看地球是真的要完蛋了,九月份了还这么热!螃蟹都要热死了!今年估计要没有大闸蟹吃了!”   图春帮她把鲜花和购物袋放到了后座,拉开购物袋看了眼,回头和田静说:“你也带了吃的啊?”紧跟着又奚落她,“你除了关心吃的能不能关心点别的啊?大闸蟹么就算了,这么热,人先被热得不省人事。”   田静驳道:“人在地球上多少年?大闸蟹多少年?”   “那你怎么不拿蟑螂出来抬杠,恐龙灭绝之前就有它了,恐龙灭绝之后它还好端端的。”   田静看了眼图春,说:“那袋东西是给小丁的啊,你不要乱打主意。”   她手指抬高了在空中乱晃,火急火燎地:“快点开车吧啊好啊,都不知道路上啊会堵车!”   图春问她:“你带了什么?你做的啊?那小丁吃了估计要回魂,棺材板按不住的。”   “小心我告你诽谤!我就去找小邵律师告你!整天在外面诋毁我,我现在做饭不知道多好吃,你问问我们老祝。”   图春嗤一声笑了:“你说老祝还是老猪啊?你也不用为了凸显自己做好饭吃,把你老公的姓都改了吧?”   “有毛病,不和你说了。”田静还在喊热,不停用手扇风,对着冷气的出风口狂吹,图春把风力调小了些,田静翻翻白眼,靠回椅背上,用手指比数:“我么,炸了虾饼,卤鸡脚爪,还放了豆腐干一起下去卤,小丁不是最喜欢和你们跑去体育场那边吃什么鸡爪,皮蛋瘦肉粥了吗?”   图春说:“那时候有女排队在那里训练,他当然喜欢去咯,天天去看白大腿。”他一望田静:“不要说的你好像没去看过手球男队训练一样。”   田静脖子一昂,高声辩道:“是你要看的好不好!那个男的,就是脸上,眼皮上面有道疤的,你不是很喜欢看吗?”   图春打了把方向,过了个弯,才说话,道:“你说人上了年纪是不是除了讲以前的事,就只能聊吃的。”   田静夸张地眨动几下眼睛,故作天真:“小图啊,你不知道吗?人都是越活越回去的,过了二十五,就开始倒长了,像个轮回,你阿懂?不停走过去走的路,兜兜转转,都会回到最原始,最初的本能,果腹,求生。”   图春嘴里嘶嘶地抽气,不等田静说完,就开了广播听电台,还把音量调得很高,一点点压过了田静的声音。田静不甘示弱,扬着声音,原归忆旧:“狄秋一来,你就不跑体育馆了。”   图春说:“我妈做了芥菜笋丝肉春卷。”   田静笑着拍手掌心:“你看是不是!除了怀旧,就是讲吃的!”她一咋嘴巴:“小丁真有口福。”   言罢,她倏然是沉默了,图春咳了声,扫了眼放在茶杯座里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亮了好久,过了阵才暗去。田静说:“有人找你啊?要不要回个电话啊。”   图春说:“微信。”   田静笑着看他:“啊是小邵律师啊?”   图春说:“邵律师就邵律师,干吗加个小,他比你还大半岁。”   “不得了,你记得我的生日。”田静一弹安全带,靠近了图春些,笑盈盈地说,“加个小么,显得可爱点。”   图春撇了撇嘴,田静还看着他,问说:“你不是之前说打算换工作么,怎么样了啊?”   图春道:“新来了两个小年轻,老顾让我帮忙带一带。”   “现在你们派出所是缺你不可了。”   图春耳朵一动,电台也在怀旧,主播播了首《值得》,图春说:“我想起来了,我借给你的郑秀文的磁带你啊是到现在都没还给我?”   田静喊冤:“你什么时候买过郑秀文的磁带?我问你借的是张惠妹好不好!欸,你说你现在上班这么远,热天还好,冷天怎么办?你起得来啊?”   “这有什么起不来的,习惯了就好了。”   田静一笑:“对啊,起不来么多起起,人反正是惯性动物。”   图春看了看她,皱紧眉头道:“去扫墓你穿什么高跟鞋啊?”   田静理直气壮地回道:“你去没去看过小丁啊?那片墓地,路不要太好走。”   图春无话可说了,眉毛还纠在一起,不舍得分开似的,拉长着脸开着车。   田静还来和他搭话:“你和小邵进展得怎么样了啊?”   “你知道路欣雅当时为什么和我分手么?”   田静不明所以,图春道:“就是你天天发短信问我,她看到,怀疑我们关系不纯洁。”   田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算了吧你!我打包票,路欣雅是看出来你喜欢狄秋了,你说有你这样的么,放学不和女朋友一起走,和狄秋一起走,周末不和女朋友一起玩,每次都找狄秋去你家看漫画,写作业,夏天跑去游泳,冬天就窝在网吧,游戏厅,旱冰厅里,我和你说,女人的第……”   “第六感。”图春接了下去,田静笑着打他:“你烦死了!”   她又说:“小丁拎得清,看到你和路欣雅尬朋友,下课放学,自己走走开,狄秋么……”   图春说:“他什么?”   田静耸肩膀,望着窗外:“有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他经常放空。”图春说。   “他有点傻乎乎的。”田静说。   图春道:“他成绩不错的。”   田静举手投降:“你和我争什么啊!我说的是傻,又不是说他笨,受不了你了,说说张惠妹的磁带好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谈天说地开进了木渎,图春跟着导航驶往小丁长眠的那片墓园。四周越来越静,尘嚣渐远,绿化密集,到处都是苍苍翠翠的树影,图春把广播关了,他听到鸟儿的啼鸣,说不出是什么鸟,叫得怪清脆,嗓门怪宽亮的。   狄秋一定知道这鸟是什么,他对动物,植物,山山水水都清楚得不得了,他的生物和地理学得很好,一笔就能勾勒出一张中国地图。   他能分辨出迎春花和连翘,能说出苹果花和梨花的不同,学校运动会,他们班的座位靠近花坛,他就招呼图春和小丁一起,围着花坛吃一串红的花蜜,但他又说,槐花的花蜜,荆条花蜜才好吃。槐花开花,捡起来,泡盐水,冲一冲,拿来烙饼蛋饼最香,还可以蒸槐花饭。   图春在停车场停好车,从后备箱拿了花和春卷,帮田静背着购物袋,两人往小丁的坟头找去。田静抱着那把洁白的百合花,问图春:“你啊记得几号啊?”   “336,你跟着我走吧。”图春说,一看台阶,“小心台阶,花也给我吧。”   田静没给他,笑着夸他:“还是老图你记性好,你每年都来啊?”   图春拾阶而上,轻声说话:“清明也会过来看看。”   墓园里更静了,一张张脸孔凝固在一座座灰色的坟碑上,仿佛连横冲直撞的时间都被凝固了,在这里,一切都不会变了,一切都是永恒的,生是永恒,死也是永恒。   图春和田静无声地墓碑中穿行,偶尔遇到几名扫墓的男女,大家互相看一看,交换个眼神,客客气气地给对方让出一条路。   没有人在这里恸哭,哀嚎似乎只适合殡仪馆和火葬场,那里人多,悲伤的情绪更浓烈,火一烧,轰隆隆地响,催人泪下。墓园里麋集的是心里的一块块空洞,是喊不出来,哭不痛快的。   到了336号丁逍遥的坟前,田静掖了掖眼角,把百合花放下了,看着小丁墓碑前的一把白雏菊和垒得整整齐齐的数包山楂糖,说:“一定是小丁的家人来过了。”   比他们先来探望小丁的人不光带了花和糖,还带了个香炉,点了三支细线香。香烧去了大半根,香灰被风一吹,洒到了百合花的花瓣上。田静半蹲着拂去那些灰沫,摸了摸那摞山楂糖,感慨万千:“这个糖我原本也想买的,在淘宝上找都找不到,我还以为停产了。”   图春也带了香,倒了六根出来,分给田静三根,两人点上香,扇灭了火,轮流拜了拜。   小丁的照片是张彩色照,他长得虎头虎脑的,照片里的他正咧嘴大笑,一口白牙齿。田静拜完了,盯着这照片看,看久了,她笑出来:“傻死了。”   图春把那些吃的一一摆出来。田静说:“欸,你说,这些供品,晚上会不会被些野猫野狗啊吃了?”   图春说:“吃就吃了吧,他平时就喜欢喂野猫野狗,就是他们家不让养,他妈妈毛发过敏,要不他家里早开动物园了。”   田静问他:“狄秋是不是养过猫啊?”   “想养过,没养成。”   田静还蹲着,托腮看着小丁,忽然又合十手掌拜了拜,念念有词:“小丁啊小丁,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托个梦给狄秋,告诉他我和图春都很想他,不知道他在干吗呢,尬朋友了吗?结婚了么?中年发福了吗?”   图春拍了下她,田静吐吐舌头,站起身,一眼看到个中年妇人朝他们这里过来,手里也是大包小包的。田静忙喊图春:“图春!小丁妈妈!”   图春一仰头,小丁妈妈也看到他们了,快步过来和他们打招呼,笑容满面的:“小图,小田,你们来了啊!”   图春打了个激灵,抓着田静的手起来,田静拉着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小……小丁妈妈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来过了,这个菊花和糖不是你带过来的啊?”   小丁妈妈一愣,说:“不是狄秋带过来的吗?你们不知道吗?他每年都来啊,每年都送这两样东西,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那时候小丁落葬,他隔天打电话给我,说会带点花和小丁爱吃的糖过来。”   田静抓紧了图春的衣袖,图春缓缓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狄秋了。”   小丁妈妈笑了笑,把包放下,点香,上香,她看着图春和田静带来的小菜,对他们道:“你们有心了,你们和狄秋都有心了,谢谢你们了。”   图春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小半步,指着台阶说:“我……我去看看……找找看狄秋……”   他说完,扭头就跑,到了分岔路口,他先是往上跑了两步,心里一急,调转头,极速往山下去。田静追了上来,一声声喊他,突然她的声音一抖,图春扭头一看,田静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抱着皮包,人坐在了台阶上,一只高跟鞋掉在了台阶旁的一块墓碑前。   田静挥挥手,说:“你去找吧,你慢点,我没事,就是脚别到了。”   图春心乱如麻,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他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狄秋到底去了哪里,狄秋到底还在不在苏州,苏州那么小,他能遇到路欣雅,去到哪里都能撞进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里,为什么就是遇不见狄秋?   图春茫然地站在阶梯上,他往上看,看到田静,她正试图站起来,样子有些吃力。图春走了上去,捡起了她的高跟鞋,递给她,气愤地说:“都和你说不要穿高跟鞋了!”   田静又坐到了台阶上,她把脚往高跟鞋里塞,问图春:“你觉得是狄秋吗?”   图春也坐下了,打量她的右脚:“你脚啊要紧啊?”   田静搓了搓脚踝:“有点疼,应该不要紧,图春,你想见狄秋吗?”   “你不想见他吗?不是你刚才求神拜佛问他有没有中年发福的吗?”   田静笑了:“我拜的是小丁!”   “小丁说不定真的成佛了。”   田静瘪着嘴,和图春僵了会儿,她舒出口气,望着山下,说:“欸,图春,你见到他会怎么样?你去问小丁妈妈要个他的电话吧,来电总有来电显示的吧?你约他出来见一见,你会怎么样啊?狄秋你好,我是图春,你还记得我吗?我们高中同班过的。还是,狄秋你这么多年都死哪里去了?不要了不要了,这样吧,你直接和他说,狄秋,我蛮喜欢你的。”   她想象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引来图春一个无可奈何,不予置评的眼神。田静眼一眨,又说:“可是你不是有小邵律师了吗?要是让你再遇到狄秋,你是不是就把小邵律师甩了?可要是你和狄秋性格不合呢,没法在一起呢,你会不会去找回小邵律师?”   图春不响了,摸出香烟,点了支烟。田静扇开烟,说:“你少抽点,每次和你说到关键的地方你就不响,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一点。”   图春说:“你怀孕了?”   田静瞪眼睛:“我们这么多年朋友,我掏心掏肺帮你分析问题,你怀疑我是荷尔蒙不稳定才和你说这些?”她气得直摇头,看着图春说,“我问你,你阿是因为想找狄秋才去当的警察?”   图春没说话,田静说:“那就当你是默认了,但是你看,你要当警察就去考试嘛,当个文职的也好啊,可你呢,就去做个辅警,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半吊子。”   图春吃香烟,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田静紧紧看着他,还问:“你不想换工作是因为想继续找狄秋吗?还是你习惯了,你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反正不愁吃,不愁穿,可能一辈子这样下去都没什么不好,想想狄秋的时候想想,找不到他,想不到他的时候就谈谈恋爱,尬尬朋友。”   图春一口气呼了半支烟,烟灰不掉,他把它们弹开,看着它们落下,被风吹走,看着它们,再找不见它们。   田静站了起来,拍拍衣服裤子,试着原地踏了几步,稳住脚跟后,说:”算了,也许狄秋就应该找不到,就应该不出现,小丁走了,我结婚了,狄秋失联了,你……”   田静叹息,她往下走,问图春:“晚上去石家饭店吃饭吧。”   晚上,天还透亮,图春和田静去石家饭店吃了顿夜饭,吃完,他送田静回家。夜间的电台仍走怀旧路线,播陈奕迅的《十年》。   不知不觉,小丁过世,也已经十年了。   顾小豪帮图春申请的奖金批下来了,钱一到手,图春就请所里的大家一道去一家铜锅涮肉吃火锅。涮肉店不大,老板是个内蒙人,图春他们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了店,老板安排他们去了店里唯一的包间坐下,立即上了酒水,花生,瓜子,殷勤地派发名片。除了这家涮肉店,老板还在城郊山脚下办了个蒙古生活体验游,可以骑马啦,住蒙古包啦,吃烤全羊啦,遇到节庆日还有赛狗和摔跤可以看。   人多吃火锅最方便,也最热闹,包间里打着十七度的冷气,一群大男人各个都吃得红光满面,油脸蒙汗,铜锅里酸菜羊肉冻豆腐咕嘟咕嘟翻滚,边上一只铜盆里的羊蝎子见了底,图春打个招呼,起身去外头加菜。他又要了份羊蝎子,多两碟羊肉,还有两碗特调麻酱。加完单,图春走到店外吃香烟,没一会儿,冬冬出来了,他抓着车钥匙和图春欠了欠身子,说:“我要先走啧,转去陪陪家子婆,嗯倷一个头来屋里厌气撒格。”(我要先走了,回去陪陪老婆,她一个人在家很没劲的。)   图春本也叫了瘪子团的,可瘪子团迈入孕后期后除了每天在小区里散散步就鲜少出门了,加上天气还是很燥热,普通人在外头走一遭都是怨声载道了,冬冬也就帮瘪子团回绝了。   图春冲冬冬点头:“格么再会,路上当心点,帮我问声瘪子团好啊。”   他吃完这支烟,小胡也出来说要走,他着急回家看球赛。图春回到包间,加的菜上桌,众人却已经吃得七七八八,放下了筷子,可一张张嘴巴倒都没停,吞酒,讲账,唾沫乱飞。图春戴上塑料手套抓羊蝎子吃,那边毛头过来拍了下他,还和顾小豪挥了下手,朝桌上众人动动下巴,客气地说:“我先转去啧,小毛头格功课喊我帮嗯倷看看。”(我先回去了,小毛头的功课要我帮他看看。)   图春忙放下手里的羊肉,脱了手套,抓起挂在椅子背后的双肩包,和毛头道:“我送送倷。”   “倷吃好了,送我啥体!趁热格吃。”(你吃吧,送我干什么!趁热的吃。)   小王在旁捣浆糊,笑着说:“送毛头阿哥么噻送啧歪,囔还要背好书包呢,先申明啊,倷送归送,否要拿倷自己送转去哦,奖金先放浪嘿,倪帮倷保管。”(送毛头大哥么就送好了,怎么还要把书包背起来呢,先申明啊,你送归送,不要把自己送了回去,奖金先放在这里,我们帮你保管。)   大家纷纷应声:“挨,对格,奖金先放嘞嘿。”   图春陪着笑,把口袋里揣着的奖金都拿了出来。顾小豪一拍他,让他赶紧把钱收起来:“倷支愁头,听嗯多瞎说踢踏,放起来放起来,要送么快点去送呐!”(你个愁头,听他们胡说八道,放起来放起来,要送那就快点去送啊!)   图春还是把钱放在了桌上,和毛头走了出去。   到了餐馆外头,图春往后看看,没人跟出来,他拉着毛头到了个阴暗的角落头说话,他道:“挨个奖金我真格是弗好意思拿。”(这个奖金我真的是不好意思拿。)   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个纸盒子塞给毛头:“挨个送呗嗯多小毛头,我看以哉学英语格软件啊做得噻蛮好格,买格辰光喊店里格宁装好呲几支。”(这个送给你们小毛头,我看现在学英语的软件都做得蛮好的,买的时候让店里的人装了几个。)   毛头把纸盒拿到光亮处一看:“啥么什?ipad啊?”他连连摇头,要还给图春,“弗来噻弗来噻,奖金诸何铜钿,挨只么什诸何铜钿!弗来噻个,小图倷自己用!”(不行的不行的,奖金才多少钱,这个东西多少钱!不行的,小图你自己用!)   图春不肯要,两人你推我让的,毛头嗓门一粗,道:“奖金么我拿呲啊是请嗯多吃饭呀!”(奖金我拿了也是请你们吃饭啊!)   图春往店里躲,说:“倷拿好!我羊肉啊吩吃好了,我先进去啧!”   言罢,他拽着书包一溜烟往包间的方向跑去,毛头在他身后喊:“格么我明朝去买忒!铜钿还呗倷!”(那我明天就去卖了,钱还你!)   图春一句不答,跑进了包间。他的书包轻了不少,走路也跟着轻飘飘的了,他回到位子上,重新抽了副手套,继续吃他的红焖羊肉。   后来毛头发微信给他,一串夹生普通话:你也真家伙!怎么后面还刻了我们小毛头的名字!卖也卖不出去了!   图春笑着看,没回,再后来,邵蓁来信,问他:电影再不去看就要下档了,你这个星期有空吗?我都行的。   图春呱唧呱唧啃骨头,没回,很快,手机屏幕又亮了,还是邵蓁,他说:吃烤鱼还是烤肉,还是海鲜啊,火锅,我先订位置吧。   图春脱下右手的手套,擦擦手,拿起手机,单手打字。他回:这个星期太忙了,不然你找别人看吧,不好意思了。   邵蓁没再来信了。图春回家的路上,邵蓁打了个电话过来,图春没接到,淴好浴,给手机充电的时候看到这通未接来电,他也没回。这个夜晚,他似乎特别受欢迎,人已经躺下了,准备睡了,手机还震个没完,黑乎乎的房间里,天花板忽闪忽明,热闹得不得了。   图春睡也睡不着,咬咬牙,伸手抓了手机过来。这一看,看到了三条信息,分别来自三个人。   田静急吼吼地找他:图春!你问小丁妈妈要狄秋的电话了啊是??她说是匿名的电话啊,没有来电显示的!你那里啊能查到的啊?你查查呐!!   邵蓁只发来三个字:你在忙?   还有一个人,一条信息,是封邀约。师玉问他礼拜六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去胥城吃奥灶面,她从云南旅游回来了。   图春坐起来,看来看去,回复了师玉:有空的,那礼拜六见吧。   礼拜六图春轮到早班,中午抽空踏(骑车)去了胥城大厦找师玉。师玉比他早到,两人见到,师玉先给了图春一大袋手信,什么香薰蜡烛,丝巾,鲜花饼,拉拉杂杂,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图春提着袋子,掂了掂,说:“你送我这么多东西,那这顿饭我请吧。”   师玉坐下了,摸出两张折扣券,说:“那我不和你客气了,这两张折扣券就当我赞助一下。”   图春笑笑,两人各点了碗奥灶面,图春要了鳝糊和虾仁浇头,师玉吃的是熏鱼面。那服务员走开,图春给师玉倒茶,问她:“怎么想到去云南旅游的?跟团吗?”   师玉说:“自己去的,不是现在流行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是在想要辞职的人和不用工作还有钱花的人中间蛮流行的。”   师玉展露笑容,说:“本来是想去寻寻艳遇的,到了丽江,遇倒是遇到了些,就是一点都不艳,丽江的这个旅游宣传算是做得蛮成功的。”   她晒得黑了些,头发修短了些,染成了栗色,手腕上多了两只银镯子,她的胳膊一抬起来,镯子便往下滑去,卡在臂膀中间,清零一声,两只镯子撞到了一起。   师玉说:“还去洱海边上排队净化了下心灵,排了一个半小时吧,三十秒拍完照,就要轮到后面的人面朝洱海,四季如春了。”   图春问她:“云南好玩吗?”   “吃得蛮好的,那包鲜花饼,真的蛮好吃的,还吃了鸡纵,一种菌,现在想想都掉口水,鲜得眉毛都要掉了,还有羊肉,牦牛肉我吃不太习惯,但是羊肉好吃的。”说起食物来,师玉滔滔不绝。   图春听后,道:“我想起来我一个朋友之前和我说,人过了二十五,不是在怀旧就是讲吃的。”   师玉喝茶,想了想,道:“那也没什么别的可讲的了,蛮对的,二十五之前,说什么都是用‘我’开头,我怎么怎么样,如何如何,要如何如何,过了二十五,‘我’就算了吧,也就这样了,只好讲从前的事。”她看着图春,认真地看着,问他:“你最近怎么样?”   图春说:“蛮好的。”   两人的面和浇头送上了桌,师玉问起:“啊还在相亲啊?”   图春嘴里正含着口茶,一摆手,一摇头,嘴角翘翘,没讲出话来。师玉笑了笑,把熏鱼盖在面条上,捞起一筷子面吹了吹,一手按住长头发,垂着眼睛,说:“我年底要结婚了。”   图春看了眼她,拨了点虾仁到面碗里,用面盖住,点了点头。   师玉又说:“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中的时候就追求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弃,我想他说不定只是没追到才那么执着,后来我们谈了阵,他兴致还是蛮高的,我从云南旅游回来,他和我求婚,送我戒指,我一戴,大了,我就哭了。”   图春说:“是他不够细心。”   师玉抬头看图春,说:“不是的,其实和戒指尺寸没什么关系,就是看到戒指,我有点想哭,不知道怎么搞的。我问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结局吗?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吗?但是这个问题,我是不能回答我自己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爱情这回事我自己已经混乱了,我搞不清楚了,但是生活这件事,我还是能稍微给自己把把关的,我是蛮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师玉的眼神游到了图春的身后,她还在讲话,说:“可能人都是这样的吧,心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关于爱情的答案,一个呢,是关于自身的答案。”她忽而问图春:“图春,这个人你认识吗?”   图春一回头,可不正是他认识的人吗,黑头发,白衬衣,模样俊秀,个子高高,骨架不大的邵蓁。   邵蓁和图春打招呼,笑容可掬:“你也来吃面啊?今天休息吗?我正好和高律师来见客户,一起吃顿饭。”   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图春看过去,确实看到高律师正和一对男女在说话。图春道:“不是休息,我上早班,来吃个午饭。”   “哦,特意过来这里吃面?”邵蓁笑笑,气定神闲的打量图春,打量师玉,还伸手过去和师玉握手,“你好,邵蓁。”   师玉也自我介绍:“师玉,你好,你好。”   邵蓁还微笑着,戳戳自己的领口,说:“你衣领这里弄到了点汤汁。”   师玉忙低下头去看,邵蓁又来和图春说:“等你有空再联系吧。”   他转身走开,图春和他说再见,他也没回头。图春又说了声,邵蓁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图春转了回去,师玉小声地说:“苏州也太小了,吃个面都能遇到认识的人。”   图春笑笑,三两口解决了碗里的面条,等到师玉吃完,他买了单,两人就在胥城门口分开了。师玉开车走了,图春把纸袋放进车篓里,靠着自行车给邵蓁打电话。第一通没人接,第二通,忙音响了很久,图春才听到邵蓁的声音。   “你在事务所了吗?我来找你。”图春飞快地说。   “在忙。”邵蓁说,“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图春一着急,咬到了舌头,抽了口凉气,忍着痛,语速更快:“等等,等等!我们见一面吧,就在你们对面的星巴克吧,邵蓁,我们见一见吧。”   邵蓁不响。图春吃到了点血,腥得难受,他低着头,摸香烟,摸打火机,沉声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邵蓁答应了。   半小时后,两人在星巴克碰了头,邵蓁进来后,什么都没买,找到图春,走到他对面坐下,把手机扔到桌上,问他:“什么话?”   图春说:“刚才那个是我之前相亲遇到的人,普通朋友,她从云南旅游回来,给我带了些纪念品。”   邵蓁说:“哦,你不用和我汇报啊。”他拿起手机翻看,又说,“你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啊,相亲认识的人出去旅游还能想到给你买纪念品。”   哐一声,他又把手机丢到了桌上去,图春看看他的手机,喝了口冰咖啡,说:“之前发生了点事,我算是帮过她一个忙吧,她大概是想谢谢我。”   “长得不错啊,秀气,”邵蓁陷在沙发座里,翘起了二郎腿,他问图春,“所以你想要和女的结婚,是吗?”   图春看着他,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说……”   邵蓁打断了他:“不是已经说完了吗,一起吃面的是你相亲认识的人。”   “不是的,你听我说,不是这件事。”图春声音一高,邵蓁不响了,按亮了手机,又看手表,看坐在不远处的女孩儿,男孩儿。星巴克里的空调开得很冷,他抱着胳膊搓了搓。   图春道:“我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高中同学,男同学。”   讲到这里,他忽而是松了口气,声音轻快了些,他仍注视着邵蓁,邵蓁终于也朝他看了,还看得很讲究,很深。邵蓁的眼底黑漆漆的,像深海,一股股暗流在涌动。   图春继续说道:“后来他不见了,我再没见过他,我有时候还会想起他,也不是经常,就是有时候会想起来,会梦到他。”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邵蓁问他。   “你看到我和女的吃面生气,我经常梦到那个男同学,我怕你知道了你也会生气。”   “我没生气啊,再说了,你梦你的梦,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而且说到底,你和谁吃饭,你梦到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图春眨眨眼睛:“你不生气吗?”   “我生气干什么?”邵蓁把手机拿起来,随便刷了刷,就啪地放下了。   图春说:“那你别再把手机摔来摔去了。”   邵蓁抬起手臂,半掩住了嘴巴,他的眼尾向上挑了挑,像是笑了,却不声也不响,假姿假眼地东张西望。   图春说:“我不会和女的结婚,你放心吧,我妈妈已经知道我的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自己也很混乱,什么爱情,什么恋爱,我搞不懂这些事情,我想在我搞懂之后再找你,我不是故意避开你。”   邵蓁没有响,图春摸摸鼻梁,觑他一眼,哧哧地吸咖啡,咖啡见了底,图春抬起头,接着说:“我不想错过你,你愿不愿意和我试试看?”   邵蓁歪着身子坐着,斜斜地端详图春,看了没一会儿,他起身去买了两杯咖啡,他自己喝一杯,另一杯给了图春,他说:“买一送一。”   图春看着他,邵蓁弯腰坐下,说:“一个客户送了我两张什么拼盘演唱会的门票,在体育中心,下个月十三号,你要不要一起去?”   图春说:“我想去的,不过每次体育中心开演唱会我们都要被拉去执勤,不过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反正看电影,吃饭都有空。”   邵蓁咬着吸管,晃了下腿,拿起手机瞄了眼,这回,他把手机轻轻放回了桌上,和图春说:“都两点半了,你不用去上班?”   图春忙不迭站起来,闷去大半杯咖啡:“那今晚吧,晚上我下班了来找你,我先走了,我来找你啊!”   他跑出了星巴克,没几步,就又颠颠地跑了回来,把手里的纸袋子塞给了邵蓁:“你先帮我保管吧,我会来问你要回来的,我先走了啊!”   邵蓁不太情愿地撇嘴巴,抱着那纸袋,不响。图春就干站着干看他,邵蓁不解:“你干吗?”   图春说:“你先答应啊!”   邵蓁笑了出来,摇晃着咖啡杯:“行了行了,知道了,知道了。”   图春还是不动,直到邵蓁说“好”,他才走。   邵蓁说的那场拼盘演唱会的主办方是一家家具城,老板财大气粗,请了一票港台明星和当红团体,选址在体育中心,演唱会还没开,十二号彩排,图春他们所里有班没班的就都被喊去上班。图春恰好轮值早班,吃过午饭,和顾小豪去楼下停车场把长远没派上用场的一辆八人座的小面包车调试了番,彩排一点开始,他们十二点半得到体育中心。听冬冬说,已经有不少小粉丝聚在入门处堵偶像了。   图春和顾小豪弄车弄出了一身汗,弄完就去了一楼吹风扇,顾小豪节俭,空调是彻底不让用了,他强把冬冬家里的这架电风扇留了下来。冬冬也在一楼,看到他们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笑呵呵地坐回去,继续翻报纸,抖腿,哼小曲,悠闲自在。顾小豪正对着风扇抖衣领,图春坐着,用手背揩揩汗,喝了口水。   冬冬把报纸翻得哗哗响,说:“欸个天气嘶,真格弗正常。”(这个天气,真的不正常。)   顾小豪说:“天气预报讲明朝终算也降温啧。”(天气预报说明天总算要降温了。)   冬冬说:“囔么再过几日天,棉毛裤棉毛衫啊也拿出来啧。”(再过几天,秋衣秋裤抖要拿出来了。)   图春说:“今朝太阳好,正好拿出来晒晒。”(今天太阳好,正好拿出来晒晒。)   冬冬叠起报纸,扔到一边去,说:“噻是呀,我出来之前还来帮瘪子团讲,拿皮夹克,大衣拿出来晒晒。”(就是呀,我出门之前还和瘪子团说,把皮夹克,大衣拿出来晒晒。)   讲到这里,冬冬的眼梢往外一划,说道:“瘪子团来啧。”便走了出去。   图春伸长脖子一探,瘪子团顶着大肚子,手里提着个小包,正和冬冬站在大门口说话,烈日当空,一片阴头都找不到,两人话没讲几句,毛头的声音从二楼传了下来,他道:“晒啊晒噻忒啧,有点啥闲话进来讲吧!”(晒都晒死了,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冬冬朝楼上挥挥手:“讲好啧,讲好啧。”他示意瘪子团快走,瘪子团低着头,身子晃了晃,人还停在门前。图春听到她说:“嘴巴有点干。”   这边厢,毛头从楼上跑下来了,一把把瘪子团拉了进来,道:“进来!像啥格腔调!唉囔大格太阳喊大大肚登了外头啊?瘪子团,进来!坐忒歇!冬冬,倒杯水过来!”(进来!像什么腔调!这么大的太阳让孕妇在外头站着啊?瘪子团,进来!坐会儿!冬冬,倒杯水过来!“   顾小豪跟着说:“欸,进来歇忒歇吧,长远吩看见啧!”(是啊,进来歇会儿吧,好久没看到了。)   瘪子团默默走进来,默默坐下,图春倒了杯水给她,问说:“啊要吃点小番茄?倪姆妈被我带呲诸何,吃啊吃啡忒。”(要不要吃点小番茄?我妈给我带了很多,吃都吃不掉。)   顾小豪道:“蛮好歪,拿点下来大家一道吃吃,瘪子团倷囔夯过来格?等歇送送倷。”(蛮好啊,拿点下来大家吃吃,瘪子团你怎么过来的?等会儿送送你。)   瘪子团抬起眼睛看了一圈,她的双眼皮更深了,眼黑老大一团,睫毛和眉毛有些稀疏,颜色淡淡的,唇色也很浅,她喝了小半杯水,说:“坐地铁过来格。”(坐地铁来的。)   毛头拍板:“格么送倷到地铁站吧!”   图春上楼一袋子小番茄拿了下来,还去厕所重新拿水冲了冲,放到桌上供大家吃。毛头把风扇挪远了些,风力也调小了些,微风徐徐,不太凉,也不会热,他一瞅瘪子团的肚子,问说:“快养啧吧?”(快生了吧?)   冬冬给瘪子团递小番茄,笑着回:“快啧,快啧,十一月份。”   毛头问:“格么算啥格星座架?”   瘪子团抚着肚子,细声说:“天蝎吧,应该是。”   冬冬笑道:“噻也弗是处女座,我塞可以!”(只要不是处女座,我都可以!)   “反正啊弗是倷养!”毛头说。(反正也不是你生!)   冬冬笑笑,不响了,往嘴里塞了两颗小番茄,帮瘪子团捏肩膀。顾小豪喝水,吃番茄,问了句:“囔弗来屋里相歇歇呐?”(怎么不在家休息?)   瘪子团看看冬冬,原归细声细气地讲话:“嗯倷部手机忘记忒了屋里,喊我帮恩内担过来。”(他的手机忘记在家里了,让我帮他送过来。)   顾小豪立马对着冬冬沉下了脸,训道:“自己转去拿么噻好啧歪!喊大大皮担过来倷囔想得出来?开车子跑一道么定心歪!”(自己回去拿不就好了!叫怀孕送过来亏你想得出来?开车跑一趟时间肯定够!)   “我噻是怕路上堵车了啥格,囔吗嗯多噻走啧……”(我就是怕路上堵车什么的,那你们都走了……)   “怕啥么什架?倷弗认得体育中心啊?弗会自己过去啊?”(怕什么?你不认得体育中心啊?不会自己过去啊?)   冬冬连连赔不是:“下道啡啧,啡啧。”他揩了把汗,一瞥挂钟,说:“辰光啊是差往弗多啧?”   (下次不了,不了。)(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   顾小豪对了下手表和挂钟的时间,站起来,冷声道:“平常辰光囔份发现倷时间观念唉囔好架?”(平时怎么没发现你时间观念这么好。)   冬冬陪着笑,毛头去楼上把老蒋他们都叫了下来,加上个瘪子团,一行人正好座满那辆小面包。老蒋开车,在地铁站把瘪子团放了下来,接着他们便往体育中心去了。   图春和小王被安排在东面通道守门,除了检查进出人员的工作牌,再没别的活了,彩排开始没多久,小王接了个电话,跑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年纪轻,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看什么都新鲜,哪里都想去看一看,没法在一个地方待着,小王根本劝不住她,喊了几遍,那女孩儿还赌气,自己跑开了。小王转头和图春笑笑,讪讪说:“估计去上厕所去啧。”   图春追着看了眼,那女孩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他道:“弗倒好吧。”(不太好吧。)   小王勾住图春的肩膀,拍拍他的衣服,说:“阿哥,我挨个女朋友刚刚尬,帮帮忙,帮帮忙。”(哥,我这个女朋友刚刚谈,帮帮忙,帮帮忙。)   图春还是觉得不妥,遂道:“嗯倷欢喜啥宁,倷去弄格签名么噻好啧,带进来被宁家看见啧总归弗好。”(她喜欢谁,你去要个签名就好了,带进来被人看到了总归不太好。)   小王说:”我进来格辰光碰着毛头,嗯倷啊吩讲啥。”(我进来的时候遇到毛头,他也没说什么。)   图春眨了下眼睛,小王也跟着眨眼睛,笑容不减,笑得却有些僵了,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图春问小王:”毛头来摞搭?“(毛头在哪里?)   小王指指门外,图春便找了出去,这一找就是老大一圈,好不容易才让他在舞台后面找到了毛头,毛头被工作人员拉去帮忙布景,正忙得满头大汗。图春喊了他一声,招招手,问道:“刚刚倷是碰着小王啧啊?”   毛头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近了,问图春:“小王囔夯啧?”(小王怎么了?)   图春把毛头拉到旁边,小声说:“倷昂看见嗯倷带呲女朋友进来?”(你看没看到他带了女朋友进来?)   “啊?”毛头一摸脑袋,面露不快,“捣浆糊!恩倷帮我讲是表妹!”(捣浆糊!他和我说是他表妹!)   图春还要说什么,远远地,只见顾小豪杀气腾腾地朝他们冲了过来,毛头也看到了,一扯裤腿,慌了神:“囔么僵啧!”(出事了!)   顾小豪一下就到了他们跟前,图春挠挠脸颊,没有响,毛头硬挤出个笑,迎了上去,顾小豪一把推开他,对着图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原来小王的那个女朋友闯进了个明星的休息室,把明星吓得不轻,经纪人兴师问罪,找到了顾小豪,顾小豪去找小王,接着又来找图春,他额头上青筋狂跳,怒道:“倷囔夯回事体?啥登样人噻放进来啊?小王弗懂么倷啊弗懂啊?寻呲半日天啊寻弗找倷个宁!倷来挨搭啥体?喊倷登了里相,倷跑到外头来啥体??”(你怎么回事?什么人都放进来?小王不懂,你也不懂啊?找了你半天都找不到你的人!你在这里干什么?让你待在里面,你跑到外头干什么??)   毛头拦了下,说:“嗯倷来问我小王算囔夯回事体。”(他来问问我小王算怎么回事。)   顾小豪瞪了眼毛头,继续骂图春,骂得掷地有声:“倷否要吵!问倷啥体?!弗会寻我啊?挨点事体啊拿弗定主意,啥格事体噻要问别宁家!倷帮我进去!”(你不要吵!问你干什么?不会来找我啊?这点事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都要问别人!你给我进去!)   图春听着,一言未讲,低着头,跟着顾小豪回到了室内。   这天演唱会散场,所里聚餐宵夜,图春没去。毛头也没去,从体育中心出来,他和图春一道往派出所走。两人起先都没声音,路过家乐福的时候,毛头说了句:“格个胡夹里么啊真家伙。”(那个小胡也真是的。)   图春说:“弗好意思啧,害得倷啊被批斗。”(不好意思,害得你也被骂。)   “唉有点啥,蒙呗啥,倷囔夯转去?”(这有什么,没事,你怎么回家?)   图春想了想:“踏脚踏车转去吧。”(骑自行车回去吧。)   “踏到园区啊?”毛头惊奇,“格要踏诸何辰光!”(骑去园区?)(那要骑到什么时候!)   图春不响,踢了脚地上的石子。毛头叹了声,话锋一转,说:“上趟永辉格个女小娘鱼倷昂忘记忒了?”(上次永辉那个女孩子你还记得吗?)   图春说:“啊是格个难产格?”(是那个难产的吗?)   毛头一摸后脑勺,摸出一把汗,在裤子上揩揩,继续道:“欸,噻是嗯倷,前几日天我去望呲望。”(是的,就是她,前几天我去看了看。)   图春看着他:“啊?还来医院里了啊?”   毛头说:“医院嘶弗嘞嘿啧,小宁,养呲个女小故,送出去啧。”(不在医院里了,小孩子,养了个女孩子,送出去了。)   “送到老家去啧啊?”   “弗是,送被别人家养啧。”(不是,送给别人养了。)   两人停在了十字路口,行人红灯亮着,但已经开始倒数,图春掏香烟,派给毛头一根,0秒之后,又过了歇,绿灯才亮。他们穿过了马路,边走边吃香烟。   “格么男格呐?”图春问。(那个男的呢?)   毛头摇摇头,看看远的地方:“否要去讲哩啧。”(别说了。)   他又说:”但必过,小娘鱼想转去读书啧。”(但是,小姑娘想回去读书了。)   “爷回老家啧,小娘鱼帮娘住了一来,住了扎车库里,爷留呲三千块钿,小娘鱼帮我讲最起码拿高中读完,囔么出去寻工作还有张高中毕业证书。”(她爸爸回老家了,小姑娘和妈妈住在一起,住在个车库里,她爸留了三千块给他们,她和我说最起码把高中念完,那出去找工作还有张高中文凭。)   图春轻轻说:“啊蛮好。”   “还好年纪还轻。”毛头说。   (还好年纪还轻。)   图春点了点头,毛头还是哀声叹气的,讲话没什么劲道,他道:“吩想着瘪子团以哉唉囔瘦,啊作孽,倷讲嗯倷啊会有点啥格产前抑郁症啊?”(没想到瘪子团现在这么瘦,也是作孽,你说她会不会有点什么产前抑郁症之类的?)   图春不响。毛头道:“嗯倷帮冬冬么……唉,挨种事体真是讲弗清爽。”(她和冬冬么……唉,这种事情真是说不清。)   图春看着地上,说:“我来想啊要换份工作吧。”(我在想要不要换份工作吧。)   “啊是裹着太辛苦啧?”(是不是觉得太辛苦了?)   图春摇头,吐烟:“囔夯讲呐……啊讲弗清爽,”他看看毛头,“我帮老顾是有点亲眷关系,啊弗瞒倷啧,上趟奖金格事体我帮嗯倷讲过是倷喊我打电话去查格,嗯倷么……”   (怎么说呢……也说不清。)(我和老顾是有点亲戚关系,也不瞒你了,上次奖金的事情我和他说过是你叫我打电话去查的,他么……)   毛头拍拍图春,他的烟吃完了,手里捏着烟屁股,说:“倷年纪还轻,弗管囔夯,自己好好介。”(你年纪还轻,不管怎么样,自己好好的。)   第二天,图春就请辞了。 第十五章   图春在家里歇了几天,把先前翻译好的铃木的笔记本整理成了电子版发给了李岚岫,请她帮忙排版。不到一个星期,李岚岫就做好了内页,还给他设计了个外封,打印了两本出来,她开口就要图春请客吃饭,图春答应了,订了家铁板烧店,先和邵蓁说好了,再和李岚岫约定了时间。约会当晚,图春和邵蓁先后到了餐馆,图春订的是景观位,还能看湖景,但晚上望出去,只能望到些碎碎散散的霓虹撒落在黑油油的金鸡湖面上,似乎是能看到些山,但也是黑幢幢的,说不清绵亘在那里的到底是什么。   李岚岫迟迟没到,说是从市区赶过来,路上堵车,让图春先点,先吃。图春点好菜,给邵蓁打起了预防针,说:“这个李岚岫讲话没什么分寸,你不要太和她计较。”他又说:”她像我妹妹一样。”   邵蓁看他,笑着:“又是相亲认识的?”   图春说:“不是不是,说来话长。”   邵蓁单手托腮,靠着桌子侧着身子看图春,一脸戏谑:“你说说吧,反正她还没来,你把我骗到这里来和你的妹妹吃饭,也应该和我介绍下你和这个妹妹的背景故事。”   图春苦笑,摸着餐巾说:“早知道不提妹妹这个词了。”   邵蓁展开餐巾,铺在膝盖上,声音柔和地说:“你一看女人缘就很好,不过也犯不着把你的那些姐姐妹妹都介绍给我认识。”   图春说:“那你手机摔坏了要换新的怎么办?”   邵蓁笑了声,喝水,瞟了眼进门的地方,说:“是那位李妹妹吧?”   图春跟着看过去,一个服务员正领着个一头紫灰色头发的李岚岫朝他们这里过来。邵蓁举起了酒杯,抿了口红酒,面朝图春说:“这么时髦。”   图春也是看直了眼睛,等到李岚岫坐下,他大呼:“你头发怎么搞的?”   李岚岫冲他翻了个白眼,随即笑嘻嘻地和邵蓁打招呼:“你好你好,图春没和我说还有个朋友,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从十全街那边过来的,堵得要死要活,对不起对不起。”   邵蓁说:“没事,我们也才到不久,你要喝点什么饮料吗?我姓邵,叫邵蓁,你好。”   他把桌上还留着的酒水单和菜单递给李岚岫:“我们先点了一些,你看你要吃什么尽管点吧,我也是被图春骗过来的。”   李岚岫张了张嘴,声音高了:“啊??他该不会是想介绍我们搞对象吧?”说着,她和邵蓁握了握手,故作神秘地用手掌遮住半边脸避开了图春,和邵蓁悄悄道:“他这个人,自己搞不成对象了,就开始有了三姑六婆的心态你懂吗?成天想看别人搞对象,好像忙点别人的情情爱爱,他的心灵也能得到点滋润了,我们不管他,让他自high去吧,我和他说好了,今天他请客,今天我们吃垮他。”   邵蓁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图春咳了声,支开了服务员,忙把菜单往李岚岫面前推,道:“谁给你介绍对象?是我的朋友。”   “咿!”李岚岫挺直了腰杆,头也慢慢地抬了起来,她道:“是那个‘朋友’,还是普通的那个‘朋友’。”   邵蓁笑容不改,不过不点头了,开始摇头。图春敲敲桌子:“你要吃什么自己点。”   “我要鹅肝。”   “我点了。”   “那还要大明虾。”   “也点了。”   “哎呀!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自主权!电子单呢,打印出来了吗?给我看看。”李岚岫不悦地在桌上翻找,邵蓁一看图春,说:“我去下洗手间。”   他一离席,李岚岫对着图春就是通胡乱的眼色,图春伸长脖子看她手里的菜单,不予理会,只说:“没点羊排,你要吃吗?要吃就点吧,我们点了牛排和鸡排。”   “要的要的,我要羊排。”李岚岫忽地是合上了菜单,把它压在胳膊下面,瞅着图春,眼珠骨碌碌打转,道,“欸,不说点菜了啊,哪个邵,哪个蓁啊?”   图春靠回了椅背上,指指自己的脑袋:“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啊?”   李岚岫面嘟嘴翘:“现在最流行的颜色,土老冒。”她一甩头发,一敲桌子,“不是啊,我问你啊,他名字怎么写的啊?”   “你查户口?”   “我好奇啊!你带都带出来了,还不让我问问啊?”李岚岫嬉笑着说,“干吗?让我帮你把把关吗?”她趴在了桌上,数起了手指,“这个外表么,我看蛮好的,好看的,说话么,也蛮得体的,声音好听的,然后么……”她踢踢图春,努努下巴,“他做什么的啊?”   图春用吸管喝可乐,说:“律师。”   “哦,那是你高攀了,你和我弹眼睛干什么,你现在属于无业游民,你找个律师,不算你高攀啊?”李岚岫说得有理有据,图春笑出来:“是的,是我高攀了。”   李岚岫又问:“他哪里人啊?口音不像苏州的。”   “你啊是桂花公园去多了?”   “我去桂花公园干吗?”   “去找户口本结婚啊。”   李岚岫作势要拧图春,图春避让开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正讲到这里,邵蓁回来了,冲两人笑了笑,李岚岫道:“邵蓁,你的名字怎么写的啊?我问图春,他不说,我估计他也不知道。”   图春急了,在桌上写字:“邵,召加耳朵边,蓁,草字头,下面是个秦,秦始皇的秦,李大师,秦始皇的秦你知道是哪个字吧?”   李岚岫眼睛睁得大大的,点头道:“知道啊。图大师,嬴政的嬴现在让你写,你会写吗?”   邵蓁拿桌上的热毛巾擦擦手,眉毛一抬,道:“应该让他先写嬴,再写羸弱的羸。”   李岚岫抚掌笑:“哈哈,那他还打算以后当翻译,做做文化人的呢,囔么今天就要被这两个字打击得没有自信,颜面无存了。”   图春不睬她,叫了服务员加了两份羊排。李岚岫笑着从包里拿了两本书出来,给图春,说:“你看看,我倒是有几个同学有在帮出版社画封面,设计封面,不然我帮你问问,给你推荐推荐。”   邵蓁匆匆瞥了眼,问图春:“你说想找翻译的工作,我还以为是口译之类的,是想做书的翻译?”   图春接过那两本书,抚着封皮道:“都有想,口译就是还要去考口译证,日语是我大学时的二外,那时候就考过证了。”   邵蓁说:“那你日文英文都可以翻吗?”   图春说:“都可以啊。”   邵蓁拿了一本翻了几页,说:“这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日本人,自杀的那个的笔记本吗?”   图春喝可乐,垂着眼睛,用吸管戳了戳杯里的柠檬,说:“是的,想和他的原文一起找那些请翻译的出版社看看。”   邵蓁道:“你不早和我说啊!给我吧,我有个朋友就是干这个的,成天愁找不到翻译,我本来想和你说的,但是怕你嫌这种活儿工资少,口译的工资要高多了啊,你给我吧,我带给她看看。”   图春没有响,对座的李岚岫忽然鼓掌,兴致高昂地说:“为图春同志找到新工作干杯!”   她举起酒杯,大家笑着碰杯,李岚岫又说:“小李我有个建议啊,两位同志大可以私下多碰碰头,多聊聊嘛,以你们的关系,怎么这点事情现在才搞清楚?”   邵蓁喝酒,笑笑的,没有响。图春说:“工作之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吧,除了工作,我们很多别的事可讲。”   李岚岫竖起了肩膀,给两人敬礼:“抱歉抱歉,我酒后失言,再自罚三口。”   邵蓁和图春相视一笑,图春说:“我和小李是因为小李的前男友小李养的一条狗认识的。”   李岚岫用力抓了下头发,对图春打了个“打住”的手势,闷去半杯酒:“好了啊!不许再说乒乓的事情了啊!”   图春摸着酒杯的细脚梗,说:“哦,我都忘了那只狗叫乒乓。”   李岚岫道:“你算了吧!你记性不是很好的么,高中还不是初中时候学的《桃花源记》记得那么清楚,邵蓁,我和你说,这个人到现在还会背陶渊明,说明什么,说明他记性太好,很容易记仇的,你小心一点。”   图春皱起眉,把李岚岫的酒杯拿开了:“好了啊,少喝点吧。”   李岚岫来抢杯子:“又不用你送我回家,我找男朋友来接好了。”   图春抢不过她,无奈地问道:“你啊能定定心心谈一个?”   李岚岫耸耸肩膀:“男的可以一个接一个换女朋友,女的就不行吗?人在一起,感情淡了,或者磨合不起来,那不就分开了么,很自然的,爱情是激情,我还想找找爱情,暂时还不想找婚姻。”   邵蓁说:“我处理过不少案子都是男女闪电结婚的,婚姻有时候也要点激情。”   李岚岫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她的眼神也沉沉的,坠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她笑着说:“是这样的,但是结婚,可能我需要看一看他的银行卡才能唤醒这点激情,谈朋友么,自在一点,也没那么多顾虑,顺眼,合心意就好,要是结婚,那可就不对了,我不光是和他结婚啊,和他一排连牵的亲戚朋友都要搭尬,想想就头疼。”   “我估计他的一排连牵亲戚朋友看到你的流行色也要头疼的。”图春说。   李岚岫扮了个鬼脸,菜上桌了,她抢了图春的牛排吃,图春没响,邵蓁把自己的蜜汁脆鸡排切了一半分给了他。   晚饭散了后,李岚岫被一辆红色小车接走,车主的头发也染了个流行色,颜色更浅一些,比白炽灯的灯泡还刺眼。邵蓁送图春回家,路上,图春收到了李岚岫的微信,她说:这个邵蓁蛮不错的,人嘛,是我师兄比较好看,但是我师兄这个人太燃烧生命了,邵蓁适合你,小桥流水,源远流长。   图春看笑了,邵蓁问他:“什么这么好笑?”   图春说:“李岚岫喝多了,发微信给我说你很适合我。”   邵蓁轻声笑,两人都笑笑的,没人说话,电台里在播蔡琴的老歌。《被遗忘的时光》。图春会唱,跟着哼了几句。他放下车窗吹风,说:“你这套音响啊,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总之一句话,就是通透。”   邵蓁道:“没想到你还懂音响?我这套就是普通的跟车音响,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图春摇摇头,还在笑,就快到他家了,风更劲,灯火更暧昧,更醉人,车停在他家楼下时,图春揽住邵蓁的脖子亲了他一口。   他轻轻地吻邵蓁的嘴唇,邵蓁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没过几天,邵蓁就把图春叫出去见他的那个出版社朋友,对方姓童,叫童昭昭,和邵蓁同龄,苏州人,平时在上海工作,每个月回一趟家度周末。邵蓁和她约在自己家里见面,童昭昭点名要吃邵蓁做的毛血旺。礼拜六一大早,图春就从园区赶到了新区,去了邵蓁家。邵蓁租的地方离他上班的事务所很近,走路就能到了,可要在附近找菜场就不太方便了,两人索性坐公交车去了彩香买菜。邵蓁还没吃早饭,在小菜场买了个麻团,边走边吃,图春闻到芝麻香味,嘴馋了,路过间糕点铺头,他要了个双酿团子和只刚从蒸笼盖下露出了面目的刺毛团。   邵蓁和图春说:“童昭昭不像我的妹妹,像姐姐。”   图春被刺毛团里的热肉馅烫到了乌龟壳(上颚),掩着嘴想笑,又想抽气,神情古怪。邵蓁一瞅他,被逗乐了,又说:“大学里认识的,我们一起做校刊。”   图春捧着那还在冒白气的刺毛团,舔舔嘴唇皮,说:“哦,文艺女青年。”   “哈哈,你和她说这个词,她会翻白眼的。”   “她的白眼一定没我表姐翻的好。”图春说,“下次该带你见识下我表姐的白眼。”   邵蓁笑了笑,他吃完麻团了,拿纸巾擦擦嘴巴,往卖猪肉的摊头上去,他问图春:“她说要吃毛血旺,那你要吃点什么吗?”   图春说:“我点了你就会做?”   邵蓁说:“网络这么发达,现学现做呗。”   图春往猪肉摊头边上的牛肉摊一看,说:“那我要吃水煮牛肉片。“   “你还真不客气啊!”邵蓁瞪了图春一眼,图春笑笑,吃完了手里的两颗团子,捏着塑料袋碰了碰邵蓁的手。塑料袋子还残留着糯米皮子的温热,在两人两只手十根手指间索索地响。图春靠近了邵蓁,低声在他耳边说:“材料都差不多吧,我看你买了那么多黄豆芽,莴笋,一碗毛血旺用不掉的。”   邵蓁抿着嘴唇摇头,眼里满是笑意,他没响,买完猪血,去边上买了块牛里脊,和一大块牛百叶。两人另买了些小青菜,百叶结就从菜场出来了。邵蓁和童昭昭约的是午饭,一回家,他就忙活开了,他租的是间单身公寓,一房一厅,厨房不大,水槽更是小得可怜,图春给他打下手,拿了黄豆芽和小青菜,铺了张报纸,在餐桌上捡(择)菜,还去厕所接了盆水,捡出来的豆芽立即泡进水里。餐桌紧挨着厨房,邵蓁在里头切牛百叶,切肉片,图春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道:“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   邵蓁说:“就会这一道。”   “毛血旺啊?”   邵蓁说:“对啊,我自己喜欢吃,就学来做给自己吃,其实很简单,就是炒豆瓣酱的时候有点呛。”   说着,邵蓁把厨房的窗户打开了,和图春道:“等等发你一个口罩戴好。”   图春说:“我妈也做过的,就是里面放的东西不太一样,她不放火腿肉,说是加工肉,吃多了致癌,就放猪血,牛百叶,猪肠。”   邵蓁说:“其实喜欢吃什么就放什么好了,你妈妈是不是很喜欢看养生节目?”   图春笑了:“她还好啦,我小姑妈,去年把家里的微波炉扔掉了,说微波炉辐射太大,吃多了微波炉转的东西要基因突变,容易得白血病。”   邵蓁道:“那也没说错,微波炉辐射是蛮大的。”   “手机辐射也大啊!我看她玩消灭星星玩得很开心啊!”图春伸长脖子张望,肉切完了,邵蓁正洗砧板和菜刀,图春道,“花椒够吗?”   邵蓁点了点头,从冰箱里拿出好些瓶瓶罐罐。图春捡好菜,抱着那盆黄豆芽进了厨房,邵蓁要炒豆瓣酱了,打开了抽油烟机,还把厨房的移门给合上了,他和图春挤在厨房间里,一开火,热油镬,他便推着图春让他去外面:“你去大门口那个柜子里找找,找个口罩戴好。”   图春说:“不至于吧,我妈炒的时候没那么呛。”   邵蓁一眨眼睛:“那随便你,呛到我不管啊。”   图春还开着水龙头在洗菜,看着邵蓁说:“我帮你切莴笋吧。”   油镬热了,邵蓁把准备好的豆瓣酱倒了进去,噼里啪啦,他又下辣椒,青烟直往抽油烟机的抽风口窜。图春咳了声,背过身去,鼻子酸酸的,没能止住咳。邵蓁拍拍他,图春直摇头,他把莴笋切好了,豆芽菜和小青菜也都洗好了,他在邵蓁的围裙上擦干了手,愁眉苦脸,眼泪汪汪地点了支烟。邵蓁也回避着那不断上涌翻滚的辣烟,他偏过头,挨着图春,呼了口他点的烟。   图春说:“拼死抽香烟。”   邵蓁点了点头,一笑,他也开始咳嗽,他的身子在烟雾里头摇来晃去,图春一把抓住他,握着他的手腕,又渐渐滑向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指。邵蓁勾了勾小拇指,看着图春,又一阵油烟飞腾,两人都咳了起来。   这一份毛血旺和水煮牛肉上桌,从厨房到客厅都弥漫着辣花花的气味,童昭昭进了门就打了个喷嚏,道:“你往毛血旺里下了多少辣椒啊?欸,你家里还有牛奶么?要不酸奶也行啊?”   图春听到后,拿上钥匙和钱包就去门口换鞋,邵蓁端着两碗白米饭出来,见状喊住了图春,道:“你干吗?”   童昭昭看看图春,又望望邵蓁,说:“我想是你家里没有牛奶?酸奶?他想下楼去买?”   邵蓁笑出来:“行了!过来吃饭吧!你惯着她干吗啊?她吃不了那就我们两个吃吧,不是还有个小青菜炒百叶结吗?”他又转去和童昭昭说,“我给你倒碗白开水,你吃前洗一洗。”   图春这会儿已经穿好了鞋,开了门,说:“没事,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他一溜烟跑下楼,去附近的便利店抓了一盒牛奶,一板酸奶,还买了盒香草雪糕,急急忙忙就冲了回来。图春一进门,童昭昭便从餐桌前探头看他,乐不可支,说:“邵蓁形容你那个词,真没说错!”   图春看那一桌菜,三碗白饭动都还没动,抱歉极了,把牛奶酸奶放下,揣着那包雪糕说:“你们先吃好了啊,趁热吃啊,我把雪糕放放。”   童昭昭又说:“你慢慢,等你,别着急!”   邵蓁对着童昭昭,提起筷子,看得颇用力,说得也很用力:“吃吧!”   童昭昭还是没动,眼神追着图春,图春把雪糕塞进冷藏柜,洗了个手才出来坐下,他的呼吸还没匀回来,抹抹汗,道:“吃啊,吃啊。”   童昭昭看他,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邵蓁是怎么和我说你的呢?”   邵蓁用筷子敲了下碗,不耐烦地催促:“你吃不吃?毛血旺是你点的啊。”   图春瞅着童昭昭,她的身材丰腴,皮肤很好,雪白透亮,眼睛也亮闪闪的,满脸的笑容让她看上去福嘟嘟的,很快乐的样子。   图春迟疑着问:“那他……怎么说我的?”   童昭昭一抚桌子,道:“他啊……他嘛……“她的眼珠滚去邵蓁那边,音调越脱越长。邵蓁不停给她夹菜:“牛奶酸奶都有了,童大小姐,拜托你开吃吧。”   童昭昭端起了饭碗,好整以暇地说:“他拿美食贿赂我,但是图春,我这个人是顶得住糖衣炮弹的,我告诉你吧,他说你傻乎乎的。我还和他说,苏州话讲就是戆嘘嘘。”   她还道:“我有微信为证的!”   图春笑了,没响,邵蓁一边咕一边给童昭昭捞猪血,眨眼间,童昭昭的饭碗里就堆了小山似的一摞菜,她却不动,鬼鬼祟祟地勾着脖子,小声和图春汇报:“还有啊,我和你说,他之前还说你怪讨厌的,说你是……”   图春听得正认真,邵蓁啪嗒放下了碗筷,道:“好了好了!行了啊,我坦白,我是说过,有个客户莫名其妙,突然问我要微信,本来以为要咨询什么事情,结果发信息过来说什么家里的事谢谢我帮忙,想请我吃顿饭。”   童昭昭哧哧地笑,不停冲图春比眼色,图春看看邵蓁,听着他继续说,“然后那天好死不死,接了个叫车的单,老远又看到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客服,我当时就想,不做这单生意了。”   图春小口吃菜,轻声问道:“那怎么又做了呢?”   童昭昭还附和:“对啊对啊怎么又做了呢?你和我们剖析剖析你的心路历程呐。”   邵蓁说:“抽了根烟,想了想,不做白不做。”   图春问:“那然后呢?”   邵蓁头一低,吃一口菜,道:“然后这个莫名其妙的客户现在就在我家吃我做的菜。”   图春笑了,笑得很深,很开心。童昭昭却跳出来打暂停的手势,高声道:“不对不对!你还漏了很多啊!你在微信上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啊!你说的明明是,我靠,昭昭,妈的,说出来你都不信,又碰到那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了!”童昭昭作势要掏手机,邵蓁服了她了,摁住她,一抚额头,道:“好了!行了!我承认,我和你说过我最看不惯这种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了,行了吧?”   童昭昭道:“你和我急什么啊,欸,你后来不又说,昭昭,那个富二代人有点傻,然后我说,苏州话讲叫戆嘘嘘,你就没理我了。”   邵蓁一摆手,彻底无语了,起身去客厅拿了两本书过来,说:“之前和你说的事,你别光顾着爆料,吃饭,别忘了拿,先放包里吧。”   童昭昭接过书,看看图春,挤眉弄眼:“缘分是不是蛮奇妙的?”   图春不响,就是笑,越想越好笑,被辣椒呛到,咳了两声。邵蓁给他倒了杯水,图春喝了半杯水,缓过来了,点了点头,道:“是蛮奇妙的。”   童昭昭把书放进包里,道:“我会尽快给你回音的,”她又说,“邵蓁脾气有点冲,你要多包含,他人是不错的。”   “吃吧!”邵蓁大声道,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猪血。他不说话了,埋头大吃,嘴巴一下子吃得红红的,还直流鼻涕,图春抽纸巾给他,他用力擦嘴巴,擤鼻涕,转瞬就把嘴巴和鼻尖磨蹭得和耳朵一样红了。   童昭昭下午还有别的约,吃完午饭就走了,图春和邵蓁一块儿收拾了餐桌,紧靠在水槽前洗碗刷盆。洗了歇,图春一瞥邵蓁,无端端冒出来句:“戆嘘嘘。”   邵蓁脱下了塑胶手套,甩手不干了:“我做了饭,洗碗我干吗还掺和,那我真是戆嘘嘘。”   图春说:“你说得很标准啊,蛮有语言天赋的。”   邵真瞪他,图春回了个笑,看着邵蓁,又嘀咕:“戆嘘嘘。”   邵蓁怕了他了,也烦了他了,用眼刀磨磨他,低头点了支香烟。   图春道:“和我妈说好了,下个礼拜天你来我家吃饭,不要忘记了。”他低头洗了两只碗,泡进清水里,又说,“我妈看上去很急躁,咄咄逼人,其实……”   邵蓁道:”你每一任,谈了才两个多月你就要带去家里吃饭吗?”   图春回道:“你每一任,谈了才两个多月,你就带他们见你姐姐,下厨给他们做你唯一会做的毛血旺吃吗?”   邵蓁啧了声,转过身,背倚着台面吃香烟,低着头问:“今天的水煮牛肉还行吧?”   图春说:“我妈做饭很好吃的,上次我一个朋友特意去我家吃我妈做的饭。”   邵蓁刮了下眉心,笑了:“那你福气真好。”   图春说:“那现在不也等于你的福气了吗?”   邵蓁一愣,抬起眼睛找图春。图春的视线分寸未离,还绵绵地望着邵蓁,他的声音也还是轻轻柔柔的,他说:“我妈对你印象很好的,你不要担心。”   邵蓁凑上去啄了图春的嘴唇一下,接着,他把手伸到了图春脑后,摸着他的头发,静静地吻他,变换着角度亲他的嘴唇。他还抱了下他,问他:“苏州话说一个人傻,说戆嘘嘘,那说一个人傻得很可爱,要怎么讲?”   图春想了想,说:“挨个是我男朋友,就是,这个是我男朋友的意思。”   邵蓁一把推开他,凶道:“废话这么多!好好洗碗吧!我不管了,我去看电视了。”   他没绷住,吃着香烟笑着走了出去。   礼拜天,图春大清老早就去了邵蓁家,邵蓁还没起床,睡眼惺忪地给图春开了门,打着哈欠说:“服了你了,我又不会放你鸽子。”   图春说:“我妈赶我出来的,不让我偷看她做饭,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好吃的。”   邵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着个抱枕,一条腿摆到了沙发上,散漫地说着:“亏你说得出来,想象力真丰富。”   图春笑笑,问他:“我妈吃好午饭要去桂花公园兼职,我们干点什么呢?”   邵蓁眼睛耷闭,嘴唇都没在动了,只是喉间在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声音。图春坐到他边上,看到茶几上的一束红玫瑰,道:“买玫瑰这么隆重?”   邵蓁的下巴动了动,把另一条腿架到了图春的膝上,图春揉揉他的小腿,他注意到玫瑰花边上的一只施华洛世奇的袋子,他道:“你不会还买了礼物吧?”   邵蓁说:“空手去不太好吧。”他忽而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图春,“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生活作息很规律的。”   “提前步入老龄化了吧?”   图春撇嘴,摩挲着邵蓁的困裤裤腿,说:“你是律师,说不过你,你伶牙俐齿。”   邵蓁空踹了下,咯咯笑着坐起来,问图春:“你怎么过来的?”   “公车换地铁啊。”图春还好奇那礼品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呢,“不会是什么耳环项链之类的吧?”   邵蓁道:“买耳环项链干吗啊,你妈腰缠万贯,估计也看不上,也不会戴吧,买了个雪花的吊坠,能挂车上。”   图春不太了乐意了:“啊?挂车上的挂件?最近我妈的车一直我在开,挂个雪花,有点……”   “娘娘腔啊?”   图春一摸鼻梁,问邵蓁:“马龙·白兰度和阿兰·德隆,你比较喜欢看哪个?”   邵蓁皱着眉寻思了阵,问图春:“《林肯》里面演林肯的那个演员叫什么?”   “丹尼尔·戴·刘易斯?《血色将至》和《苔丝》都演得蛮好的,很会演。”图春说,顿了顿,又道,“昭昭联系我了,发给我一本小说,之前国外有部小说拍了套迷你剧,他们出版社看口碑不错,打算出个中文版。”   “这样啊,那很好啊,稿酬怎么算?”邵蓁彻底不睡了,起身去厕所,图春跟着他,道:“还可以吧,她给太多,我反而不好意思,我的水平我自己还是清楚的。”   邵蓁灌嘴,揩面孔,抬起头来从镜子里打量图春,微笑道:“慢慢来吧。”   图春点了点他,也笑:“反正我现在不能说是游手好闲了。”   邵蓁蔑然:“那还是富二代啊!”   图春无法反驳,只好说:“伶牙俐齿。”   邵蓁道:“你都要翻译小说了,赶紧扩充下词汇量吧,我这里还有个词,借你用用,叫牙尖嘴利。”   图春倚靠着门框,不响了,定样样地盯着邵蓁,邵蓁走到哪儿,他的目光便追随到哪儿。邵蓁换好衣服,穿上袜子,不禁问图春:“你看什么呢?”   图春说:“看你面红耳赤。”   邵蓁一摆手,嘴角翘起来,不声不响地从图春边上走过,去了客厅,开了电视,把遥控器塞给了图春,就钻进了厨房。他给自己下了碗饺子,淋上香醋,端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吃。图春正看中央九套的纪录片,讲海洋的,一头虎鲸跃出水面,掀起巨大的浪花。镜头又对准海面之下,一些奇形怪状的鱼在珊瑚礁间自在地徜徉着。   图春这时说:“你别紧张。”   邵蓁放下了碗筷,问图春:“你们小区能停车吧?还是得停路边?附近有停车场吗,不然我们停在商场还是超市楼下,走去你家?”   图春笑了:“你这么勤俭节约,我妈会很喜欢的。”他揽了揽邵蓁的肩膀,亲了亲他的头发,“别紧张。”   邵蓁没响,挨着图春坐了会儿,说:“你心怎么跳得比我还快?”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周末路上的交通状况不赖,从邵蓁住的地方开到图春家,四十多分钟就到了。他们搭电梯上楼,图春开门,邵蓁站在他后头,图春先走进去,喊了声:“妈,我回来了,和邵蓁一起,他给你买了花和礼物啊。”   邵蓁扯扯图春的衣袖,图春回头看他,暗中比了个安抚的手势,邵蓁回了个嗔怪的眼色,图春抓着他的手,才要说话,却瞥见茉莉花匆匆过来了,身上系着围裙,穿着困衣,脑袋上顶着个黑发箍,额头上还贴着块化妆棉。她看到邵蓁和图春,忙不迭道:“啊?囔已经转来啧?”(啊?怎么已经回来了?)   图春指指脑门,茉莉花扯下那化妆棉,拽着围裙裹着手,道:“小邵你好,你好,你看阿姨衣服还没换,还在烧菜,图春也真是的,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唉……我还在蒸粉蒸肉,你等下啊,等下,先进来呐,进来。”   她招呼邵蓁进屋,人却踩着小碎步进了厨房。图春给邵蓁拿拖鞋,接过他手里的花和礼品袋,小声和他说:“我看我妈比我们还紧张。”   他又道:“我妈说江西粉蒸肉很有名的,你好久没回家了,一定很想吃粉蒸肉。”   邵蓁没响,那边,茉莉花又急匆匆从厨房出来了,指着走廊说:“你们先洗手,马上好了!先吃别的菜,就差这个粉蒸肉了!先吃哦!”   图春应下了,领着邵蓁走过玄关,经过餐桌前,他一看,茉莉花张罗了一锅油汪汪的扁尖老鸭汤,浓油赤酱的红烧昂次鱼,清清爽爽的香菜粉皮,她还买了好些熟菜,夫妻肺片,酱鸭,叉烧,长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图春伸长脖子问茉莉花:“那花我先插起来了啊。”   抽油烟机隆隆作响,茉莉花大声回:“倷讲啥么什?”(你说什么?)   图春没响了,扭头冲邵蓁笑笑,抱着花,拿了只花瓶,一手拖着邵蓁,去了厕所接水,洗手。   他们出来后,茉莉花还在厨房。邵蓁问图春:“要不要去帮下忙?”   图春摁着他坐下,道:“那也是我去啊。”   说着,他便溜达进了厨房,左看右看,拿了把饭勺,打开了电饭煲要盛饭。茉莉花尖声道:“现在就吃饭啊?吃点菜呐!去吃点菜!倷么啊真是个饭桶!”   她一把夺过那饭勺,撵图春出去。图春指指炉灶:“煤炉熄火啧,倷还来忙啥么什?”(煤炉都熄火了,你还在忙什么?)   茉莉花道:“再等忒歇,闷忒歇。”(再等会儿,闷会儿。)   她往外一瞥,摆弄起了围裙上的花边,仍说着:“再等忒歇……”   图春没动,看着她,茉莉花着急了,道:“倷还来挨搭啥体?出去陪陪拧家小邵呐。”(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出去陪陪人家小邵。)   图春被她推到了厨房外,和邵蓁一对视,道:“吃吧,我们先吃,我妈说粉蒸肉还差点火候。”   邵蓁眨巴眨巴眼睛,双手攥在一起,没动筷子。图春回头又看看茉莉花,她面朝着煤炉,正对着那蒸锅出神,一会儿单手叉腰,一会儿双手叉腰,眉头皱皱,嘴唇蠕蠕。   图春还是回了进去,他一把揭开了那蒸锅的盖子,一股热气窜上来,烫到了他的胳膊,图春哆嗦了下,茉莉花急忙拽开他:“倷啥体?真家伙!昂烫着?”(你干什么?真是的!烫着没有?)   图春甩了甩锅盖,把它放进水槽,笑着说:“吩烫着,我帮倷拿出去吧,一道吃吧。”(没烫到,我帮你拿出去吧,一起吃吧。)   他看着茉莉花,拍了拍她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茉莉花个子不高,手也不大,图春摸到她光滑的手背,还有略显粗糙的手掌心。   图春说:“走吧。”   茉莉花偷偷瞥外面,悄声问:“我着困衣,弗倒好吧?”(我穿睡衣,不太好吧?)   “啊?倷弗讲我啊吩看出来挨个是困衣。”(啊?你不说我也没看出来这个是睡衣。)   茉莉花一拍图春,忍着笑,无可何如:“好啧,哦!走吧走吧,吃饭吧。”(好了啊,走了走了,吃饭吧。)   她跟着图春出去,人一坐下,却又站了起来,说:“我还煮了点老菱,拿出来吃吃吧。”   她一走,邵蓁就和图春说:“看出来了,你妈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紧张。”   图春拱了下他,邵蓁的神情放松,咬咬嘴唇,笑了笑。不一会儿,茉莉花端出来碗老菱角,还拿了把剪刀。她用剪刀小心地剪菱角,剥去外壳,把雪白的菱肉放进只小碟子里,不停说:“吃啊,你们吃。”   图春给她和邵蓁一人拷(盛)了一碗烫,茉莉花道:“鸭腿,吃呐,捡上去吃。”   邵蓁和图春都没动,茉莉花便站起来用筷子掰扯那鸭腿,鸭肉已经炖得酥烂,一扯就下来了,她夹给邵蓁,邵蓁忙道:“阿姨,我自己来好了。”   “吃呀。”茉莉花忙坐下,捋捋鬓脚,低头喝汤。   邵蓁这时说:“上次那个梨,谢谢阿姨,不知道阿姨哪里买的,我想再买点寄回去。”   茉莉花眼一眨,道:“现在梨不好吃了,阿姨下次给你买点芦柑吧,还有柚子,中秋节要到了,柚子好吃的,”茉莉花看看图春,“小邵蛮懂事的,一个人在苏州打拼,还想得到家里人,小邵,你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吧?”   邵蓁说:“蛮好的。”   茉莉花道:“过节啊要回去看看的?”   邵蓁道:“我这边也是忙,中秋要加班,有案子过来没办法。”   图春在桌下握住了邵蓁的手,道:“他有个妹妹。”   邵蓁笑笑,吃菜,喝汤。茉莉花道:“哦,那蛮好,能帮衬帮衬,妹妹多大了啊?啊有朋友了?”   图春唤了声:“妈……”   茉莉花干笑着,筷子在空中划了个圈:“吃菜,吃菜,小邵,你是江西哪里的啊?”   邵蓁说:“我老家靠近庐山,阿姨以后有空可以去那里玩玩啊。”   “庐山的风光蛮好的,以前还有部电影,《庐山恋》,阿姨年轻的时候很火的。”   图春说:“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不太像,但是现在都喊她小张瑜,就是《庐山恋》那个女主角。”   茉莉花道:“人家是演员,不好比的。”   邵蓁说:“阿姨保养得很好,看不出来儿子都这么大了。”   茉莉花喜笑颜开,他们正聊得开心,邵蓁的手机却响了,他接了这个电话,没讲几句就挂了,面色凝重地和茉莉花赔不是,道:“高律师找我,让我马上回一趟事务所。”   茉莉花张张嘴巴,道:“那……那你去忙吧。”言罢,她跑去厨房拿了两只保鲜盒,往里面夹鱼和鸭肉,道,”带过去吃吧,肯定还没吃饱,对对,再带点水果吧,小邵,你等一下啊,阿姨切点苹果。”   邵蓁已经站了起来,道:“不用麻烦了,高律师找得很急,我开过去还有段时间,阿姨,你和图春吃吧。”   茉莉花说一不二,人在厨房,洗好了苹果,摆上砧板开始切了:“很快的,很快的!”   图春小声问邵蓁:“不是你找童昭昭打的电话吧?”   “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邵蓁说,“真的是高律师,我也烦死了。”他往门口走,道:“水果就不拿了吧,我真的赶时间,真的不好意思了。”   图春送他,说:“没事的,你要忙你的吧,下个礼拜再过来好了。”他开了门,自己也换了鞋,喊了声茉莉花,道:“妈,我送送邵蓁。”   茉莉花匆忙过来,硬是往邵蓁手里塞了盒苹果,邵蓁再三说抱歉,茉莉花再三说不要紧,还是图春把他们俩拉开了。   图春送邵蓁下了楼就回了上来,一进屋,看到茉莉花从阳台曳进客厅,图春便问:”倷嘞阳台浪望啥么什?”(你在阳台上望什么?)   茉莉花抖了抖手里的一只袜子,说:“蒙呗啥,收衣裳。”(没什么,收衣服。)   图春没响,把邵蓁用的碗筷拿去了厨房,茉莉花跟着进来,又是抹桌子,又是看冰箱,默不做声地转了一圈又转了出去。图春把碗筷洗了,茉莉花又兜进来了,手里多了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她一惊一诈地道:“倷帮小邵讲一声哦!下道否要送啥么什啧!”(你和小邵说一声啊,下次不要送东西了。)   她打开盒子,提起里头的雪花吊坠,怪图春:“真家伙!倷还笑,还笑得出来。”(真是的,你还笑,笑得出来!)   图春说:“看上去么倷蛮欢喜,欢喜噻好。”(看样子你蛮喜欢的,喜欢就好。)   茉莉花一叹气,问图春:“格么上趟带转来格格个么……算囔夯回事体呐?”(那上次带回来那个……算怎么回事呢?)   图春说:“我裹着小邵蛮好格,帮嗯倷一道蛮写意格。”(我觉得小邵蛮好的,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茉莉花侧过头去,拍了拍他,只是说:“嗯,写意噻好,噻好。”(舒服就好,就好。)   她望着餐桌,盘算着:“下个礼拜我买点大闸蟹,炒只芦根,还是吃蓬哈菜?羊肉嗯倷啊吃格?天冷呲好吃羊肉啧,羊杂汇了啥格,开到藏书去啊弗远……”   (下个礼拜我买点大闸蟹,炒个芦根,还是吃蓬哈菜?他吃羊肉的吧?天冷了可以吃羊肉,羊杂汇了,开到藏书去也不远……)   “好啧,晓得啧,下趟每个礼拜噻喊嗯倷过来吃饭,噻是倷否要厌辨烧菜烧得讨债厌。”   (好了,知道了,以后每个礼拜都喊他过来吃饭,就是你不要嫌烧菜烧得烦。)   “我烧被倷吃呲要冒三十年啧,倷昂看见我烦过?”(我烧给你吃烧了快三十年了,你看见我烦过没有?)   图春揽了下茉莉花的肩膀,茉莉花挤着眼睛说:“嗯哆屋里姆妈烧菜弗晓得啊好吃。”(他家里他妈妈烧菜不知道好不好吃。)   “总归蒙呗倷烧得好吃!”(总归没你烧得好吃!)   茉莉花一得意,扭着腰肢漫步出去,说:“我去拿挨个挂到车子浪去。”(我去把这个挂到车上去。)   她出了门,图春走到了阳台上,他往楼下张望,他看不到茉莉花的身影,只能看到小区里散步的老人,遛狗的女人,一些孩子在玩健身器械,他们跑啊,跳啊,你追我赶,尖叫着,欢笑着。   图春趴下来,闭上眼睛吹风。风是凉的,浸透了秋意,夏天过去了,是秋天了。   秋。一团火苗烧着一株禾苗。秋天。   在这之后,每逢礼拜六,图春和邵蓁各挑一道菜,敲定菜色后,两人便去彩香采购食材,再回家做饭,通常都是邵蓁掌勺,图春负责前期准备,他也试着做过几回,每次出来的成品不是咸了就是淡而无味,邵蓁常取笑他,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茉莉花的亲儿子,一丁点厨艺天赋都没有遗传到。礼拜天,图春便带上邵蓁去他家吃午饭。茉莉花变着花样给他们做菜,回回都是时令佳肴,邵蓁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登门时都要带些瓜果零食,他平时出去,或者在街上看到些居家小玩意儿,自己买一份,也给图春他们家备一份。他送茉莉花的一套多功能削皮器,茉莉花用得很趁手,也很喜欢。饭后,茉莉花总是急急忙忙出门,留下邵蓁和图春洗碗。邵蓁工作繁忙,即便周末也经常要回律所加班,三个人里头,属图春最清闲,到了工作日也是如此,茉莉花礼拜一到礼拜五,从上午到下午,行程排得满满的,吃过早饭,家里就见不到她的人了,她在冰箱上贴了张自己老年大学课程表,书法,毛线,刺绣,钢琴,外加普拉提,插花,游园,看电影,唱歌。她的业余生活比图春丰富多了,因此,午饭图春通常都要自己解决。他会去找邵蓁一起吃。空闲时间多的时候,他就踏脚踏车从园区踏去新区,翻译工作紧,他就坐地铁去。他们常找新开的饭馆试菜,邵蓁忙得脚都抬不起来的时候,图春就去买两只花园大包,星巴克买两杯咖啡,和邵蓁在律所楼下的石狮子边上吃。吃完,两人一人抽一支烟,才分开。   这天邵蓁得空,图春的翻译进度也远远超前了,他和邵蓁搭公车去鑫震源吃生煎馒头。图春买了两客生煎馒头,两碗油豆腐汤,和邵蓁找了张四人桌,一坐下,就看到毛头从外面进来了。毛头也看到图春了,大步过来,热络地打招呼:“咿!倷浪来欸搭?吃中饭啊?真格巧!”(呀,你怎么在这里?来吃午饭啊?真是巧!)   图春看看邵蓁,说:“和朋友一起来吃午饭。”   毛头冲邵蓁笑笑,道:“在附近工作啊?”   邵蓁说:“在狮山路上上班,特意过来吃这里的生煎馒头。”   毛头连声应和:“是的,附近就这里的生煎馒头好吃。”他指着图春对面的位子,问道:“蒙呗人坐吧?”(没人坐吧?)   图春摇摇头,从筷筒里抽了双筷子拿纸巾擦擦,递给毛头,毛头没要,说:“刚刚去对过吃呲只肉汤团,买格外卖,买三客生煎馒头,讲要等十分钟模样。“(刚刚去对面吃了个肉汤团,买的外卖,买了三客生煎馒头,说是要等十分钟。)   图春和邵蓁介绍道:“我以前的同事。”   毛头一看邵蓁,问图春:“啊,听弗懂苏州闲话格啊?”(听不懂苏州话的?)   图春笑笑:“不是苏州的。”   邵蓁也笑,没有响,毛头遂说起了普通话:“你不做了之后么,剩下冬冬,我,小王,小胡,老蒋,你说说看,小王么……”可讲着讲着,他还是忍不住讲起了苏州话,说,“小王么只会捣浆糊,小胡么一日到夜提前走,看足球,看篮球,我么弗倒好讲啥么什,老顾训嗯哆几句么,表面浪,哦,晓得啧,晓得啧,下道啡啧,碰上事体么也要拆烂污。”   (小王只会捣浆糊,小胡整天提前走,看足球,看篮球,我也不太好说他们什么,老顾说他们几句,表面上他们是,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碰到事情又乱来。)   图春道:“那还有老蒋能帮帮忙。”   毛头折着手里的票据,点了点头,又叹息了声,说:“老蒋么……唉,不去说他了。”他抬眼一瞅图春,道,“昨夜呲道夜里么真是背噻忒我啧,张家浜四号倷昂忘记忒了?噻是门上头挂只面镜子格个。”(昨天晚上真是烦死我了,张家浜四号你还记得吧?就是门上挂着面镜子那个。)   图春有印象,道:“是不是挂的八卦镜?怎么了?”   毛头眉心一蹙,声音一瘪,拍了下桌子,怨声载道:“否要去讲哩啧!之前倷格个镜子对准对面格两楼,之前格家拧家住住啊蛮安逸,蛮好,啊吩听说出啥格事体,上个月头,换呲家宁家,一对南京来格小夫妻,帮阿婆,倪子一来住,昨夜夜里,两家头穷兴穷武跑到倪搭,讲四号格面镜子挂了格搭弗来噻,正好对准子嗯多格阳台,呗嗯多吃血光之灾啊,煞气噻往嗯多搭窜。”   (别去说它了!先前呢那面镜子对准对面二楼,之前那户人家住得也蛮安逸,蛮好,也没听说出过什么事情,上个月,换了户人家了,一对南京来的小夫妻,和婆婆,儿子一起住,昨天晚上,两个人气势汹汹地跑到我们派出所,说四号那面镜子挂在那里不行的,正好对准他们阳台,给他们吃了多少血光之灾,煞气都往他们那里窜了。)   图春听笑了,说:“这就是封建迷信了。”他转头和邵蓁解释,“我们派出所之前那片辖区里有幢别墅门梁上挂了面八卦镜,现在对面楼的住户去派出所投诉。”   毛头挨近了桌子,看看邵蓁,又看看图春:“他们要拆镜子!”   邵蓁问:“那四号的业主呢?”   毛头说:“四号么,没想到现在住在里面的也是租客,一个年纪轻的男的,“他舔舔嘴边的白沫,还是讲苏州话顺口,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嗯倷呐,登了里相搭呲支摄影棚,专门帮宁家拍淘宝浪模特衣裳照片了啥格,嗯倷讲格面镜子呐,嗯倷搬进来格辰光才有啧,估计上去么是房东挂上去格,要拆只好去寻房东。我讲,格么房东电话呗倪一只,啊是?”   (他呢,在里面搭了个摄影棚,专门帮别人拍淘宝上模特衣服照片什么的,他说这面镜子,他搬进来的术后就有了,估计是房东挂上去的,要拆只能找房东,我说,那房东的电话你给一个呢,啊是?”   图春点头,应了声,和邵蓁说:“找那个男的问房东的电话。”   毛头接着道:”啥拧晓得,格格小年轻讲,嗯倷蒙呗房东格电话,每个月头格十三号,房东夜里十二点钟来收铜钿,倷讲讲看,唉个么算囔夯回事体呐?”(谁知道,那个年轻人说,他没有房东的电话,每个月的十三号,房东晚上十二点来收租。你说说看,这算怎么回事?)   图春奇道:“啊?还有这样的房东啊?”   毛头道:“噻是讲呀!囔么啊是巧!碰上昨日啡是正好十三号么!乃加登了格搭搞清捻三,啊快到十二点钟啧,我帮格两格南京拧讲,我讲格么倪等歇,等房东过来。”   (就是说啊!也真的是巧,碰上昨天不是正好是十三号吗?而且在那里搞来搞去也快到十二点了,我和两个南京人说,我说,那我们等一会儿,等房东来。)   图春问:“那等到了吗?”   毛头用力拍了记大腿,眼睛睁得老大:“囔么真格等着格呀!册那,格个房东么,帮倷差往弗多岁数,比倷矮点,男小咕,一过来,看见倪一大帮拧,嗯倷啊有点吓,问格个四号格租客,出呲啥格事体,讲普通闲话格。”   (还真的等到了!我靠,那个房东么,和你差不多岁数,比你矮些,男的,一过来,看到我们一大帮人,他有点吓到了,就问他的租客,怎么回事,他说普通话的。)   图春说:“我记得四号的业主不是苏州人么,一对夫妻啊。”   毛头道:“嗯倷讲嗯倷是格对夫妻格表弟,帮忙收租金格,格对夫妻移民啧,反正讲呲一泡,我噻问嗯倷,格面镜子啥拧挂上去格,嗯倷笑笑,派香烟,我讲,倷否要虚头滑现,囔么嗯倷讲,是嗯倷挂格。我说,倷囔年纪轻轻噻搞挨种封建迷信,挨面镜子挂了欸搭么算啥呐?嗯倷原归笑,讲四号来转弯角浪,挂面镜子挡挡煞气,唉格闲话一讲么,两个南京宁冲上去噻要寻嗯倷嘿死!”   (他说他是那对夫妻的表弟,帮他们收租金的,那对夫妻移民了,反正说了一堆,我就问他,那面镜子谁挂上去的,他就笑,派香烟,我说你别来这套虚的,他就说,是他挂的。我说,你怎么年纪轻轻就搞这种封建迷信,这镜子挂在这里算什么?他还是笑,说四号在转弯处,挂面镜子挡挡煞气,此话一出,那两个南京人冲上去就要和他拼命!“   图春认真地听着,邵蓁摆弄起了纸巾和筷子,两人的生煎和汤送过来了,邵蓁提筷夹起颗生煎馒头,吹了吹,咬了一小口,小心地吸里头的汤汁。图春吃了两块油豆腐,毛头正讲得兴奋,他的三客生煎送到,他还在和图春啰皂地说:“我帮小王马上拿嗯哆拉开来,南京宁讲,倷挨格煞气挡到呲倪屋里啧倷啊晓得?搬进来之后阿婆生毛病,小宁生毛病,煤气坏忒,皮夹子得忒,总归大家噻弗好。格个男小咕呐,马上赔礼道歉,讲,弗好意思,弗好意思,又讲,挨格肯定帮挨面镜子蒙呗关系,帮嗯多屋里风水有关系,要去帮嗯多看风水。”   (我和小王马上把他们拉开来,南京人说,你的煞气挡到了我们家了你知不知道?搬进来之后,婆婆生病,小孩儿生病,煤气坏了,钱包掉了,总归没有一个人好。那个男的呢,马上赔礼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说,这个肯定和那面镜子没什么关系,和他们家里的风水有关,要去帮他们看看风水。)   图春笑出来:“他倒蛮会做生意的。”   “倷听我讲呐,格两个南京拧么弗啃听嗯倷格,硬紧要还嗯倷拿镜子拆下来,男小咕噻讲啧,你妈妈是不是六三年五月二号,凌晨三点半出生的,家里卖丝绸的,你的小孩子,儿子,是不是一零年三月三十号下午两点生的,顺产,你们家里是不是还养了只鹦鹉,叫白将军。”   (你听我说下去,那两个南京人不肯听他的,硬是要他把镜子拆下来,那男的就说了。)   图春眨眨眼睛,道:“啊会是连打麻子,要骗……”他看着毛头,也是疑惑了,“那是要骗你和小王呢还是骗那个摄影师?”   毛头糊涂地摇头:“骗我啊?我是弗搞挨种封建迷信格,反正格两个南京人被嗯倷讲得蒙呗闲话啧,啊弗烦啧,还要请嗯倷到屋里去看看。”(骗我?我不搞这种封建迷信的,反正那两个南京人被他说得没了话,也不吵了,还要请他到家里去看风水。)   图春笑得不行,毛头也笑,邵蓁愣愣地看了两人一眼,继续低头吃生煎。毛头清清喉咙,说普通话,道:“我么,以防万一,问好他的名字,留了只他的电话,他说没有手机,只有座机号码,我说座机也好的。小王还在边上讲,狄,秋,欸,你这个名字啊是因为你命里缺火,倷讲讲看,这种时候还要捣浆糊!”   图春正捞粉丝,筷子拿在手里,动作停在半空中,他看着毛头,声音极轻,极缓,好像在用气息说话,他道:“这个年代没有手机的人真的不多了。”   “噻是讲呀,”毛头站起来,提着外卖袋子和图春挥手,“格么我先走啧。”(那我先走了。)   图春稍抬起了手臂:“嗯,再会啊,再会。”   邵蓁在旁道:“听完故事了,可以吃了吧。”   图春笑了笑,放下筷子,想了阵,指着外头,说:“他身上一阵烟味,把我的烟瘾也勾上来了,我出去抽根烟。”   邵蓁没响,由着他去了,图春走到鑫震源外头,一看,毛头还没走远,图春跑上去,喊住了他,道:“格个狄秋格号码,倷以哉啊有嘞嘿。”(那个狄秋的号码,你现在有吗?)   “记了手机里嘞嘿,倷要搞搞封建迷信啊?”毛头笑着。图春说:“一道吃饭格朋友拍纪录片格,正好想拍拍苏州啊有挨种风水先生了啥格。”   (记在手机里了,你要搞封建迷信啊?)(一起吃饭的那个朋友,拍纪录片的,正好想拍拍苏州有没有那种风水先生什么的。)   毛头把狄秋的号码翻了出来,给了图春,说:“风水先生弗风水先生是弗晓得,我估计上去么啊是个社会浪混混格。”(是不是风水先生不知道,我估计他也是个社会上混混的。)   图春谢过了毛头,调头往回去了,走了没几步,他在一棵树下停下了。他拨了狄秋的电话。   电话通了,但是是忙音,一开始忙音响得颇有频率,一板一眼,后来荒腔走板,野调无腔,只是杂乱地在图春耳边吵闹着,一会儿滴,一会儿嘟,听上去像救护车的鸣笛声,还像无序的心跳,蹩脚的鼓声,倾盆的雨。   图春听得烦了,口干舌燥,握着手机的手都是汗,不得不换了只手拿手机。他靠着树干,咬紧了牙关。   没有人接电话,也没有转去语音留言,电话也没有长时间无人接听而被掐断。   一味地,只有忙音。   图春听够了。他抬起头,他看到邵蓁从鑫震源里出来,正四下张望,两人目光交汇,邵蓁打个手势,朝图春走过来。   邵蓁走近了,问图春:“怎么了?你怎么出了一头汗?”他的眼神关切,呼吸规律,声音平和,他问,“哪里不舒服吗?”   图春收起了手机,捂着肚子,说:“饿过头了,你出来了,他们不会把我们的东西收掉吧?”   邵蓁说:“有人和我们拼桌,我和他们说了声,进去吧,还是吃点别的,胃不舒服还是别吃太油了。”   “没事,没事。”图春说,再没有出声,默默走在邵蓁边上,默默地回进店里,默默吃放凉了的生煎馒头,冷了的粉丝汤。他吃得浑身都凉飕飕的。他忽而恨恨的。   晚上,图春做了个噩梦,他梦到一条巨大的黑鲤鱼在一泓碧绿潭水乱冲乱撞,把水里的其他生物都搅得不得安宁,把天地日月搅得变了颜色,失了真。他还梦到一条流黑油的柏油马路,到处都在熔化,园区的高楼塌了,北寺塔倒了,寒山寺的大钟飘浮在运河上。一只巨大的红脸魔鬼在苏州城里横行无忌,为所欲为。它先是掀起火海,后又招来雷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这魔鬼的脸看不清,说不明。   图春一开始很害怕,后来慢慢放松了,再后来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憎恶。他惊醒了过来,在床上呆坐了片刻,起身去找水喝。   天其实快要亮了,客厅里一圈褐绿色的光晕镶嵌在拉得紧紧的窗帘布四周。   图春坐在餐桌边喝温水。他点了支烟。   厨房窗外,秋月如同弯勾,吊着一丝云雾。   他久违地想起了狄秋——神秘的,他从未再见过,却被豆豆遇到过,被毛头,小王,两个南京人……或许还有更多相关的,不相关的人见到了的狄秋。他想到他,想到他真的还在苏州,想到他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过。狄秋刹那间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图春吃香烟,木然地坐着,不响,不想,也什么都不要去想,再也不要去想了。 第十六章   图春的头发长了,刘海扎到了眼睛里,早上起来揩好面,刘海都是湿的,茉莉花找了个头箍出来给他。图春戴好头箍,喝了半杯温水,夹了点咸菜肉丝到碗里,配粥吃。茉莉花笃了白粥,配的小菜是昨天晚上炒好的,咸菜肉丝,毛豆萝卜干,只有一道热小菜,茭白丝炒蛋。茉莉花说:“早浪起来拿冰箱开开来一看,咿,囔还有根茭白嘞里相。”(早上起来打开冰箱一看,怎么还有根茭白在那里。)   图春说:“再过点日脚,茭白也蒙呗吃啧吧?”(再过些日子就没有茭白吃了吧?)   茉莉花喝了口米汤,说:“噻是讲呀,倷中浪原归去寻小邵吃中饭啊是?”(就是说呀,你中午还是去找小邵一起吃午饭是不是?)   图春点了点头,茉莉花道:“冰箱里两包馄饨否要忘记忒带呗嗯倷。”(冰箱里两包馄饨不要忘记带给他。)   过了半晌,茉莉花瞅着图春,问:“倷帮小邵……还蛮好歪?”(你和小邵还蛮好吧?)   “蛮好。”图春端起饭碗,挡住了大半张脸,扒了几口稀粥,说道:“嗯倷讲倷个馄饨好开店啧。”(他说你的馄饨能开店了。)   茉莉花哼了声,道:“开店嘶烦弗着,嗯多欢喜吃么我包点被嗯多吃吃,开店嘶,挨个成本,虾皮,木耳丝,苏太猪格猪肉,我卖诸何铜钿一碗么再弗亏本呐?”(开店就算了吧,你们喜欢吃我就包点给你们吃吃,开店么,这个成本,虾皮,木耳丝,苏太猪的猪肉,我卖多少钱一碗才不至于亏本呢?)   她又道:“倷部脚踏车啊是弗踏啧?”(你的自行车是不是不骑了?)   图春放下碗,看着她:“囔?”(怎么?)   茉莉花道:“喏,格日呲道碰着哆毛中华,讲军军换呲份工作。”(那天碰到毛中华,说军军换了份工作。)   “啊?弗是五六月份格辰光刚刚升主管么?囔换工作啧?”(啊?不是五六月的时候才升主管么?怎么换工作了?)   茉莉花似哼似叹的出了口气,戳了小半块玫瑰腐乳,含进嘴里,嗒嗒滋味,说:“噻是讲呀,毛中华么讲啥格年纪轻么噻是要经常换换地方上班,讲欸囔工资么再上得去,嗯倷说军军以哉是啥格新公司空降的财务主管啊,天天夜夜有人送么什上门,军军用弗忒,吃弗忒么送到嗯哆搭去,今年嘶,自己一只大闸蟹啊吩买过。”   (就是说呀,毛中华说什么年轻人就是要经常换地方上班,说这样工资才上得去,踏说军军现在是什么新公司空降得财务主管,天天有人送东西上门。军军用不掉,吃不掉就送到他们那里去,今年一只大闸蟹都没自己掏过钱。)   图春问了声:“嗯哆来啰搭碰着格架?”(你们在哪里碰到的?)   茉莉花说:“园区格办台湾人开格书店,毛中华来帮军军哆小咕买外文书。”   图春看看茉莉花,茉莉花嘴皮子飞快,抢着说:“格么倷部脚踏车我去被军军啧啊?放了阳台浪啊占地方,嗯倷么新公司离屋里蛮近,之前去体检检查出来有点脂肪肝了啥格,医生喊嗯倷多锻炼锻炼。”   (那你那辆自行车我就去给军军了啊?放在阳台上也占地方,他新公司离家里蛮近的,之前他去体检检出来有点脂肪肝,医生让他多锻炼锻炼。)   图春不置可否,茉莉花拍了下他的手臂,道:“顺道便送本书被嗯倷看看。”(顺便送本书给他看看。)   图春抬起眼睛,茉莉花笑着迎上他的视线,问他:“倷啥辰光再出新书啊?”(你什么时候再出新书啊?)   图春低下头去,说:“啊弗是我写格……我只必过翻译翻译。”(也不是我写的……我只是翻译翻译。)   他小口小口,极安静地吃粥,茉莉花还在讲账:“翻译么啊弗是宁宁噻好翻格歪!倷否要看军军登了外企上班,我估计上去么嗯倷格英语啊弗如矜矜哆双胞胎好了。”(翻译也不是人人都能翻译好的呀!你不要看军军在外企上班,我估计他英文还没矜矜家的双胞胎好。)   图春一疑:“我被倷格两本样书倷弗是一本送被呲矜矜,一本送被呲阿雷么?倷啰搭还有架?”(我给你的两本样书你不是一本给了矜矜,一本给了阿雷,你哪里还有啊?)   茉莉花翻起眼皮,怪声怪气地说:“囔当呲我蒙呗事体跑到书店去啥体?”(你以为我没事跑去书店干吗?)   图春忍俊不禁,道:“倷以哉到帮表兄弟,表姊妹走得蛮近。”(你现在倒和表兄弟,表姐妹走得蛮近。)   茉莉花却说:“哦,算啧吧,亲眷倒里还是算呲吧,亲眷么噻是亲眷,再近啊只必过是亲眷,帮尬格朋友嘶弗好比格,太弯得远了。”(算了吧,亲眷还是算了吧,亲戚就是亲戚,关系再近也只不过是亲戚,和交的朋友是没得比的,差得远了。)   图春眨眨眼睛,道:“倷挨格闲话有点阿婆格味道啧。”(你这个话有点外婆的味道了。)   讲起阿婆,茉莉花问图春:“倷空嘞嘿么,啊要去看看嗯哆阿婆呐,佳安阿婆。”(你空着么,那要不要去看看你阿婆呢,佳安阿婆。)   图春吃完剩下的粥,又吃了两颗硬香的毛豆子,一擦嘴巴,道:“再说吧。”   他起身把碗筷拿去厨房,茉莉花喊他:“还有一筷嗯炒蛋,吃忒呐!”(还有一筷子炒蛋,吃了呐!)   图春道:“倷吃吧。”   茉莉花回道:“格么倷下去荡好,否要忘记忒拿只芦柑吃忒。”她顿了顿,问,“明朝烧点糖芋艿吧,啊好?”   (那你下去转好,不要忘了把那只芦柑吃掉。)(明天煮点糖芋艿吃啊好?)   图春连连点头,连连应声。洗好碗筷,在抹布上擦干了手,图春拿上钥匙就下了楼,他信步闲走,绕着小区外围兜了一圈,吃了支烟就回去了。天气寒冷,图春穿少了,回到家时手脚冰凉,茉莉花不在了,餐桌和厨房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图春泡了杯热茶暖了会儿手便进了自己房间开始工作。   童昭昭新发给他的书稿是一本科幻短篇集,思维跳脱,生词多,图春磕磕绊绊翻了二十来页,一看时间,都快十一点半了,他保存了文档,急匆匆地出了门。他和邵蓁讲好,每天十二点一块儿吃午饭,邵蓁忙,要是迟了,怕这顿午饭就要错过了。图春急赶慢赶到了新区,跳下公车就看到了邵蓁,他跑过去,不住地打手势,说:“不好意思,迟了,迟了。   邵蓁一看手表:“没迟啊,你不光作息规律,还很会掐表。”   图春瞄了眼他的手腕,摸摸后脑勺,笑了,他问邵蓁:“那吃点什么?”   “随便啊。”   “今天忙吗?”   “还好,高律师开恩,给了我们一个小时午休时间。”   “那吃韩国菜吧。”图春说。   “啊?上个礼拜二也是吃韩国菜。”邵蓁皱着鼻子,笑笑地看图春,“你这个人也太好捉摸了,礼拜二韩国菜,礼拜三披萨,礼拜四吃面,礼拜五,米线。”   图春辩说:“那附近也没别的吃的啊……”   邵蓁说:“不是啊,上个礼拜五你拉我到观前街去吃蒙自。”   “你说想吃椒盐大排的啊。”   邵蓁一吸鼻子,还是笑着:“对对。”他和图春沿着狮山路走了阵,转进了金河大厦,“那就吃韩国菜吧。”   两人上了二楼,进了家韩餐馆,要了个两人位,中午不用等位,他们才坐下,服务员拿着菜单和水过来,图春就开始报菜名。   “一份牛五花,一份牛舌,一份海鲜饼,送的主食要石锅拌饭,谢谢。”   邵蓁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图春:“你下去还是去看电影啊?”   图春说:“吃烤肉不会吃得浑身都是味道吧?”   邵蓁道:“你现在才想起这个?”他一摆手,“没事,高律师感冒了,你吃一瓶黑蒜,冲着他长篇大论他都没意见。”   图春没响,给邵蓁递筷子和勺子,邵蓁突然捂着嘴笑,图春茫然,邵蓁指指他的头顶,图春叹道:“你现在才注意到啊?”   “啊?你不是故意戴的啊,我以为是什么新潮流。”   图春说:“我妈嫌我吃饭的时候头发也跟着吃。”   “那你头发的营养很好,怪不得长这么快。”   “也还好吧,快两个月没剪而已。”   邵蓁道:“你明天不是要陪你妈去超市吗?她说不定就把你拉去剪头发了。”   图春道:“冬天快到了,保温,保暖。”他眼睛猛地瞪得老大,拍了下腿,悔道,“完了,忘了把馄饨带给你了!”   “没事,礼拜天我去拿好了。”   图春想了想:“礼拜四我去拿干洗的衣服,你不是上次一套西装我一起拿去干洗了吗,我把衣服和馄饨一起给你送过来吧。”   邵蓁问他:“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啊?”   图春说:“我随便看看,好看的等和你一起看。”他看着邵蓁,声音不觉轻下去了些,道,“下个礼拜五,我来接你下班。”   邵蓁说:“吃顿饭就好了,不要搞什么惊喜之类的,我很怕惊喜。”   图春颔动下巴:“嗯,嗯,不搞惊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手臂缩在了一起,手指碰着手指,不出声了,邵蓁说:“你打什么主意呢?”   图春踟蹰着开腔:“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应该……不算惊喜吧?”   邵蓁笑开了,他们点的饭和菜上来了,图春负责烤肉,邵蓁拌饭,往石锅里挤了不少辣椒酱。他道:“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给绿萝换水了,你帮我去换一换吧。”   图春说:“我妈分给你的绿萝啊?真的养活了?”   邵蓁点头,挖出串钥匙放在桌上,吃了一大勺饭,咽下后,又说:“我们家小区门口好像就有配钥匙的,你配一把我家的钥匙吧。”   图春把牛舌翻了个面,用夹子压了压,牛舌嗞啦嗞啦作响,肉香四溢,等了歇,又翻过两次,他一块块都夹给了邵蓁。邵蓁直喊够了,到后来,不得不用手挡住了石锅:“再这么吃下去,我得裤子衣服都要不合身了!”   图春说:“我不介意啊。”   邵蓁眼球一弹,气道:“我介意啊。”   他又笑出来,摇着头,肩膀跟着上上下下,一颠一颠的,图春趁机又放了片牛肉在他的饭上。   图春给邵蓁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块手表,生日饭只有他们两人吃,快吃完时,图春才把手表盒子拿了出来,递给邵蓁,说:“我看你现在戴的这块,表带有点旧了。”   邵蓁正喝清酒,看了那盒子一眼,放下浅口的玻璃酒杯,单手压着餐巾,歪着脑袋笑着问图春:“该不会你妈还赞助你了吧?”   图春说:“不是,我还是有点存款的。”   邵蓁说:“哦,我知道了,是你爸那里分红了吧?”   图春坦荡地说:“反正我的底细,你是一清二楚。不戴上试试吗?”他还说,“我看高律师戴得比这个好多了,应该没关系的吧?”   邵蓁说:“回家再试好了,你先收起来吧。”   图春看着他,有些意外:“不打开看看吗?”   邵蓁抿酒,喉结滑动,垂下了眼睛,继续吃碟子里的和牛肉,说:“回家再看吧。”   图春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收到礼物这么冷静的人。”   邵蓁没有响,吃了甜品,喝了餐后饮品,图春还没饱,下楼的时候去鼎泰丰打包了份小笼包。两人搭电梯到了停车场,邵蓁的手机发出两声提示音,他拿出来一看,问图春:“我接个单,你不介意吧?”   图春摇头:“没事,那我还是坐前面?”   邵蓁道:“坐前面吧。”   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图春就打开了外卖盒,袅袅的白烟升起来,图春趁热提起只小笼包就咬了一口,被里头的汤汁烫得不停抽气。邵蓁看笑了,说:“你就不能回家再吃吗?又没人和你抢,明天我们在家轻断食啊,再这么胡吃海塞我的裤腰受不了了。”   图春说:“趁热吃才好吃啊。”   邵蓁说:“听说台湾的鼎泰丰和这里的味道不一样,比较好吃。”   图春耸肩膀:“可能总店标准严格些,要是附近有熙盛源我就去熙盛源买了。”他道,“之前有次去靖江,那里的蟹黄汤包真的很好吃。”   邵蓁看了看他,问道:“你年底有什么计划吗?”   图春抽了两张纸巾擦擦嘴巴,擦擦手,看着邵蓁:“你们春节放几天假啊?”   邵蓁说:“一个星期吧,不过我还有三天假可以调过来,能放十天。”   说话间,他把车开到了星海广场地铁口,一个年轻男人上了车,他喝得有些醉了,上了车靠着车门便呼呼大睡。图春看了眼他,没响,接着对付那盒小笼包,邵蓁也没说话了,送走那年轻人,两人还是默默的,车到邵蓁家,图春也吃完了小笼包,邵蓁一扫那空空如也的外卖盒,睁大眼睛道:“你还真吃完了啊?”   图春说:“啊?你要吃啊?”   “我还想说你要是吃不完,明早早饭有着落了。”   图春疑惑:“你不是说明天轻断食吗?”   邵蓁笑着摇头:“对对,就榨果汁,喝酸奶。”   进了家门,图春把外卖盒拿去厨房扔了,邵蓁正开着冰箱翻弄里头的熟菜和水果,图春凑过去一看,拿了盒酸奶,说:“我在家没的喝,只能出来偷着喝。”   “不喝茶啊?我看你上次拿了茶叶过来。”邵蓁回头问图春,两人的嘴唇一下子离得很近。图春亲了邵蓁一口,搂着他说:“是我妈让我拿过来的,别人送她的,她说带点给小邵,他不喝也可以寄回家给他家里人喝,你过年要回老家吗?”   他一头说话,一头撕开了酸奶盖子,仰头喝了两口,鼻子上弄到了点酸奶,邵蓁用手替他抹去了,说:“不回去。”   图春一愣,怔怔地望着邵蓁:“啊?不回去吗?你中秋和国庆都没回去吧?”   邵蓁笑了笑,点了支烟,看着图春:“那你过年准备去哪里吗?”   图春说:“我亲戚都在苏州啊。”   邵蓁喷出道长长的烟,无奈又好笑地说:“我是说,你没打算出去旅游吗?”   图春道:“旅游旺季,去哪里肯定都是人。”   “也对,你自由职业,想什么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邵蓁在水槽里抖落些烟灰,往外走,坐到了沙发上看电视,吃香烟。他聚精会神地换台,一会儿是佳洁士广告,一会儿是潘婷洗发水,一会儿,罐头笑声和掌声接踵响起来。   图春还站在厨房里,他摇晃了下手里的酸奶盒,高声和邵蓁道:“现在想想,你那天做的毛血旺蛮好吃的。”   邵蓁扭头看他,对他笑了笑。图春也笑,说:“明天我们可以去逛逛街,买新裤子,新皮带。”   邵蓁没理他,图春喝完酸奶,走到邵蓁跟前去,坐在他身旁,说:“你太瘦了,是该长点肉啊,我妈也说你最近气色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精神了。”   邵蓁往后仰,躺在沙发上道:“那肯定是你妈妈的功劳。”   图春纠正他:“不对,你要是没有遇到我,也不会遇到我妈妈啊,逻辑关系要搞搞清楚的。”   邵蓁嘴角一扬,舔舔嘴唇,把遥控器塞给了图春:“你看吧。”   图春啪嗒啪嗒按了两个数字,电视画面跳到了中央九套,邵蓁服了他了:“给你三个电视台你就能活了,中央九套,中央十套还有中央六套!”   “你不喜欢?那看别的。”图春要换台,邵蓁摁住了他的手,幽幽地,柔和地说:“挺好的,就看这个吧。你这样……也挺好的。”   图春不由看他,邵蓁的神色也十分柔和,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静,不动声色时,显得些微的淡漠,但其中不乏柔光,好像一卷深色的缎子。图春忽而感觉他能触摸到邵蓁的眼神,并且被他的眼神给牢牢地包裹住,包裹紧。   邵蓁并没在看他,他的眼眸半垂,睫毛抖了抖,烟灰往烟灰缸里掉,他说:“我的名字是我妈取的。”   图春靠邵蓁更近了些,伸长了一条手臂,搁在沙发靠背上,护在邵蓁背后。邵蓁继续道:“蓁,有荆棘的意思,她认为我是她生命里的荆棘,是她的所有苦和难。”   图春没出声,他的手指碰到了邵蓁的肩膀,小心地揽住了他的肩头,邵蓁便依偎着他了,还在说话:“好像有种说法,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你蛮像你妈妈的,我呢,也像我妈,她不想见到我,那就不见吧,亲母子,也都狠得下心,其实也没有很难。”   图春轻声说:“这个说的是长相吧?我和我妈眼睛是有点像。”   邵蓁拍了下图春的腿,抬眼看他,又是那副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又是那个总是对图春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总是笑着由着他去了的邵蓁了。   他道:“我说的是都很体贴人,无微不至!”   图春说:“苏州话讲叫豁肉,就是很贴肉。”   邵蓁搓搓胳膊:“听上去有点血腥。”   图春说:“我之前看一个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一个人到最后都会变成他母亲那样。”   邵蓁打了个哆嗦:“怎么听上去像是恐怖电影。”   图春说:“杰克·吉伦哈尔演的。”   邵蓁爬到了图春身上,坐在他腿上,搂住他,亲他,问他:“《断背山》啊?”   他眨动眼睛,图春从来不知道缎面的光会这么明亮而灿烂,他抱住了邵蓁,摇了摇头,他想告诉他电影的名字,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他的嘴巴被邵蓁堵住了,舌头被他缠住了,喉咙里发不出其他声音。他们抱在一起,紧紧地接吻,衣服摩着衣服,胸膛贴着胸膛,心跳几乎跳得一样快,一样急促,逐渐跃成同一个频率。   “图春……”邵蓁轻声呼唤,他咬图春的嘴唇,捧着他的脸吻他。图春把手伸进了邵蓁的衣服里,邵蓁说冷,他们便去了浴室里开了花洒,在温水下做爱。不一会儿两人便浑身都是水,图春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但他还看得清邵蓁,能看到他好看的脸,漆黑的眼睛,因为沾了水而颜色更深的黑发,他在氤氲的水汽里舒展身体,宛如一幅只用墨和朱砂绘就的画,墨是他的眼睛和头发,朱砂点红他的嘴唇,剩余的部分——他的四肢,他的双手,双脚,他的躯干,他的性器,都是留白。这些繁杂的留白,饱满而充满了生命力,它们会流动,它们百变——时而像鱼,会摇摆,会扭动;时而像树,在风中伏倒,在雨里抖索;它们分流四散,各行其是,又凝聚交汇,化身一个总不满足的爱人,要吻,要爱抚,要肌肤相亲,肉体交缠,体液相融。   它需要着,它渴求着。图春感觉到了,便竭尽所能地配合,他和邵蓁换了不少姿势,在浴室里射了两回,擦干了身体,到了卧室里又抱在了一起,邵蓁跪在床上,图春从后面抱着他干他。邵蓁早已经浑身发软,膝盖也只是在勉强支撑,图春射出来的时候,邵蓁头一低,趴在了床上,图春俯下去亲了亲他,邵蓁喘着粗气,握紧了图春的手,无力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清了清嗓子。   图春吻他汗津津的鼻尖,说:“我妈妈小年夜就和小姊妹组团出去旅游,年初八才回来,我年夜饭去我爸那里吃,你要不要一起来?“   邵蓁的嗓音沙哑,拖着调子说:“那我宁愿去台湾吃小笼包。”   图春笑了:“我这阵子工作比较多,春节可能也走不开,下次吧,你把那三天假期留着,别轻易用掉啊。”   他躺在了邵蓁边上,问道:“你现在最想去哪里走走?”   邵蓁翻了个身,也平躺着,看着天花板,说:“内蒙吧,或者新疆。”   “啊?这么远啊。”图春开了床头灯,点了支烟。   “你呢?”   图春吃香烟,摇头:“不知道……”他顿了下,看邵蓁,“内蒙……为什么想去内蒙呢?”   “你去过吗?”   图春说:“高中的时候去过的,就是田静,她妈妈是内蒙人,家里很多亲戚都在内蒙,高二暑假,她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内蒙玩了一个多月。”   “好玩吗?”   图春笑笑:“骑了马,好奇怪的感觉,跨在上面,我的腿就紧贴着它的心脏,它的心跳,噗通噗通的,风景是蛮好的,吃得也很好,但是现在让我去……”   邵蓁伸出手,图春把烟递给他,邵蓁戏谑道:“现在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吧?”   图春摸摸他的头发,低下了视线,凝视着他,邵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图春。图春慢慢靠近过去,亲了邵蓁两下,说:“也许吧……”   于是,这年的春节假期,他们决定哪也不去,在家补《X档案》。   茉莉花的春节闺密团旅行,目的地是福建,休闲为主,吃吃海鲜,爬爬武夷山,行程安排的笃笃悠悠,她人也很笃悠悠,小小年夜和图春在家吃过了晚饭才开始收捉行李。福建比苏州暖一些,要带去的衣物不多,倒是明天一股冷空气逼近江苏,茉莉花拿了一件大衣和一件羽绒服出来,问图春:“浩浩,倷看看,明朝着哪一件去比较好呐?”   图春说:“羽绒服吧,到辰光上呲车子,到呲机场,着了脱了噻方便,团一团萝搭噻塞得落。”(羽绒服吧,到时候上了车,到了机场,穿啊脱啊都方便,团一团哪里都塞得下。)   茉莉花啊了声,低下头瞅瞅那羽绒服,套在衣服外头,走到穿衣镜前,一会儿双手插口袋,一会儿把拉链啦到顶,下巴抬得高高的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图春说:“好看么总归大衣好看……”(好看总归是大衣好看……)   茉莉花理理头发,又把拉链拉开了,走远了些照镜子,说:“嗯多姆妈嘶老早噻过呲要漂亮格年纪啧哦。”(你妈妈我老早就过了要漂亮的年纪了。)   她一看图春,又说:“倷帮我ipad上头下两只新格游戏呐,明朝路浪相好白相白相。”(你帮我在ipad上下两个游戏吧,明天路上好玩玩。)   图春拿了茉莉花的ipad,问:“密码呐?”   “一两三四。”   图春笑笑,调出商店应用,浏览了阵,一看茉莉花,她把羽绒服换下来了,正试穿大衣,比眼神,摆姿势。图春说:“啊要复古怀旧一下,我帮倷下只祖玛吧。”   “随便,反正下两只里相蒙呗格噻好啧。”茉莉花说,系上大衣的腰带,问图春,“嗯哆平辰白相点啥?”(随便,反正下两个里面没有的就行了)(你们平时玩点什么?)   “我啊?我手机里蒙呗游戏格,小邵么,白相相俄罗斯方块,还有噻是我帮倷下格格个噻是糖格格格。”(我啊?我手机里没有游戏的,小邵么,玩玩俄罗斯方块,还有就是我帮你下的那个都是糖的。)   茉莉花解开了腰带,敞着大衣走到图春边上,一屁股坐下,盯着ipad看了会儿,她抓抓衣袖,说:“大衣啊蛮暖热格,还是着大衣吧。”(大衣也蛮暖的,还是穿大衣吧。)   图春说:“羽绒服啊要带了嘿,反正啊弗占地方,山浪冷么啊好备备。”(羽绒服要不要带着,反正也不占地方,山上冷也好备备。”(羽绒服要不要带着,反正也不占地方,山上冷也好备备)   茉莉花想了想,脱下了大衣,一头说着:“热噻忒啧。”一头把羽绒服团起来塞进个小布包里放进了行李箱。(热死了。)   她擦额头上的汗珠,按着后腰站起来:“哦喲,真家伙……我只腰……我去淴浴,倷下好呲,帮我插嘞嘿充电哦。”(哎呀,真是的,我这个腰,我去洗澡了,你下好了,帮我插着充电哦。)   图春点了点头,茉莉花又派了个任务给他:“倷网浪寻寻看厦门啊,泉州啊有点啥好吃格么什,帮我记嘞嘿。”(你网上朝朝看厦门啊泉州有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帮我记下来。)   图春应下,游戏下好,他便打开了浏览器,谁知才打了两个拼音,搜索栏下拉条目里就跳了好多条最近的搜索纪录出来。   图春,翻译。   译文出版,图春。   译文翻译,图春。   图春一摸鼻子,抬头看看茉莉花卧室的方向,哑然失笑。   茉莉花淴好浴出来,图春和她道:“福建还有的泡温泉。”(福建还有泡温泉的。)   茉莉花一指行李箱:“我带呲套游泳衣嘞嘿。”(我带了套泳衣了。)   图春说:“我帮倷来地图浪标记好啧,有两爿饭店噻嘞嗯哆酒店边上,倷到呲格搭自己看哦。”(我帮你在地图上标记好了,有两间饭店就开在你们住的酒店边上,你到了那里自己看吧。)   茉莉花坐下了,拍拍图春,图春把遥控器递给她,茉莉花盯着电视换台,问了声:“格么明朝小年夜嗯哆准备吃点啥么什架。”(那明天小年夜你们准备吃点什么啊。)   图春说:“终吃火锅吧。”(大概吃火锅吧。)   “登了屋里吃啊?”   “在家吃啊?”   图春说:“外头吃吧,自己弄了啥啊烦噻。”(外面吃吧,自己弄什么的也很烦。)   茉莉花瞥了瞥他,又说:“小邵倒啊蛮……过年啊弗转去。”(小邵也挺……过年都不回家。)   图春说:“事务所忙啊忙噻忒啧,高律师交呲两只案子被嗯倷,嗯倷么啊想好好表现,反正屋里么,嘞嘿格搭总归弗会跑忒格,机会错过啧倒弗晓得啥辰光再碰着。”(事务所里忙都忙死了,高律师交了两个案子给他,他也想好好表现,反正家么,在那里也不会跑了,机会要是错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   茉莉花道:“嗯哆屋里爸爸妈妈噻蛮好呀?”(他家里爸妈都很好吧?)   图春点头:“蛮好。”   茉莉花跟着点头,揉着困衣上的一撮线条,不响了。图春问她:“真格否要我送啊?”(真的不用我送吗?)   茉莉花用力摆手:“讲呲诸何遍数啧,倷忙倷个吧,倪包呲部车子,来得个写意。”(说了多少遍了,你忙你的吧,我们包了部车,不知道多惬意。)   图春说:“格么多拍点照片哦。”   茉莉花说:“倷登了屋里么,啊好好介哦。”(你在家里也好好的啊。)   图春满口答应,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了,过了歇,茉莉花轻着声音问了句:“嗯多爸爸搭今年登了罗达吃年夜饭架?”(你爸爸那里今年在哪里吃年夜饭呀?)   “还是登了佳安阿婆搭歪。”(还是在佳安阿婆那里啊。)   茉莉花眼尾一挑:“啥宁烧了弄架?”(谁做饭呀?)   图春摊开双手:“弗晓得,终大妹孃孃,小妹孃孃哆吧。”(不知道,大概是大姑妈,小姑妈吧。)   茉莉花急道:“啊?嗯哆两个头会弄点啥么什呀?倷带点饼干去吃吃吧。”(啊?她们两个会做什么啊?你带点饼干去吃吃吧。)   图春笑了,应承道:“嗯,我自己带份肯德基去吃吃好啧。”   茉莉花打了他的手背一下,嘴唇一嘟,嗤了他一声。图春道:“我到辰光拍照片发呗倷。”(我到时候拍照发给你。)   茉莉花白眼球一滚,起身了,抚着头发往卧室走,声音不低不高地说:“啥宁要看哦。”(谁要看啊。)   今年冬天是个暖冬,大年夜早上飘了点雪,柔风一吹,吹成了半吊子的雨夹雪,到了下午三四点就停了。图春在邵蓁家东磨磨,西磨磨,直到饭点才往佳安去,他路上还跑到肯德基买了只全家桶。图春提着这外卖盒子进了佳安阿婆的家门,玄关口一排排都是鞋,大餐桌边围满了人了,可菜只有些冷盘,什么凉拌海蜇丝,酱鸭,熏鱼,盐水鸭胗干,鸭舌头,虎皮凤爪,蜜鹌鹑,围着个四方的隔热垫子摆成了个大圆圈。豆豆见到图春和他手里的肯德基,如获至宝,眼睛都亮了,喊住他便说:“浩浩哥哥,你真是及时雨。”   说着,她便去扒那全家桶的盒子:“等我妈做好饭,真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姑妈闻言从厨房间探出个脑袋,板着脸孔就教训豆豆:“要吃饭啧否要吃挨种么什啧!拿开来点,汤上来啧!”(要吃饭了就别吃这种东西了,拿开点,汤要上来了!)   豆豆面嘟嘴翘,图春拿了个鸡腿放在她碗里,看了桌上一圈,和众人一一打招呼。阿婆坐在主位上,笑眯眯站起来,也拿了块鸡,说:“阿婆肚皮啊饿噻忒啧。”(阿婆肚子也饿死了。)   小姑妈跺跺脚:“姆妈!”(妈!)   阿婆看她,道:“格么倷个汤快点端上来呐。”(那你的汤快点端上来啊。)   这时,大姑妈带着双防烫手套,护着个砂锅快步出来了:“来啧来啧!亮亮,拿台子浪个么什清一清。”(来了来了!亮亮,把桌子上的东西清一清。)   大姑父和方亮赶忙把海蜇丝和蜜鹌鹑往边上挪开了些,大砂锅落到隔热垫上,盖子揭开,一大锅冬笋腌笃鲜咕嘟咕嘟地滚着小泡泡,小姑妈往汤上撒了把葱花,豆豆大叫:“姆妈倷放格浪多葱啥体啊!”(妈你放这么多葱干什么!)   小姑妈眨眨眼睛,走开了。小姑父皱着眉,用汤勺撇去点葱花,道:“好啧,好啧,吃吧。”   方亮道:“啊?弗是还有虾仁了啥格么?”(啊?不是还有虾仁什么的吗?)   大姑父笑道:“等嗯哆磨洋工磨好丝,春节联欢会啊要结束啧。”(等她们磨蹭好,春节联欢晚会都要结束了。)   阿婆说:“我讲我来弄吧,嗯多两家头偏偏弗肯。”(我说我来弄吧,她们两个偏偏不肯。)   豆豆说:“家里都是阿姨做饭,妈妈这个是大姑娘出嫁,头一遭。”   小姑父说:“馕夯讲闲话格,要讲啊是讲年初一吃老酒,头一道。”(怎么说话的,要说也是说年初一喝酒,头一遭。)   豆豆咬了口鸡腿,不吭声了,图春笑了笑,没响,拷了一勺热汤给她,豆豆尝了一小口,吐吐舌头,换了图春的空碗到面前。大家都盛汤,厨房里小姑妈和大姑妈还在忙碌,图春看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空了两个,也往这两只空碗里拷汤。阿婆忽然问他:“茉莉花馕吩来架?”(茉莉花怎么没来?)   餐桌上一静,喝汤的声音都小了不少,豆豆眼巴巴看图春,图春说:“姆妈出去旅游啧。”   方亮轻轻放下汤勺,说普通话,道:“你妈妈倒蛮想的穿的。”   王茜正在撕酱鸭的肉,喂给兜着围兜的孩子吃,问图春:“去哪里潇洒了啊?”   图春说:“跑福建去了,她们几个小姊妹组了个团。”   话说到这里,图庆从厕所出来了,后头跟着个年轻女人,女人臂弯里抱着个半大的婴儿。豆豆拱拱图春,她啃辣鸡翅啃得满嘴油光,眼睛机灵地一转,小声和图春说:“浩浩哥哥,你弟弟,我哥哥。”   图春假意瞪她,豆豆做了个鬼脸,缩着肩膀继续吃她的肯德基。小姑父在旁一板脸孔,道:“好啧啊,倷少吃点吧!到辰光面孔浪也要长烂烂豆,馕么也要哭粗呜啦啧。”(好了啊,你少吃点吧!到时候脸上又要长痘痘,那你又要哭唧唧的了。)   豆豆梗着脖子回:“谁叫你们帮我想个啥个小名弗好,叫豆豆!人如其名你们啊知道?”   方亮和王茜都笑了,孩子也跟着大人笑,双手在桌上拍啊打啊,热闹极了。图庆从图春身后经过,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来啧啊。”图庆说。   “嗯。”图春说,“帮嗯哆拷呲两碗汤,腌笃鲜。”   女人也走到他身后了,两人离得很近,图春清楚地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宝宝了,那孩子的手和脚都皱巴巴的,脑袋红红的,头上软软一层胎毛,活像只小老鼠。他正酣睡着。   图春和女人也点了点头。女人说:“谢谢倷啧。”   图庆给她拉开椅子,女人坐下了,看看大家,赔了个笑:“弗好意思啧,我啊弗倒会弄,还喊阿庆去帮忙,浩浩啊来啧么,大家吃呐。”(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太会弄,还把阿庆叫去帮忙,既然浩浩也来了,大家吃啊。)   阿婆笑着说:“啊弗是来等嗯哆,主要是我两个囡嗯弄呲半日天啥么什啊份弄出来。”(也不是在等你们,主要是我两个女儿弄了半天很么都没弄出来。)   豆豆踢了脚图春,埋头咬粟米,图春夹了一筷子海蜇丝,没人接话,大姑妈啰皂地尖声喊道:“弗是格呀!唉个是醋!!”(不是的,这个是醋!)   小姑妈的声音更高,盖过抽油烟机,也盖过了大姑妈:“糖醋排骨么终归要方醋格歪!”(糖醋排骨总归要放醋的啊!)   “茉莉花弗是讲等歇放醋么!”(茉莉花不是说等会儿放醋吗?)   “啊?啥辰光讲格,倷微信被我看看。”(啊?什么时候说的?你微信给我看看。)   小姑父清清嗓子,给图庆倒了杯白酒。女人笑着看图春,问:“浩浩啊要吃点老酒?”(浩浩要不要喝点酒?)   她的苏州话说得糯嘟嘟的,图春道:“我不太会喝酒的。”   图庆给图春倒了杯冬酿酒,道:“吃点冬酿酒吧。”   女人往厨房一看,说:“要弗是要看小宁,我来烧好啧。”(要不是要带小孩儿,我来做饭好了。)   豆豆又踢了图春一脚,图春拍拍裤腿,喝冬酿酒,没出声。图庆说:“璐璐烧点小菜嘶蛮有味道格,乔噻格。”(璐璐做菜是蛮好的,很能干的。)   豆豆说:“那舅舅你口福真的蛮好的,阿婆啊,浩浩哥哥妈妈做菜都蛮好吃的。”   小姑父用力拍了她一下:“倷肯德基么啊吃饱啧,去看电视吧!”(你肯德基也吃饱了,去看电视吧!)   豆豆说:“我是要去看电视了,这个咸得要死的汤,你们喝吧。”   说完,她就跑去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了,一口一颗蛋黄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方亮冲小姑父笑笑,敬他一杯:“现在小孩子管不住了。”   “嗯倷么噻是只嘴巴!老得要死!”小姑父叹道。(她就是张嘴巴!特别能怼人!)   方亮道:“功课蛮好吧?”   他吃了块鸭胗干,他的孩子看到,也要吃,仰着脖子嗯嗯啊啊地就来抓他的手,他的嘴巴。   小姑父说:“蛮好,嗯多呐?”   方亮笑笑:“我们还这么小。”   大姑父说:“我几个战友哆小小宁啊差弗多年纪,噻已经开始早教啧。”(我几个战友的孩子的孩子也是差不多年纪,都已经开始早教了。)   小姑父讲起普通话:“都不想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呀。”   方亮摸摸儿子的脑袋,道:“还是该玩的年纪,我情愿他在家里到处皮,起跑线么,我和王茜的水平,小孩子不至于很差的。”   王茜说:“反正你也不在家啊,”她一看小姑父,道,“豆豆准备考什么学校啊?”   小姑父说:“随便她吧,读完书出来么尬个朋友,这十几年书么马上变成白读了。”   王茜说:“不要很快要小孩就好了。”   “我们不要么,男方那里也不行。”小姑父说,“还是学老外好,养到十八岁,你就自己出去住,我不管你了。”   大姑父道:“讲么唉馕讲,心是狠弗下来格啊,到底女小娘鱼。”(说归这么说,还是狠不下心的,到底是女孩子。)   方亮往后靠着坐着,一手揽住王茜的肩膀,道:“老外也有从小养到老的哦,也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他的话音才落,大姑妈又出来上菜,糖醋排骨,勾在排骨上的芡汁好像盖在上头的泥巴块,她道:“豆豆么很聪明的,不像我们这个,到现在,阿婆,阿爹都不会说。”   方亮道:“苏州话么慢慢教好了。”   小孩儿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抓着王茜的头发就喊:“姆妈,姆妈……”   大姑妈一瞪眼睛,道:“小孩子小么是学语言的黄金时期呀!”   大姑父夹了点熏鱼肉给她,说:“吃点么什吧,忙到以哉啊吩吃么什了吧?”(吃点东西吧,忙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吧?)   大姑妈吃了鱼肉,觑了方亮和王茜一眼,转身走开了。图庆道:“我们也准备一开始就教苏州话。”   璐璐点头附和:“是的,苏州话来得格好听。”她看着王茜,“我听重庆话也觉得蛮好听的,还想学学呢。”   阿婆会讲普通话,讲起来抑扬顿挫的,她道:“你倒是蛮上进的。”   图庆给阿婆夹菜:“排骨,姆妈,吃呐。”   璐璐笑了笑,没有响。图春喝了口冬酿酒,舔舔嘴唇皮,逃去了院子里吃香烟。   半支烟烧去,方亮也出来了,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叹出一口气,和图春道:“要窒息了。”   两人都苦笑,方亮也点香烟,呼了两口,问图春:“你最近和顾筠怎么样啊?”   “好久没联系了。”   方亮道:“啊是怕尴尬,还是你妈不想让你们尬了。”   “那倒不会,我妈蛮开明的。”   “尬不来?”   图春伸手碰了碰一片伸在他肩侧的枯竹叶,他摸到些许潮意,竹叶上有些脏。图春没有响。   方亮说:“我看她朋友圈一直在访名山,问佛,啊是平时都吃素啊?那你估计和她是尬不来的。”   图春看他:“不是啊,我们见面那天,她不是还吃了鱼吃了肉么?”   方亮恍然道:“哦,对的对的。”他又道,“以后么,我儿子看到你弟弟,还要叫声叔叔了。”   图春咳了声,摆手道:“否要去讲哩啧。”(别去说它了。)   方亮一看屋里,说:“吩想着阿婆只嘴巴啊欸馕毒。”(没想到阿婆的嘴也这么毒。)   图春说:“听讲茉莉花格辰光是嗯倷帮爸爸看中格。”(听说茉莉花那时候是她帮爸爸看中的。)   方亮道:“啊?弗是吧,我听姆妈讲,格辰光嗯哆爸爸尬呲格大学生,阿婆蛮支持,女小娘鱼么啊蛮懂事体,噻是弗会烧了弄了,阿爹弗同意,讲女宁弗会买淘烧弗来噻格,馕么正好有人介绍茉莉花,嗯倷么乔啥……”   (啊?不是吧,我听我妈说,那时候你爸爸交了个大学生,阿婆蛮支持的,女孩子也蛮懂事的,就是不会烧饭啊之类的,阿爹不同意,说女人不买菜烧饭洗衣服不行的,正好有人介绍了茉莉花,她特别能干……)   “你这么一说,有点封建大家庭的味道了。”图春有板有眼地讲普通话。   方亮道:“封建害宁,倷看以哉……”(封建害人,你看现在……)   他望着屋里,说:“但必过,啊噻是求仁得仁。”   图春笑了:“求年轻得年轻吧。”他跟着往饭桌的方向看去,大姑妈和小姑妈入座了,一桌长辈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吃菜,两个年轻的女孩儿都在哄孩子。图春说:“啊蛮好,倪娘么……啊蛮写意。”(也蛮好,我妈么,也过得蛮舒服。)   豆豆这时走过来敲窗户,她手里捧着碗八宝饭,开了门站在门口道:“八宝饭啊要吃啊你们?”   方亮扔下烟屁股,道:“快点把门关起来吧,冷死了。”   他钻进屋,豆豆挤出来,换了室外的拖鞋,和图春说:“我看你没吃什么,你放心吧,这个是我做的,比我妈强多了。”   图春坐在张石头凳子上,豆豆把碗放在石桌上,她穿上了大衣,戴上了围巾,左脚蹭蹭右脚,往客厅里那只玻璃柜努了努下巴,和图春道:“再没出过事情了。”   图春把香烟在桌上放下,吃了两口八宝饭,说:“你进去吧,我等下也进去。”   豆豆坐到了他对面,那烟被一丝微风吹到了地上去,图春弯腰去捡,只听豆豆说道:“阿婆重新把照片什么都摆出来了。”   图春直起腰,道“阿婆没说什么啊?”   “说什么?”   “你搞封建迷信。”   “阿婆肯定也相信的好不啦!”   “那你见到阿爹没有呐?”   豆豆哼了声,扭过了脸去。两人坐了会儿,都有些冷了,回进了屋,图春又吃了小半碗八宝饭,和豆豆坐在一起看春晚,玩抽鬼牌,豆豆运气差,把把都输,脸上被图春贴满了便签条,但她不服输,愈战愈勇,连翻两盘后,图春的脸上多了两个口红画的大叉。   豆豆赢了第三局,乐得没边,笑得直发抖,图春脸上的第三个叉仿佛是两条蚯蚓。   小姑父看不过眼,道:“好啧啊!弄得像啥格腔调!”(好了啊!弄得像什么样子!)   图春说:“没关系的,过年嘛,好玩。”   豆豆冲小姑父吐舌头:“再来啊!”   大姑妈道:“面孔浪淘淘特,拍张全家福啊!”(脸上去洗洗掉,来拍张全家福啊!)   豆豆说:“就这样拍好了。”她还去怂恿阿婆,“阿婆你看浩浩哥哥这样拍啊好?好生动活泼。”   图春顺势扮鬼脸,阿婆笑开了,连连点头:“好格好格,蛮好,噻唉馕拍好了。”   图庆道:“姆妈啊……”   阿婆道:“过年么开开心心,嗯哆小辰光,嗯哆爸爸弗啊是被嗯哆画的了面孔浪噻是格啊,嗯哆否要太开心哦。”(过年么都开心点,你们小时候,你们爸爸不也是被你们画的脸上都是的啊,你们不要太开心哦。)   方亮把三脚架和照相机都摆好了,招呼图春:“图春,过来吧。”   图春便走到了饭桌前,大家看到他都笑,没人提洗脸的事情了。大姑妈一拍手,组织大家站位置,阿婆坐头排中间,边上坐儿子,女儿女婿,一群小辈排到了后头,璐璐抱着孩子站在图春一侧,那孩子拍照的时候忽然闹得很厉害,在璐璐怀里使劲挣扎,璐璐把孩子递到图庆那儿,孩子立马乖顺了,不哭了,图庆美滋滋地和小姑妈说:“倷看看,到底我儿子。”(你看看,到底是我儿子。)   豆豆偏过头和图春说:“我这个哥哥这么小就这么会卡位啊。”   图春轻声道:“好了啊……”   大姑妈喊:“三二一,茄子!”   豆豆竖起一根手指到眼前,学成个斗鸡眼。图春没忍住,笑了出来。   后来大家都跑了出去放烟火,看烟火,方亮架好了三脚架拍延长曝光的烟火,豆豆配合他,在镜头前不厌其烦地用烧着的狗尾巴写字。过了十一点,五彩缤纷的烟火少了,鞭炮多了,王茜和璐璐捂着各自孩子的耳朵躲进了屋,图春也跟着进去了,阿婆在屋里,精神还很好,正在擦玻璃柜里的那些相框。春晚还在播呢,外面越来越热闹,他根本听不清那一排主持人在说什么。   屏幕右上角的时钟已经跳到了11点59。   王茜打了个哈欠,孩子趴在她肩上,眼睛一耷一闭,王茜在沙发上坐下了,亲了亲他的脸蛋,说:“睡吧,宝宝,睡吧。”   她轻声地给孩子哼歌。   璐璐看了看她,往落地窗前走,她护着孩子的后脑勺看着外面。   一丛烟火映亮她的身影。   图春吃了颗黑芝麻酥糖,嘴里咸甜并发,他捻着糖纸,十二点了,有那么一瞬间,世界极静,只有王茜的摇篮曲在图春耳边回荡,但这一瞬稍纵即逝,下一刻,噼里啪啦,蹦蹦啪啪,天空都好像都要被炸开一个口子了。   图春走去厕所给邵蓁打电话,电话通了,他问他:“你在干吗呢?”   “看电视啊。”   “还不睡啊?”   邵蓁笑了:“睡了怎么能接到你这通电话呢?”   图春说:“新年快乐。”   邵蓁没想,图春说:“我很想你。”   “哦。”   “我现在就过来。”   他开门出去,和屋里的人都打了声招呼,穿好了大衣,穿好鞋,戴上围巾,匆忙地穿过门前那些亲眷,穿过那些火树银花,烟云青雾,他听到有人喊他,他没回头,他跑起来,在夜晚,跑到车上,开车到了邵蓁家。   按照中国人的算法,新的一年才算是降临了。   按照苏州人的算法,图春已经三十了。   他从邵蓁公寓楼的电梯里出来,邵蓁已经等在家门口了,他穿着困衣困裤,肩上披了条毛毯,姿势慵懒,神情倦怠。他身后一团团的,都是暖光。   按照《论语〉里的说法,人三十而立,当而立之年,图春多了个弟弟,也多了个伴侣。   图春走上前抱住了邵蓁。   他问他:“要不要我们一起住吧?” 第十七章   趁邵蓁假期,茉莉花出游,图春打包了些衣物,去了邵蓁家暂住。两人去超市买了不少小菜零食,把冰箱和茶几下面都塞满了,假期里全没有出门的打算了。图春每天都起得很早,自己烤了两片面包吃了,就开始练习煎蛋,等邵蓁起了,他就做早饭给他吃,不是面包加煎蛋就是快熟燕麦粥加煎蛋,接连几天荷包蛋煎下来,图春手艺精进,便开始学炒蛋,邵蓁冰箱里的两打鸡蛋一下就见了底,没蛋可做了,图春就给邵蓁笃粥,珍珠米加紫米,黑米,枸杞,莲子,桂圆肉,眉豆笃成八宝粥。午饭和晚饭两人一块儿做,图春不光择菜,还练习起了刀工,他的头发更长了,做事的时候,刘海常常挂到眼前挡住视线,邵蓁就在边上帮他抓着他的刘海,他还开图春的玩笑,说:“你又没舅舅,新年里不去剪头发,是在怕什么?”   图春没响,从抽屉里找了个牛皮筋扎了个冲天辫,对邵蓁道:“好了好了,你去看电视吧,我切好了胡萝卜丝叫你。”   他说话时,那冲天辫摇来晃去,邵蓁被逗笑了,拿出手机要给他拍照,图春把脖子一歪,翻起白眼,扮了个吊死鬼。   邵蓁大笑着走开了。   他们没日没夜地看《X档案》,从第一季看到了第三季,看到一群日本人在火车里解剖外星人时,图春说:“这个编剧真能写,往后还有六季呢,怎么这么多灵异事件可写?”   邵蓁裹着毛毯躺在图春身旁,说:“可能都有故事原型吧,美国不是很流行ufo观测和第三类接触之类的吗?”   这集看完,图春和邵蓁同时打了个哈欠,才下午两点,邵蓁醒了才没多久,图春说:“你没睡醒?”   邵蓁看他,笑着:“你是要睡午觉了?”   他伸出手摸图春的手背,两人靠得更近了些,图春说:“不然看点别的吧。”   邵蓁没意见,图春去换碟。邵蓁感叹道:“太复古了,什么年代了,我们还看碟片,你这个是盗版碟吧?”   图春说:“不啊,正版的啊,美国亚马逊上买的,不然怎么是英文字幕。”   “哦,我以为你要锻炼英文。”邵蓁坐起来,拆了包虾片,手指划过茶几上的一堆影碟:“不会都是正版的吧?”   图春说:“有的封面设计得蛮好看的。”他一回头,看着邵蓁:“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啊。”邵蓁眨眨眼睛。   图春说:“我听到你的潜台词了。”   邵蓁嚼虾片,忍着笑点了点头:“我们现在是有心灵感应了是吧?”   他冲图春比口型。   富,二,代。   图春笑着,换了《双峰镇》看,背景音乐一奏响,邵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舔了舔嘴唇,重新把手脚都缩进了毛毯里,在沙发上躺好了,等图春回来了,他便倚靠着他,躺得更舒服,更暖和。这么温温暖暖,稀里糊涂,邵蓁睡着了。他醒过来时,图春还在看《双峰镇》,只是里头的人说话的音量十分低,连背景音乐都沉沉的。邵蓁推了推图春,图春一看他,问说:“把你吵醒了?”   邵蓁望了眼窗外,天色怪阴沉的,青灰色,像黎明才过,又好像濒临垂暮。邵蓁问道:“几点了啊?”   图春拿手机出看了看:“快五点了,你晚上想吃什么?冰箱里还有点鸡翅膀,还有可乐,做可乐鸡翅吧。”   邵蓁没响。图春说:“我来做好了。”   邵蓁抬起了头,图春揉揉他的头发:“你要是还困再睡会儿吧,趁休假多补补觉。”   邵蓁还是不响,他光润明亮的眼乌珠就盯着图春,图春的呼吸一滞,邵蓁趁机攀上他的双肩,亲图春的嘴巴,把他的呼吸又夺去了些。   “你做啊?”邵蓁笑着问,笑着吻图春。   “嗯……我做试试啊,我看下厨房上都蛮简单的。”   “哦。”邵蓁啄了图春的嘴唇一下。   “你不放心可以在边上监督。”图春说,他的脸上热热的,嘴唇上湿湿的。邵蓁在舔他的嘴唇。   “哦。”邵蓁又啄了图春的嘴唇一下,他完全跨坐到了图春腿上。他搂住图春的脖子和他接吻。   两人绵密地吻了阵,邵蓁从沙发边的抽屉里拿出个安全套,图春脱了裤子,也把邵蓁的裤子拉了下来,稍作扩张,他便插入了邵蓁的身体。邵蓁不光吻得热情,他体内那狭窄的甬道也在积极地回应着,不断分泌出润滑的体液,一下子,图春的进出就变得顺畅了,他就势搂住邵蓁,把他放在了沙发上,看着他,把他双腿架在肩上插他。几下有力地冲击之后,邵蓁闷哼了声,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眶不觉湿润了,图春稍稍放慢了动作,伸手抚邵蓁的眉心,亲他的脸,他的鼻子,邵蓁轻声道:“没关系。”   图春还是不敢妄动,只是温柔地亲邵蓁,邵蓁咬了下他的耳垂:“没关系,图春。”   他说图春的名字时像是在呻吟,图春受不了了,腰上一使劲,邵蓁叫了出来,接着双手环在图春脖子上,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吮他的舌头,他们吻得激烈,唾沫都来不及咽下,交合处痴缠得紧,水声四起,邵蓁屁股上一凉,他和图春道:“是不是弄到沙发上了。”   图春扯过毛毯垫在邵蓁屁股下面:“这个垫子能拆下来洗吧?”   邵蓁笑出了声音,推着图春的胸膛坐了起来,他用腿盘住了图春的腰,图春伸手去揉他的性器,他的手指掠过邵蓁的龟头时,邵蓁猛一个激灵,低下头去看了看图春,人还在发抖。图春便又去捏他的龟头,邵蓁说:“别弄……很敏感的……”   图春点了点头,却没移开手,反而撩拨得更起劲,邵蓁身子一歪,眼睛半闭了起来,时不时打一个哆嗦,嘴里不断泄露出轻而长的低吟声。他的人虽看上去懒洋洋的,但屁股里还在不停出水,阴茎也很兴奋,挺得直直的,图春用指尖一刮他的铃口,邵蓁呜咽了声,推开图春的手,极小声地说:“不行了,图春,我不行了……”   图春却在这时拔了出来,邵蓁的眼睛忽而完全睁开了,腰扭动了下,脚还勾着图春的小腿。图春把他拉起来,带到了门口的穿衣镜前,他从后面插邵蓁,抱住他的腰,吻他的肩膀:“邵蓁,你好性感,你自己也看看吧。”   邵蓁摇头,扭过脸对着图春,似气似怨,眼角却很红,一派春情。图春亲他,掰开他的屁股,连着捣了十好几下,邵蓁撑不住,射了出来,他的身体跟着抽搐,喊了许多声,图春也在他的屁股里高潮了。   一集双峰结束了。邵蓁腿软地滑到了地上去,图春赶紧去拉他:“地上凉,起来吧。”   邵蓁声音嘶哑:“好热。”   他躺在了地板上,左脚压在图春的脚背上,脚趾一蜷一缩的,他舒展身体,看着图春。图春又去拿了个安全套。   他和邵蓁在地板上做爱,做到了门口,图春把邵蓁的腿架在鞋架上,把他摁在门板上插,邵蓁不敢喊得太大声,就咬自己的手指,舔图春的手指。做完了,他们就去洗澡,煮饭,吃饭,邵蓁再没把外裤穿起来过,图春在他家住的最后两天,他连内裤都省下来了,他们把窗帘拉上,电视机随便播点什么,随便吃点什么,随便地说着话,只要眼睛一对视上,呼吸就炙热了起来,手一碰到就能十指紧扣,嘴唇碰在一起,不是说甜言蜜语就是唇舌纠缠。   他们不断尝试不同的姿势,在网上看到的,从电影里学到的,邵蓁的体力不及图春,休假结束的前一天,他实在腿软,没法应付图春的诸多要求了,图春便给他放热水,泡澡,按摩他的腿,他按到邵蓁的大腿内侧时,邵蓁把他的手打开了。图春说:“我没有别的企图。”   邵蓁踩踩他的手,倨傲地看他。图春笑出来,也坐进浴缸,腿挨着邵蓁的腿,和邵蓁接吻。   茉莉花年初八回来了,图春收到她落地上海的消息后,就和邵蓁出发去了小菜场,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图家便窝在了厨房。这天图春掌勺,做了番茄炒蛋,香椿头炒蛋还有道蟹粉蛋。邵蓁贡献了六块炸猪排,一盘清炒小白菜。   茉莉花一到家,看到这桌菜,眼睛先眨眨,又看看图春和邵蓁,眉梢一动,嘴巴一努,什么也没说。   图春道:“妈妈,我这个礼拜学了几道菜。”   邵蓁说:“里面三道菜都是图春做的。”   茉莉花临场点兵:“我看么,三道蛋都是图春做的。”   图春傻傻笑了两声,茉莉花也笑,就是笑得像要哭:“怎么只会做蛋啊!你看看人家小邵!这个猪排炸的很香啊。”   图春为自己抱不平:“一步步来歪,不能一下吃成个胖子吧。”他去了厨房盛饭,茉莉花跟着他进去,环顾打量,点着头道:“还好,还好,吩弄得罗罗乱。”(还好,没弄得乱糟糟的。)   图春说:“有你这个榜样么,怎么会弄得很乱呢,一边做菜一边清的。”   他盛了三碗饭,邵蓁进来拿筷子,茉莉花洗好手,三人便坐在了一起吃午饭。   图春问茉莉花:“福建啊好玩?”   茉莉花道:“武夷山蛮赞格,蛮好看的,就是鼓浪屿,没什么去头,挤么挤得要死。”她吃了一筷子小白菜,夸邵蓁:“小邵手艺不错,菜很难炒的。”   图春夹了点蟹粉蛋给她:“你试试看蟹粉蛋,我和小邵买了十斤螃蟹,才剥出来这么点蟹粉。”   茉莉花气笑了:“当我戆度啊?蟹粉蛋就是名字好听啊好?”   图春说:“我第一次吃你做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和我说的,说你挑了一上午蟹粉,害得我都没敢多吃,都留给你和爸爸了。”   茉莉花吃饭,吃蛋,埋怨道:“提老图干什么?他是不喜欢吃炒蛋,喜欢喝酸奶的,人家多洋气啊。哎呀,你这个醋放太多了,姜切这么大块,不是吃蟹粉蛋了,是喝蘸蟹的醋了!”   嘀咕归嘀咕,茉莉花还是吃了不少蟹粉蛋,饭桌上其乐融融,图春盘算了阵,一看邵蓁,又看看茉莉花,喊了声:“妈妈……”   茉莉花拷了点番茄汤汁盖在饭上,捣了捣米饭,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你有什么事情快点讲吧。”   图春说:“我想搬出去住住看。”   茉莉花随即道:“搬出去?你光是吃炒蛋啊行的啊?”   “不是的,还有小白菜啊炸猪排可以吃……”图春说,声音低了下去些。   茉莉花瞥了眼邵蓁,牵牵嘴角,放下饭碗,没有响,邵蓁也忙放下了碗。茉莉花起身道:“你们先吃啊,我去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面去吧,你们吃,小邵,吃啊。”   她拖着靠在走廊墙边的行李箱往阳台上走去。   邵蓁急忙问图春:“是不是太着急了?”   图春拍了拍他的手,邵蓁说:“不然再等一阵子吧。”   图春说:“我去看看我妈,你先吃吧。”   说着,他便也离了座位,走到了阳台上去。茉莉花正往洗衣机里放脏衣服,一件接着一件,图春过来,她头也没抬,把耳边的碎头发往耳后拨。   图春说:“姆妈,倷弗是一脚想养只狗么?”(妈妈,你不是一直想养条狗吗?)   茉莉花生气了,嗓门扯得老大,眉毛飞得老高:“啊?倷啥各意思?我养呲倷三十年,倷拿只狗来换啊?”(啊?你什么意思?我养了你三十年,你那条狗来换啊?)   图春着急解释:“弗是挨个意思,我想么,狗么好陪陪倷。”(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狗可以陪陪你。)   茉莉花不看他,也不理他,鼻孔里出气,抓起一大堆脏衣服往洗衣机里塞。图春蹲下身,看着茉莉花:“姆妈……”   茉莉花就是不看他,就是不响,还推了图春一下。   图春挪过去,声音轻轻,讲普通话:“你想想你一个人住不要太自由,早上都不用起来给我做早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啊是?”   茉莉花冷哼了声,眼乌珠往外弹。图春笑呵呵的,又说:“也不用怕吵到我,每次打麻将都跑别人家里去了,你说啊是蛮好的?”   茉莉花不响,图春任她瞪着,笑得更谄媚,低头捡起只袜子,说:“哦喲,只袜子忘记忒啧。”(哦喲,这只袜子忘记了。)   茉莉花夺过那袜子硬塞进洗衣机里,把洗衣机门关上了,道:“算啧算啧,你嘞嘿屋里么,我天天看见倷啊烦,头发么留得各馕长,剃拖拉拖,啊弗去剪,我么啊用弗着每日天挖空心思想烧点啥各小菜啧,我啊好减减肥啧。”(算了算了,你在家里么,我天天看到也觉得烦,头发留得这么长,拖拖拉拉的,也不去剪,我啊也用不着每天挖空心思想做什么菜了,我也好减肥了。)   图春帮腔:“欸,欸,早浪么好多困忒歇。”(是的,是的,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早浪是困弗着啧哦!我唉把年纪啧!”茉莉花护着后腰要直起身,图春忙去扶了她一把,茉莉花弹开他的手臂:“哦喲,你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一叫妈妈,我就知道要出问题了!”   (早上是睡不着了!我这把年纪了。)   图春说:“我周末转来住住。”(我周末回来住。)   茉莉花反倒不乐意了:“啊?倷转来啥体?馕我还要每个礼拜帮倷淘床单淘被套啊?帮以哉有啥各两样?否要转来,否要转来。”她往洗衣机里加洗衣液,问图春:“小邵最近工作啊忙架?”   (啊?你回来干什么?那我还要每个礼拜帮你洗床单洗被套啊?和现在有什么两样?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水管开始放水,声音有点大,图春不得不提高音量,说:“还好。”   茉莉花看着那洗衣机,道:“倷没多学几只菜,小邵忙么,倷嘞屋里各辰光多点,两家头住嘞一来么互相照应照应,啊晓得?”(你么多学几道菜,小邵忙么,你在家里的时间多,两个人住在一起么要互相多照应,啊知道?)   “晓得啧。”   “房租馕夯算呐?”(房租怎么算?)   “对半。”   “倷点工资啊够格架?”(你的工资够吗?)   “够,够。”   茉莉花点点头,单手叉腰,又说:“好好介,否要一经动气了啥各。”(好好的,不要一直动气什么的。)   “我帮小邵相木啊吩吵过。”(我和小邵架都没吵过。)   茉莉花看着他,音调一重:“格么啊有问题格!我帮嗯多爸爸么塞是前车之鉴!”(那也有问题的!我和你爸爸就是前车之鉴!)   图春笑了:“晓得啧。”   “否要发耿,啊晓得?倷么,塞是耿,碰着事体,多想想,否要一根筋,一条路走到目测黑。”(不要太倔,啊知道?你么,就是倔,碰到事情多想想,不要一根筋,一条路走到两眼一片黑。)   “嗯,晓得格。”   茉莉花又悄声问:“格么小邵屋里啊晓得嗯多……”(那小邵家里知不知道你们……)   “去吃饭吧。”图春说,“番茄炒蛋冷忒呲塞弗好吃啧。”(番茄炒蛋冷了就不好吃了。)   茉莉花看着打开的行李箱,又看看洗衣机,一拍脑门:“哦喲!羽绒服好像被我塞进去啧!各件弗好进洗衣机格!”(哦喲!羽绒服好像被我塞进去了!那件不能进洗衣机的!)   两人慌忙打开洗衣机,把里头的衣服全都拿了出来,一通好找,却没见着茉莉花说的羽绒服。   茉莉花把手拍得啪啪响:“我只脑子!忘记忒啧!羽绒服被呲安妈妈着,忘记了嗯倷各打啧。”(我这脑袋!忘记了!羽绒服给了安妈妈穿,忘记在她那里了!)   图春说:“倷登了屋里歇歇吧,安妈妈啊来屋里?我去拿吧。”(你在家休息吧,安妈妈在家吗?我去拿吧。)   茉莉花忙打了个电话给安妈妈,说了两句就挂了,对图春道:“嗯倷到无锡去看好婆啧,我到辰光自己去拿吧,走吧,去吃饭吧。”(她到无锡去看外婆了,我到时候自己去拿吧,走吧,去吃饭吧。)   饭后,图春理了一箱冬衣,几本书,几套影碟,和邵蓁一道离开了。   过了几天,礼拜六晚上,茉莉花微信图春,问他有没有空。安妈妈从无锡回来了,正在家呢,人有些发烧,不方便出门,外面也实在冷,茉莉花早早捂在了床上,不愿离开被窝,就让图春帮她去拿一拿羽绒服,正好明天图春和邵蓁来家里吃饭可以带给她。图春和邵蓁才看完电影,本打算去学士街吃宵夜,收到茉莉花的消息后,就直接往观前街的方向开去了。   车开进中街路,黑灯瞎火的,连路牌都看不清,邵蓁全靠图春指路,指哪儿开哪儿,图春喊停,他放慢了车速,把车倒进了路边的一个空车位。邵蓁说:“这里能停的吧?”   “可以的,停这里好了,这个位置平时没人停的。”图春解了安全带,说,“你在车上等我吧,安妈妈家还在里面,车开不进去,外面冷,你就别下去了。”   邵蓁说好,图春往脖子上缠围巾,戴好了手套下了车。西北风啸啸地吹,图春把围巾拉起来些,半遮住耳朵,埋头只管走,这才走到通往安家的弄堂口,他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图春抬头一看,一眼便看到裹着件军大衣,脚踩人字拖,从弄堂里漫步出来的安昊。附近只有一盏路灯,离他们俩都远远的,从居民区的一棵枯树后头垂头丧气地盯着交叉路口。   安昊走出弄堂来了,朝图春晃晃手里提着的两个袋子,一只外面挂着半只羽绒服衣袖,另一只是无锡酱排骨的大礼包。图春停下了脚步,和安昊点了点头。安昊也停着看他,两人互相打量,图春摸摸鼻子,眼眸一低,往地上看了眼,安昊先笑了,说:“你头发怎么留这么长了?我妈说是你妈妈过来拿,我想外面冷,就不要让阿姨下车来了……”   图春今天把头发往后梳了个小髻,他一摸光溜溜的脑门,说:“保暖。”他又问了句:“你妈妈还好吧?”   “还好,烧退了,黄浓鼻涕滴哩搭啦的,快好了。”安昊说,把两只袋子递给图春:“我妈从无锡带回来的酱排骨,还有你妈妈的羽绒服,弄干净的,我妈说这件羽绒服帮了她不少忙,武夷山晚上怪冷的,不然我看她从福建回来就要开始流鼻涕了。”   图春接过袋子,笑了笑。安昊也笑,摸了下脑袋,他的头发还是很短,耳朵上一串耳环寒光凛凛,他脖子上的纹身好像变多了,变得更密,更复杂了,但是光很黯,还很不稳定,图春看不太清楚。   “你……”安昊这时指了下图春的脸,图春不明就理,安昊伸手过来,碰了下图春的脸,他的手指冰凉,图春一个激灵,这阵短暂的接触后,安昊手里捏着什么在图春面前摆了摆:“好长一根毛线,就挂在你睫毛上,你眼睛不觉得不舒服吗?”   图春揉揉眼睛,擦擦脸颊,直摇头。安昊笑出来,从军大衣的口袋了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图春回头看了眼,道:“那……我先走了。”   安昊点了支烟,一耸肩膀。图春说:“你也快点回去吧,穿着拖鞋就出来了!”   安昊没有响,面上堆起笑容,他吃香烟,星点火光靠近他的嘴唇,照出他下唇上的一个肉疤,小小的,圆圆的,不易察觉。   图春把围巾拉下来了些,说:“快点进去吧……”   安昊点了点头,那边厢,邵蓁的声音从图春身后冒了出来,图春往后一瞅,邵蓁放下了车窗,正伸着脑袋看他,问道:“走不走啊?烧油啊。”   图春忙回应:“来了来了。”他转头和安昊挥别,安昊一拍衣服:“那拜拜啊。”他转过身就跑开了。   图春赶紧回到了车上,把东西在后座放好,扣上安全带,脱了手套便不停搓手搓脸,他一看时间,道:“调个头吧,去吃烧烤往那边开比较快,去晚了又要等好久,饿死了。”   邵蓁没听,还是往前开,图春清清嗓子,掩着大衣,来回搓膝盖,说:“外面真是冷,过年的时候明明很暖和的。”   邵蓁没响,应声都不应,图春手心里搓出了点汗了,道:“那个是安妈妈的儿子。”   邵蓁道:“不吃烧烤了吧,前天才吃。”   图春看着他:“那去喝羊汤?金门路上那一家那个老板倒蛮会做生意的,你啊知道,他冬天卖羊汤,夏天就卖小龙虾,哈哈,生意头脑不错的。”   “这是我之前和你说的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邵蓁不悦地皱起眉,又道,“你怎么突然话这么多?”   图春摇头:“没有啊,不是,有啊,我有听你说话啊,你说不去吃烧烤了。”   “就去金门路吧。”邵蓁点了支烟,放下点窗户吃香烟。图春重新把围巾和手套穿戴好了,窝在副驾驶座上,说:“我跟他……认识过一段时间。”   “你高中同学啊?”   “不是。”   “哦,除了高中同学之外的。”邵蓁直视前方,往车外抖烟灰,说道。   图春说:“刚才我脸上有根毛,估计是围巾上掉的。”   邵蓁一抬眉毛:“名牌也掉毛啊?”   图春解开了围巾,团在手上,忿忿不平:“就是说啊,不戴了,和我妈说不要再买这个牌子的围巾了,质量太差了。”   邵蓁没响,只管开车,图春接着又道:“我妈送你那条你也别不舍得戴了,咸鱼上挂挂卖掉吧,卖了的钱我们吃去吃顿好的好了。”   邵蓁看他:“那肯定每天一票人来问我,你这个真的假的啊,有没有小票啊,你干吗出啊,烦都烦死了。”   图春说:“那你就说是感情遗产。”   邵蓁笑出了声音,把香烟扔了,关上窗户,调高了暖气,道:“左岸商业街那边好像新开了家拉面店,听说老板去日本学的拉面,评分很高。”   “那什么时候去吃吃看。”   邵蓁看他,翘起一边嘴角,说:“不用卖围巾都吃得起。”   图春摇摇头,搔搔眉心,笑了。   到了金门路的羊肉馆子,图春和邵蓁点了个白菜粉丝羊肉锅,切了五十块钱后腿肉,加了点羊肺气管,四个羊脚爪,还有一碟白灼羊肝,蘸着店家自制的红辣椒酱吃,爽口鲜甜。羊肝吃了大半碟,他们的明炉摆上了桌,固体酒精才点上,只听马路上传来声尖叫,图春嗅嗅鼻子,疑道:“什么味道啊?”   邵蓁说:“酒精的味道吧。”   店里其他客人也在交头接耳,不少人都说闻到了怪味道,还问老板娘是不是后厨烧焦了东西。老板娘也是搞不清楚状况,便使唤一个伙计出去看看,店里也有其他好奇的客人,裹着大衣,羽绒服跑到了外面尬闹猛。不一会儿,伙计和那几个食客就都回进来了,一人道:“隔壁麻将馆火灾啧!”   那伙计讲普通话,道:“老板娘!隔壁出事了!冒烟了!”   老板娘脸色一变,剜了那伙计一眼,把他推进了后厨。不少食客都叫买单,点了菜的也不要了,正切羊糕的也要走了,老板娘一脸殷勤,好说歹说,劝住了退菜的,利落地切好羊糕,算钱找零,招呼大家:“大家吃啊,估计厨房烧穿锅子了,就冒烟而已,没事的。”   图春看看邵蓁:“烧不到我们这里吧?”   邵蓁说:“我出去看看。”   图春说:“算了,太冷了,我去看看吧。”   他穿上大衣出去,走到麻将馆门口一张望,火势并不大,没看到明火,就是这间两层的矮房子楼顶直往外冒黑烟,麻将馆里灯火通明,还有人坐着搓麻将,也有人跑出来避难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讲账,多数是先前在二楼包间搓麻将的人。   有的说:“厨房间烧起来格。”(厨房里烧起来的。)   有的说:“真格真家伙,我个大吊车刚刚做好!”(真是的,我的单吊牌才做好。)   “否要去讲哩啧,格么今朝塞欸馕吧,我先走啧。”(别去说了,那今晚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欸,洁洁,倷闻闻我格头发哩啊有烟味道啊?”(洁洁,你闻闻我的头发有没有烟味?)   一个女人从图春面前经过,扒拉着一个中年妇人的肩膀闻她的头发。图春愣了瞬,追着那女人看,女人年轻,一张缺乏血色的脸孔在麻将馆里投出的炽白光线下更显憔悴,病怏怏的,她的头发包在了大衣衣领里,纤细的脚梗塞在双雪地靴里。她人很镇定,和那中年女人说:“蒙呗,一点点味道啊蒙呗。”   女人的声音甜甜的。   图春朝女人走了过去,这时,彩香路上开过来辆出租车,停在了女人面前,一只白白的手从车里伸出来朝她招了招。女人脸上一喜,上了车,出租车立即开走了。   图春回到羊肉馆里给田静打了个电话,田静睡得正香,接了电话就骂他半夜扰民。   图春说:“你听我说啊,我看到你姐姐了,我看到田洁了,她在苏州。”   田静沉默了,良久,问图春:“你人在哪里?”   图春把地址告诉了她,喊老板娘重新加点热汤,他吃了一大口羊肉,和邵蓁道:“我们在这里等等吧,田静等等过来。”   邵蓁看看他,没响,热汤加进滚锅里,汤汤水水都平静了下来,图春和老板娘比了个呼香烟的动作,老板娘说:“吃吧吃吧,没几个人了,吃好了。”   图春点了支烟,老板娘还送过来只烟灰缸,图春抖了少许烟灰进去,手搁在膝盖上,人离桌子远了些,说:“田静的姐姐是抱养的。”   邵蓁说:“她爸妈做慈善的?”   图春笑笑,道:“不是,她爸妈……结婚好几年都没孩子,吃中药,看西医,都没有用,就去领养了个女孩儿,就是田洁。田洁那时候也蛮大了,五六岁了吧,越大的孩子越不好找到家,夫妻两个人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领的她。”   邵蓁说:“那他们和慈善家也差不多了。”   图春掸了下裤子,继续道:“结果田洁领回来三年,田静妈妈怀孕了。”   邵蓁抬眼望着图春,图春摇摇头,吃香烟,不讲话了,邵蓁便也沉默,汤又滚了,两人夹里头的白菜叶子吃。约莫半个钟头后,田静带着老公老祝一阵风似的地进了羊肉店,四人互相打过招呼,田静和老祝坐下,图春加了小半斤羊肉,田静要了瓶二锅头。邵蓁埋头喝汤,脚下推推图春,图春拱拱坐他边上的老祝,老祝一摆手,也要了个杯子,爽声道:“没事!她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没问题!明天休息,不怕不怕。”   老祝给田静倒酒,还笑呵呵地说着话:“她妈比她还能喝,每次去他们家,我的个天,我就看到两个酒国女英雄,一人一瓶二锅头,对着酒瓶吹,这个真是无解,这能喝的基因就是埋藏在他们内蒙人的血液里的。”   邵蓁问田静:“内蒙什么时候去玩最合适啊?”   田静仰头闷了一杯酒,双手插在皮外套口袋里,一甩脑袋,说:“春夏秋冬都特别合适!”   邵蓁又问:“那去旅游,需要找个会说蒙语的地陪吗?”   田静一拍桌子,瞄着图春:“哎,不是说看到我姐了吗?你在哪儿看到的?在这里啊?”田静东张西望,夜已深了,羊肉店里除了他们这一桌热热闹闹地围着个白烟滚滚的汤炉子,就只有个小年轻勾着脖子在吃一碗羊肉面。   图春指指墙壁:“隔壁麻将馆。”   田静咂摸了阵,又是一杯白酒下去,道:“倒像是她会出现的地方,你没喊住她啊?”   “我才要喊,就看到她上了辆的车,车一溜烟就开走了。”图春说,问老祝,“要再加点什么吗?”   老祝抿了一小口白酒,嗨嗨地抽气,眉头皱皱,又畅快地哈了声,仰着脖子研究墙上挂着的各色招牌菜照片。   田静又问图春:“那车牌你记得吗?”   “啊?”   “亏你以前还是在派出所干过的!”   邵蓁道:“他也不是干侦察的,要拿手铐铐人都没他的份。”   图春笑了笑。老祝看着他,道:“加个大蒜炒羊肚?”   田静闻言,用力拧了下老祝的手背,尖声发娇:“要死了,三更半夜吃什么大蒜啊!”   图春说:“行了吧,老祝都还没嫌你酒味重啊。”   老祝笑笑地附和:“就是,就是,回去一起灌嘴。”   老祝生了张圆脸蛋,笑起来福嘟嘟的,他看着田静笑,田静憋了会儿,推开他的脑袋,也笑了出来。老祝说:“你姐姐的事情么,还是先不要和爸爸妈妈说了吧。”   “当然不去和他们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好吧,欠的钱么我们已经帮她还清了,家里房间么还有她的,她要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也没所谓,你也别给我说漏嘴啊,也不要马前前地去找什么人查什么啊知道?”田静说了一通,给自己倒酒,喝酒,一瓶二锅头已经没了一半,她拍拍胸口,打了个酒嗝,道,“算了算了,不说我姐了,”田静举起玻璃杯子,单用两只手指捏着,在空中划着圈,语速渐缓,声音渐沉,说道,“我们那次去内蒙还是蛮好玩的。”   邵蓁问道:“是你和图春他们高中一起去的那次吧?”   “啊?图春这都和你说过了啊?”田静讶异。   图春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邵蓁把筷子架在碗上,两条胳膊交叠在桌上,笑着瞥图春:“也不是啊,你之前喜欢军大衣配人字拖你就没说过啊。”   图春噎住,咳了起来,老祝拍拍他,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军大衣人字拖?我就看过大夏天有女的穿短裤配毛拖鞋的,你这又是什么新潮流?啊是夏天毛拖鞋穿久了有脚气啊?”   田静直笑,不停打嗝,老祝给她倒热茶,田静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看邵蓁,道:“你们是打算要去内蒙玩么?什么时候去啊?去之前和我说一声啊,我找我大舅舅给你们安排安排。”   邵蓁点头道:“好啊,那好,我和图春定了时间就微信你。”   田静道:“不过你们得小心啊,图春是领教过了,我大舅舅特别喜欢灌别人酒,那次去,我们几个嘛都住我大舅家,图春隔天是抱着马桶醒的,和他一个房间的一个朋友么躺在了浴缸里,头发成了个瘌痢头,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弄的,另外一个朋友最离谱,钻进了我祖婆婆的蒙古包。”   邵蓁问了声:“祖婆婆?”   田静道:“我们家这么叫的,就是我外婆的妈妈,是我们当地特别有名的神婆,自己一个人住蒙古包,蒙古包搭在我舅家附近的山上,欸,也不知道狄秋那时候是怎么……”讲到这里,田静一哽,自闷了口酒,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老祝说:“这个狄秋啊就是图春那个失踪的高中同学啊?”   田静放下了杯子,原归不做声,看看图春,又垂下眼睛,手指在杯口画圈圈,不响。   大家都看向了图春,图春道:“是的,还有那个瘌痢头的朋友,就是小丁啊,不知道田静有没有和你说起过。”   老祝幡然醒悟:“哦哦!就是那个小丁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车祸去世的那个啊是?”   邵蓁道:“你们的故事倒是挺多的。”   图春看着他,道:“之前一次,我不是和你说我朋友忌日,我要去看看他么,就是说的小丁。高三的时候,我和小丁还有狄秋是同班同学,有天狄秋在网吧和人打游戏,打了几盘都没打过,就喊小丁去救场,那天下大雨。”   他们点的大蒜炒羊肚上桌了,热气腾腾,田静夹了一筷子到碗里,她挑挑拣拣,吃了口羊肚丝就又把筷子放下了。饭桌上,整间店里,只有图春在说话,他的声音平稳,口吻淡淡,好像在读什么台词,念什么小说。   “小丁出车祸,死了,狄秋也再没出现过了。其实他那天也给我发短信的,我当时人不在苏州,我去了南京,那时候还没动车,没有高铁,南京到苏州,要很久,很远的。”   田静忽而道:“我和你们说,我那个祖婆婆特别神,真的,欸,你们要是去内蒙见到她,家里有什么灾啊难啊的,让她给你们烧烧香,拜拜,真的,哎呀,我说真的,都说她夜里能行冥府,白天能游天宫。”   老祝道:“啊?那她有够忙的,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啊?”   田静嗤了声,气笑了,再度举起酒杯,这回她敬图春,道:“欸,图春,下个星期是不是你生日啊?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老祝也举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图春遂问他们夫妻俩:“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在家里聚聚。”   田静吞吞口水:“你妈做饭啊?”   图春道:“我妈正式罢工了,说什么送走大爷,送走小爷,她是家庭妇女终于彻底解放,要开始保养双手,呵护自己了,以后十指不沾阳春水了,中午么和她一起出去吃,她定的,什么分子料理,啊时髦?晚上么回家吃火锅。”   “哦,不过我下个礼拜和老祝去深圳啊。”田静挽住了老祝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神情甜蜜。老祝抚抚她的手,亦说:“不好意思了啊。”   图春眨巴眼睛:“啊?老祝你新找了个文秘啊?”   老祝哈哈笑,起身去上厕所,他一走,田静便压低了声音,对着图春和邵蓁说:“你们啊知道老祝今年情人节送了我什么?以前么送耳环,送项链,送包包,鞋子,今年送我一只松下面包机!我是差点气昏,再不维系维系感情,我看我们差不多要say goddbye了。”   图春压着半边眉毛,道:“你不是之前还说你这列火车你自己做主,开到哪里是哪里么?”   田静道:“对啊,我现在觉得老祝这一站蛮好,蛮安逸的,我想停久点不行啊?”   邵蓁说:“面包机挺好的啊,实用,你的包包鞋子也够多了,家里要放不下了。”   田静眼睛睁大了:“那就换更大的房子啊!做人没有点目标和咸鱼有什么差别?”   图春提了句:“你小心老祝住惯了小房子,不高兴换大房子。”   邵蓁问道:“松下的好用吗?“   田静不理图春了,光看着邵蓁,说:“用是蛮好用的,就是自己做啊烦啊,我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啊,我又不像某些大翻译家,一天走路一百步,天天微信榜单垫底。”   图春辩解:“我是因为邵蓁最近也放假。”   邵蓁举起双手:“服了你们了,就不能比点实际点的东西吗?”   “哦喲,又不是同学聚会。”田静托着脑袋,抓了抓长头发,道,“你看和你们出来,我连钻戒都没戴。”   图春说:“已婚妇女去夜店也有不少不戴戒指的。”   田静冲图春耍狠,好似要将他碎尸万段似的,图春只当没看见,拷汤,吃羊肉,邵蓁在旁笑个不停,临到和田静,老祝分了手,上了车,暖好车,吃了颗口香糖,这才没笑了。他道:“田静和老祝这样丁克也蛮好的,两个人也很热闹啊。”   “两个人能达成一致是蛮好的。”   邵蓁问图春:“你喜欢小孩子吗?”   图春看他:“你喜欢吗?”   邵蓁笑了:“我说喜欢,那你就喜欢吗?”   图春连连点头。邵蓁转头看图春,眯了眯眼睛,目光刺探:“你干吗这么配合我?”   图春落落大方:“我喜欢啊。”   邵蓁不说话了,单发出轻轻的,细微的笑声,他左手抓着方向盘,右手放在了他和图春中间,图春去握住了他的这只手,邵蓁舒展开手指,图春便和他十指紧扣在了一起。他的拇指毫无章法地摩挲着邵蓁的手指。从食指到中指,到小指,从指甲到关节,到虎口,又再攀越,再翻山跨岭,横渡漫游。   图春说:“狄秋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那个高中同学。”   邵蓁道:“你喜欢的那个?到底是暗恋还是明恋啊?”   图春不禁发出声叹息,无奈地注视着邵蓁。邵蓁耸了耸肩膀:“他听上去挺可爱的啊。”   图春苦笑:“好了啊……”   趁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来,邵蓁停下车,扭头看图春,他没响,只是摸着图春的脸亲了亲他。他问图春:“要是他突然出现,你会去和他表白吗?”   他们靠得很近,呼吸也近,视线也近,图春看到邵蓁眼瞳里一个小小的,亮亮的点,好像是他自己,他突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看邵蓁,还是在看这个晶闪闪的点了。   图春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那他说不定会因为我是同性恋这件事吓得跑了。”   邵蓁和他一样认真:“那如果他也是呢?”   图春说:“那我们说不定根本不合适,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大打出手,你死我活。”   邵蓁高呼:“不至于这么惨烈吧!”   绿灯亮了,邵蓁坐回去,坐好了,继续开车,图春又伸手去摸他的手,两人握着手,没人说什么了,安安稳稳地回了家。   图春生日,家里来了不少朋友,他约了李岚岫,李岚岫带了个叫小马的年轻男子,小马才大三,在科技大学读书,念的是土木工程,打扮得清爽相,眉眼老实,说话声音都没有很大。童昭昭也来了,同行的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闺密戴莉,还有两个她们最近新认识的男孩儿,小孙和阿乾,两人都出社会了,小孙是公务员,阿乾在家合资企业工作。女生都带了礼物过来,童昭昭送的是一瓶红酒,配一套吃奶酪火锅的用具,戴莉送的是盒进口巧克力,包装精美,李岚岫两手空空,到了图春这儿,问好wifi密码,连上wifi,打开微信,给图春转了两百八十八块八毛。小马不太好意思地和图春说:“岫岫没和我说是你生日,我什么都没买……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他说了没两句,脸就通红了,图春看看李岚岫,李岚岫正坐在小马身后的一张矮凳子上,还在脱她的过膝靴,她冲图春扮了个鬼脸,唉声叹气地:“你不要为难老实人了啊好,我和你关系又不是很亲,也就是生日聚会吃吃饭的朋友,邵蓁生日你都没叫我一起,酒肉朋友,给你个红包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好吧?”   邵蓁正给大家派一次性筷子和纸杯子,听到就说:“我生日这里谁都没请啊。”   童昭昭接过杯子,说:“邵蓁这个人么去花隐吃饭就不叫我们了,在家吃火锅就把我们喊过来了。”   邵蓁道:“花隐你这个食量,估计是吃不饱的,怕亏待你的胃,还是老我家吃火锅比较尽情尽兴。”   童昭昭鼓起脸颊,双手叉腰:“我最近是要减肥了,胖死了。”   阿乾说:“我看蛮好的啊,不要减,就这样好了。”   戴莉转转眼珠,找了个位子坐下,说:“减肥先减胸,男的么当然是不希望胸缩水。”   童昭昭捏了捏戴莉的肩膀,在她右手边坐下,阿乾坐到了戴莉另一边,笑笑地和她说:“减肥伤胃。”   “科学减肥法昂听过?少吃多餐加运动,腹肌都能练出来,皮肉紧梆梆的。“戴莉和童昭昭互相看着,互相比眼色,童昭昭顺口答音:“欸,就是啊,怎么会伤胃呐。”她还看着阿乾说,“你么要是能有办法让zara的模特各个都是我这个身材么,我就不减肥了。”   换成戴莉帮腔了:“就是,你让凯特·莫斯胖成两百斤,你们男生保证听不到女生天天喊着要减肥了。”   图春把各色生菜从厨房一一端出来,接了句:“馕么要天天喊增肥了,美容院不搞抽脂了,变增脂,瑜伽会所通通倒闭。“   李岚岫咯咯笑,好不容易脱下了靴子,抓着小马的胳膊起了身,道:“我发誓,就算凯特·莫斯变成两百斤,我也不要增肥,我就是喜欢当排骨精呀,路上风一大,走路都不用出太大的力气。”   大家听了都笑了,李岚岫一指餐桌,对小马道:“随便坐吧,你看今天这个配置,三男三女,大家都差不多年纪,标准相亲模板,你觉得哪个姐姐可爱一点你就坐哪个姐姐边上吧。”   小马腼腆,耳朵红得要滴血了,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了。李岚岫一屁股坐在了小孙边上,小孙开怀笑,问她:“那么这位觉得我这个哥哥比较可爱的妹妹要喝点什么呐?可乐还是雪碧?”   李岚岫哇地喊出了声,脖子伸长了,一瞅小孙对面的童昭昭和戴莉:“啊?这不是你们谁的男朋友啊?真的是相亲啊?是不是那种一分钟聊完换一个人那种啊?我还没去过那种。”   图春坐在她边上,示意小马随便坐:“你别听她胡说八道了,随便坐吧,随便坐,我们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   小马讪讪地笑,桌上只剩两个位置,不是坐戴莉边上就是坐图春边上了。邵蓁还没入席,正在厨房开红酒,他往外看了眼,小马坐到了图春边上。李岚岫大呼:“小马啊小马!你选什么位置不好,选个醋缸位!”   “啊?这里打翻了醋了?”小马忙起来,一抹椅子,左顾右盼,茫然看众人:“没有啊……”   童昭昭和戴莉笑得刹不住车,戴莉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了,对小马道:“擦是被我们擦干净了,就是味道还一直都在的。”   说完,她噗嗤又笑出来,在座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迷惑,阿乾带:“看来不是女的是听不懂这个笑话的,笑话也搞性别歧视了。”   图春没响,给李岚岫掰开了筷子,啪地拍在她手边,李岚岫掩住嘴,唯唯地欠了欠身子,还在偷笑。图春把还干站着的小马拉下来,说道:“你坐吧,坐好了。”   小马抓抓头皮,图春给他递饮料,小马忙用双手捧着酒杯,道:“谢谢,谢谢,我自己来好了。”   小孙这时说:“你们阿知道现在性别歧视最严重的职业是什么?”   火锅汤煮滚了,锅盖出气孔噗噗地往外冒热烟,图春揭了锅盖,往里头加各色丸子,说:“要吃什么大家自己加啊。”   阿乾往锅里下羊肉片,涮了涮,肉片一变色,他便夹给了童昭昭,接着又涮给戴莉,最后才给自己涮了点。李岚岫笑眯眯地看他,还看小孙:“我是不知道性别歧视最严重的职业是什么,反正我看现在阿乾就蛮政治正确的。”   小孙笑着说:“哈哈,他是美国的政治正确。”   童昭昭吃肉,说:“套欧美那套么,那他该用公筷呀。”   小孙笑得更开心,阿乾忙换了双筷子:“这双筷子就此退役,任凭大家差遣,我放这里了。”   邵蓁拿着红酒出来了,问道:“有人要喝红酒吗?”   李岚岫举手:“我我我,红酒配火锅,辣一口,闷一杯,太有中国特色了。”   图春看了她一眼,道:“看出来你是在过中国年了,鸳鸯锅吃辣的一边,头发么也染成罗拉,还要喝红酒。”   李岚岫眼梢一动,从辣锅里夹出两截腐竹,呼哧呼哧吃下去,道:“啊?没想到你还看这种豆瓣高分电影啊?我还以为你天天法斯宾德,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评分超过五百人的电影绝对不看。”   邵蓁坐下了,用漏勺打捞辣锅里的蛋饺和鱼丸,问了声:“要不要开电视看看?”   戴莉问道:“最近那个湖南卫视的综艺节目你们昂看啊?“   小孙涮了点牛肉,说:“我是好久没看电视了,以前么是没空看,现在是同事下班一起出去吃个饭都提心吊胆,索性弄了个电视盒子,美剧日剧都很全的,我爸和我妈也跟着我看,看什么《国土安全》,《纸牌屋》看得比我还要起劲。”   小马冷不丁冒出来句:“法斯宾德那个《为奴十二年》演得蛮好的啊。”   李岚岫眨动眼睛,咳了声,对着图春笑得花枝乱颤,没响。小马干巴巴地笑了笑,低下头吃东西,图春给李岚岫夹肉:“吃吧你!法斯宾德的《刺客信条》看了没有啊?”   小孙一拍大腿:“册那,说起那个电影……你们昂去看啊?也太难看了吧!浪费我一张电影票!以后啊能开放一个系统,就是观众觉得那个电影难看,那个电影呢在购票软件上公开评分之后呢又低于四分,观众可以申请退还票钱的啊?”   戴莉说:“那电影公司还要不要开了?”   小孙道:“那我吃了屎,还要出买屎的钱,这说不过去吧?”   戴莉问小孙:“那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呢?是好,不错,还是不好,狗屎。”   小孙抓抓脸颊,左右看看,道:“有机会和这么多美女一起吃饭么,还是蛮不错的。”   阿乾用漏勺打捞起好多煮熟的丸子,蘑菇木耳之类的,问大家:“有人要么?要自己夹啊。”   童昭昭夹了一筷子金针菇,说道:“小孙适合写诗歪,一句话里我听出了画外音,潜台词,也就是说其他时候都不不错,都比较狗屎。”   邵蓁敲敲碗:“各位美女,帅哥,新朋友,老朋友,我们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说点别的啊?”   图春笑了,给他倒雪碧,两人笑着对视了眼,都摇了摇头,无可奈何。戴莉接着说:“那你总不能因为你为自己狗屎的人生出过力出过钱,但你的人生还依旧狗屎就去问上帝要退票吧?”   小孙举手,做发誓状:“要是可以,我真的愿意去问上帝退票。”   戴莉翻翻眼睛,还是笑了,李岚岫拍了下小孙的肩膀:“那蛮好的,上帝一定很开心,阿门,我又多一个信徒。”   童昭昭道:“上帝才不关心吧,教皇比较关心教徒多寡的问题。”   邵蓁插进来句:“谈宗教没问题,只是不要谈政治话题啊。”   戴莉吃阿乾放到她碗里的山药,尖声道:“你这支预防针也打得太提前了吧!”   大家都笑了,阿乾继续往锅里下肉,小心地端起盆笋片往锅里拨,说道:“吃,吃吃,民以食为天,我不是在吃饭,就是在去吃饭的路上!欸,你们要什么,我下进去啊。”   李岚岫道:“欸,听说园区最近新开了家拉面店,老板去日本学过拉面的,评分很好的,你们啊有人去吃过了啊?”   图春问道:“是吗?去日本学过?哪里啊?”   邵蓁一看他们:“就是左岸商业街那个吧?我不是之前就和你说过吗……”   图春喝可乐,忙说:“哦哦,对对,我以为她说的是别家……”   邵蓁欲言又止,低下头拨拨碗里的肉片,没响了。童昭昭吃了点辣汤里的冻豆腐,皱起眉,和图春道:“你这个辣汤不行啊,还没有我买的辣条辣。”   图春也吃了点辣汤里的料,咋咋口味,道:“还行吧?你的辣条得多辣啊?”   童昭昭说:“我包里就有一包。”她指着放在沙发上的三只女式皮包,小孙离沙发近,问她:“哪只啊?”   童昭昭招呼阿乾:“你帮我拿一下吧。”   阿乾走过去,看看一黑,一白,一棕三只包,他指指那黑的和白的,问童昭昭:“哪只啊?戴莉的是棕色的是吧。”   童昭昭笑笑:“黑的。”   阿乾把那只黑皮包拿过来,童昭昭翻出包辣条,拆开来分给图春一条,道:“吃来吃去这个最好吃,你们试试啊。”   图春咬了一口,辣得抽气,邵蓁也吃,面不改色,还和图春耸了耸肩,图春直摇头,道:“你们也太能吃辣了吧。”   戴莉没碰辣条,笑着说:“昭昭很能吃辣的,她大学校刊的总编是个重庆人,我估计有点受他影响。”   小孙也在啃辣条,两口下去,直灌饮料,摇头晃脑地说:“这个辣,真的是辣!”   李岚岫问图春:“你们家里啊有牛奶酸奶啊?”   “冰箱里,你自己拿。”   李岚岫跑去拿了罐酸奶给小孙,自己也拿了盒,插了根吸管,捧着酸奶杯子哧溜哧溜地吸。小马用筷子夹了根辣条,瞅瞅上面到辣椒,咬了一小口。李岚岫笑着看他:“小心哦。”   图春还在抽辣气,舌头还是辣花花的,他眼泪汪汪地看邵蓁,道:“看来邵蓁能吃辣也是被那个总编带出来的。“   童昭昭笑了笑,忙接话:“其实四川那边还好,湖南贵州才吃得辣。”   邵蓁把剩下的辣条都丢给了童昭昭,道:“天天说长鱼尾纹,长法令纹,是要多吃点防腐剂了抗抗氧化了。”   童昭昭哼了声,没搭理他。小孙道:“律师的嘴就是厉害,平时我是说不过昭昭的。”   阿乾道:“女孩子说什么都有道理的。”   童昭昭伸出五指,有板有眼地道:“欸,不对,这个话,我们女孩子可以自己这么说,自己这么想,但是你们男的这么说,我就要怀疑你们的动机和真实想法了,邵蓁,把你家里的测谎仪拿出来,我要现在用用。”   邵蓁走去了厨房,阿乾看看图春,图春摊了摊手,不一会儿邵蓁从厨房出来了,放了瓶威士忌在阿乾面前:“测谎仪,你慢用。”   阿乾哭笑不得,童昭昭怂恿他:“测不测啊?”   阿乾连连摆手,戴莉也起哄,有节奏地拍着桌子,阿乾没辙了,倒了小半杯,喝了一口,两只眼睛都眯地看不见了,戴莉拍手大笑,给阿乾捞猪血:“解解酒吧。”   童昭昭忽而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图春,道:“欸,上次你给老冯他们杂志翻的那个文章啊是没要钱啊?”   “老冯找我救急,也蛮短的,他没提,我也不好意思……”图春说。   邵蓁坐回了原位,不咸不淡地说道:“不用测谎仪我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了,翻译只是他的兴趣爱好,随便做做,他主职是做慈善的。”   李岚岫喷笑,被口水呛着了,咳嗽个不停,小马和小孙都给她递纸巾,图春急了:“你不会喷到我的猪脑上去了吧?我还等着下了吃呢……”   李岚岫瞅瞅他,一指他的脑壳:“你的猪脑不是在这里吗?”   图春不睬她,问别人:“有人不吃猪脑吗?有人不吃的话我就收进去了,猪脑味道还是有点重的。”   李岚岫说:“小马不吃。”   图春看小马,小马怯怯地:“不要紧阿,你们都吃,吃好了,吃好了。”   小孙说:”那放红汤吧,小马吃白汤好了。“   小马还是道:“没事,我都可以的,唉,你们不要管我了,吃吧。”   图春没动,阿乾这时缓过酒劲了,问图春:“图春,你大学学的是英语吧?”   “是阿,怎么了?”   阿乾道:“哦,刚好我有个表妹也是读英语的,快毕业了,之前实习么去了家外企,她不太喜欢,说在格子间里做事一年还好,多几年要格出抑郁症来的。”   童昭昭道:“我们一个个都是格子间里出来的,也没有人怎么样吧?”   戴莉说:“抑郁症么,很难讲的。”   阿乾还在和图春说:“反正么,她说想自由职业,你除了翻译书阿接得到其他活的?比如会议翻译阿什么的,待遇怎么样阿?”   邵蓁抢白道:"你问他等于白问啊,他有慈善基金支持的,你还是劝你表妹脚踏实地点吧。”   阿乾不解,图春温声道:“还好,每个月收入还可以吧,就是没有五险一金那种。”   小孙说:“女的倒无所谓,男的比较吃亏。”他马上看一圈饭桌,辩白道,“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啊。”   戴莉咯咯笑,童昭昭也笑,道:“没人说你有别的意思啊,社会现象而已,商品社会,男人和女人都是可以拿来衡量的,都是大社会里的消耗品。”   图春说:“最近昭昭的出版社沉迷出版科幻小说。”   邵蓁笑了,看看童昭昭。童昭昭道:“我最近么是看了蛮多故事的,反正我们这种都是社会进步的消耗品,像皮包,鞋子,衣服一样,人都这样了,人的感情更是如此了。谈恋爱是没什么谈头的。”   阿乾想了想,说:“感情这种比较精神层面的,很难讲吧,应该算作社会不稳定因素,不是科幻小说都喜欢写最终人类因为爱获得胜利,打败什么超级大反派么。”   童昭昭反问他:“你车上那么多陈奕迅,没听过爱是怀疑,爱是种近乎幻想的真理吗?”   戴莉看了看阿乾,阿乾表情苦恼,煞为无奈,戴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饭桌上只有童昭昭在讲话:“爱和恋爱本身就是两码事,不一样的,一个人心里面总是会有爱的,爱不会消失,爱火不会熄灭,不是吗?但是恋爱么,像皮革一样,会摩擦,会蹭坏,会拉坏。”她看一圈众人:“你们都是谈过恋爱的吧,你们觉得呢?”   小孙说:“这个么,找到真爱又不一样了。”   童昭昭直勾勾看着他:“那什么算真爱呢?”   小孙说:“就是她做什么我都看得顺眼,她说什么我都觉得是真理。”   戴莉翻个白眼:“那你不是瞎就是聋。”   李岚岫想到了什么,大声道:“如果那个人是金城武!他不爱我,我都给他一百分!”   邵蓁说:“教徒看上帝也是真爱了。”   童昭昭说:“是的,教徒对上帝是很真诚的,但是宗教绑架了上帝。”   李岚岫举手:“这点我同意。”   阿乾笑着看大家:”这里没有信教的吧?“   童昭昭哼了声,回道:“这里只有想性交的。”   李岚岫还举着手,笑得喘不过气,手也在空中跟着乱晃,她用另一只手举杯敬童昭昭,道:“下次一起出去玩啊!”   阿乾投降了:“好好好,我问错了,我罚酒。”   他还喝威士忌,戴莉笑吟吟地:“这瓶酒老价钱了,你这个不算罚,算领赏了。”   童昭昭喝饮料,笑着说:“其实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男人对女人来说并没什么必要了,我有一个朋友在lelo厂里做,她每次和我介绍他们公司的产品我都觉得男人实在是很没必要了。”   半晌,都是寂静的,小孙琢磨了阵,开腔道:“还是人比较好吧,冬天还能暖暖被子啊是?”   “你不舍得装地暖,开暖气么,电热毯总不至于没有吧?”李岚岫道。   图春道:“你们的话题也够快的,刚才还在说上帝……”   童昭昭眯了眯眼睛:“哦,那你是想要继续说上帝么?”   小孙说:“上帝听到你们大谈淫欲说不定要大发雷霆。”   李岚岫道:“不是啊,你们人到底怎么样,到底关上帝屁事,他造人出来就要对人负责么?”   “母亲生了孩子,就有照顾孩子的责任吧?”小孙看着她道。   “那是对自己的遗传基因负责,不不,是基因努力拼命地想要活下去,《自私的基因》你们看过吧?而且上帝造亚当,又没有射精在他身体里,他不算生了他吧?”   小马勉强地开口:“上帝是男的,也没法生吧……”   没人接话,大家脸上都浮现出微笑,戴莉感慨了声,和小马碰杯,眼睛眨眨,道:“小马蛮可爱的,我知道小李为什么要找大学生了。”   小马举着杯子,怪尴尬的。邵蓁道:“别听她们的,你相不相信以后你再说一模一样的话,上帝是男的,没法生孩子,她们就会翻白眼,腹诽你无知,不想和你讲话了。”   阿乾一收下巴,远远地和邵蓁比了个眼色,小孙无声地笑笑。李岚岫骨碌碌地转着眼珠,道:“男人觉得女人无解,女人觉得男人长不大,扯平了。”   男人不响,女人也沉默,还是戴莉打破了沉默,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上帝能容忍我们在这里大谈他射精这件事啊?”   她作势要敬邵蓁。阿乾说:“那我们首先要感谢屋主给我们这样的自由歪。”   童昭昭说:“反正你们要的自由就是说想说的任何话,吃想吃的任何东西,和想要的任何女人上床。”   阿乾笑着道:“以前怎么没发现昭昭你这么激进啊?”   戴莉和李岚岫说:“我不觉得男人长不大,我也觉得他们无解。”   邵蓁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急急忙忙说:“我半个小时之前说了什么?预防针都变成马后炮了。”   此话惹来哄堂大笑,大家便都拿起了筷子吃菜,下菜,喝酒,低下了头,有的看着碗,有的看手机。李岚岫瞅着手机屏幕,和邵蓁说起:“邵蓁,图春说你妹妹想来苏州学评弹啊,我帮你联系了个评弹学校的老师,刚才收到回音,那个老师下个礼拜六有空,啊要一起吃顿饭?”   邵蓁道:“好啊,那要把我妹妹叫过来嘛?”   “她啊方便啊,江西过来也蛮远的,你们先见见再说把,啊有你妹妹照片,一寸照那种,对了,她叫什么?”   “邵无忧,无忧无虑的无忧。”邵蓁说。   李岚岫埋头打字,快嘴道:“啊?邵无忧,老大愁歪?”   图春一踢她,李岚岫吐吐舌头。小马道:“岫岫就是幽默。”   李岚岫冲邵蓁陪着笑脸,邵蓁笑起来,大度地说:“你这个想法我倒是没想到过。”   众人此时也吃得七七八八了,图春撤下了不少空菜盘,端了只蛋糕上来。邵蓁插了一支蜡烛,点上了,他去把灯关了,李岚岫欢呼着起了个调子,唱生日歌,英文的,中文的,混着唱。大家便跟着一起拍手,打节拍。   “许愿啊!快点啊!蜡烛要烧没了!”李岚岫在唱歌的间歇还去拱图春。图春赶紧握住双手许了个愿,他说:“希望今年看电影的时候别再遇到乱踢我椅子的小孩儿了。”   李岚岫和小马异口同声:“说出来就不灵啦!”   图春一笑,吹灭了蜡烛。   李岚岫拉着邵蓁问家里还有么多余的蜡烛,非要图春再许一个,图春没肯,邵蓁便把灯重新打开了,图春开始分蛋糕了,分到了李岚岫那里,她皱鼻子皱脸地说:“人一生才能清清醒醒,正正经经地许多少个愿啊?你这都一脚跨过小半个世纪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珍惜呢?”   图春说:“你就别拐弯抹角地说我老了。”   李岚岫笑出来,捧着蛋糕,和小马去沙发上坐着一起吃了,她和她那块蛋糕的抹茶巧克力换小马蛋糕上的芒果切片,两人吃得有滋有味的。   吃过蛋糕,阿乾要走了,他开车过来的,问了声:“戴莉,要不要我送送你啊?”   戴莉搂住童昭昭的胳膊:“我和昭昭一起走。”   阿乾没响了,和大家打过招呼,就此离开了。小孙不一会儿也走了,李岚岫叫了辆车,一问之下,她家和戴莉家住得很近,便和小马,戴莉一块儿走了。剩下童昭昭,喝了点茶,吃了几颗开心果,才从沙发上起来。把她送到门口,邵蓁和图春回进了屋,图春给邵蓁搓了搓手:“再过阵子天气就暖和了。”   邵蓁抖索着身子,说:“谁知道呢,这鬼天气。”   图春说:“以后看来还是要装地暖。”   邵蓁说:“靠你的慈善基金啊?”   图春笑了笑,没响,他去厨房洗碗,邵蓁在客厅收拾茶几,他忽然喊了声图春:“昭昭的围巾忘记了。”   图春擦干了手,道:“我送下去吧,她应该还没走远。”   “你先打个电话吧。”   图春打了童昭昭的手机,她果然还在楼下,正等车。图春听了,抓了件大衣穿上,揣着她的围巾就下楼了。童昭昭在他们小区里的花园里头抽烟,看到图春,挥了下手里的烟。   图春小跑着上去,一惊:“你……抽烟啊?”   童昭昭笑笑,嘴里喷烟:“瘾不大。”   图春把围巾递给她,童昭昭咬住香烟戴围巾,图春看着她,没动。童昭昭便问了声:“你抽女士烟吗?”   图春搓了搓手,看着她,又是一阵,才犹豫着说话:“那个……你们大学校刊的那个总编……”   童昭昭一摆手,一拍图春:“唉!谁还没几个前男友啊,你说对吧?”   图春笑笑,点了点头,他别过童昭昭,转身回到了公寓楼里,他没立即上楼,他摸到了大衣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站在楼下抽了支烟才回家。 第十八章   图春还是每天早上六点半就醒了,天亮得越发早了,只是天总还是灰蒙蒙的,下过雨,下过雪后,从窗口望出去,无论是建筑还是植物都被抹上了糊涂混浊的一笔,长青的树叶墨绿色,候春的树枝枯褐色,地上的人裹着笨重的深色外套迟缓地聚集在一处,紧接着又往不同的方向四散开来。图春在厨房窗边抽过一支烟后便赶紧关上了窗户,他煮的泡饭这时候也差不多滚了,他把火关小,开了冰箱,迅速地拿出一罐酱瓜,两只咸鸭蛋,两只鸡蛋,一瓶腐乳,搓搓手,赶紧把冰箱门关上。   他找了两个小碟子,拨了几片酱瓜,夹了一块腐乳出来,把煮泡饭的锅子放到了隔热垫上,换上只平底小锅,浇上点热油。趁热油锅的时候,他盛了碗泡饭,端着那两只配菜碟子放去了餐桌上。油锅热好,打个鸡蛋下锅,图春调了杯温水,默默喝完,鸡蛋翻个面,换成中火,再等一阵,一只溏心荷包蛋便煎好了。   他吃早饭时很专心,除了剥剥咸鸭蛋壳,嘴巴一刻不停,不是在呼噜泡饭,就是在嚼酱瓜,咂腐乳的滋味。吃了会儿,图春把餐桌上的一瓶黑芝麻糊粉拿过来看了看,绕着盖子一圈的塑料纸还没拆,他拨拨塑料纸上的一处压痕,那上头印着三个小字:开封处。   开封后,请放在避免阳光直射的地方,无需冷藏,请于保质期内食用完。   全天然黑芝麻粉,无添加,无人工色素。   图春放下这只塑料瓶,把荷包蛋小心地夹到泡饭上,先咬了一小口,吸去里头的溏心蛋黄,接着一大口吃掉了这只荷包蛋。   外头忽然传来阵尖锐的刹车声,图春张望了眼,几只麻雀掠过窗外,图春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巴,又坐了会儿,便开始收拾饭桌。他把装过酱瓜和腐乳的碟子都拿进了厨房,洗了碗筷,歇了歇,去阳台开了窗户通风,顺便拿了晾在阳台上的抹布进来擦茶几,把放在茶几下的笔记本,字典,好几本工具书抱到了餐桌上。   日头升高了,餐桌向南的一个位置能照到些阳光了,图春坐下了,打开电脑,从桌上的一只杂物篮里摸出副眼镜戴上,点开一个翻译文档,看了起来。   八点半时,他的手机震了下,一个名叫”早饭”的日程提示跳了出来,图春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卧室的门还关着,屋里静悄悄的。图春蹑手蹑脚起身,去厨房热泡饭,热油锅,炒了个鸡蛋,分了一小碟红油笋丝出来。   他把电脑和字典一样样挪到沙发上去时,邵蓁急匆匆地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他顶着头蓬乱的头发就钻进了浴室,很快,又从浴室出来了,正忙不迭纽衬衣的纽扣,眼睛四处乱扫。   图春说:“帮你挂在进门那里的衣橱里了。”   他在布置饭桌,邵蓁这会儿已经跑到了门口,抓了件大衣出来,边穿边和图春说:“不好意思,我快来不及了。”   图春把筷子轻轻放在碗上,说:“那……中午我来找你?”他一看黑芝麻糊瓶子,“这个你是要带去单位的吗?”   “同事团购的,你吃吃看啊,拿盒酸奶给我吧。”邵蓁伸长脖子和图春说话。   图春拿了盒酸奶过去给他,邵蓁抓着酸奶,扶着门把脚往皮鞋里挤,对图春道:“那十二点见啊。”   鞋终于穿上,邵蓁松了口气,脚往地上一踏,抱了下图春,跑出了门。   图春反锁好房门,把衣橱的门关好,一瞅餐桌上的泡饭和鸡蛋,他走过去,端起盘子,自己把炒蛋吃了,泡饭和笋丝他实在吃不下了,就拿去了厨房放着。   没一阵,邵蓁的微信来了,他到公司了,饿得不行,他说:早知道吃你做的早饭了,高律师的客户放我们鸽子,酸奶越喝越饿。   图春找了张和平鸽口衔橄榄枝的图片发给他,邵蓁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茉莉花也微信图春,问他:今天忙点什么啊,又准备去看电影啊?有没有别的活动啊?   图春把电脑搬回餐桌上,坐下后,回了两个字:工作。   他又写道:书法比赛加油啊。   电脑结束了休眠状态,图春扩扩肩膀,吃了颗口香糖,想了想,去购票网站上买了张下午三点的电影票。   临近饭点,他揣着钱包和钥匙去找邵蓁。邵蓁工作的地方离住的地方很近,不消十分钟就走到了,图春直接进了写字楼,去了楼上的韩国餐厅,这会儿还不用等位,图春直接进去了,发了条信息给邵蓁。   我到了。   邵蓁回他:你到了啊?在哪儿啊?   图春回:农乐园啊,正好有位子,还是帮你点个拌饭?   远远地,一个服务员已经拿着水壶朝图春走过来了。   邵蓁打了个电话过来,图春一接起来,就听到他道:“不去农乐园了吧,下午要见客户,弄得一身味道。”   图春说:“那吃面?”   他站了起来,和那走近了的服务员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我朋友不来了……”   他一头说电话一头往外走,餐馆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大排长龙,好些等吃等喝的男男女女热闹地挨在一起,低头刷着手机。   邵蓁那边正和别人说话,什么要复印文件,什么要检查错别字,良久,邵蓁才道:“你自己吃吧,我今天实在走不开了。”   图春忙应声:“没事,那你忙吧。”   他挂了电话,一回头,喊住先前那服务他的服务员,说:“我能不能再要回刚才那个座位啊……”   服务员笑容满面,摇了摇头,做了个请的动作:“不好意思啊先生,请排队取号。”   图春往队伍里一看,不少人也正抬起头看他,图春笑笑,悻悻地走开了。下了楼,他沿着狮山路走了阵,在新城花园门口买了两个肉包子,站在卖包子的小窗口边上就吃上了。他正面朝着个公车站,身后是片停车场,车子来了又走,进了又出,呼啦啦下来一大帮人,又闹腾腾地挤上去十好几号人,男人们护着西装,女孩儿们竖起肩膀,护着怀里的文件夹,马路对面是新区人才管理中心,那里更热闹,进出得人更多,街上有股酸酸的气味。图春仰头看天,云层密布,天空是白色的。图春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过了马路,上了辆公车,直接去了绿宝广场。他来早了,电影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场,他只好坐在等候区玩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有个男孩儿一直他边上不懈地挑战抓娃娃机,他抓了得有十来次了,五台机器换了两轮了,还是什么都没抓着,同行的女生看不下去了,笑着拉着他走,那男孩儿不服气,说:“我就不信了!走!我们去下面试试看。”   他们拉着手搭电梯下了楼,约莫半小时后才上来,这回男孩儿喜笑颜开,女孩儿也乐滋滋地,手里抱着个歪眉斜眼,丑模丑相的熊猫玩偶。   他们去看一部3d恐怖片。   图春看的是动作片,看完,在网上给电影打了个分,就把电影票扔了。邵蓁来信,他今晚没那么早,可能七点才能走。   图春一看手表,五点零五分。还早。只是天黑了,像夜已经很深了似的。图春打车去了附近的泉屋,先是跑四楼买了只电磁烧烤炉,接着到地下超市买了两盒五花肉,一盒雪花牛肉,一盒生食鸡蛋,一包生菜,两罐韩国泡菜回家。   他到了家,把头发梳起来就忙活开了,厨房里还剩了半锅外加一碗泡饭,他全掺(倒)了,洗了锅,碗,准备好猪肉和牛肉,洗好生菜,开了罐泡菜,拆开那只电烧烤炉,擦洗了番,走去了阳台吃香烟。   邵蓁回到家,看到桌上的烤肉炉,啼笑皆非。图春耸耸肩膀,邵蓁说:“吃烤肉,不喝点酒好像说不过去?”   图春笑了,邵蓁还没脱外套,手里还捏着钥匙,便说:“我下去买就好了,外面冷。”   图春说:“我和你一起下去吧。”   邵蓁说:“不然把空调开了吧,回来家里就暖和了。”   图春开了空调,换好鞋,和邵蓁一块儿出了门。他们走去不远处的便利店买啤酒,顺带买了包面包,两包薯片。结账的时候,图春瞅瞅柜台边的关东煮,他和邵蓁说:“请你吃竹轮啊。”   邵蓁道:“都要回去吃饭了。”他一看图春,又道:“你买吧。”   图春要了两串竹轮,两块萝卜,两人在便利店里坐下了,邵蓁松开大衣,看着图春,图春吃了个竹轮,冲邵蓁抬抬眉毛。邵蓁没响。图春把纸杯子推过去,邵蓁握住了杯子,喝了一小口汤。图春提起了塑料袋,说:“走吧。”   他们往回去,并肩走着,路上偶尔吹起冷风,邵蓁一缩脖子,捧着纸杯喝热汤。到了电梯里,里头的热汤都被他喝完了,他笑笑,把杯子塞给图春,图春吃掉了剩下的萝卜和竹轮。   邵蓁晚上还要工作,他工作时好静,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图春便在外面看书,戴着耳机看电影,看得困了,他便铺条毯子睡在沙发上。后半夜时,邵蓁从卧室出来,把图春叫了进去。图春揉揉眼睛,看着他:“弄好了?”   邵蓁双眼充血,模样疲倦,手里举着杯咖啡,他的声音也哑哑的,道:“还没,我出来弄吧,你进去睡觉吧。”   图春说:“没事啊,我睡这里就好了。”   “进去吧。”   图春没响了,掀开毛毯子,空调早就关了,图春打了个哆嗦,溜进浴室淴了个浴就窝到了床上去。他睡得不踏实,时而听到些水声,时而听到些打字的声音,说电话的声音,这么朦朦胧胧,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有人进来了,身上有点烟味,有点咖啡味。这个人在他边上躺下,他的脚有些冷,图春便靠近过去,用脚挨着他的脚,暖他的脚。这个人摸了摸他的手,靠着他睡了。   隔天,图春早上起来煮了锅芝麻汤团,切了火龙果,淋上了蜂蜜,邵蓁没昨天那么匆忙了,起床后,有空坐下来吃早饭。图春早就吃过了,忙着翻译一个大段落,他坐在沙发上查资料,邵蓁拿了只大碗,往里头倒麦片,加冰牛奶。嗞啦嗞啦的,麦片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图春看看邵蓁,说:“蒸蛋器里有个鸡蛋。”   邵蓁去拿了鸡蛋,在桌上滚滚,吹吹开热气,说:“午饭没法一起吃了,要开会。”   图春摆摆手:“没事,正好今天很忙。”他又说,“火龙果不吃吗?”   邵蓁说:“不吃了吧,每次喝完牛奶吃火龙果,我肚子都有点不舒服。”   图春笑了笑,没响。邵蓁说:“不然我装保鲜盒里带去公司吧,说不定今天午饭就得靠这个了。”   “高律师不会这么抠门吧,外卖会给你们叫的吧?”   邵蓁摊了摊手,他问图春:“昨天的电影好看吗?”   图春一怔,开了豆瓣页面一看,叹了声说:“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昨天还去看了个电影。”   邵蓁笑了:“是该吃点银杏补补脑了。”   “你同事还在卖安利啊?上次的银杏胶囊我都送去给豆豆了。”   “有效果吗?”   图春摸着下巴,道:“她忘记和我说了。”   邵蓁哈哈笑,吃完麦片,他去洗了碗,图春把他送到门口,两人拥抱了下,邵蓁便出门了。   图春反锁好房门,关上衣橱的门,站了会儿,左右看看,从桌上拿了打火机和烟盒走去阳台。他点香烟的时候,在楼下那往来的密集人流中看到了邵蓁,他穿驼色的大衣,系深棕色的围巾,他的头发一起一浮,空气中似乎有太多水汽了,他的头发好像一朵飘浮在水中的水母。图春笑出来,慢吞吞地磨了个烟圈出来,搬了张椅子到阳台上,坐下了,打开电视盒子,裹紧身上的棉袄,一头抽烟一头看电视。   他继续看《x档案》。从日本人解剖外星人那集开始看,一看就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看得晕头转向的了,便睡在了沙发上。   他做梦了。   梦到天边一束银白光柱,一个外星人从天而降。灰皮肤,黑色的,巨大的眼睛,突出来的肚子,纤手,长脚。丑极了。   图春惊醒了,一摸脖子,什么都没摸着,他松了口气,坐起身,点了支烟。   邵蓁微信他:中午吃了点什么?高律师给我们叫了披萨。   茉莉花问他:礼拜天想吃点什么?红烧黄鳝啊好?   图春分别回复了他们两个。   随便吃了点。   好的。   傍晚了,四点半,夜幕将垂,太阳未归,天边一团粉云,可爱婀娜。图春把脚从毯子里伸出来,动动脚趾头,接着又把伸出来,动动手指头。屋里好像没那么冷了。他吃完香烟,戴好围巾帽子,套上双靴子下了楼。   他从滨河路走到了狮山路上,经过邵蓁工作的写字楼,经过饭店,银行,便利店,证券行,又是间银行,又是间饭店。他跑到卖包子的窗口买了只奶酪包,最后一只了,他边走边吃,地上湿黏黏的,还很脏,好像下过雨,但空气里没有雨的味道,空气里满是河水的腥气。   图春走到了狮山大桥上,他趴在桥栏杆上嚼面包,把围巾拉下来,拍了拍嘴唇皮上的奶酪屑,他能望到远处另一座桥的桥门洞,还能望到桥下一丛黄黄的花影。   是不是迎春花开了?   图春极目远眺,认真辨别。   是迎春花开了。   他快步往桥下走,忽然间,他发现路边绿化带里的一株桃花也开花了,零星的三朵,凝在枝头,绽在风里,颜色很浅,就像天边那团粉色的云。   那团粉云散开来了,天上只有微弱的,紫盈盈的光了。太阳不见了,落到了混浊的绿水下面,图春站在路边,他解开了外套的扣子,拿掉了帽子,抓了抓头发。   邵蓁的电话不期而至,他问图春:“你不在家吗?”   图春往十字路口看:“你到家了?我在外面,随便逛逛。”   “那我过来找你。”   图春看到了对过的家乐福,道:“我买点吃的回来吧,正好在家乐福这里,你要吃点什么?”   “随便啊。”邵蓁说。   图春便去肯德基打包了两个套餐提回了家,邵蓁找了套综艺节目,两人边看边吃,罐头笑声不断,某个漂亮的现场观众的特写反复出现。图春问邵蓁:“我妈问礼拜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邵蓁说:“随便啊,你妈做什么都好吃。”   图春说:“我妈最讨厌别人说随便,但是最喜欢听后面那句。”   邵蓁对他笑笑,喝了两口可乐,打了个哈欠。图春说:“今天早点睡吧。”   邵蓁无奈:“我也想啊,但是还有点事情要做,我今天在外面弄吧。”   图春说:“没事,正好我也有点东西还没翻完。”   邵蓁点了点头,看着电视,漫不经心地提了句:“上次高级口译证那个事怎么样了?”   图春道:“我打算弄完手上这本书再看看。”   邵蓁没响了,收拾了快餐盒就去淴浴了。   接连两天,两个人都没能碰上一起吃饭,礼拜五晚上,邵蓁到了十点才回家,图春躺在沙发上看《X档案》看得正起劲,邵蓁开了门,提着个外卖袋进来了。图春去迎他,接过外卖袋子一看:“糖水?”   “客户请吃饭,粤菜馆,糖水蛮好吃的,我就外卖了一份。”邵蓁往客厅走,图春跟着他,道:“你不吃啊?”   邵蓁说:“都说了客户请吃饭了,我吃过了,觉得好吃,想买一份给你吃吃看,杨汁甘露。”   图春笑笑,在沙发上坐下。邵蓁脱下了外套挂在沙发靠背上,一扫茶几,问图春:“你去买书了?”   图春喝糖水,邵蓁翻翻茶几上的两本书,侯麦自传,对话威尔逊,邵蓁自己接了话:“哦,对,今天是礼拜五。”   图春这时说:“明天不然出去吃吧,我看园区开了蛮多新的店的。”   “可以啊。”   “你想吃什么。”   “都有些什么新的店啊?”邵蓁指了下电视屏幕,“这个人是谁?外星人?”   他指的是一个白发的老人。图春说:“应该是外星人吧,”他看邵蓁,“泰国菜?   邵蓁不置可否,他在解衬衣的扣子,道:“我先去洗个澡。”   图春还看着他,说:“我那天走在路上,忽然发现桃花已经开了。”   邵蓁抬头看他,眨眨眼睛,睫毛跟着上下扇动,他脸上两道羽毛似的阴影便也跟着扬起来,扑下来。   一下子就是春天了。   图春放下了外卖碗,他亲了邵蓁一下,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望住对方。邵蓁拉过毛毯披在肩上,坐到了图春身上去,他用毯子把图春也裹住了。他们靠在一起接吻,爱抚,身体很快就变得火热,呼吸也烧得滚烫。   图春搂住邵蓁的腰,解开了他的皮带,他的裤头,把手伸了进去。他摸到邵蓁的阴茎,给他手淫,邵蓁低低、急促地呼吸,他搂着图春的脖子一刻不歇地亲他的脸,图春手上的力道加重,频率加快,邵蓁受不了了,头低下去,靠在图春肩头,他还吻图春,吻他的肩膀,喉结,舔他的锁骨。图春将他抱得紧紧的。   一男一女两个FBI探员还在刨根问底,那白发的老人说了句:“I know everything。”   图春不禁看了眼屏幕,邵蓁吻到了他的胸膛,跪到了地毯上去,他完全躲到了那毛毯下面,他含住了图春的阴茎。   男探员和老人乘上一艘快艇,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空余,可非得到了岸上那男探员才问老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图春把毛毯拉了起来,他也坐到了地上去,他和邵蓁躲在毯子下面做爱。   第二天,图春和邵蓁搭地铁往园区方向去。两人没找到座位,便挨着站在过道上抓着手环。邵蓁低头看手机上新闻,图春跟着看了会儿,脖子发酸,遂仰起头活动了下头颈,他的眼神扫过一号线的路线表,他笑了笑,和邵蓁说:“中央公园,时代广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纽约。”   邵蓁看他,把手腕挂在了环扣里,轻声说:“你可以当你自己是在纽约,只是用拼音标地铁站名的纽约。”   图春微笑:“你知道吗,现在长发不到中秋也开始卖肉月饼了。”   “我觉得胥城的好吃一点,长发的有股味道,说不出来。”   “观前街那边的最中宗,其他估计都是中央厨房铺货。”图春说,“我外婆会自己做肉月饼的。”   邵蓁看着图春,笑了笑,低下头从国内新闻刷到了国外新闻,道:“怪不得你妈妈做什么都很厉害,看来是遗传。”   “是的,都很乔的。”图春说,“教你个新词,苏州话,能干的意思。”   邵蓁没响,点了点头。图春问他:“江西话里能干怎么说啊?”   邵蓁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我不太记得了,很久没讲了。”   他往图春身上靠过来些,广济南路站到了,上来很多人,地铁里一下又闷又吵,人造香精味,汗水味混在一起翻涌。   图春说:“现在有点像古龙的小说最爱写的那句话了。”   邵蓁头也没抬,应了声:“嗯……”   图春和他手臂贴着手臂,人实在太多了,一只女士皮包挤在他和邵蓁中间,图春把手垂下来,摸索过去,从皮包下面牵住了邵蓁的手,邵蓁一看他,深深地吸进两口气,咳了声,没响。他也握住了图春的手。   图春又说:“我妈去参加了个书法比赛,过了初选了。”   “真的?那不错啊,初选之后还要继续比吗?”   “好像是吧。”图春说,“下个星期比完赛,正好是她生日。”   邵蓁点头:“嗯,你之前和我说过了,礼物我们是分开送还是合送?”   “我妈比较喜欢礼物多一点。”图春笑着说。   邵蓁亦笑眯眯地:“那我就买那条真丝围巾了。”   乐桥到了,下去了一大拨人,那只女士皮包和它的主人也匆忙离开了,图春把手插进口袋里,邵蓁重新拿出手机,地铁才开起来,他已经在淘宝下好了单。图春瞥了眼他的手机屏幕,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要送她什么了,丝巾么早就送过了,你送是不一样的,我送么,她又要面嘟嘴翘了。”   邵蓁瞅着真丝围巾的关联介绍,一个个浏览,一个个念:“永生花?香水?香薰蜡烛?蒸脸仪?”   图春稍弯下腰看着他的手机,寻思了阵,说:“再想想吧。”   邵蓁瞄了瞄图春,锁了屏,抓着手机看行进路线,下一站,相门。他说:“再想想估计也想不出什么了,随便你吧。”过了会儿,他又说:“我妹妹清明放假的时候过来看看。”   “住家里?”图春立马改口,“住你那里?”   邵蓁点了点头,问图春:“我们哪一站下啊?”   图春说:“在中央公园下吧,弄两辆公共自行车到处骑骑好了。”   邵蓁点头,眼睛还盯着那闪烁的绿色小点,绿色的点后头是一长串红色的点,这是他们搭过了的站,不会动了,只是亮着光。   图春看邵蓁,问道:“你会骑自行车吧?”   邵蓁笑出了声音,盯着图春看,摇了摇头。图春不好意思了,忙补了句:“我知道你会游泳。”   邵蓁脸上还带着笑,到了中央公园这一站,他拍了下图春,往门口跨去。图春跟上他,两人出了地铁站,邵蓁径直往马路对过的公共自行车站点去。图春一拉他,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邵蓁走,穿过中央公园的大广场,人多了起来,今天暖和,天色也蓝,云朵也白,不少人都来公园走走,逛逛,邵蓁抽出了手,和图春一前一后走在水泥步道上。他问图春:“什么地方啊?”   图春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邵蓁说:“我不喜欢惊喜啊。”   图春回头看他,没响,转身加快步伐,跑过了一座桥。邵蓁紧随着他,不一会儿图春就停下了,邵蓁上前来问他:“就是这里?”   他们停在一条小径的前头,小径环绕着一片草地,像个字母C。径道两旁都种了树,只是树冠全被削去了,徒留光秃秃的浅木桩芯子暴露在空气中。   图春怔怔地和邵蓁说:“去年来不是这样的。”   他遗憾地大叹,给邵蓁看他手机里拍的照片,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节,这条小径两旁该开满了紫荆,小小的花密密麻麻爬满灰色的枝干,好像一排长长的,繁盛,热烈的鲜花拱门,从这一头根本望不到那一头。连天空都被薰得泛紫,发红。   邵蓁捏捏图春的肩膀,说:“苹果拍照还是不错的。”   图春苦笑,邵蓁拿手肘撞了撞他:“我还没来过这里,带我走走吧。”   图春还是有些郁闷,一时没精打采,不响了。没一歇,他和邵蓁经过一排玉兰花树群,白玉兰已经开始枯萎了,大片大片的雪白花瓣掉在草地上,边缘都像是被火烧灼过一般,泛出焦黄、咖啡色。一个男孩儿背着三脚架,手持单反相机蹲在地上拍这些花瓣。   邵蓁看了眼他,图春也看了看那男孩儿,脚下一不留神踩到了片玉兰花瓣,图春着急地跳到一边。邵蓁看他:“你干吗?”   “没什么……”图春说,抓抓后脑勺,往前一打量,他冲邵蓁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邵蓁跟着望出去,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一片花林前。那花粉粉的,白白的,看得像雾,风一吹,洋洋洒洒地下花雨。   邵蓁走过去,公园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花,草地,暖洋洋的初春,图春,还有他。   邵蓁钻进了那花林里,花枝伸到他眼前,戳着他的外套,盖在他的头顶。他问图春:“这是桃花?”   图春说:“不是吧,桃花花瓣更大一点,尖一点,好像是海棠。”   邵蓁嗅了嗅:“没有香味。”   图春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朵粉海棠,说:“都这么好看了,再有点香味,那还得了?“   邵蓁拿出了手机举高了拍照,花的势头太足了,好像蓝天是挣挣扎扎地长在花海的缝隙里。   图春走在邵蓁后头拍照,拍他拍花的样子,拍他入迷地看花的样子。   一缕缕微风吹拂,一场场花雨摇落,图春和邵蓁走到了花林后的小河边,一树海棠和一棵柳树依傍在一起,花影错落在柳叶的倒影间,河里的模样更热闹。   邵蓁小心地靠紧了树干拍照,图春抓着他的胳膊,人向后仰着。那持单反的男孩儿来到这片花林时,图春和邵蓁走开了。   他们在中央公园外租了两辆公共自行车,图春设了个路线,他们跟着手机导航,走苏惠路,往金鸡湖的方向骑。   图春问邵蓁:“你搭船上过金鸡湖中间那个岛吗?”   邵蓁说:“没有?你去过?上面有什么?”   图春说:“那个岛叫桃花岛。”   “啊?”邵蓁回头看图春,图春耸肩膀,邵蓁说:“你别骗我啊?”   两人停在十字路口,图春说:“真的。”他看着手机地图,问邵蓁,“你想吃点什么?再过去就是左岸商业街了,再再过去是李公堤了。”   邵蓁没响。图春说:“吃泰国菜吧?”   绿灯亮了,邵蓁先骑出去,路过星原街时,他放慢了些,等图春骑上来,图春一看星原街上,一家门面门口排着老长的队伍,都排到苏惠路上来了,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阵,和邵蓁道:“哇,这家店这么多人排队,下次来吃吃看?”   邵蓁说:“好啊。”他又道,“那个桃花岛该不会是金庸写的那个吧?”   图春道:“当然不是!不过好像找了金庸题字……”   邵蓁说:“江南七怪是不是都是苏州的?”   “啊?不知道……姑苏慕容应该是苏州的吧……”图春说,“你看的哪一版啊?”   “tvb那一版啊,李若彤演王语嫣那个。”   图春笑了:“我以为你在说小说!”   邵蓁哈哈笑,两人骑到了湖滨新天地附近,还了车,去了图春说的泰餐馆吃泰国菜。餐馆新开张,正搞开业酬宾,点单即送两杯泰式奶茶,消费满一百还打八八折。店里布置得极具亚热带风情,服务员都穿泰式民族服,人人都很黑,牙齿洁白整齐,店里客人却不多,四面角落挂着四台电视,一台在播泰国连续剧,一台在播曼谷旅游片,一台播美食大三通,还剩一台,连着店内的音响,播的是《泰国情哥》的mv。   他们点的咖喱螃蟹上桌了,服务员送来两件围兜,两副塑料手套。图春老实地穿好围兜,戴好手套,邵蓁只戴手套,和图春道:“这个算越南菜吧?”   图春想了想:“新加坡比较出名好像。”   邵蓁道:“我之前还很奇怪,一直听说这边有个和新加坡合作的区,我一直以为是新区,结果来了才知道原来说的是园区。”   图春笑了,邵蓁喝冰奶茶,说:“新加坡的旅游签证好像挺容易办的。”   图春低头掰蟹钳,轻声回:“是吗……”   他把蟹肉挖出来,给了邵蓁。邵蓁笑道:“我自己会弄啊。”   图春看他:“别人弄的比较好吃一点。”   “胡说八道。”邵蓁翻翻眼睛,用面包蘸咖喱螃蟹的酱吃,吃图春剥给他的蟹肉,望向窗外,没再说什么了。   后来店里播一首叫《学广东话》的歌,图春总疑心自己听到了骂人的话,他问邵蓁,邵蓁对广东话一窍不通,便用手机搜歌词和歌词注解,歌里确实有好些不雅的谐音,他和图春坐到了一起,肩靠着肩,边看边笑。再后来,回去的时候,邵蓁翻着手机,和图春道:“网页广告已经跳出来问我要不学广东话了。”   图春凑过去看,还看到了些什么新加坡旅游签证,意大利旅游签证的广告。   邵蓁笑笑,道:“可能百度是最了解我的人。”   图春没响,他看了看周围,悄悄碰了碰邵蓁的手指。邵蓁缩起手,用双手捧着手机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一回家,邵蓁就去淴浴,他骑车骑出了一身的汗。图春把窗帘拉了起来,挑了部电影塞进播放器里,邵蓁淴好出来,穿着条内裤走到了客厅里,他看看图春,图春问他:“不冷吗?”   邵蓁用手扇风,“刚洗好澡,热都热死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手机,倒水,喝水,他拿着可乐从电视机前经过,图春不得不侧着身子才能看到画面一侧出现的人物,他和邵蓁道:“还是穿件外套吧。”   邵蓁坐到了图春边上,问图春:“什么片子?”   “《内陆帝国》。”   “该不会又是大卫·芬奇?”邵蓁跟着看,两只兔子在一间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在忙些什么。   图春笑着说:“是林奇。”   邵蓁拿起光碟盒子看了看,放下了,靠着图春喝可乐。那两只兔子不见了,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邵蓁打了个哈欠,他站起来,说:“是有点冷。”   他去穿了套长袖长裤出来。图春说:“还有个大卫。”   邵蓁不响,站在客厅和餐厅的交界处,看着电视。图春的声音小了些,说:“拍《裸体午餐》那个。”   邵蓁掩住嘴,又是个哈欠,他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坐在餐桌边开了机。   图春问他:“要看点别的吗?”   邵蓁摇摇头:“你看吧。”   图春拍拍边上的位置:“你可以在这里午睡一下。”   邵蓁笑笑,盯着电脑,吃了颗口香糖。图春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邵蓁皱起眉:“才吃过午饭吧,等等再说吧。”   图春没响了,电影的镜头开始剧烈抖动时,他去厨房倒水喝,出来时,从邵蓁身后经过,他瞥了眼他的电脑,邵蓁在看一周证券形势分析,红色的线,绿色的线,蓝色的线,紫色,白色,黄色的线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一起。他看不懂。   图春驻足,站在了邵蓁背后,他低下头亲了亲邵蓁的头发。邵蓁拍拍他的手臂,合上了电脑,伸了个懒腰,道:“我去睡会儿,你看完了叫我吧。”   “还有十分钟吧,大概。”图春说。   邵蓁回过头,笑着亲他的手背,起来往卧室的方向走:“看完了叫我。”   他关上了房门,图春喝了口水,在邵蓁先前坐的椅子上坐下了,电影还在演,画面还在晃动,但电影很快结束了。图春把杯子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笔记本从桌上的一堆工具书下面抽出来,打开了,他搜新加坡旅游签证,他的页面右下角也有广告在一闪一闪的。   苏州最受好评的十大餐馆。   一会儿,换了一个。   亚马逊旗下奢侈品网站,最懂女人心,优惠来袭。   又是一个。   我们只作最正宗的槐花蜜。   图春合上了电脑,走去把影碟拿了出来,收进盒子里,调回电视盒子,继续补《X档案》。   他终于看到了第四季。   礼拜天。   图家带邵蓁回家和茉莉花吃饭,茉莉花外卖了只烤羊腿,大盘鸡,半打烤包子,两块馕,自己就烧了个红烧黄鳝,里头的蒜头梧得很烂,怪香的。饭后,三人一人一颗口香糖祛祛味,茉莉花洗水果,图春和邵蓁洗碗,吃过草莓,他们一道出了门。茉莉花去逛街,图春和邵蓁在路上散了会儿步,邵蓁去了健身房,图春去了体育中心打篮球。这天晚上两人都睡得特别香。   礼拜一。   邵蓁急急忙忙出门,到了律所,忙得连信息都没空回。图春中午去附近的小菜场吃了顿砂锅馄饨,顺便打包了份给邵蓁送去,两人在楼下匆匆见了一面,一支烟吃了一半,邵蓁就跑上了楼。   礼拜二。   图春和邵蓁吃芝士肋排时候遇到了两个邵蓁的同事,大家拼了单,拼了桌,一块儿吃午饭。席间,邵蓁和同事们谈起单案子,强奸案,受害的女孩儿智力低于普通人,被告财大势大,女孩儿的监护人,她叔叔打算撤诉。一桌的人长吁短叹,图春没响,他们又开始谈另一个案子,夫妻离异,对簿公堂,各自都有婚外情,在法庭上互相爆料,两方律师拦都拦不住,笑掉人大牙。图春出去吃香烟,没一会儿,邵蓁的两个同事出来了,图春同他们打过招呼,吃完香烟,回进去,把剩下的海鲜煎饼打了包,到了晚上,热来当晚饭吃了。   礼拜三。   邵蓁在家吃早饭,洗好脸,灌好嘴,和在沙发上躬着背瞅着电脑的图春挥了下手。   “早啊。”图春对他笑笑。   邵蓁走进了厨房,很快又出来,问图春:“今天没煮粥吗?”   图春扶了扶眼镜,忙起身,朝邵蓁走过去,说:“啊,我以为你……我下点馄饨吧。”   邵蓁点了支烟:“我自己来吧。”   图春还是进了厨房。邵蓁点火,煮水,下馄饨,图春在边上切苹果,切得很小心,一只苹果切出来八片,没削皮,用刀划去两块,成了只小兔子。他递给邵蓁看,邵蓁端详着,拍拍他,目光赞许,说:“不错,不错,可以去夜总会兼职了。”   图春笑着说:“还叫夜总会啊,也太老土了吧。”   邵蓁轻声笑,图春也点上支烟,两人站在厨房吃香烟,锅里的馄饨浮起来了,锅上的热气直往外扑,同香烟烧出来的烟雾纠缠到了一起。图春把火开小了些。   邵蓁说:“我们健身房最近在搞活动,充半年会员送自行车。”   “山地车?”   “你以前那辆自行车呢?”   图春道:“我妈送给我表哥了。”   邵蓁挠挠脸颊,没响了。图春问他:“下个礼拜天你要过来吗?一起打篮球的几个人找我参加三对三。”   “哪里主办的啊?”   “不是,随便打打。”   邵蓁应了声,又问图春:“给你妈的礼物你买好了吗?”   图春说:“我送一颗真心给她。“   “那行,反正回头吃白眼的人肯定不会是我。”邵蓁把火关了,拿着锅直接往外走。图春说:“你别担心啊,还有留给你的一颗心的。”   邵蓁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油嘴滑舌啊?”   图春笑笑,回头看了眼,天光白晃晃的,有些刺眼,他伸出手,把窗开得更大了些。   礼拜四。   图春和邵蓁在街上晃了半天,都快从金狮大厦走到商业街了。邵蓁一拍裤子,说:“算了,还是吃面吧。”   正好经过家茶餐厅,两人进去一人点了碗云吞面。等餐时,邵蓁的手机响个不停,讲完电话,还要回信息,他用双手打字,手指动得飞快。图春看看他,无言地叠纸巾,折出一个角,又扣回去,叠上去。邵蓁好不容易把手机放下来了,图春摊开那张餐巾纸,问邵蓁:“小学入学考试,你说里面有多少个三角形?”   邵蓁数了数:“七个?”   图春比出个拇指:“不愧是大学拿奖学金的。”   邵蓁低着头,狂敲桌子:“不对不对,八个!”   图春啊了声,邵蓁笑得发抖:“你这个出题人行不行啊?”   图春没响了,两人喝茶,图春又出声搭话,说:“你知道北极熊的肝对人来说有毒吗?”   邵蓁不解道:“是吗……但是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去吃北极熊的肝?”   图春尴尬地抓了抓耳朵:“我最近在翻译一本冷知识大全。”   “北极专用的知识吧?所以叫冷知识?”邵蓁挑起半边眉毛。图春笑着说:“还是律师脑筋转得快,你知道吗最近……”   邵蓁的手机又震了,他忙拿起来,图春咽下了到了嘴边的话,邵蓁打了好久的字,一抬眼睛,看看图春:“最近什么?”   图春默默转动茶杯:“我忘了要和你说什么了……”   邵蓁说道:“高律师那天和我说,想收拾一间办公室给我。”   图春一阵兴奋,摩拳擦掌:“那不错啊,要庆祝下!你想……”   面上桌了,等那服务员走开,邵蓁回身往外一看,道:“天这么暗,估计等等要下大雨。”   天色泛黄,所有的树,所有的店都黯黯的。图春拿起筷子,说:“嗯,估计是的,天气预报说百分之八十降雨的可能。”   这场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要降下来的雨憋到了黄昏时才下。图春打着伞去接邵蓁,两人两把伞,可还是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排队淴浴。邵蓁先淴,把图春喊进浴室,边洗边和他讲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图春脱了湿衣服,坐在马桶上搓胳膊,花洒热水一放,浴室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邵蓁说:“是不是要到黄梅天了?”   “还早呢。”图春说,“现在一点都不闷,春天下几场雨正常的。”   “这里的春天秋天就是一直下雨。”邵蓁说,“不过比南京没有春天没有秋天强多了。”   图春笑了,打了个喷嚏。   邵蓁拨开浴帘看图春:“不会感冒了吧?”   图春擤鼻涕,摇头说:“不至于。”   邵蓁道:“还是周末和我一块儿去健身得了。”   “我有去打篮球啊。”图春说。   邵蓁忽然问他:“你要进来一起洗吗?”   图春撩开点浴帘望进去,邵蓁在冲脑袋上的泡沫,他浑身都是水,双眼紧闭,他的腿很长,屁股很翘,锻炼得当的腹部隐约能看到肌肉的线条。他的身上没有一丝赘肉。他的阴茎软绵绵的垂在一片浓密的毛发之中。   图春稍仰起脖子看邵蓁的脸,他的上嘴唇,下嘴唇被湿热的空气泡出了更饱满的颜色,它们微微张开着。图春递了条毛巾给邵蓁,邵蓁接过来擦眼睛,擦脸,他睁开了眼睛看图春:“怎么了?”   图春说:“steam最近在做特价。”   “是吗?我好久没登陆了,等等去看看。”   “我看你愿望单上有个游戏。”   “你买了啊?”   “便宜蛮多的啊。”   邵蓁笑着问他:“你妈上个礼拜又发你外快了?”   图春一歪脑袋,摆手道:“别说得我好像啃老族一样啊。”   邵蓁没响了,他从浴缸里跨出来,擦头发,擦身子,换了图春淴了。邵蓁提醒了句:“洗完头记得把头发清一清啊,上次清了我好久。”   礼拜五。   图春搭地铁去园区买书,广济南路下去很多人,又上来很多人,乐桥下去了很多人,图春给一个孕妇让了座,黑暗隧道里的广告灯箱还是男装的广告,模特的脸看不太清楚,似乎是某个明星,有女孩儿雀跃地对着隧道拍照片。到了星海广场,门开了,图春想了想,没下去,倒回去了一站,在中央公园下了车。他去看那些海棠花。   园区也经历了大雨的洗礼,雨打海棠去,花全都落了,花枝空寥寥的,草地上像是铺开了张藕粉色的绒毯,厚厚地盖住了那些绿青草。蓝天再度在花树上空自由地舒展,云朵散漫地飘荡。图春绕着公园走了圈,直接回了家。   礼拜六。   图春和邵蓁去吃牛扒庆祝邵蓁升职,两人开了瓶红酒,邵蓁要开车,酒只有图春在喝,前菜主菜奶酪甜品吃完,酒还没喝完,只好寄在了店里。从餐馆出来,邵蓁的手机滴滴地响,他和图春说了声:“我接个单啊。”   图春上了车。邵蓁又说:“不然你坐后面吧,这次有个孕妇,备注说要坐前排。”   图春便换到了后排去,叫车的是一行四个女孩儿,二十六七的岁数,其中确实有个孕妇,她坐前头,另外三个女孩儿和图春挤在后面。她们才吃完饭,身上酒味颇重,都很兴奋,拉着图春说个不停。一个道:“帅哥!你知道吗?我们马上都要当干妈啦!”   图春回:“恭喜恭喜。”   一个女孩儿问图春:“欸,帅哥,你有女朋友吗?你头发怎么保养的啊?都不分叉的啊!”   另一个就起哄:“帅哥!留个号码呗!我们这么有缘!”   前排的孕妇也尬闹猛,拍着手打节拍:“留号码!留号码!”   邵蓁在前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到了家,下了车,他锁好车,一伸手,招呼图春:“帅哥,给个号码吧!”   图春好气又好笑:“行了啊。”   两人进了电梯,图春问邵蓁:“你车子贷款是不是快还完了?”   邵蓁说:“上个月还完了,不过赚赚外快也不错啊。”   图春没响了,邵蓁伸手摸了下他的发尾,道:“你头发比你妈的都长了吧?”   图春自己跟着摸了摸,说:“没有吧。哦,对了,我妈书法得了一等奖。”   “嗯,我看到她发的朋友圈了。”邵蓁还在搓图春的发尾,“你头发怎么保养的啊?都不分叉的。”   图春板起脸孔:“好了啊。”   但一下他就绷不住了啊,和邵蓁一道笑了出来。笑够了,图春说:“我妈天天转发心灵鸡汤,我还以为你早屏蔽她了。”   邵蓁说:“她转的如何及早预防老年痴呆我觉得蛮有用的啊。”   电梯在三楼停了下,外面进来个抱着条约克夏的中年女人,小狗见了人就吠,女人好言相哄,狗还是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三个人互相笑笑,邵蓁和图春往电梯两边靠去,分开站着。   深夜里,他们去厨房吃香烟,两人背靠着流理台,背朝着窗户。邵蓁抬头看着冰箱上堆着的烧烤炉的包装盒说:“我们是不是很久没在家做点什么来吃了?”   图春说:“不然明天做点什么?”   邵蓁道:“现在想想,这个烧烤炉还挺好用的。”   “那明天在家烤肉算了。”图春说。   邵蓁莞尔,道:“明天礼拜天,要去你妈那里吃饭。”   图春说:“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转转,待在家里也行啊。”   邵蓁道:“不会不想去啊。”他往水槽里抖烟灰,问图春:“多少钱啊?”   “没多少钱。”   邵蓁看着图春:“我是不是该出一半?”   图春说:“我们要是离婚了,婚姻法里,这个锅该怎么判啊?”   邵蓁笑道:“都没结过婚!”   “那现在我们算事实婚姻吧?”   邵蓁失声笑:“你都哪里学来的词啊?电视剧还是电影啊?”   图春又问他:“你妹妹的火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   图春想了想,说:“那我的东西要不要收一收?”   “没关系啊,都是男的用的东西。”邵蓁望着餐桌,喷出道烟来,再度说:“没关系的。”   他伸出手摸了摸图春的手背。图春没响,低头吞云吐雾。   邵蓁道:“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   他握住了图春的手,两人都把烟放下了,抱着接吻,边吻边往外走。图春把邵蓁压在了穿衣镜上吻他,很用力,咬到了邵蓁的嘴唇。邵蓁说:“门口有点冷,去沙发上吧。”   他们便去到了沙发上,图春坐下了,邵蓁也坐下,图春看看他,邵蓁脱了衣服裤子,躺在了沙发上。图春俯身过去,摸他,亲他,抱住他。邵蓁扭了下身子,图春问他:“还冷?还是不舒服?“   邵蓁摇头,图春便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邵蓁还是有些别扭,不太适应这个姿势,后来他跪在沙发上,图春从后面干他的时候,他才舒爽了,他们用这个姿势干了一次,出了身汗,轮流淴过浴,邵蓁先睡下了,图春去厨房又点了支烟,吃完才躺到了床上。   茉莉花书法得奖加上生日,可谓双喜临门,她一天里组织了两场饭局庆祝,白天,她和邵蓁,还有图春一起去外面吃苏帮菜,晚上,她和小姊妹们去吃意大利菜,据说主厨是个高鼻子老外,还会讲几句中文,上过电视,做过专访,餐厅位子特别难订。为了这顿晚饭,茉莉花新烫了头发,做了手指甲,一双手摆出来,指甲上的水钻晶光闪亮。   图春便说:“刚才进来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坐在里面呢,下次和你出来吃饭估计要出出场费了。”   茉莉花捣浆糊:“我的出场费你是出不起的。”   说着,她翘起兰花指,小心地用指甲尖戳戳手机,屏幕亮起来,她拿起手机,哼着小曲用右手给左手拍照。一只白净的手,先和松鼠鳜鱼合照,再和响油鳝糊合照,又和窗外的湖光山色合照。   图春给邵蓁夹了点樱桃肉,说:“我们现在是拼桌吃饭,我们管我们吃。”   邵蓁笑笑,问茉莉花:“阿姨,要不要帮你拍张照啊?这边拍出去,外头风景不错。”   茉莉花拍拍手,当即站了起来,走到了落地玻璃前摆姿势,邵蓁稍往后仰,人矮下去些拍茉莉花,他靠着图春了。图春扶住他的肩膀,和茉莉花竖拇指:“专业的,这个角度腿长一米八。”   茉莉花看着他们,眼神一闪,忽而收起了双手摆在身前,昂首挺胸的站姿,垂着手走了回来,图春还奇怪:“不多拍几张啊?”   茉莉花坐下了,眼帘低垂,喝了口茶,才牵牵嘴角,说:“相信小邵的技术。”   邵蓁把她的手机还了回去,悄悄和图春交换了眼神,图春摇摇头,讲不出什么。这会儿茉莉花又一拍邵蓁,热情地说:“小邵,给你看看阿姨的一等奖作品!”   图春拷了勺河虾仁,道:“朋友圈不是都发过了吗?”   茉莉花不睬他,拉着邵蓁,把手机举在桌上,一边划一边和邵蓁解说:“喏,这个么就是那个书法协会的会长,这个是他题的字,这个是阿姨写的,颜体,你知道的吧?就是那个颜真卿发明的字体。这个么是二等奖,二等奖有五个人呢!奖金才一百块。”   邵蓁一头听一头应声,偶尔还瞟瞟图春,图春在桌下面拍他的手,脸上堆笑,没出声。   茉莉花又是一划,先是哦喲了声,接着笑道:“这个不是了。”   邵蓁往图春那里看,迟疑地说:“这个小男孩儿是……”   闻言,图春伸长脖子瞅过去,一看到茉莉花手机上的照片,他道:“怎么把我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了?”   茉莉花的手机上是张柜子的照片,那柜子上摆着三个相框,每个相框里都是个白皮肤的瘦男孩儿。   茉莉花道:“我么,在家里理理东西,理出来的,你还记得这个是你啊?”   图春好笑地说:“自己我总归认得出来的。”   邵蓁道:“刚才中间那张,图春是在扮孙悟空吗?”   茉莉花笑开了怀,道:“小邵眼睛尖的!是的呀!少年宫表演,浩浩扮孙悟空!孙悟空最适合他了!”茉莉花拷鸡汤,眉飞色舞,语速飞快,“他么小时候真是皮得要死!在家拿个梧出当金箍棒,家里不知道多少玻璃,多少花瓶被他敲烂了!”   “啊?”邵蓁惊讶,打量图春,“现在完全看不出来他这么能闹。”   图春给他拷汤,说:“人么总会长大的。”   茉莉花还在噜皂地回忆往昔:“幼儿园么啊有什么第一天去就咬了人家小朋友,我都差点给人家家长跪下来了,没人要和他一起玩的,强王(霸道)得要死,就只有我们隔壁的田静,他咬她么,她就咬回来,天天跑我们家门口喊,阿姨阿姨,鬼见愁啊在家啊?我说鬼见愁是谁啊。田静就说,就是图春呀,老师都喊他鬼见愁。”   邵蓁噗嗤笑,图春摇摇头,说:“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好讲的了吧。”   可茉莉花根本拦不住,还在继续讲:“小学么,我想想看啊,踢足球踢破教室窗户玻璃这种事是不要去讲了,剪了人家小朋友的校服么也不去说了……”   图春插嘴说:“不是啊,是老师说夏天就要穿短袖的校服,他那天穿个长袖过来,我那天当值日生,有责任统一规范的好不好。”   邵蓁笑道:“没看出来你这么有责任感。”   茉莉花还帮腔:“就是就是,你这么有责任感么怎么不去选班长呐?”   “你们连打模子,一唱一和,我说不过你们。”图春重重叹息,吃菜,喝茶,不响了。   茉莉花接着说:“初中好一点了,主要是初中么,他的班主任他奶奶认识的,他奶奶一板面孔,他就知道要被收作了,谁知道到了高中,又不行了,假冒我的签名就算了,还帮别的同学假冒签名,签试卷,签假条,一张假签名十块钱,倒是蛮有生意头脑的,”茉莉花看着图春,帮他盘算,“欸,你小时候么又有责任感,又有生意头脑,怎么现在全没有了呐?”   图春说:“啊要点个芥菜年糕吃吃啊,没有主食哇。”   茉莉花冷哼了声,看向邵蓁,道:“不过么,他们老师也拿他没办法,他成绩好呀,最多说两句,写写检讨,主要也没犯什么大错误。”   茉莉花说完,邵蓁重新将图春上上下下一阵研究,感慨道:“真的看不出来。”   图春斯文地喝汤,无声地咀嚼,说:“坏过了么,就只剩下好了。”他给茉莉花倒茶:“嘴巴说得都干了吧,喝点水吧。”   茉莉花一拍脑门,道:“我又想起来了!他还去偷过试卷!!”   茶壶里没水了,图春起身道:“这个故事有点长,你慢慢讲吧,我去加点水。”   他出去找服务员加热水,一路找去了前台,拿了个满水的热水壶往回走的时候,路过间包厢,正好看到图庆从里面出来。父子俩打了个照面,都怔住了,图庆的头发白了些,样子更富态,人比过年的时候黑了。他身后的包厢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另外两个女人,年纪都不轻了,坐姿端正,衣着素淡。图春没看到璐璐。   图庆合上了包厢的门,和图春道:“倷馕啊来欸搭吃饭?”(你怎么也在这里吃饭啊?)   图春说:“帮姆妈一道。”(和妈妈一起。)   图庆清清喉咙,往走廊上看,说:“哦,格两个噻是厂里请格法语翻译。”(那两个都是厂里请的法语翻译。)   图春点了点头,说:“哦,格么应该帮倷蛮与共同语言格。”(哦,那应该和你蛮有共同语言的。)   图庆笑笑,掏出烟:“啊吃根香烟?”(要不要抽根烟?)   图春拒绝了,说:“姆妈书法比赛得呲只奖,出来庆祝庆祝。”(妈妈书法比赛得了个奖,出来庆祝庆祝。)   图庆一眨眼睛,诧异道:“啊?啥么什?书法?写毛笔字格种啊?”(啊?什么?书法?写毛笔字那种啊?)   图春点头称是:“一等奖,还有五百块佃奖金。”(一等奖,还有五百块奖金。)   图庆跟着点头,头低下去了些,说:“哦,蛮好……格么蛮好。”   图春又说:“普拉提练得啊蛮好格。”   图庆抬起头:“啥格提?“   “普拉提,噻是……”图春要解释,图庆忙说:“哦哦,我晓得啧,晓得啧,我晓得格……”(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的……)   他看着图春,问他:“倷最近工作馕夯架?”(你最进工作怎么样?)   “蛮好。”   “蛮好么蛮好,啊是原归来翻译小说啊?”(好就好,是不是还在翻译小说?)   图春道:“书,杂志,英文格噻好翻译翻译格。”(书,杂志,英文的都能翻翻的。)   图庆说:“蛮好,倷从小噻蛮静得下来格,格么……”他一看手表,指指包间,“辰光差往弗多啧,还要送两个翻译去机场,飞机去法国,我回进去啧啊。”(蛮好,你从小就挺静得下来的,那……)(时间差不多了谋害要送两个翻译去机场,飞机去法国,我回进去了啊。)   图春往前走开,图庆喊住他,叮嘱道:“清明否要忘记忒一道去看阿爹哦!”(清明不要忘记一起去看爷爷!)   “晓得啧。”图春朝他挥挥手,图庆关上了门。图春捧住那热水壶回到了自己那间包厢,茉莉花和邵蓁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都笑得春光灿烂。   清明节前三天,图春跟着佳安阿婆去祭拜阿爹。大姑父开了辆面包车,一车的人磕瓜子啊,吃水果啊,打牌啊,说闹啊,欢声笑语地往墓园去。   图春和豆豆,还有方亮挤在最后一排,豆豆小声和图春八卦:“阿婆搞封建迷信,说新生儿不能祭祖的,晦气的。”   图春说:“那新生儿的妈妈总可以来的吧?”   但他没看到璐璐,只看到图庆在看牌,叫牌,一副八十分,叫到了一百三十分了。   方亮说:“没这种说法的吧,那时候王茜生了孩子,第一年也带过来的,我妈还说阿爹泉下有知,看到了要开心的。”   豆豆一拍大腿:“馕么就对了!阿爹泉下有知,看到某些小孩子要不开心的!”   图春说:“好了啊,不说这个了啊。”   方亮笑了笑,低头玩手机,豆豆扯扯图春的衣袖,说:“花花舅妈是阿爹帮舅舅看中的,肯定是很喜欢她的。”   图春道:“他们的婚姻故事么我听了好几个版本了,你这个版本是谁告诉你的?”   豆豆往前面一看:“阿婆说的。”   方亮道:“阿婆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豆豆道:“阿婆牵记舅妈呀。”   图春纠正她:“前舅妈。”   小妹孃孃这时转过来给他们发嘉应子吃,说:“吃点话梅吧,还是吃点水?嘴巴啊干啊?”   豆豆吐吐舌头,靠后坐着不响了,图春接了包嘉应子,放了一颗进嘴里,豆豆还暗暗的用胳膊肘戳他,他没睬,递了颗嘉应子给方亮。   王茜坐在前排,怀里的孩子睡了一路,到了墓园,醒了,睁开了眼睛要爸爸,两夫妻带着孩子哄着逗着走在一行人的最后。   图春走得比他们还要慢,稍和方亮他们拉开了段距离后,图春点了支烟,边走边吃香烟。他远远地能望到豆豆在一片墓碑中间朝他挥手,图春也挥挥手,他在路边的一座凉亭里坐下了。凉亭里有块石碑,是块功德碑,刻着不少人的名字,两年前新立的,亭子也很新,朱红的支柱,水绿色的围栏。亭子后面种了杜鹃,新芽翠亮。   “浩浩。”   图春听到有人喊他,一转头,看到了阿婆。他忙起身说:“阿婆,坐啊。”   阿婆站着,没动,问他:“馕弗上去架?”(怎么不上去?)   图春笑笑,说:“吃忒根香烟。”(吃根烟。)   阿婆说:“啊蒙呗啥看头,人啊走忒啧,看块碑还弗如转去看看照片。”(也没什么好看的,人都走了,看块碑还不如回去看看照片。)   图春道:“碑浪啊有照片好看看格。”(碑上也有照片好看的。)   阿婆坐下了,弹弹裤子,两只皱巴巴的手颤巍巍地搭在膝上,道:“格张照片有啥格看头?”(那张照片有什么看头?)   图春笑了笑,不响。阿婆说:“倷坐呐。”(你坐啊。)   “我立忒歇好了。”(我站会儿好了。)   说着,图春把香烟掐了,抓着香烟屁股,就站着。   阿婆道:“嗯哆姆妈最近啊好?”(你妈妈最近好吗?)   图春说:“蛮好,蛮好,最近参加呲支书法比赛,还得呲支奖。”(最近参加了个书法比赛,还得了个奖。)   阿婆一笑:“格么蛮好歪!啥辰光嗯哆一道过来吃个饭呐。”(什么时候你们一起过来吃个饭啊。)   图春陪着笑,没响。阿婆看了眼山上:“嗯哆爸爸么,蒙呗啥讲头,我啊弗好意思,一经想帮嗯哆阿婆阿爹碰个头,讲讲,弗好意思……“(你爸爸么,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想和你外公外婆碰个面,说说,不好意思……)   图春说:“阿婆格脾气么倷啊晓得格,姆妈格事体嗯倷弗管格,随便馕夯帮嗯倷弗搭尬。”(外婆的脾气你也知道的,妈妈的事情她从来不管的,随便怎么样都和她没关系。)   阿婆点点头:“嗯哆阿婆潇洒格。”(你外婆潇洒的。)   静了会儿,她叹息着,又说:“人老呲呐,噻弗想眼门前走格人有点啥变化,最好噻唉馕几个人走来走去,一有点变化呐,心噻慌,啊弗晓得馕夯会事体。”   (人老了,就不想眼前看到的人有什么变化,最好就那么几个人走来走去,一有点变化,心就会慌,也不知道算怎么回事。)   图春说:“噻算我唉点岁数,啊是欸馕格。”(就算只有我这点岁数,也是这样的。)   阿婆抬起眼睛看他,她的眼白发了黄,眼黑混了色,她和图春道:“倷年纪还轻,倷么应该多看看,我格歇辰光噻帮嗯多爸爸唉馕讲,嗯倷么,听呲老头子格,老头子一板面孔,嗯倷噻蒙呗主意啧……”   (你年纪还轻,你应该多看看,我那时候也是这么和你爸爸说的,他么,听了老头子的,老头子脸一拉长,他就没主意了……)   阿婆没说下去了,撑着膝盖试着起身,图春去扶了她一把,阿婆拍拍他的手背,低声道:“上去看看格张蒙呗啥看头格照片吧。”(上去看看那张没什么看头的照片吧。)   图春应下,跟着阿婆爬上了山,去到了阿爹的墓前。墓碑上用的是张黑白照片,上头的男子年轻,正笑着,目光坚毅,精神饱满。   豆豆靠在图春身边小声和他说:“浩浩哥哥,你和爷爷还蛮像的,眼睛的形状,就是眼神没他那么硬气。”   图春给阿爹上了三支香,阿婆把带来的果品码整齐了,摆正了,他们便往山下去了。   图春两手空空地回了玲珑湾,茉莉花正在家吃葡萄,看韩剧。图春一进家门,她就愁眉苦脸,挑三拣四,看他哪里都不顺意,动不动就尖着声音数落这数落那。   “拖鞋着起来呐!脚阴格!”(穿拖鞋!脚要冷的!)   “电脑么放了台子浪啥体。”(电脑放在桌上干吗。)   “唉件外套弗着么挂挂起来呐。真家伙,一转来么什噻乱多乱怀。”(这件外套不穿么挂起来啊,真是的,一回来就把东西乱丢乱放。)   “头发啊好去剪剪啊,弄得了像啥格腔调,我看宁家啥格白相乐队格头发啊比倷剃得清爽相。”(能不能去剪剪头发,弄得像什么样子,我看人家什么玩乐队的头发都比你弄得清爽。)   “挨根牛皮筋啊是倷格啊?淘完头么头发稍微清清啊好,头发比我还要长,下水道要噻忒格。”(这根牛皮筋是不是你的?洗完头发能不能稍微清一清,头发比我还要长了,下水道要堵住的!)   好在茉莉花过了歇就出门跳舞去了,图春如释重负,耳根清净。   好在他和茉莉花一天没多少时间能碰上,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见一见,图春就窝进了自己的房间,茉莉花活动多,在外面飞来飞去,午饭和晚饭,图春不是叫外卖就是下楼凑合吃点。   茉莉花重新收拾了图春的卧室,理了不少他小时候的照片出来,放在簇新的相框里,摆在柜子上,书桌上。她还给图春换了新的床单,被套,枕套,置办了个玻璃柜子,里头都是图春小时候的玩具,什么木头小火车,铁皮青蛙,溜溜球,还有整套的小浣熊水浒108将卡牌。   这卧室仿佛是一间崭新的卧室了。图春时不时都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些旧东西。   他的一张朗诵比赛的奖状被茉莉花贴在了书桌后面的墙上。高中时候的比赛了,还有个小奖杯,放在了他电脑音箱的边上,长得像一勾弯月,金黄锃亮。图春闲下来就摆弄摆弄这些小玩意儿,拍些小视频给邵蓁看。邵蓁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带着妹妹逛园林,坐摩天轮,逛街,买手信,买衣服,一般总要到深夜,两人才能聊上几句。   图春千叮万嘱邵蓁,这两天他们吃什么都行,一定得把苏帮菜留在最后一顿,和他一起吃。   邵蓁发了吐舌头的表情过来,回说:知道啦,室友。   图春回:晚安啊,室友。   邵蓁回了个笑到哭的表情。   清明这天,茉莉花也要去扫墓,去天平山。图春起时,茉莉花已经坐在桌边吃早饭了。她煮了泡饭,炒了个胡萝卜丝炒蛋,桌上还有大头菜,肉松,麻油皮蛋豆腐和一小碗切好的黄金猕猴桃。   图春喝了半杯温水,坐下了。茉莉花看看他,问道:“小邵哆妹妹啥辰光转去架?”(小邵的妹妹什么时候回去啊?)   图春说:“今朝夜里格火车。”   茉莉花扒了两口泡饭,戳戳筷子,低着头,低着声音,又说:“嗯倷妹妹来么,嗯多啊要碰碰头呐?”(他妹妹来么,你们要不要见一见呐?)   图春一口气吃完碗里剩下的米饭粒,起身拿了颗苹果,道:“田静快到啧,要来弗急啧,我先走啧。”(田静快到了,要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茉莉花道:“再吃点蛋呐!!啊吩吃饱歪?”(再吃点蛋啊!都没吃饱吧?)   图春人已经跑到了玄关,一只脚踩进了球鞋里,他弯腰松鞋带,系鞋带,想了想,脱了鞋,回了进去,重新坐下,拿起了筷子。茉莉花见状,一个对头眼(一愣),但没响,抿起了嘴唇,默默夹了点肉松拌在泡饭里。   图春说:“格日呲搭,佳安阿婆牵记倷。”(那天佳安阿婆惦记你来着。)   茉莉花道:“啊?嗯多阿婆牵记我啥体?”(啊?你奶奶惦记我干什么?)   图春说:“嗯倷讲嗯倷裹咋弗好意思。”(她说她觉得不好意思。)   茉莉花沉默了歇,忽而笑了,道:“要是嗯倷格辰光硬气点,我帮嗯多爸爸估计是蒙呗可能格。”(要是她那时候强硬点,我和你爸爸估计是没可能的。)   图春问起:“啊是阿爹格辰光帮爸爸看中倷格啊?”   茉莉花道:“嗯多阿爹么看中我乔,讨我转去服侍嗯多爸爸歪!我么看嗯多屋里蛮爽气,讲出去啊是有点底子格。”(你爷爷那时候看上我能干,讨我回去服侍你爸爸呀!我么看他们家也蛮大方,说出去也是有点底子的。)   图春笑了,道:“嗯多弗结婚么啊弗会有我歪。”(你们不结婚也不会有我啊。)   茉莉花弹弹眼睛:“倷当呲倷嘶啥个宝贝啊?有呲倷么真格是烦得累要臭死!”(你以为你是什么宝贝啊?有了你才真是烦得要命。)   图春还是笑,不响了,默默吃完炒蛋,默默吃了猕猴桃,帮茉莉花洗了碗,这才出门。   他还是和田静一起去探的小丁。   这次,他们没有遇到小丁妈妈,也没看到白菊花,山楂糖。小丁墓前干干净净的。   清明扫墓的人多,墓园也跟着闹猛(热闹)了起来,小孩子上上下下跑,叫啊笑啊,免不了被大人训斥,孩子们便安静了,只偷偷地闹,偷偷地笑。没人哭,对着墓碑讲账的人很多,声音有的嘹亮,有的轻细。   田静抚了抚小丁的墓碑,说:“应该学墨西哥,清明搞成亡灵节,大家都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小丁这种么不好讲,但是别人,也有死得很解脱,死得很开心的,开心一点顺便在世的人也能开心一点,不要一辈子被一场意外绑着,哪里都去不了。”   图春说那:“一个自己很亲的人要是意外死了,突然死了,就不止是一场意外了,很难讲的。”   “那是什么呢?”田静说,“是魔怔了,魔障了吗?”   图春说:“讲不清楚的。”   田静说:“反正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每个人都不一样的,随便吧。”   图春看她,问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没听过?”   田静用力说话:“都赖活着了,还活个什么劲呀,要我赖活,我宁愿去死。”   图春和她抬脚往台阶的方向去,道:“你要是生在革命年代,我应该去烈士墓园看你。”   “呸呸呸!”田静打了图春两下,怒目圆睁,“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人家抛头颅洒热血,你讲这种话。”   图春道:“你看看,还是想活的。”   田静哼了声:“你么和小邵律师混久了,近朱者赤,我是说不过你了。”   “你也就吃吃小丁,吃吃老祝了。”   田静道:“小丁老祝是有绅士风度,你么,真是讨债厌,还是狄秋最好,你们三个,狄秋脾气最好,就是怪了点,其他没得说。”   图春不响了,田静说完,也不气了,和图春一前一后走下台阶,回到了停车场。两人拿了车,往苏州方向回去。   路上,田静和图春搭话,问他:“你和小邵律师最近怎么样啊?”   图春说:“你猜猜上次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是谁?”   田静静候答案,图春按了电台来听,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说:“我妈。”   田静磨磨牙齿,鼻子里出气,恨恨地眯眼睛。   图春看笑了,说:“他妹妹过来了,住在他那里。”   “哦,啊要见见呐?”   “说好晚上回去一起吃饭。”   “今天啊?”   图春说:“是啊,今天晚饭,打算去松鹤楼吃,包厢我都订好了。”他又说,“他好像一直都没和他家里讲我们的事。”   田静不以为然:“这种事情么,有什么好讲的,反正他家里人也不在这里。”   “他妹妹要是到时候来苏州读书怎么办?”   “就说这是哥哥的室友。你理解一下基本国情好不好啊。”田静有些不耐烦了。   “我知道,就是……”图春抬起胳膊肘,撑在车窗边,想了想,说,“算了,没什么……”   田静看他:“要么你找个和家里出柜的。”   图春也看她,声音平静,语调平和,道:“当我没说过好了。”   田静连连叹气,道:“你么真的是,想和你吵相木(吵架)都吵不起来。”   “谁没事吵相木啊,你和老祝一天到晚相木?”   “不是啊,我们是一天到晚约会,也不是,可能我们约的只是餐厅的酒精。”田静假装微醺,神色迷离,左右摇摆起了身子,还跟着电台唱快歌。“我就是火!呜呜呜呜!”   图春笑了,望向了窗外。   他们正飞速驶过一排排幼树,一片片农田。   田静又问他:“欸,那你和邵蓁有什么计划吗?你们现在同居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啊,得有点计划了啊,我和你说,这可是来自一个已婚妇女的宝贵婚姻经验,平时都要收费的,现在免费派送给你。”   “那你和老祝有什么计划?”   “有啊,我和老祝的计划就是……”   “没有蛀牙。”图春抢着说。   田静大翻白眼:“没有蛀牙你个头!是不要孩子!”她道:“不然你们换个房子吧,有点共同目标,比较有共同生活,相濡以沫的感觉。邵蓁是打算在苏州定居的吧?”   图春没响。   田静转了转眼珠,问:“还是你不想啊?”   “不想在苏州定居?我都住了多少年了。”图春自嘲般地说。   田静露出个“所以啊”的表情,图春摸下巴:“我再想想,”他又看窗外,手指掩住了嘴巴,轻轻地说,“再说吧。”   车子开进苏州后,路过个新楼盘,田静刻意地冲图春甩眼色,图春也动下巴,两人互不相让,最后田静停了车,和图春迈进了售楼处。   售楼处里好不热闹,都是成群结队来看房子的,两个年轻人后头跟着两对中年夫妻,有的更夸张,还带着白发斑斑的老夫妻。图春和田静两个人,进去后没有吸引什么注意,两人乐得自在,绕着大厅转了一圈,站在那规划模型边上聊天。   田静说:“你说做一个这样的模型要多久啊?”   图春指着一个过马路的小人,说:“做得是蛮精细的。”   田静咋咋呼呼:“这个人站在这里,这个车过来,还都是绿灯,完了完了。”   图春把小人挪进去了些,田静忍不住笑,这时一个售楼小姐朝他们过来了,田静一拉图春,图春忙缩回手,站得笔直,那售楼小姐先是将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便奉上个笑容,递上两本手册和自己的名片,道:“敝姓陈,耳东陈,两位是要看婚房吗?”   田静说:“是的,陪我干哥哥来看婚房。”   售楼小姐笑得更热情,一时没接上话,田静往前一冲,指着一排联排别墅说:“这个最多有几个房间啊?哥哥,不要忘记你说要给预留间房间的啊。”   图春受不了了,撇下她就往外走,田静还很入戏,“哥哥”,“哥哥”地追着喊着,跟上他,跟了出去。   一出售楼处的大门,田静大笑不止,图春什么也不说,盯着她直摇头。田静大叹:“你这个人怎么现在这么无趣啊!”   图春往车边走:“老祝要是知道了,那你就真的有趣了!”   田静开了车门锁,无所谓地道:“老祝比你有情趣多了啊好,万圣节我扮水兵月,他就扮……”   “夜礼服假面啊?”   “不是啊!扮小小兔!”   “谁啊?”图春无知地看着田静。田静上了车,关上车门,道:“水兵月和夜礼服假面的女儿啊!”   图春笑出来,坐上车,他的手机一震,邵蓁的微信来了。   他写道:图春,不好意思,我妹妹赶着回去,就不一起吃晚饭了吧,下次吧。   图春抓着手机,想了会儿,才开始慢吞吞地打字。   他回:好的。路上不要开太急了,我也还没到苏州呢。   田静好奇:“谁啊?邵蓁啊?啊?不会他们已经到松鹤楼了吧?你订的哪家啊?”   图春放下了手机,道:“你晚上啊有空?”   田静瞪大眼睛:“你被人放了鸽子就找我啊?sorry啊,我和小小兔去吃巴西烤肉。”   图春不悦:“啊能支持下家乡菜?”他一叹,又问田静:“格么,你和小小兔五一有没有什么计划?”   “五一么,继续看楼盘歪,去无锡看,去上海看,干哥哥你啊要一起,你反正家财万贯。”田静说。   两人相视一笑,图春顺着接道:“上海买间厕所倒是够的。”   田静道:“那也可以的,浴缸上搭块板子,晚上睡板子上,要洗澡了么板子撤掉,来朋友了么,板子一横,大家一起坐浴缸里,泡壶茶放在板子上喝喝茶,讲讲隔壁老王老婆跟别人困了,隔壁老张小孩子公务员考了三年没考上,自己小孩生了个孩子,自己有孙子了,还是顺产的,肯定聪明的,有出息的,想想再生一个孙女好了,儿女双全,凑个好字歪,养不起么就把厕所间卖忒,自己困大街,小孩子不能亏待的。你说啊是,欸,那你呢?”   “老样子,张家港吃河豚。”   “邵蓁啊去啊?”   图春不响了。田静说:“你看吧,啊是基本国情?”   图春笑笑,没说话了。   田静提议:“要么送点东西吧,看到礼物总归开心的。”   “女生是这样,男的的话……”   “男的女的有什么差别啊?谈恋爱的时候是人和人谈,又不是性别和性别谈,就是送的礼物可能有点差别。”   图春说:“我想想看吧。”   田静帮他出主意:“古龙水啊,剃须刀啊,现在不是流行复古的那种么,有个小刷子的,啊,还是买乐高?买个无人机?我和你说,男的无论几岁,都喜欢玩玩具,不过小邵律师比较务实一点,可能不喜欢,那买个烤箱好了,你们家里没有烤箱吧?”   图春闻言,在手机淘宝上搜索起了电烤箱,还问田静:“哪个牌子比较好啊?”   田静说:“这个我不知道啊,你要问老祝,我们家是内置烤箱啊,好像德国牌子吧。”   正巧,李岚岫的微信来了:下个月十五号十六号有个艺展,啊有兴趣啊?   图春忙着看烤箱的评价,没回复。不一会儿,李岚岫又发了一条过来:有我的画!你给我过来撑撑场面!扎扎台型!   她送了图春两张艺展的门票。   这场艺展在园区的一家私人画廊举办,为期两天的展览挑的都是工作日。邵蓁和图春开车去画廊的路上,图春不免抱歉:“不好意思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还拖你来看展览。”   邵蓁说:“精神食粮门槛太高,普通上班族高攀不起啊。”   图春比了个眼色,邵蓁说:“我也挺想看看的,很久没逛这种了,也好久没见到岫岫了,她最近在忙些什么?”   图春一摸鼻梁,笑了:“老样子吧,追赶流行,手机换成苹果7,天天用这个客户端发微博说这个月零成交,要吃西北风了。”   邵蓁笑了,看着图春道:“我下午的时候本来想和高律师请假的。”   “请假?”   “对啊,想干脆星期五放假,我还有年假。”邵蓁转动脖子,活动手腕,“最近右边半边感觉筋有点硬。”   图春道:“没请下来?”   邵蓁摆了摆手,哀怨道:“别提了,我一进高律师办公室,他先开口,小邵啊,你估计也知道了,我么,最近在办移民,小孩子么已经过去读初中了,蛮适应的,到底还是国外空气好,你看苏州,天天灰的要死,车子一天不洗就不行,搞得人也是每天灰头土脸的,家里还要常备口罩,我老婆么又有鼻炎,天气一差,晚上根本没法睡觉。还是加州天气好哇,万里无云啊,欸欸小邵,你看看我儿子发过来的照片,我和你说,有机会去外面还是去外面看看,走走。”   邵蓁学高律师学得惟妙惟肖,连口音都模仿到位了,图春鼓掌道:“你的苏州口音也是蛮重了。”他转念一想,“高律师去美国继续做律师?”   邵蓁右手一摊:“不知道,他没和我说太多,以后我们要是去美国,说不定在哪里哪里的唐人街还能偶遇高律师。”   图春吃了颗薄荷喉糖,给邵蓁也剥了一颗,递到他嘴边,邵蓁吃了糖,图春问道:“不然这个周末去鼋头渚看樱花吧。”   邵蓁点头说好,但立马道:“吃饭就不在无锡吃了吧。”   图春郑重地表示同意:“不在无锡吃,炒个小青菜都是甜的,真的没办法吃。”   邵蓁微微笑,问图春:“还是五一的时候去?可以往无锡那边开,再走远一点。”   图春说:“我那天微信上看到浙江什么山里的民居好像蛮好的。”   “现在流行的,什么洗肺民宿,修禅民宿。”   图春掏出手机,找到了那条介绍山间民宿的微信文章,他看了阵,偷偷瞥了瞥邵蓁,说:“二十九号那天,我妈那边的亲戚要一起去张家港,每年都一起去聚餐的。”   邵蓁应了声,点点头,没响,看着前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   图春接着道:“我们三十号走好了,回去研究下要订哪间吧,估计很抢手,得赶快做决定。”   邵蓁笑了笑,还是应声,没说什么。图春收起了手机,随口问道:“你妹妹回去了有说什么吗?”   邵蓁道:“她对苏州印象蛮好的,她喜欢吃糯米,进了黄天源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两只眼睛都发精光。”   他的口吻轻松,图春拍拍衣服,陷进座位里,坐得也很放松,说:“那她适合来苏州的。那个评弹老师那里呢?”   “老师说她琵琶不错,挺有腔调。”   “对对,你拍的那个视频,确实蛮有腔调的。”   邵蓁看了眼导航路线图,没接话了,图春抓住安全带,微侧过身子往窗外张看,车里唯有唰唰地声响,车轮压过马路,晚风飞驰。过了歇,邵蓁问图春:“你的冷知识翻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的冷知识可以补充啊?”   图春还真想到了个,说:“你知道可口可乐一开始包装是绿色的吗?后来有一次梅西百货的圣诞游行上用了红色和白色的包装,大获好评,就一直用到了现在。”   “真的假的?”   “不信你问百度啊。”   邵蓁笑笑,距离艺展画廊还有十来分钟的车程了,他放下些窗户,点了支烟,和图春道:“前阵子我遇到个委托人,诈骗案,男的告女的,说女的欺骗了他感情,骗了他两百万。两个人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聊了聊就开始视频,视频的时候男的对女的相貌谈吐都挺满意,就想约出来见面。”   图春问道:“该不会视频里的这个女的那个女的雇来的吧。”   邵蓁道:“不是的,是那个女孩子本人,反正见面之后,相处也不错,认识一个月就同居了,但是女孩子在他家里住两天就要回家,说要陪陪爸妈。”   “然后呢?”   “然后男的发现女孩子脚踏两条船,也不止两条,反正星期一,二住他家里,星期三,星期四住另外的人家里,星期五回家住一天,星期六,星期日约网站上新认识的人见面。”   “他给女孩子买房子?买车了?两百万不是小数目了。”图春说。   邵蓁笑着摇头:“他说他算过了,以他的个人素质,去精子库捐精一次能赚五万,他和女孩子睡过四十次,他记得很清楚,买安全套的钱全是他出的,那他就是损失了两百万。”   图春愕然,邵蓁把车在停车场停好,图春眨巴眨巴眼睛,道:“你们律所都不筛选下就把案子交给律师啊。”   “律所前台又不是精神科医生,还负责鉴定精神状况,刷微信的空余里能帮你接接电话,排好会议时间就不错了。”   “你们应该和广济(精神病院)一起搞个绿色通道。”图春说,下了车,他问邵蓁,“那他和那女的分手了吧?”   邵真一抬眉毛:“你猜。”   图春说:“他竟然没把安全套的钱算进赔偿款里!”   邵蓁哈哈笑,一指前面一间灯火璀璨的店铺:“是那里吧?还挺大间的。”   图春望过去,邵蓁指的那间画廊不仅门面大,灯光亮,门口还布置了块签名版,一条红毯从停车场门口直铺到画廊门口。图春和邵蓁凭票入场,会展上还有侍者端着托盘赠送香槟和小食,邵蓁拿了杯香槟酒,图春找了一圈,道:“李大师在那里呢。”   李岚岫还是顶着头流行色——罗拉变龙母,搞了头铂金色头发,正和两男一女站在幅油画前攀谈,那油画用色偏深,远远地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图春和邵蓁过去,李岚岫瞥见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还在和那三人说话,她道:“是的,创作的时候,更多的时候,都是把脑海中一种意向放到笔下,我觉得这就是抽象画有趣的地方,画笔,画布,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很具体的,但是它们所带来的却是一种跨越了语言,甚至性别,种族的……”   图春听到这里,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和邵蓁说:“这幅画让我想起了一位当代印象派大师的名作。”   邵蓁配合地问:“什么?”   他们靠得离那油画很近了,图春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道:“桃花树与大黑狗,哦,对,那只狗好像叫乒乓。”   三人中的女孩儿回过头看了眼他们,图春和邵蓁都露出了微笑,同时向别处荡开了。两人正从油画区走到摄影展区,李岚岫笃笃笃笃地跑了过来,一手一个,抓着图春和邵蓁怒道:“好不容易抓到三个大金主!你们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啊!!这个月不然又要喝西北风了!!”   “你不是天天喝,应该早就喝习惯了吧?”图春道。   “去你的!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岚岫撞开图春,挽住邵蓁。邵蓁说:“让小马资助资助好了。”   “什么小马?”李岚岫道,“啊?那个大学生啊?都多少个月之前的事了!要资助我的人是蛮多的,我么,他们带出去,别人问,你女朋友做什么的,画家,提升提升他们档次。”   图春和邵蓁交换了个眼神,李岚岫道:“啊?你们打什么鼻子眼睛官司啊?商品社会,等价交换,我是老早就看穿了。”   图春瞅瞅李岚岫左右,问她:“欸,你的龙呢?”   李岚岫哼哼地出气,懒得搭理图春,挤开了他,拽紧了邵蓁,道:“邵蓁,带你去vip室吃龙虾!吃生蚝!我们走!不添他!”   邵蓁悯了口香槟:“那我要去见识下,看画展就是这点好,能填饱肚子。”   他跟着李岚岫大步走开,两人行出去约莫十来步,同时回过头来,邵蓁笑着看图春,李岚岫冲图春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图春和邵蓁挥挥手,转身走进了摄影展区。   这次摄影展集中介绍一位苏州出身的摄影师的作品。摄影师名叫洪色。   展区入口处的墙壁上高高地悬挂着洪色本人的一张艺术照,边上是一排密密麻麻的介绍导语,获奖记录。图春眯着眼睛,踮起脚尖看了半天也只读到几个字眼。   “纽约,芝加哥……伟大……洞察力……敏锐……母亲……”   打在这面墙壁上的灯光太强了,图春看得眼酸脖子痛,脸上还晒得烫烫的,他放弃了,径直往展区里走去。   他看到一些花的照片,拍得像画,有的花像女性的生殖器官,有些像男性的生殖器官,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   在这些花朵器官中,图春看到了仇明川的照片。   那是整片展区里尺寸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张人像。是张半身像,仇明川没有在看镜头,他身上只有光。浓的光,浅的光,他的眼睛灰灰的,颇为湿润,深色的头发凌乱,嘴角撕破了,苍白的肤色些微泛青,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他看上去不年轻,但也不老,横亘在一段古怪的光影夹缝里。他看上去十分痛苦。   图春从摄影展区走了出来。他回到了油画区,他看到些油画,接近爱德华·霍珀的笔触,图春拦住一个侍者,拿了杯香槟,一口气喝了半杯。   李岚岫和邵蓁从一帘红幕布后面走了出来,他们迎面朝他过来,图春快步过去和他们汇合。   李岚岫问图春:“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熏陶?”   图春笑笑,没响。邵蓁转头看他们近旁的一幅画:“这个好特别,好像用水墨画在画外国那种神话背景。”   李岚岫看了看图春,图春也看那幅画,画作的名字是《库帕里索斯与神鹿》,仇渐青作品。   他的个人介绍里写,他是知名艺术家仇红尘的弟弟。   画里画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他躺在一棵柏树下,未着存缕,神情惬意,一头公鹿正在舔舐他的小腿。少年看着那鹿,嘴角微微翘起,阳光下,一切仿佛都是无意识的,一切都是极自然的。   图春喝干了杯里的酒,说:“我出去抽根烟。”   礼拜五。   图春坐地铁去园区,鬼使神差地,他错过了中央公园站,错过了星海广场站,他坐到了东方之门,出站后打了辆车去了李公堤。司机问他:“你要去哪里啊?讲讲清楚呐。”   图春说:“你往前开,往前开。”   出租车一路开进了李公堤的深处,经过一扇漆黑的大门时,图春喊停,给了钱,下了车。   他在黑门门口徘徊了阵,左顾右盼,跑进边上的咖啡店买了杯咖啡,出来后,又回到那黑木门前头,踱了两步,瞄了几眼,驻足片刻,转过身便要走。   这时,那黑门打开了,仇明川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没穿鞋,穿的是宽松的t恤和裤腿拖到地上的破洞牛仔裤,他抬起右脚蹭蹭左脚脚背,和图春挥手:“嘿!嗨!”   他一点都没变,样子极热情,眼神极冷漠。   图春清嗓子,匆匆略了他一眼,说:“好久不见,没想到你在,我……”   仇明川讥笑道:“说得好像你‘无意’过来,‘无意’见到我一样,你不想见我,你过来干吗?不就是想‘偶遇’吗?我在里面看你很久了,转来转去,鬼鬼祟祟。”   图春低了低头,不好接话。   “进来啊。”仇明川让出个位置,一些碎语声从他的工作室里传出来,图春没动,看着他。   仇明川道:“没别人,我在看电影。”   图春走了进去。   仇明川的工作室有了些变化,顶天立地的卡西莫多不见了,石膏人物头像也消失了,遍地都是一只只灰松鼠,有的机灵可爱,捧着松果,收紧了毛茸茸的短手,有的做出飞扑的动作,蓬松的尾巴拱桥似地弯在空中,活灵活现的,也有狰狞可怖的,眼球呲出眼眶,爪子尖得像某种专职暗杀的冷兵器,还有张开布满锐牙的嘴巴,活似异形的松鼠。   仇明川说:“有家咖啡馆,老板喜欢松鼠,让我做些松鼠。”   图春问:“是要在万圣节开业的咖啡馆吗?”   仇明川朗声笑,走到长桌子前,手伸向桌上的半只榴莲蛋糕,用手指挖蛋糕吃。图春喝咖啡,离榴莲蛋糕远远的站着。仇明川挑起眉毛打量他:“你头发怎么留这么长了?下个月要去泰国做手术啊?”   图春说:“不是啊,我万圣节打算扮高晓松。”   仇明川打了个嗝,笑着点头,笑着骂:“神经病,我信你才怪!”   工作室里的投影仪还在播电影,图春看了眼,配色清新的画面里一个小男孩儿在骑自行车,后头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儿。   仇明川问他:“看过了吗?”   图春说:“是不是《小大人》?”   仇明川点了点头,坐到桌上,把蛋糕放在膝上,从笔筒里抽出把勺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用勺子挖了一大块蛋糕。榴莲的气味一下更强烈了,图春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仇明川瞪了瞪他:“拜托,榴莲现在这么流行,你也适应一下啦。”   图春喃喃:“我老土……”   仇明川又打了个响亮的、臭烘烘的嗝,图春往边上挪过去些,靠着桌子站着。   两人都不响了,静静地看电影。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男孩儿要和男孩儿分开了,又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男孩儿和男孩儿又遇见了。光线明亮的美术馆里,男孩儿认真地画着素描。   电影进入尾声了,仇明川用脚碰碰图春的手,把蛋糕递给他,跳下桌,走去换碟。图春捧着这一大块榴莲蛋糕,皱鼻子皱脸地说:“随便挑一部吧。”   仇明川背对着他,举高了手臂:“马上,马上,马上就好!你忍忍。”   他止不住地笑。等他换好碟回来,重新拿过那蛋糕,图春如蒙大赦,仇明川嘻嘻哈哈地继续吃蛋糕。   这次播的电影图春没看过,但是他听说过,一直在他的想看列表里。   《爵士春秋》。   仇明川不止一次别电影逗笑,图春却笑不出来,这是讲人之将死的电影。   看到一半,仇明川不吃蛋糕了,他点起香烟,问图春:“你看过《纽约提喻法》吗?”   图春点了点头,仇明川以一种探究地口吻,轻声说:“不知道人快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   图春耳边不知怎么响起了一串火车鸣笛的声音,他赶忙看仇明川,赶忙说:“死这种事情,这没什么好体验的吧!”   仇明川轻笑,嘲弄似的说:“放心,我虽然不想活,但也还没想去死。”   图春也点了支烟,他站得累了,也坐到了桌子上去。他的脚碰到了仇明川的脚。图春眼前猛地闪过一头鹿,一只头顶长角的公鹿。   这公鹿走进一片阳光下,踏进一片青草丛,来到一棵柏树下,他舔舐着躺在树下的美少年库帕里索斯光裸的小腿。它的眼睛乌黑,里头充斥着满满的欲念,它浑身的毛发都散发着淫邪的光芒。   而库帕里索斯对此浑然不知。他只是和公鹿嬉戏着,享受着惬意的午后时光。   成年的库帕里索斯绝望的显像在一张胶卷底片上。   图春小声地说话。   “你别想太多。”   仇明川歪着身子看他:“啊?你在和我说话?什么?大声点啊。”   图春看着仇明川的脚。工作室里太暗了,窗帘拉了起来,只有别人的故事在发出光芒,映在他和仇明川的脚上,腿上,手上。   图春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仇明川哈哈笑,捧着脸,压低了肩膀看图春:“好耳熟,是什么电影台词吗?”   图春稍抬起眼睛,看着他,不响了。仇明川忽然一把抓起了图春的手,大声亲了他的手背一下。   图春抽出手,忙道:“我有男朋友了。”   仇明川用力推开他:“神经病!我亲你又不是因为我想让你当我男朋友!我喜欢你不行啊!”他又抱住图春的脑袋,更大声地亲了他的额头一下,他凝视着图春,眼睛对着眼睛,距离很近,眼神很认真。他问:“图春,你知道吗?现代人最大的问题的是什么?”   图春眨了下眼睛。   仇明川的目光闪烁着,说:“现代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一点关怀就觉得温暖,一点挫折就绝望。”   图春没响,仇明川勾起嘴角,拍拍他,放开了他:“祝你和你男朋友还没有互相厌恶之前和平分手!”   图春一阵尴尬,仇明川甩来个眼刀,道:“人不都是这样,互相爱恋,再到互相厌恶,有人一秒钟就热恋,下一秒就厌恶,有人日久生情,七年之后,同林鸟才成分飞燕。大家都没什么不同。”   图春说:“也有很多白头偕老的啊。”   “当然了,当然有白头到老一辈子的。自恋水仙的故事你听过吧?他不是自恋,他就是爱情本身。爱就是顾影自怜,在别人身上找自己的影子罢了,一个人是不可能讨厌自己的,当然能厮守一辈子。”   图春说:“也不是这样说的吧,也有人的另一半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仇明川道:“那他一定是被自己的包容所感动,他爱不爱那截然不同的另一半要打个问号,归根结底,人对爱根本就是糊里糊涂,想和一个人做爱就是爱了吗,对一个人日思夜想就是爱了吗?心跳一快就觉得爱神在敲门,这也爱,那也爱,最后这也不爱,那也不爱,看看手机,发现游戏通关,自己照样心跳加速。”   图春笑笑,说:“我们好像每次都会讨论这个话题。”   仇明川问图春,“你爱你男朋友吗?”   图春道:“我觉得我不算自恋吧……”   仇明川哈哈笑,越笑越夸张,笑够了,说:“爱还是很好的一件事,要是没有爱来爱去,你说,人这一辈子就只剩下一个人看自己想看的电影,爱看的电视剧,听喜欢的歌,去想去的地方旅游,安静地读一本书,逛想逛的店,吃喝拉撒,那该多无趣啊?你说是吧?来一个人,折磨折磨你的气量,考验考验你的容忍度,和你拉拉扯扯,用无意义的垃圾话塞满你的时间,用根本不爽的做爱蹉跎你,和你纠缠不清,挺有劲的是吧?”   图春摸摸鼻子,小心地开口:“你……”   “我什么?”仇明川吃香烟,瞅着图春,“你知道库帕里索斯的故事吗?”   图春说:“那天岫岫给了我两张艺展的票。”   仇明川激动地抱怨:“我这个师妹!好吧!我的全裸画像被你看到了!”他低下头,连吃了两口烟,说:“有天,我去找我妈,我说,大师,我有件事要和你说,她在修片,没理我,我说,你给我拍张照吧。”   仇明川笑了声,又吃烟,和图春道:“以前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大家都不去和他说话,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前阵子,我遇到个我的小学同学,他问我,仇明川,你记不记得某某某,我说谁啊,他说就是没人和他说话那个,我说,哦,我同桌吗?我不算人啊?我那个小学同学就笑了,他说,其实我和他也没什么,就是大家不和他说话,我也就不去和他说了,现在想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啊,我算不算校园霸凌啊?”   图春看着仇明川,仇明川眉眼一横:“我说,你嘴巴真臭,离我远点。”   图春摇摇头,挤出个笑,仇明川也笑了笑,接着,他难得地沉默了。   《爵士春秋》播完了。图春去换碟,他们看《邻家大贱谍》。   看完这部电影,图春才回家,上了地铁,他掏出手机一看,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图春在乐桥下了车,转乘公共汽车去了图书馆。他查库帕里索斯的故事来看。   他看到这个美少年的结局,库帕里索斯因为误杀了自己心爱的鹿,哀伤地无法度日,他被神变成了一棵柏树。   后来希腊人便在陵园里种上柏树,这是他们在寄托哀思。   图春到家的时候,邵蓁已经在家了,他在吃苹果,看电视,见到图春便问:“吃过了吗?打你手机你关机啊。”   图春脱了外套,脱了鞋子,往邵蓁那里走去,满是歉意地说:“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你吃了吗?”   邵蓁点点头:“下了点馄饨,”他笑着咬苹果,盘腿坐在沙发上,身上是困衣困裤,短头发还有点湿,他对图春道,“你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了,也不带个充电宝啊。”   图春说:“没想到跑诚品买个书耽搁了那么长时间,你澡都洗好了?”   邵蓁说:“你要出去吃点什么吗?还是叫个外卖?我换个衣服很快的。”   说着他要站起来,图春看看厨房,喊住他,道:“没事,我也下点馄饨吃吧,你上班很累了吧,歇歇吧。”   电视画面停在了一档综艺节目上,两人一起看了会儿,邵蓁嗅嗅鼻子,奇怪道:“什么味道啊?”   图春忙拉起衣领闻了闻,他手上,衣服上,好大的一阵榴莲味,图春干笑了声,说:“地铁上有个阿姨带了个榴莲上来,一车厢都是味道,我去洗个澡。”   邵蓁道:”那我帮你下碗馄饨?”   图春迭声答应,钻进浴室,开了花洒,脱光了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尤其是额头和手背好好洗了洗。等到洗得满身都是柠檬薄荷味了,图春才出去,邵蓁正站在厨房和餐厅的交界处看手机,图春擦着头发走过去,邵蓁抬了抬眼睛,冲他笑笑,把手机放到了餐桌上,转身进了厨房。他的手机屏幕没锁,图春一眼就看到了一条来自李岚岫的朋友圈。   师兄一回来就是榴莲地狱。   配图有两张,一张是李岚岫捂着鼻子翻白眼的自拍,还有一张是仇明川的侧面照,他正在切一整只榴莲蛋糕。这条朋友圈的发布时间是昨天凌晨。   邵蓁端了碗热腾腾的馄饨出来,在桌上放下,还备了筷子和勺子,问图春:“要蘸点什么吗?还是配点小菜?家里还有酱瓜。”   图春摇摇头,看着他,抿了抿嘴唇。   邵蓁捏了下他的肩膀,拿起手机往客厅回去,说:“你吃吧,我继续放空大脑。”   综艺节目正演到个逗得观众哈哈大笑的桥段,邵蓁的脸上跟着浮现出笑容,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图春舀起个馄饨,吃了一口,嚼了许久才吃第二口,他看看邵蓁,他换台了,不看热闹欢腾的综艺了。图春问了句:“不继续看吗?蛮好笑的啊。”   邵蓁说:“我查了下,中央六套马上要播《纯真年代》。”   图春埋头吃馄饨,邵蓁把遥控器咔一声放在了玻璃茶几上,图春一震,抬眼瞅他,放下了勺子,默默咽下嘴里的菜肉酿(馅)。   中央六套还在播广告,一个接着一个,什么可乐啦,头发柔韧啦,德芙啦。   邵蓁忽然说:“丹尼尔戴刘易斯没有演过《苔丝》。”   “啊?”图春愣住,盯着邵蓁。邵蓁转过脸,看着他,还是笑笑地,说:“我说你记错了,他没演过《苔丝》,之前你和我说的时候我没好意思纠正你,看你很自信的样子。”   图春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抓起来擦了擦脑后的头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等等要播《纯真年代》啊,你是不是把《苔丝》和《纯真年代》记混了?”邵蓁口吻随和地说。   图春没响,电视台跳出个预告了,即将为您播出,《纯真年代》,接着继续演广告。   图春说:“我认识岫岫的师兄,他之前去巴黎了,我想说他最近回来了,就去叙叙旧,怕你多心,就没说,刚才是从他的工作室过来,他工作室在李公堤那里。”   邵蓁的胳膊横在沙发靠背上,人倚着沙发,撑着下巴和图春道:“这有什么好多心的,你出去和别人叙个旧我就要多心?”   图春笑了笑,舀起只馄饨要吃,道:“是我想太多了。”   邵蓁也笑,又道:“你要是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我怎么办?淹死在醋缸里吗?”   图春还握着勺子,没看邵蓁了,看着碗里挤作一堆的馄饨,说:“干吗突然提起高中同学……”他又呢喃着说,“不说这个了吧,我都和你说过了……”   邵蓁说:“你说什么?”   图春说:“我说我和你说过了,狄秋的事,我都和你说过了,不说了吧。”   邵蓁一撇嘴:“是说过了啊,提一下而已,你干吗这么紧张。”   “我不是紧张,是你说过不介意的,突然提他……”图春放下了勺子,手放到了腿上,擦了擦手心,按着膝盖,低着头说道。   邵蓁有理有据地说:“我提就是代表我介意吗?要是真的介意,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吧?再说了,谁还没个启蒙对象,谁还没单相思过?我觉得很正常啊。”   图春皱起眉:“不说这个了吧。”   《纯真年代》开始了。   邵蓁不讲话了,他玩俄罗斯方块,图春看他,邵蓁玩玩手机,抽空才看一眼电视,看一看图春,四目相接,图春问道:“高律师真的要移民了啊?”   邵蓁看着手机:“谁知道,他英文那么差,移民去干吗,去华人餐馆洗碗吗?”   图春道:“他把这里的房子卖了,在那边也可以享享福了吧……”   邵蓁还是低着头:“你这么关心高律师干吗?不用没话找话说。”   图春柔声道:“不是的,你别这么说啊……”   邵蓁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紧了图春:“怎么了?难道不是吗?你不提狄秋,好的,不提,那就没说话了,到底为止了,你硬要起一个话题,我不想聊,硬要聊,没什么意思吧?”   图春用毛巾擦脸,擦耳朵。邵蓁还追着他说:“你现在觉得我刻薄?哦,之前你说我伶牙俐齿,现在觉得我刻薄?”   图春说:“那关于狄秋,还有岫岫的师兄,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   他沉下了声音,把毛巾放到了桌上。   邵蓁耸了耸肩膀,看手机,俄罗斯方块的音效又响起来了。   《纯真年代》里的外国人讲中文,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半晌,邵蓁说:“你说你之前一直梦到狄秋,你现在还有梦到过他吗?”   图春摇头,邵蓁扔开了手机,笑着看图春:“那你都梦到过他什么?春梦吗?”   图春说:“梦到他离我很远,梦到他跑走了,跑开了,梦到他的背影,很多次。”   邵蓁抓了两个沙发靠垫垫在腰后,拍拍沙发,说:“哦,这样啊,说不定他真的离你很远,现在不知道在里逍遥快活,早就把你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连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说不定都不记得了,说不定他现在特别爱吃榴莲,臭豆腐。下次你们遇见,他送你一盒榴莲蛋糕都说不定。”   图春笑出来,邵蓁也笑,图春没响。   邵蓁悠悠地看图春,幽幽地问他:“其实你是不是一直在等他?”   图春急忙否认:“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他走了就走了吧,我等他干什么,没必要吧。”   邵蓁说:“一个人能心里照思慕想着一个人,又和别的人卿卿我我吗?”   图春声音高了起来:“我没有在想他,我觉得我和你,我们现在很好。”   “那我们要是不好了呢?你会想起他吗?你会想,要是和狄秋在一起了,会不会比我们在一起更快乐,更开心,会不会他比我更适合你。”邵蓁锁住了图春的视线,图春仓惶地说:“我们现在……就是我和你啊,我说不好,我没有你会讲,但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的就是我和你,我想狄秋干什么,这不关他的事吧,能不能不要把他扯进来了?”   邵蓁却不听,不理会,穷追猛打:”你要等他,你就等啊,我要是听到这样的故事,我会觉得很痴情,说不定还要感叹一声,被感动,你高中毕业也十多年了吧,你十年如一日地梦一个人,想一个人,惦记一个人,一个再没见过,说不定以后都见不到的人……”   图春打断了他:“能不能别说他了!”   邵蓁轻轻地笑:“也对,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爱一个人就不能追求另外一个人,不能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余生的,狄秋是你的红玫瑰也好,白玫瑰也好,玫瑰是花,早晚都会枯萎,除非他是塑料花,你等着他枯萎还是等着你这辈子走完?”   图春道:“我也会等得烦啊!”   “那我就是你等得烦了的调剂品吗?”邵蓁转了过去坐着,从烟盒里倒出根香烟,点上烟,又扭头看图春,“是一碗馄饨,白米饭,还是一碗红豆糕,一盆毛血旺?”   图春抓起毛巾狠狠擦头发,毛巾盖住了邵蓁的目光,图春道:“我从来没和你提过你那个大学校刊总编。”   图春还道:“你从来没和你家里人说过我的事情吧?”   “我家人不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回去了。”邵蓁说。   图春揪下毛巾,丢在一旁,垂着眼睛道:“狄秋也不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去找他,或者等他,或者怎么样。”   邵蓁问他:“谁和你说的什么校刊总编?”   “没人和我说。”   “是不是昭昭?”   图春不响,囫囵吃完碗里冷掉的馄饨,去了厨房洗碗。水声消褪,他听到邵蓁的声音很近,他和他说:“你每次都是这样,不是不说话,就是再说吧,再想吧,能拖就拖,有没有一次不拖泥带水的时候?”   图春回头看,他看到邵蓁站在他身后,图春肯定地说:“有,我和我妈说我要搬出来和你一起住的时候。”   邵蓁呼吸一滞,垂下手站着,香烟在他指间燃烧,他不出声了。图春试着去靠近他,试着用手碰他的手,试着用目光触摸他。他握住了邵蓁的手。邵蓁颤了颤,眼神也在打哆嗦,图春抱住了他,轻轻亲他的头发。   他们拥抱了会儿,邵蓁抽身倒了杯水,他喝水,用力吸了口香烟,丢掉了烟屁股。他和图春往外走。   他们在沙发上并排坐下,图春拿毯子盖在邵蓁身上,邵蓁笑笑:“都很热了,多此一举。”   图春笑着,没响。邵蓁一指茶几上成堆的楼盘广告:“这些还要吗?不要的话我扔了。”   图春说:“留着吧。”过了歇,他又说:“不然明天去吃拉面吧?”   “随便。”邵蓁打了个哈欠,电视台又在插播广告,两人看着电视,都不响,这时,门铃响了,图春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个快递员。   “麻烦这里签个字。”快递员抱着只大纸盒子,递过笔,指着签收处和图春说。   图春签收了快递,接过那大纸盒子进屋,邵蓁问他:“什么东西?”   图春拆了外包装,盒子里装的是他买给邵蓁的五一劳动节礼物,一只电烤箱。 第十九章   图家老幼去张家港吃河鲜的日子凑出来了,四月二十九号,茉莉花不去,图庆开车带璐璐和小宝宝,图春被分派去了小姑妈那辆车。车子才出苏州就堵在了苏虞张高速公路上,小姑父开车,图春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姑父旋开保温茶杯喝了口热茶,搭搭味道,问图春:“浩浩么,最近啊帮嗯多爸爸碰过头架?”(浩浩,你最近有没有和你爸爸碰过头啊?)   图春说:“嗯倷啊忙。”(他也忙。)   小姑父笑笑,说:“吩去看看嗯多弟弟啊?”(没去看看你弟弟啊?)   这一问,小姑妈凑了上来,扒着图春的椅背说:“嗯哆弟弟么帮格个璐璐真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格!”(你弟弟和那个璐璐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图春笑了笑,看看小姑父,又望望小姑妈,两人都笑笑的。图春说:“弗像爸爸啊?”(不像爸爸啊?)   小姑妈坐了回去,连声抱怨:“昂开空调啊?热死忒啧!”(开了空调没有啊?热死了!)   小姑父开了点窗:“开点窗吹吹自然风吧。”他一瞄车上的数码时钟,“哦喲,十点十分啧,啊来得及哦?倷啊要打支电话被饭店讲一声。”   小姑妈道:“倷等等哦,我问声茉莉花。”   小姑父奇道:“啊?饭店格电话倷蒙呗格啊?”(啊?饭店的电话你没有的啊?)   小姑妈没响,图春瞥了后排一眼,小姑妈正飞快地摁手机,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高声宣布:“讲好啧,嗯倷帮老板娘讲过啧,倷慢慢脚开好了。”(说好了,她和老板娘说过了,你慢慢开好了。)   她又道:“往年么,噻是茉莉花安排格呀,问问恩倷么啊蛮方便。”(往年都是茉莉花安排的,问问她也蛮方便的。)   小姑父没有说什么,拿着茶杯喝茶,小姑妈又靠近过来了,声音挨在图春耳边,问东问西:“倷帮格个顾筠啊是弗联系啧啊?”(你和那个顾筠是不是不联系了啊?)   图春说:“微信上头联系联系。”   小姑妈接着道:“浩浩么,倷么啊否要一经登了屋里弗出去,啊要出去走动走动格呀,弗然馕夯认得认得人呐,倷讲啊是?”(浩浩啊,你也不要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门,也要出去走动走动的呀,不然怎么能认识认识人呢,你说是不是?)   图春道:“爸爸么厂里屋里两点一线,屋里楼下买买酸奶啊认得呲弗少人。”(爸爸么,厂里家里两点一线,家里楼下买买酸奶也认识了不少人。)   小姑父清了清嗓子,小姑妈干笑了两声,一拍图春的椅子,道:“恩哆姆妈倒啊弗急。”(你妈妈倒也不着急。)   图春笑着讲普通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估计只能喝喝冷的酸奶了。”   车里没了说话声,唯剩下小姑父咕嘟咕嘟喝茶的声音,他不时哈一声气,从这条车道换到那条车道,哪里都是堵,车子在苏虞张上不尴不尬地挪了半个多小时,前路才终于畅通。他们一路开到了张家港。   图春和小姑妈他们是第二批到的,大姑妈一家来的最早,大姑父看到图春一行便说:“嗯哆唉格辰光真正好,夹了当中,弗早弗晚,还有宁好讲讲帐,解解闷,阿庆么肯定要罚酒啧。”(你们这个时间真正好,夹在当众,还有人能说说话,解解闷,阿庆么肯定要罚酒了。)   小姑妈一扫桌上:“咿,亮亮帮茜茜呐?”   大姑妈给他们倒茶,道:“抱呲个小宁去看鱼啧。”(抱了小孩儿去看鱼了。)   小姑妈坐下了,喊图春也坐。图春问了声:“我坐亮亮边浪吧?”(我坐亮亮边上吧?)   大姑父抚掌笑:“随便坐,今朝嘶蒙呗人被倷相。”(随便坐,今天是没人和你相亲。)   大家都笑了,图春也笑,大姑妈伸长脖子,伸长了手,看着图春,一拍他的手背,神色诡秘:“浩浩最近啊有啥格动向架?”(浩浩最近有没有什么动向?)   图春微笑,问说:“啊是亮亮哆已经开始请外教教英文啧啊?”(是不是亮亮他们已经请外教开始教英文了啊?)   他话音才落,方亮和王茜带着儿子进来了,大姑妈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方亮一笑,环顾众人:“说什么呢?曹操夺荆州啊?”   王茜抱着儿子坐下,给儿子系围兜,和图春招了招手,奶声奶气地压着声音说话:“叫人呀,图春叔叔,hello,how are you,hello,hello……”   大姑妈单手托腮,扭了下腰肢,道:“哦喲,啊用弗着吧,小宁具有几岁啊噻hello,hello,大呲嘶帮倪啊hello啊?”(哦喲,也用不着吧,小孩才多大啊就hello,hello的,长大了也和我们hello啊?)   小姑妈说:“下趟嘶学堂里考试,英文啊弗靠啧,学呲hello么只好送出国去用用啧。”(以后学校里考试都不考英文了,学了hello只好送出国去用了。)   大姑父一叹,拿过个酒瓶,给图春倒酒,图春忙端起酒杯接酒,说:“够了够了,好了好了。”   大姑父瞅瞅他,道:“浩浩学英文格,问恩倷么噻晓得啧歪,倷讲啊要七千,大考么弗考,用么还是要用格,挨格社会么越来越国际化,弗会讲点英文么下趟肯定要被淘汰格。”(浩浩学英文的,问他酒知道了,你说奇不奇怪,大考不考,用还是要用,这个社会是越来越国际化了,不会说点英文,以后肯定要被淘汰的。)   图春说:“学校里英文还是教的吧?”   小姑父笑道:“下趟外国人噻讲中文啧哦!”(以后外国人都说中文了哦!)   大姑妈翻个白眼,似笑非笑:“真嘶唉馕么噻好啧!”(真是这样就好了!)   小姑妈这时道:“恩哆孙子下趟啊准备送出国啊?”   大姑妈喝茶,放下了茶杯,看着小姑妈,难得讲普通话,说:“自己的儿子么自己带歪,我们是不会管的,也管不了。”   王茜正给孩子摆塑料餐具,胳膊肘碰到了方亮,方亮给大姑妈添茶,笑着道:“什么我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的,也是你孙子歪,阿庆舅舅啊要到了啊?要不要让他们先出凉菜吧。”   图春积极响应:“我去喊服务员出凉菜吧。”   他站起身,方亮也起来,两人才打开门,迎面就看到了图庆和璐璐,璐璐抱着孩子,图庆一手提着两盒阳山梨,看到图春和方亮,动动下巴,加快了步伐,道:“来啧哦来啧哦!”   方亮回了进去,通报说:“舅舅来啧。”   图春还是往外去,冲图庆笑过,打过招呼,去叫服务员出菜。他回进包厢的时候,座位边上已经放着个梨子礼盒了,图庆就坐在他右手边,笑眯眯地和他道:“带转去吃吃。”(带回去吃吃。)   图春喝茶,点了点头,他的茶杯里茶水浅了,立马有一双细手腕举着茶壶给他加水。图春一抬眼睛,对上了璐璐黑黑的眼乌珠,图春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问恩哆爸爸啊要帮恩哆妈妈啊准备一份……”璐璐的苏州话一如既往,糯笃笃的,说出来便化成了一潭水,绕着人流淌。   (我问你爸爸要不要给你妈妈也准备一份……)   图庆帮腔道:“璐璐蛮想得着格,我么讲……”(璐璐蛮想得到的,我说……)   图春打断了他,说着普通话:“没关系的,我和我妈不分家啊。”   图庆欲言又止,咳了声,回头看包厢大门,嗓音尖了:“咿,馕菜还分上来啊?”(怎么菜还不上来?)   璐璐作势要把孩子给图庆抱,要起身,图庆拉住她,声音忽而是小了,扁了,低了,目光聚焦在那襁褓中的孩子身上,不停抬下巴,逗孩子,道:“妈妈不走,爸爸也不走,啊好,都不走,哦喲喲。”   方亮给图春加了点酒,图春瞥了眼璐璐怀中的孩子——他那同父异母,和他相差近三十岁的弟弟,男孩儿的眼睛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睫毛很长,皮肤细软,眉毛稍显稀疏了,嘴巴总是嘟着,别人和他讲话时,他的眼珠灵活地转动,总是像在认真地倾听,认真地揣摩。他确实和璐璐一模一样。   服务员进来上菜了,眨眼间玻璃圆盘桌上摆满了鱼虾蟹鳝。服务员一走,小姑妈便张开手道:“慢点慢点!让我先拍张照片。”   大姑妈也拿起了手机,站了起来给这桌佳肴拍照。小姑妈抱怨道:“哦喲阿姐啊!有影子格!!”(哎呀姐姐啊!有影子了!)   小姑父闻言,把手机调成了背后手电筒的模式举起来帮小姑妈打光,问道:“格么唉馕呐?”(那这样呢?)   图庆哈哈笑,道:“我啊来尬尬闹猛。”   方亮朝图春一耸肩膀,他也拿出了手机,和王茜和孩子拍了张自拍,接着拍了拍鱼,虾,再接着便低头打起了字。   图春玩着筷子,看看翻起的鱼眼珠,又看看盖在玻璃大碗里鲜活乱蹦的河虾。   大姑妈拍完菜了,小姑父把手电筒效果取消了,大姑妈招呼大家,道:“倪啊要自拍几张啊,啊被豆豆帮阿婆看看。”(我们要不要自拍几张,也给豆豆和阿婆看看。)   方亮说:“吃完再说吧。”   小姑妈道:“用弗着格,视频一下么噻好啧歪!”(用不着的,视频一下就好了!)   言罢,她在手机上戳了几下,把手机高高举起,那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豆豆的脸孔,她眨着眼睛看大家,信号有些差,她的脸上偶尔闪过几颗马赛克。   小姑妈往身后指了一大圈,开心地和豆豆说话:“喏,倷阿庆舅舅,大孃孃,大伯伯,亮亮哥哥,浩浩哥哥,还有两个弟弟……”小姑妈咬到了舌头,“弗是弗是,蒙呗弟弟来嘿!一个哥哥,一个外甥!”   (喏,你阿庆舅舅,大姑妈,大伯伯,亮亮哥哥,浩浩哥哥,还有两个弟弟。)(不是不是,没有弟弟在这里!是一个哥哥!一个外甥!)   大家都和手机上的豆豆挥手,图春夹了块糖藕吃,那边,豆豆去把阿婆叫了过来。小姑妈便又重新介绍:“姆妈啊,挨格是阿庆,挨格是大妹,挨个……”   她才起了个头,阿婆就发话了:“哦喲,恩哆姆妈啊吩老年痴呆,噻认得格!”(你妈我又没老年痴呆,都认识的!)   哄堂大笑,图春低着头吃菜,小姑妈笑着把手机架在了自己面前,坐下了,大家纷纷举杯,动筷子。一盘刀鱼上来,大姑妈转到了图春面前,说:“浩浩吃呐,倷最欢喜吃刀鱼啧。”   她问了句:“倷帮顾筠啊联系了架?”(你和顾筠还联系吗?)   小姑妈抢着说:“弗来气啧!啊尴尬,啊是啊浩浩?”(不来往了!也尴尬,是不是啊浩浩?)   大姑妈笑了笑,方亮说:“不来往也好,浩浩肉食动物,一顿没有吃肉,五月份没得吃刀鱼,十月份没得吃大闸蟹,他不行的。”   王茜笑了,说:“别人喜欢吃什么你倒蛮清楚的。”   方亮道:“她微信上天天求神拜佛啊。”   图春放下了筷子,看着方亮,说:“去年她也来了,她吃鱼肉的。”   方亮哈哈笑:“哦,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图春皱了皱眉,没有响,喝了两口莼菜汤,他放下了勺子,说:“我出去抽根烟,你们慢慢吃。”   他站起来,没人接话,也没人出声了。图春走了出去。   图春去了酒店外面吃香烟,他吃了半根,方亮出来了,他也点烟,和图春一抬香烟,一昂下巴,道:“倷帮顾筠弗会是因为……”(你和顾筠不会是因为……)   图春说:“我帮顾筠蒙呗啥。”(我和顾筠没什么。)   方亮点了点头,又道:“格么刚刚……”(那刚刚……)   “蒙呗啥。”(没什么。)   方亮笑着说:”我噻来想呀,总弗会因为我瞎讲顾筠欢喜吃点啥,弗欢喜吃点啥倷噻动气吧!“(我就在想啊,不会因为我胡说顾筠喜欢吃点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就生气吧!)   图春把烟送到嘴边,撇过头,没有响。方亮弹弹烟灰,道:“年纪轻轻噻格馕信佛啊啥格,总归裹着有点……馕夯讲呐,恩哆屋里啊蒙呗啥宁生啥格大毛病,恩倷自家么身体啊蛮好……”   (年纪轻轻就这么信佛,总觉得有点……怎么说,她家里也没什么人生了什么大病,她自己身体也挺好……)   图春狠狠抽了口烟,盯住了方亮:“阿弗是只有屋里有人生毛病,自家身体弗好再好去信佛。”(也不是只有家里有人生了病,自己身体不好才能去信佛。)   方亮怔了瞬,挤出个笑,没有响。   图春继续道:“有点信仰总归比啥么什噻啡相信要好。”(有点信仰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   方亮牵牵嘴角:“我先进去啧啊。”(我先进去了啊。)   图春转过身,没回话。他吃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图庆发来短信问他怎么不进去,图春也没理会,他接连吃了三根烟,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只蛋筒,坐在店里吃了大半只,然后,他拦了辆出租车去了客运站。   图春自己搭客车回了苏州。   晚上,他做梦了。   他梦到狄秋。   天地间只他一人的狄秋。   天和地在流动,一个向前翻涌,一个向后蔓延。   狄秋是它们的交汇,它们的中心。他的身形有一瞬很迷你,极微缩,葡萄籽那样的一粒,下一秒又变得巨大,眼睛像深潭,鼻子像高峰,嘴巴像峡谷,中间藏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的头发铺开来,有天空那么广,他的身体就是无数的山山水水,悬崖峭壁,仙林秘境。人望着他,望久了,会迷失,会晕头转向,会粉身碎骨,会变成一把灰,一抔齑粉,再不存在了,再没什么自己了,什么都没了。   图春惊醒了,他坐起来,他捂着脸,眼睛适应了会儿黑暗才逐渐能看清眼前的书桌,衣柜,窗帘,地板,还有墙上一张《2001太空漫游》的海报。图春转过去,他还看到躺在他身畔的邵蓁,邵蓁的五官不太清楚,被子隆起,盖住他的身体。他有规律地呼吸着,静静地睡着。图春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了厨房。   图春在厨房里吃香烟。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提前,五点半时,厨房窗外就透出了青蓝的曦色。麻雀叫了几声,图春开了点窗,一丝冷风吹进来,他搓搓手,用电水壶接了点水煮热水。   水过了好一阵才开,图春从柜子里拿杯子的时候,邵蓁从卧室里出来了,天亮透了,邵蓁伸着懒腰,揉着眼睛找到了图春,和他道:“已经起了啊?那准备准备我们等下就走吧,我怕路上堵车,庐山毕竟也算旅游胜地。”   图春点了点头,他往杯子里倒热水。   邵蓁看着他:“你不去刷牙洗脸吗?”   图春说:“等我喝完这杯水吧。”他打开了冰箱,邵蓁在旁问他:“昨天去张家港吃饭怎么了?和你爸吵架了?所以失眠了?”   图春在冰箱里找了一大圈:“没矿泉水了?”   邵蓁说:“哦,昨天喝完了,我忘记买了。”   说着,他转身走开了,图春看看他,关上了冰箱,又点了根烟,低头盯着那还在冒热气的水杯看着。浴室里传来水声,屋子里到处都是脚步声,各种各样的摩擦声,骚动声。邵蓁很快就穿戴整齐,拖着个行李箱从卧室出来了,他看到图春,不由睁大了眼睛:“你不去刷牙洗脸?都要六点半了,怎么又点了根烟啊?”   图春笑笑,说:“水还有点烫。”   邵蓁不悦道:“路上买矿泉水喝吧,再不走真的赶不及了,我和我爸说好午饭的时候到的。”他忽而松开了行李箱,紧盯着图春:“还是你不想去?”   “什么?”   “不想去庐山,不想去见我爸妈。”   “不是的。”图春指着那杯子,熄灭了香烟,“等水凉一点就好了,不会很久的。”   邵蓁道:“也是你说我没有和家里人说起过你的事情,现在我和你一起回去,你又不想去了?”   图春说:“不是的,我只是想……”   他的声音太低了,一下就被邵蓁的音量盖了过去,邵蓁说:“之前说那么干脆,现在又临阵脱逃,你不能总是这样……”   图春忍不住大声说:“你能不能让我把这杯水喝完。”   邵蓁哽住,不响了,他默默地在餐桌边坐下,斜着目光,歪着身子,手臂搁在椅背上把弄汽车钥匙。图春叹息了声,他朝邵蓁走了过去。   邵蓁问他:“你不喝水了吗?”   图春伸手碰了下邵蓁的手,邵蓁缩起了手,图春又想去摸邵蓁的头发,邵蓁站了起来,图春要拥抱他,邵蓁站得离他远远的。   邵蓁把车钥匙揣进了裤兜,说:“算了。”   他推开行李箱,径直往门口走。图春跟上去,他伸手,邵蓁只管避着,两人都不响,邵蓁拿了件外套,换好了鞋子,图春一把拽住了他,邵蓁硬是抽出了手,最后看了他一眼,打开门,走出去,又碰地关上了门。   图春盯着门背后看了会儿,站了会儿,他转身关上了衣橱的门,回进了餐厅。   他的眼前闪过邵蓁的眼神,他去了浴室灌嘴洗脸,他抬起头看镜子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分明地看到了和邵蓁一模一样的眼神。   怨恨的,不满的,暗暗和什么较着劲的。   图春回到了厨房,他的水放凉了,温了,他喝了口。   他还是想到狄秋。   他恨的也是狄秋。恨极了,恨他不会吵,不会闹,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地停留在最好、最让人心动的时刻,恨他赶不跑,气不走,风吹不动,雨刷不去,雷打不动,稳如磐石,又轻如鸿毛。   他就这样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他心里。   落在天和地之间。   图春喝光了剩下的水,洗了杯子,擦干了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没办法,他气够了,他再气,再恨也无计可施。他只好接受,只能承认。   狄秋。   所有的漩涡都在他的眼中诞生,所有的风暴都将由他的嘴唇平息。   图春试着联系邵蓁,可打电话他不接,发消息他也不回,图春遂找到了童昭昭。童昭昭放五一假了,正在苏州家里,她约了图春在观前街的麦当劳碰头。图春打车去了,进了餐厅,买了份巨无霸套餐,找了个座。童昭昭十来分钟后现身了,她看到图春,兴冲冲地走到了他面前。   “现在已经能是午餐了吗?”童昭昭拿出手机一看,过了十一点了,点餐处的餐牌也换成了午餐的餐点。   图春说:“你要吃点什么吗?”   童昭昭还站着,啪啪地按手机,图春小声问:“还是我去买?”   童昭昭睃了他一眼:“你男朋友跑了,你还吃得下东西啊?”   图春放下了手里的薯条,左看右看,问童昭昭:“不然换个清静点的地方说话吧。”   童昭昭哈哈笑,拍了下他,转过身说:“我去买点吃的,你吃吧,吃好了。”   过了歇,她端着两盒大薯回来了,她往薯条上淋白醋,把番茄酱撕开来挤在垫餐盘的花里胡哨的宣传纸上,还要回手机信息,看手机,忙得不可开交。   图春试探着问:“邵蓁去找你了吗?”   童昭昭把手机翻了过来,松了口气,这才看图春,笑着回:“你知道为什么约你在这里见面吗?”   图春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机壳上,问说:“邵蓁在附近吗?”   童昭昭笑着吃薯条:“不是在和邵蓁发短信汇报我们聊天的进度。”   她的眼珠转了一圈,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想吃麦当劳的薯条,你又想和我见面,不就约你来这里了吗?你不觉得他们家的薯条很好吃吗?”说着,她拿起了一根薯条,仿佛端详艺术品似的讲究地琢磨着,半晌,她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都是土豆切成条去炸,为什么麦当劳的薯条特别好吃?”   “是做过特别处理的。”图春说,“我记得在哪里看到过,揭秘麦当劳薯条。”   童昭昭大笑:“你整天就看些这种东西啊?怪不得要被邵蓁飞了!”   图春低头喝可乐:“那也不会编校刊啊。”   童昭昭乐不可支:“你嘴巴原来这么毒啊!那你和邵蓁真是决战刻薄之巅了!”   图春连忙否认:“不是的,我不觉得邵蓁刻薄。”   童昭昭还笑着,喘着粗气说:“服了你们了,其实也没错啦,两个人相处久了,优点都会变缺点,更何况本来就不算优点的东西,伶牙俐齿变成尖酸刻薄,无微不至变成多此一举,正常的。”   图春一愣,童昭昭朝他眨了下单眼:“我告诉你,你要想和一个人无话不谈,千万不能做情人,只能做朋友。”   讲完这句,她忽而不响了,侧过些身子,托着下巴慢悠悠地拿薯蘸番茄酱,小口小口地咬。   图春说:“邵蓁以为你和我说的什么总编的事。”   童昭昭又说:“我再告诉你,想让一个人相信你的话,也千万不能做情人,只能做朋友。”   图春举起双手,投降了。   童昭昭抖落些薯条上的盐,和图春道:“图春,一个人不能因为为自己做错的事道了歉,就指望别人还能当他没做过那件错事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待他。”   图春抬起头看她,没有做声,他摸到塑料杯子外头一颗颗冰水珠,他的手指往后缩了缩。   童昭昭坐正了,面对着图春,双手在桌上比划:“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也不想评价你是不是错了,邵蓁是不是对了,我觉得感情里是没有对错的,只有基于自己的看法,自己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到什么程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手好像在切一块大蛋糕,提起来,又重重放下,反反复复。   图春看着童昭昭的手,吸可乐,说:“我和他开始的时候我就什么都告诉他了,我那个高中同学……”   “狄秋。”童昭昭说,她的手摊开在桌上,不动了。   图春颔首:“是的,狄秋的事情,还有我之前谈过的男朋友的事情,他说不介意的。”讲到这里,他顿住,想叹气,但没发出声音,只像是被可乐噎住。他把巨无霸上的面包揭开来,捏起两片醋渍小黄瓜塞进了嘴里。   童昭昭咬了咬嘴唇,干笑两声,一歇,她说:“你不要怪我讲话难听哦。”   “你讲吧。”图春说。   童昭昭遂道:“人呢,先是觉得坦白是很真诚的一件事,什么都不隐瞒,坦诚相见,但是日子久了,这些坦出来的白就变成了芥蒂,成了长在心里的白莲子,苦芯发芽,无中都能生有,心里还不能长缝吗?你知道这种变化有个学名吗?叫罅隙。”   图春不响,他还在嚼黄瓜,嚼出了酸味,醋味,甜味,又什么味道都嚼不出来了。   童昭昭叹气,靠在椅背上,声音渐远:“其实人都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觉得谈恋爱没什么必要,一个人难道就不能好好生活了吗?想要性,可以买情趣玩具,想要爱,可以去追星,想要感动,去资助一个孩子,给慈善基金投点钱,一个人久了,很难体会到孤独的。”她一耸肩膀,“当然,也有可能我还没遇到让我怦然心动的那个人吧,可是遇不到又怎么样?我就要郁郁寡欢,或者找个人凑合,找个人勉强吗?我不觉得两个相爱的人必定能快乐地生活,但是你看我,没有爱人,我能快乐地生活,还很自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图春还是没响,童昭昭拨弄头发,笑出来:“我感觉我自己现在是电影放映完之后向主创提问的观众。”   “怎么这么说?”图春看她。   “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故事。”   图春笑了,童昭昭把另外一盒薯条推向他,说:“吃啊。”   图春指指自己套餐里的薯条:“我自己的还没吃完呢。”   童昭昭笑笑,吃了几根薯条,看看别处,又转回来,问图春:“那个狄秋……什么样子啊……”   图春正啃汉堡,含混地答道:“我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大概在马路上遇到,我都认不出他了。”   童昭昭指着他的头发:“他肯定也认不出你了。”   她又说:“可能经过十年的打磨,他变成了你理想中爱情的样子,一不顺意,他就会跳出来。”   图春摇头,放下了汉堡,擦嘴,急忙说:“不是的。”   童昭昭摊摊手,图春捏紧了纸巾:“我也不知道……”   狄秋是什么。   是梦,幻觉,还是理想?   图春不知道。   “见一见就好了,见到了,你就知道了,不管他是什么,你心里面的他都会破碎的。”童昭昭说,“这是许多爱情小说和爱情电影教会我的事。”   图春笑了笑,童昭昭冲他努努下巴:“等等你送我回去吧。”   图春怔怔地点头,童昭昭道:“邵蓁还没吃东西。”   图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套餐,去买了个双层鳕鱼堡,童昭昭把两盒薯条并成了一盒,两人打车去了东港新村。下了车,图春陪童昭昭往新村里走,到了一幢公寓楼楼下,童昭昭拱了拱图春,图春往前一看,邵蓁正坐在片花坛前边吃香烟,他满身都是婆娑的树影。   童昭昭和邵蓁挥手,响亮地说:“哎呀!!这么巧啊!你也在这里!”   邵蓁没响,瞥了眼过来,就又转头回去继续吐烟雾。   童昭昭和图春一齐朝他走过去,童昭昭滔滔不绝:“少抽几根香烟啦,少污染点我们小区的空气好不好啦,真家伙,唉,我是还要上去补眠,来来来,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邵蓁一动不动,他身上是件白衬衣,衣袖卷到了手肘处,裤子是条天蓝色的牛仔裤,有些做旧,做破的痕迹。他的头发后面剃得短短的,露出耳朵,露出脖子。他低着头,脖颈弯出道漂亮的曲线。   童昭昭拉住图春,看着邵蓁,说:“邵蓁,这位是图春,图春,这位是邵蓁,你们好好认识认识吧。”   邵蓁抖烟灰,没出声,童昭昭把图春往前推了把,转身跑进了公寓楼里,防盗门阖上了,邵蓁把烟屁股扔到地上,抬脚蹍了蹍。   图春轻声和邵蓁讲话:“你还没吃东西吧?”   邵蓁瞅着麦当劳的外卖袋子,说:“油死了。”   图春说:“双层的。”   邵蓁翻起眼皮,额头上挤出好几道抬头纹,一看图春,图春顺势把汉堡拿了出来,递给了邵蓁。邵蓁抓着那汉堡,站了起来。他从图春身边走过,图春忙转头跟上他。   邵蓁咬了口汉堡,说:“我妹决定来苏州读书了。”   “学评弹啊?”   “不然呢?”   图春摸摸鼻梁,说:“定下来了也好。”   邵蓁又说:“你住我这里吧,不用特意回去住了,你回去也是操劳你妈。”   图春说:“那换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吧。”   邵蓁说:“也好,反正现在这个房子房东可能下个月开始要涨我租金,有空了找个中介问问吧。”   两人走出了东港,站在马路边打车。接连开过去两辆有人的的车,邵蓁有些泄气了,垂下手,站在图春边上点了支烟。图春还在看马路上的的车,对面来了辆空车,他忙伸手招呼。的车司机看到他们了,过了个路口,调转了头开过来。图春如释重负,邵蓁这时说了句:“你想等他就等吧,等到了你就告诉我。”   图春看他,紧紧看着他。邵蓁轻笑,说:“那我也去找我的总编去,你满意了吧?”   的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两人都没动,司机按了按喇叭。邵蓁开了车门,坐去后排。图春也上车,坐在前排。   司机问他们:“去哪里啊?”   图春说:“去科文中心吧。”   他们去科文中心看了场电影,电影太长了,接近一百四十分钟,散场后,两人骑公共自行车去了星海路上,他们去了那家网上颇有好评的拉面店,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队才吃上了口热汤面。饭后,邵蓁提议去诚品逛逛,进了书店,他和图春就走散了,但很快,他们又在卖唱片的专柜偶遇,图春拿了本烹饪书,邵蓁拿了本旅游书和一本希区柯克短篇故事集。他们一块儿研究了会儿黑胶唱片机,一块儿去付了钱,一块儿回了家。   邵蓁先淴浴,图春拿着香烟和烟灰缸坐在浴室里和他聊天。   手机新闻里说又有中国球员要去火箭了,他们聊NBA,印象深刻的扣篮比赛,季前赛,季后赛,健身房的泰拳和自由搏击促销,fifa游戏,任天堂的新游戏主机,还有些餐馆,这家新开的评分不好,那家吃起来不错的生意很差,还有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什么邋遢大王啦,魔方大厦啦,邵蓁还记得黑猫警长里吃老公的螳螂那一集,图春想起来,他小时候经常把一只耳叫成一只眼。   后来他们睡下了。   图春梦见狄秋了。   他不停地梦到他和狄秋的各种可能。   他到死都再没见过狄秋。他和狄秋在一中门口偶遇,他被狄秋拒绝,他和狄秋在一起,他和狄秋分手,他们争吵,冷战,死斗。笑啊,吵啊,闹啊,哭啊,互相讽刺,互相嫌恶,互相仇恨,又彼此爱恋,拥抱,接吻,互相摩挲对方的脖子,后背,手臂。互相点烟,凝视,火花四溅。   图春醒过来。邵蓁背对着他睡着。图春下了床,穿上外套,穿好鞋子,拿上钥匙出了门。   他在狮山路的租赁点租了辆公共自行车,他想了好一阵,往滨河路上骑去。他经过了滨河路地铁站,远远地看到了他从前住过的地方,马路对面正在兴建更高的楼,深夜里,只有工程车还在马路上飞驰。   风里充斥着泥土的气味,地上还有不少小石子,图春骑得磕磕绊绊的,来到何山大桥桥堍下时,图春停了会儿,歇了阵,一鼓作气骑上了桥顶。   运河的水在黑夜里显得浓稠而油腻,货船和游船都歇息了,有风,却兴不起浪,吹开了图春满身的热气,图春气喘吁吁地环视四下。   御碑屹立在深沉的夜色中,它挡住了寒山寺,图春只能看到个尖尖的金顶。   他还是不知道这碑文出自哪位皇帝御笔,他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这块碑立在寒山寺前头。他讲不出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黐着了十多年的城市的故事。   图春趟车从桥上往下滑,他经过了三元新村,骑上金门路,过了石路,阊胥路,他骑啊骑,没有一刻停歇,风喧哗得厉害,好像很多人在和他说话,说什么,他又听不清。   他来到人民路,来到乐桥。   环卫工人正把灰尘从街的一边扫到另外一边。   图春散漫地骑着,他逆道了,闯了个红灯,天上好像也有把大笤帚,把他从街的一边扫到另外一边,再从另外一边归到这一边。   他转进了公园路。   他停在了市一中的门口。   天亮了。   梧桐树绿得不成样子。   已经有蝉在发出刺探夏天的微鸣,短促,焦急,跃跃欲试。   保安室里走出来一个保安,他看着图春,图春没动,保安点了根烟。   图春重新跨上自行车,骑开了。他找了个租赁点还了车,走到义昌福买了两个菜包子,揣着热包子跳上了辆进站的公车。车上也有别人在吃早饭,女孩儿喝南瓜粥,男孩儿啃蛋饼油条,他们一头吃一头看手机,背着书包的小孩儿也在玩手机,提着菜篮的老人家温声和小孩儿说夹生普通话:“少看看手机。”   “对眼睛弗好的。”   小孩儿嘟囔着:“烦死了。”   车上再没人说话了,图春听到小孩儿在玩的游戏的背景音乐,像是开心消消乐。   公车经过三元时,图春口渴得厉害,下去找了家早点摊买了袋豆浆,早点摊边上就是家房产中介,这会儿已经开门了,里头走出来个女孩儿一头打着哈欠一头往玻璃上贴广告传单。   图春站着看了会儿,中介里走出来一个男的,人高马大,热情地招呼图春:“找房子啊?进来看看啊,我们很多房源的。”   这男经纪和图春面对着面,图春想走开,却忍不住打量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喉结。   那男经纪趁机递过来张名片,热情地拉过图春的臂膀,把他领进了“我爱我家”。   “敝姓苟,您好,您好。”男经纪笑嘻嘻地和图春说。   图春被豆浆呛到了,咳嗽了起来,男经纪好心地拍他的背,曼声说:“好久不见啦图春。”   图春还在咳,挤着眼睛看苟经纪,店里的光线比外头要亮,图春看得很清楚,这个苟经纪就是老狗。   老狗给图春倒了杯水,客气地拉开张椅子,请他坐下,说:“你找房子啊?你现在和家里人住一起啊?”   图春好不容易缓过来了,问老狗:“你这里有垃圾桶吗?”   老狗伸出手来,图春把豆浆袋子递过去,老狗绕进了柜台里,坐在了图春对面,还是很客气,说:“想找哪里的房子啊?”   图春看看墙上和桌上的房源信息,说:“你一直都在这里做啊?”   “对啊。”老狗抽了几张租房广告,一一摊开给图春看,“新区么,我觉得这几间不错的,离地铁,公交车站都很近的。”   老狗和图春离得很近了,老狗身上喷了麝香味很重的香水,一单一双的两只眼睛不停眨巴着看图春,图春打了个喷嚏,掩住了鼻子和嘴巴。老狗瞅瞅还在外头贴广告的女孩儿,坦然地对图春说:“行了,你想笑就笑吧!”   图春没响,只是摇头。老狗冷笑了两声,一拍西装,跷膀搁脚,人向后仰着,右手在空中转了个圈,盯着自己的手指甲,又一瞄图春,眼睛眯缝着道:“笑够了吧?啊是第一次看到我穿男装啊?我也受不了,裤裆绷得紧死了,没办法歪,要赚钱的。”   图春说:“我没在笑啊,只是我以前一直在这里附近走动的,从来没见到你。”   老狗笑笑,一拍桌子,靠了回来,单手托下巴,道:“那我们是有缘无份哇。”   图春亦笑,老狗戳戳自己的脑袋,问他:“欸,你的头发怎么搞的啊?”   图春问老狗:“店里就你们两个人啊?中介这么早就上班了啊?”   老狗翻了个白眼:“你的话题换得也太勉强了,”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了,“最关心买卖房子的族群么都是这么早出动的歪。”他冲图春努了努下巴,图春往外看,果不其然,两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正在研究玻璃上贴着的广告,那女孩儿热情地和她们搭着话,大家的嘴唇都飞快地上下碰着,分开着。   老狗敲桌子,问图春:“你最近见过昊昊没有啊?”   图春一愣:“你很久没见他了吗?”   老狗咋了咋舌头,才要说话,那女经纪飞奔了进来,扑到柜台上指着外头就和老狗道:“狗哥狗哥,链家又来竖牌子了!!”   图春和老狗齐刷刷往外望去,只见一行三个打绿领带的男经纪正把贴有“链家”字样的广告牌安置在“我爱我家”门前。那先前还在议论我爱我家房源广告的两名老太的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三个男经纪好不高兴,围着她们又是发传单,又是帮着提菜篮子的。   女经纪慌乱,着急和老狗说:“啊要打电话给庞经理??还是报警啊??”   图春不解道:“不至于报警吧……”   老狗拍了拍女经纪,安抚她:“别慌,你先别出去了,和庞经理说一声,我去看看。”   说完,他站起身,扣好了西服外套的扣子,往外走。他还不忘关照女经纪:“拿点新区的单身公寓的房源给这位客人看看,好好招待哦。”   女经纪扫了图春一眼,陪了个笑,先是打了通电话,接着才过来和图春搭讪,她不停抚头发,轻声问:“先生想看靠近地铁站的还是公车站的呢?”   图春说:“两室一厅,靠近狮山路的吧。”   女经纪哗啦啦地翻广告册,时不时瞅外头,如临大敌,怪紧张的。图春也安慰她:“没事的吧,同行竞争而已,你不要着急,慢慢找好了。”   女经纪抬眼一看他,耳朵有些红了,图春笑了笑,那女经纪也跟着笑,手摸到脸颊,一个“那”字才说出口,她脸色陡变,着急抓起手机按了三下就讲:“喂,110吗?我要报警!”   图春往外一看,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穿我爱我家西服套装的年轻男子,加上个老狗,和链家的三根绿领带打了起来。卖早点的把摊位推远了,买早点的自动让出些位置,几个大男人在人行道上打得不可开交,围观的人有的拿出了手机,有的正啃粢饭,等公车。图春冲了出去,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挤进了混战的人群里。   六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有人听他的,图春耳边脏话乱飞,拳头乱窜,他的脸上不知被喷了多少口水,还挨了两拳,图春费劲地劝住一个绿领带,又圈住老狗,把他往外拖,老狗还在和人打口水仗呢。   “操你妈!撒尿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   “操你妈!滚你妈个逼!!”   “操你妈!”老狗脸上已经挂了彩了,还要冲上去,图春死拽着他,一把推开了那和他对骂的绿领带,横在两人中间,道:“好了!!都少说两句!”   绿领带涨红了脸,啐了图春一口:“你他妈算哪根葱??!”   老狗往图春身上撞了过来,伸长手就去抓那绿领带的脸:“他来租房的!操你妈!还让不让人做生意!!”   那绿领带不甘示弱,也伸长了手来抓老狗,图春实在分不开他们两人了,被夹在中间,吃了不少苦头,混战中,他只觉头皮一痛,他绑头发的皮筋被人扯断了,不知是谁趁机一直揪他的头发。图春一恼,一咬牙,一使劲,硬是分开了老狗和绿领带,一人给了他们一拳。那绿领带跌进了另外两堆混战的人群中,老狗摔进了花坛,大家都怔住了,全都盯住了图春。图春垂手站着,看看那绿领带,又看看老狗,他抹了把脸,一低头,找了找,捡起了掉在垃圾桶边上的皮筋。   围观的人散去了些,那女经纪从我爱我家里探出个脑袋,怯生生地开口:“先……先生……丽锦苑有一套在出租……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图春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没出声,试着用皮筋重新绑头发。那两个绿领带扶起了地上的绿领带,老狗也自己爬了起来,坐在了花坛边,直喘粗气。   皮筋没法儿复原,派不上一点用场了,图春泄气地抓着它,原归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当口,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悠哉悠哉地骑过来两辆自行车,骑车的两人穿制服,一个是毛头,还有一个是小王。   “让让啊,都让让,别看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小王单脱手,挥散人群,骑到了人行道上,停下车,扫了眼过来,道,“打完了啊?大清老早没事干锻炼身体啊是?”   毛头也把车停下,跟着看过来,他和图春互相看到了,大眼瞪小眼,图春尴尬,毛头冲小王使了个眼色,又冲图春使了个眼色。   小王忙上前,指着那翻倒在地的链家的牌子,问道:“这个牌子谁放在这里的?”   几个房产经纪闻言立马涌了上去,把小王团团围住。图春和毛头走到一边去说话。   毛头给图春派烟,问说:”倷馕夯回事体?”(你算怎么回事?)   图春唉声叹气:“否要去讲哩啧,我么想来看看租房子了啥格,碰上恩哆打相打,我么噻去劝呲劝,倷看看,头发啊弗晓得被啥宁拽下来诸何,痛噻忒啧。”(别提了,我来看看租房子什么的,遇到他们打架,我就去劝架,你看,头发都不知道被谁扯下来多少,痛死我了。)   毛头笑出来,一指身后,又指图春:“倷嘶有点铜锣湾陈浩南格味道啧。”(你是有点铜锣湾陈浩南的味道了。)   图春苦笑,吃香烟,毛头也吃,弹了弹烟灰,看着马路,说:“老早当辅警格辰光馕吩看见歇倷挨馕积极呐?”(以前做辅警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这么积极呢?)   图春笑笑,没响。这时,小王跑了过来,和毛头道:“劝忒啧,倪馕夯?转去啊?”(劝走了,我们怎么样,回去啊?)   图春看了眼,三根绿领带正往一台电瓶车上绑广告牌。我爱我家把两扇玻璃大门完全打开了。   毛头道:“欸格啥宁,倷昂忘记忒了?”(这个是谁你还记得吧?)   小王和图春对视了眼,图春笑着,小王难掩诧异:“咿!倷格头发馕留得挨馕长啧啊!”(你的头发怎么留得这么长了啊!)   图春说:“我么……以哉铜锣湾抗霸子。”(我么,现在是铜锣湾抗霸子。)   毛头嗤了声,小王哈哈笑。毛头看着图春道:“倷啊要去医院看看啊。”(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图春一摸脸蛋,摸到些血,确实有些疼,他摆手道:“弗要紧格。”   小王说:”要么跟倪一道转去,派出所里有点酒精棉花,揩揩。“(要么和我们一起回去吧,派出所里有些酒精棉花,擦擦。)   正说到这里,老狗过来找图春,拍了下他,和他道:“走吧,一块儿去医院吧。”   图春说:“我就不去了,没什么的。”   老狗双眼圆睁,硬拖图春起来:“你不要和我烦啊!”   毛头看看两人,喊上了小王:“格么倪走吧,倷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他和图春挥别:“下次给你颁个见义勇为好市民奖哦。”   图春笑出来,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毛头和小王渐渐远去了,老狗把图春拉到了台电瓶车边,图春道:“你去就好了,我回去了吧。”   老狗拍拍坐垫,冷眼看他,没响。图春还是说:“真的没事的。”   老狗一拉他的手:“我拜托你了啊图大少爷,就当陪我去医院挂急诊啊好!”   图春哭笑不得,只好坐了上去。去医院的路上,老狗忽然说:“你啊知道昊昊前阵子也送医院了?”   “啊?”图春惊讶,声音难免高了,说完,他捂着撕破的嘴角,疼得打了个哆嗦。   老狗道:“他么,乐队重组了,找了个新的主唱,男的……”   风有些大,直往人脸上扑,老狗没说下去了,图春点了点头,也没再问下去。   两人就近去了苏大附二院,外头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老狗只好推着车去了住院部的车库,他一边锁车,一边和图春说:“昊昊么,也是送到附二院来的,那个男的有个什么干哥哥的。昊昊鼻子缝了五针。”   图春问他:“你挂急诊啊?”   老狗抬起头照着反光镜,抚摸着脸颊,忧心忡忡:“我不会破相吧?”   图春笑着摇头:“不至于的。”   他和老狗往急诊大楼去,一路上,但凡看到有反光的物事,老狗必定要停一停,照一照,到了急诊诊室,护士一瞅老狗就打发他走,道:“隔壁药店买点酒精棉花自己擦擦。”   老狗不依,抓着护士:“不是啊,你看我这里都裂开来了,流血了!”   护士也不依:“你这个没事的啦,真的,酒精棉花不用多少钱的。”   图春跟着劝:“走吧,这里这么多人,等排到你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他话音落下,门口恰好推进来个嗷嗷喊疼的男人,右半边身体血肉模糊,护士也管不了老狗了,跟着担架车跑了。   急诊室的走廊里到处都是面色蜡黄,形容萎靡,病怏怏地玩着手机,看着手机的人。   老狗跟着图春走了出去。   他们又回到了住院部的车库,老狗问了图春一声:“啊要一起吃个午饭啊?”   图春说:“不了吧,我还有点事。”   老狗道:“啊要送送你?”   “不用了。”图春往前看,“我公车回去就好了。”   老狗笑着拍图春的手臂,拱拱他,亲昵地说:“不用这么拘束啦,哎呀,有空联系啊,你有我电话的吧?”   图春摸着手臂,陪着笑,点了点头。老狗又说:“今晚我们k歌,你啊要一起啊?你都认识的,就是……”   他说到这儿,图春一抬眼,看见个面熟的矮个男人进了车库,他忙撇下老狗,朝那男人小跑着过去,嘴里说道:“看到个朋友,下次再说吧,再会啊!”   老狗还喊了他好几声,图春都没理会,他停在那矮个男人面前,伸出手来就道:“你好你好啊!好久没见啊!”   矮个男人一阵迷茫,他扯扯身上的连体制服,挑起眉毛,东张西望:“你……认识我?”   图春一瞥老狗,老狗还没走,坐在电瓶车上点了根烟,幽幽地望着他。图春忙和男人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派出所见过啊。”   男人苦思冥想,图春便说:“你是那个三元丢了钱包的啊是?”   男人一拍脑门,指着图春:“哦!哦!你是那个派出所的!!”   图春再看出去,老狗终于走了,图春松了口气,打量着男人和他车篮筐里的保温饭盒,犹犹豫豫地问:“你……家里人生病了?”   男人猛地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个么就说来话就长了,我么……”   后面又有人要进车库,男人遂把车停好了,拿了饭盒,和图春往外走,边走边说:“高师傅你还记得吧?”   图春道:“就是撞了你的那个装修师傅?”   男人的神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他走路步子不大,图春也跟着放慢了脚步,男人说:“就是他。高师傅的儿子么在麻将馆里赌钱,还借了高利贷,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男人看了看图春,叹息着,继续说,“高师傅么也不容易,我么就天天来担点饭,给他老婆……”   “啊?高师傅怎么了?”   “尿毒症。”男人低着头,“我听医生的意思是,没几天好活了。”   图春没响了,到了住院部门口,他站住了。男人说:“你啊要上去看看?”   图春比了个手势:“我吃根烟。”   男人点点头:“哦,那我先上去了啊,我还要去上班,再会啊。”   男人走进了住院部大楼,图春又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绕去了大楼后头,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点了支烟。他身后是片小花园,他吃香烟地时候隐隐约约地总好像听到有人在花园里哭,图春走开了,他穿过一条走廊,消毒药水的气味从室内蔓延到了室外,医院里进进出出都是人,不少人在抽烟,有人抽着抽着开始哭,急救车开进来,送下来一个濒死的人,有人火急火燎地跟着,也有担架抬出来,抬上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那担架上的人的喉咙被开了口子,插着气管,人已经不动了,眼睛死死地闭着,一些男人,一些女人跟着这个不动的人安静地上了车。   图春从医院走出来了。他走去家乐福对过等公车,可公车迟迟不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去超市买了辆自行车,买了个锁,把车骑回了家,搬上了楼,放在了阳台上。   夏天快到了,可晚上图春做梦却梦到了秋天。   他梦到道前街上的银杏黄了,梦到狄秋从树下经过,他用一根好长好长的细竹竿打银杏,金黄的叶片搅和在一起,米白的银杏掉了一地,薄壳子裂开了,绿果肉翻出来,臭烘烘的。   狄秋还在打银杏,另一只手举着只录音笔,举得高高的,他和图春说话。   他说:图春,听啊,银杏掉下来的声音。   他还学那声音。   扑罗罗。扑罗罗。   他还笑。笑声怪狡黠,怪机灵的。   图春醒了过来,他坐了起来。   邵蓁也跟着起来了。图春看他,柔声说:“你睡吧。”   邵蓁问他:“你又要出去?”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   图春说:“我去抽根烟。”   邵蓁坐了起来,他打开了床头灯,光线一下很刺眼睛,图春侧过些身子坐着。   邵蓁问他:“你遇到狄秋,你们会过得更好吗?”   他的声音还很平静。   图春僵住了,他抓头发,抓耳朵,良久,他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不知道北极熊的心是不是和肝一样对人有毒,也不知道有多少碳酸饮料换过包装。他不知道宇宙之外有什么,不知道世上到底有么有外星人,不知道人脑的潜能有多大,不知道人的极限,更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活得好好的,年纪轻轻的,就会出车祸,会生急病,身体里长肿瘤,血液里有病毒,肝脏不工作,心脏也罢工,喉咙要被切开来,身体要被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人变得不像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无缘无故就消失,没有前情预告,不给后续提示。他想,老天一定是个魔术师,他是他唯一的观众,狄秋就是他给他变的最好的魔术。他不揭秘,他逼他自己去解密。 第二十章   早上。   图春灌好嘴,揩好面,刮了刮胡子,走去厨房倒水喝。茉莉花也在厨房,正在用豆渣摊蛋饼,看到图春,长吁短叹,把蛋饼翻了个面,嘟囔着问:“头发啥辰光好去剪剪呐。”(头发什么时候去剪剪啊?)   图春往热水里添凉白开,一瞅边上碟子里叠着的两块面衣饼,问茉莉花道:“啰嗒来个面衣饼哦?弗会是倷自己摊个吧?”(哪里来的面衣饼啊?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茉莉花摇晃身子,关了火,嗓门又高又尖地说:”倷嘶真格想得出来格,我啰嗒会摊面衣饼哦!我么打好豆浆,想摊蛋饼格辰光,一看冰箱里蛋啊蒙呗啧,跑下去买蛋,馕晓得碰啧小区门口卖粢饭哆家子婆啊摆呲支摊头,卖面衣饼,嘶诸诸何何日架吩看见过面衣饼啧,我么买呲两只上来。”(你是真的想的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会做面衣饼啊!我么,打好了豆浆,想做蛋饼的时候,一看冰箱里蛋都没有了,就下去买蛋,谁知道看到小区门口卖粢饭的人的老婆也弄了个早点摊,卖面衣饼,不知道多少日子没见过面衣饼了,我就买了两个回来。)   图春附和:“欸,是诸何日架吩看见过啧。”(嗯,是很多日子没看到过了。)   他一吸鼻子,嗅到蛋香,豆香,还有点淡淡的酒酿香味,糯米香气。图春把蛋饼和面衣饼端了出去。茉莉花还煮了点开水泡饭,拿了些腐乳和酱菜出来。母子俩人在餐桌边坐定,图春喝去小半杯水,夹了点蛋饼吃。   “泡饭啊要吃点?”茉莉花问他。   图春摇摇头,茉莉花一瞅他,眼乌珠眨眨,拍了下脑门,从椅子上弹起来,跑进厨房,连声道:“忘记忒淘提子啧!倷先吃,先吃!”(忘记洗提子了!你先吃,先吃!)   图春喝了口热洞洞的鲜豆浆,问说:“啊是还放呲点红豆啊?”(是不是还放了点红豆?)   “欸!倷只嘴巴么!”茉莉花大声回话,水声更大,哗啦呼啦地讲她的声音衬托得颇为微弱了。图春看看她,茉莉花手脚快,正利落地接水,搓提子,洗了一铺又一铺。图春安静地吃蛋饼,还挑了两颗黄泥螺嘬了嘬,螺肉咸香,滑进了他嘴里,怪鲜的。很快,茉莉花就拿着碗提子出来了,自己尝了颗,眉开眼笑:“蛮甜格。”   (是的!你这嘴巴!)(蛮甜的。)   她放下碗,重新坐下,提起筷子,端起泡饭碗扒了两口,问图春:“书翻得馕夯啧架?”(书翻得怎么样了呀?)   “蛮好。”图春说。   茉莉花说:“夜里么否要弄到忒晚,早点困。”(晚上不要弄到太晚,早点睡。)   “晓得格。”图春喝完豆浆了,用纸巾擦擦嘴巴。   茉莉花又道:“今朝夜里我弗转来吃饭哦,倷自己弄点吃吃吧。”顿了会儿,她道:“否要一经去外卖,方便面啊晓得?冰箱里有馄饨,春卷,火锅羊肉牛肉,白菜勒啥格噻有勒嘿,倷自己烧点吃吃。”   图春点头答应,茉莉花垂下眼睛,不看图春了,她把饭碗举得高高的,几乎要遮住她的眉毛了,她轻轻地,含混地问着:“今朝么,也是一个头去看电影啊?”(今天又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啊?)   图春笑了笑,低头吃面衣饼,酒香进了嘴里全都化成了糖味,唇齿甜蜜,他道:“宁家噻要上班格歪。”(别人都要上班的。)   茉莉花应声,又漫不经心地讲起:“格日呲嗒来嘿久光,碰着矜矜。”(那天在久光遇到了矜矜。)   图春没响,默默喝水,吃饼。   饭桌上只有茉莉花在说话:“嗯倷讲啥格嗯倷有个小姊妹哆公司,外资格,嘞嘿招聘,想请个英语好格宁,平时辰光么噻是开开会,翻译翻译合同嘞啥格。”   (她说她有个小姐妹他们公司,外资的,在招聘,想请个英文好点的人,平时就开开会,翻译翻译合同什么的。“   图春唯应声,茉莉花又说:“我么帮嗯倷讲,随便倷,倷想去么噻去,我嘶裹着翻译翻译小说啊蛮好,倷么自己有自己格想法,我嘶做弗了倷格主啧。哦,倷上趟翻译格啥格童话书啊,嗯倷两个小咕噻蛮欢喜。”   (我和她说,随便你,你想去么就去,我是觉得翻译翻译小说也不错,你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我是做不了你的主了。哦,你上次翻译的什么童话书,她两个小孩儿都蛮喜欢的,)   图春说:“最近主要翻点杂志嘞啥各。”(最近主要翻点杂志什么的。)   “啊?啊是格办出版社弗寻倷啧啊?”(啊?那家出版社不找你了啊?)   图春笑了笑,没响。茉莉花嘬黄泥螺吃,连吃了三颗,她用筷子拨开那些晶莹剔透的壳,道:“欸趟个黄泥螺倒蛮清爽。”(这次买的黄泥螺倒蛮干净的。)   图春还是笑着,还是没接话。茉莉花道:”再讲啧,宁家啊吩一定要倷嘞。“(再说了,别人也不一定会请你。)   图春连连点头,他吃起了提子,一口一个,无籽的提子,皮贴得很紧,颇涩舌头。茉莉花看着图春,沉默了半晌,又说:“反正随便倷……”(反正随便你……)   图春说:“我有数目格。”(我自己有数的。)   茉莉花不说话了,图春慢悠悠地吃提子,偶尔看看厨房,望望阳台,天气晴朗,浮云绵软,天空泛着些浅蓝色,日光有些迷蒙,有些耀眼。   等到茉莉花吃停当,两人一块儿收拾了桌子。图春洗豆浆机和煎锅,茉莉花洗碗筷,碟子,在水槽前站了会儿,茉莉花突然斜目打量图春,尖声道:“咿,倷啊是也长高啧啊?”(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啊?)   图春眨眨眼睛,茉莉花哼了声,扭过脸去,在水龙下搓筷子,道:“估计是我老缩啧。”(估计是我老缩了。)   图春笑出来:“要缩啊是皱纹先缩忒。”(要缩也是皱纹先缩掉。)   茉莉花翻翻眼皮,冷笑了两声,鼻子里出气,没睬图春。图春洗好了豆浆机,擦干了那些零部件,拿了抹布出去抹桌子。   狄秋转学过来是在高二上半学期。期末,学校安排体检,狄秋测出来身高一米七八点五,到了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又一次体检,他长到了一米七九点五。   人过了高中好像就不会长了,那就算他半年长一公分,四舍五入,那他现在可能有一米八二的样子。   也是个在苏州的人群里很扎眼的身高了。   他还晒不黑。他的手不大,脚也不大,身上的毛发并不旺盛,他的腿长,跑起来,跳起来,穿篮球裤、运动短裤走在学校里的时候一下就能让人注意到。   图春擦好桌子,茉莉花去换了套衣服,化了个妆,找图春参谋了出门要穿的外套,要配的鞋子,她便出门了。礼拜二,她要学书法,练跳舞,和一帮针织班的朋友们聚餐。   图春把家里的窗户都开了开来,他去阳台上吃香烟,吃了半根,回进卧室,从衣橱深处翻出来一件皮夹克,抱着拿到了阳台上,挂在了晾衣架上。他站在窗边继续吃香烟,他能看到小区里的林荫道边,一辆车黑车开出了停车位,另外一辆灰车马上补进空缺,老人挎着菜篮,孩子跟着老人,急急忙忙走在路上,大一点的孩子自己背着书包往外走。小区门口停着不少外卖电瓶车,什么颜色的商家都有。   听说现在连早餐都可以送外卖了。   图春从皮夹克的外套里摸出来一件小玩意儿。他从光福寺得来的核雕。他打开了那核雕,凑在阳光下看了看,无面的佛,无相的启示,一如既往,端端正正地打坐在这核笼里。   图春吃香烟。有风过来,阳光跟过来,他把核雕塞了回去,掸了掸皮夹克,少许灰尘散漫地飘落。   高二下半学期,冬天,就快要放寒假了,一个女孩儿和图春分手了。他的早恋对象兼初恋对象。那是个周三的下午,女孩儿发短信给他,说,图春,我搞不明白你,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太痛苦了。   下午剧场的《一帘幽梦》恰好播完,快要播《名侦探柯南》了。   图春从家里出来,去找狄秋。那天很冷,狄秋没让他进门,他从来没有请图春去他家里坐过、玩过,他的家像一个神秘的洞穴,永远都是暗暗的,深不见底的。   狄秋的眼睛也像两个神秘的黑洞,永远都很黑,永远充满了吸引的力量,你不得不,无法不,离他越来越近,被卷进他眼里的漩涡里。   狄秋说:“那我们去走走吧。”   他们便往外走,走出了巷子,走出了小区,走到了一条河边,一座桥上。狄秋点了根烟。   他很早就开始吃香烟了,点烟的动作娴熟流畅。但他身上很少有烟味,衣服上偶尔会沾一点。   图春靠近了那件皮夹克。嗅了嗅。   他闻到羊皮的味道。   狄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皮夹克,一整个冬天,他都不穿别的衣服,他只穿这件皮夹克。   天太冷了,狄秋脱下了皮夹克,递给图春。   狄秋说:“你穿吧,看你冷得都抖成这样了,心寒身也寒,你快穿上!”   他又说:“图春啊!天涯何处无芳草!”   狄秋扮了个鬼脸,突然张开手臂,跳上桥围栏,图春一把抓住了他,两人同时摔到了地上,狄秋气得要命,大呼:“你干吗啊?我又不是要跳河!我平衡能力不要太好!我给你表演表演,逗逗你开心呢我!”   图春拉着狄秋回了自己家,那晚,茉莉花去外面拷了羊汤,她还做了红烧划水,笋干焖红烧肉,饭后他们还一起吃了八宝饭,很有春节新年的味道了。   中午。   图春骑车去了绿宝,他兑了电影票,一看时间,他还是来早了。   等候区的娃娃机换了新花样,海绵宝宝不见了,玻璃柜里是成堆的hello kittty,屁股挤着脑袋,胳膊攘着短腿。   狄秋怂恿图春养猫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他说:“你看,女孩子都喜欢小动物,你有了个小动物,就能请女孩儿去你家里玩小动物了,重点是你能请她们到家里玩了,一回生两回熟,再然后,你们就可以当这只猫的人爸爸,人妈妈了。”   图春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养呢,你不想请女孩子去你家里玩吗?”   狄秋就不耐烦了:“图春,你怎么唧唧歪歪这么多废话啊!不养了,不看了!就让它天寒地冻死在这里吧!走走走!”   后来图春从家里带了个纸箱,狄秋贡献了条毛毯,给那只小白猫搭了个小屋子。他们天天去看它,喂它猫粮,喂它水,再后来,猫不见了,小屋子空了。挺奇怪的,也没听说小区里有悍犬,也没听说有霸道的流浪狗,更没什么专抓流浪动物的什么组织,什么成员出没。狄秋难过了一阵,后来他自己想通了,还悟出了些人生道理,他来和图春说:“我才养了这只猫几天,它还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它不见了我就挺郁闷的,图春,你说,我们爸妈养了我们这么多年……唉,你对你妈,别一直那么不耐烦了好吧?”   图春摸出几枚硬币塞进了一只抓娃娃机里。机械手臂伸出来,他聚精会神地操纵着这只手臂,拐弯,定点,啪!落下去,咔!升起来。   什么都没抓住。   图春又试了好几回,有一次差点成功了,机械爪揪着只hello kitty的右边耳朵把它提了起来,可临近洞口,它还是跌了回去。   电影开始检票了,图春舒出口气,走去排队。他看的是一部海洋动物纪录片,没什么人,空调开得有点冷了,他出来后连打了个两个喷嚏,直打哆嗦。那抓娃娃机前围了一群年轻人,图春看了看,一个男孩儿技术不赖,拍了两下摇杆,稳稳地捞起只猫咪,一个女孩儿开心地鼓掌。男孩儿把猫咪送给了另外一个女孩儿。又一场电影要开始检票了,年轻人们散开了,去排队,去买爆米花,汽水。图春又来到那娃娃机前头,他摸出最后剩下的硬币,数了数,不够钱玩一次的。他想了会儿,转身去等候区坐下,把手机拿了出来。   没有新信息,没有新短信,没有未接来电,朋友圈有十条更新,亚马逊发来促销邮件,他收藏的两本书打折了。有人发豆瓣邮件问他:你好,能不能和你聊聊。   那人没有头像,一天前才注册的账号,名字是乱码,没有看过的书,没有看过的电影,没有想看的书,没有想看的电影,没有一张照片,一篇收藏。   图春翻起了联络簿。   从A开始。   安昊,瘪子团,冬冬,方亮,顾小豪,顾筠,高中岑老师……老图,妈,毛头……矜矜,师玉……小王,小许……   他翻了一个来回了,停了下来,手机跳出来条新提示:微博提醒您请更新到最新版本。图春捏了捏眉心。   他高中的时候,还是用诺基亚很时髦的年代,狄秋最爱午休的时候躲去紫藤苑玩贪吃蛇。狄秋反应快,一条贪吃蛇能绕着自己转好几圈都还活蹦乱跳的,狄秋打字也很快,发消息,回消息都在转瞬之间。   他发消息给图春:图春!你还在南京吗?哇靠,网吧里有几个太厉害了!   一秒的间断之后,他又发:你在南京好好玩儿吧!小丁有空!哈哈哈,看我们丁秋合璧,大杀四方!   图春回复他:我不是来玩儿的,是来看看大学的。   他思量了很久,又创建了条新消息,删了又打,打了又删,眼一闭,呼吸一紧,按下发送。他发去消息问狄秋:你上次不是也说想考南京的大学吗?   他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再没有了。   安昊,瘪子团,岑老师,冬冬,方亮,顾小豪……   图春给顾筠发了条消息。   礼拜六。图春和顾筠见到了,两人在光福寺外碰的头。顾筠琐事繁忙,只能待一天一夜,图春打算先住个两天看看,两人随一名比丘去云水楼放行李,临近中午了,他们安顿好,便去了斋堂用午饭。今天中午寺里吃大馄饨,马兰头冬菇香菇醸的,咬下去,满嘴的清香。斋堂里人丁寥落,天有些热,夏蝉在外头聒噪地吵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有些年岁了,一转起来就吱悠悠地响。   图春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和顾筠讲账。他问顾筠:“最近蛮好?”(最近挺好的吧?)   顾筠的头发披散着,吃了会儿馄饨,有几根刘海总是想往汤碗里蘸,她用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绑头发,回道:“蛮好,倷呐?”(蛮好的,你呢?)   图春说:“我看到你去西藏了。”   顾筠扎了个丸子头,垂下了手,撑着板凳,看着图春,道:一个朋友要去爬珠峰,我跟着去了。”   “你也去爬了?”图春看着顾筠,她依旧是那身素淡的打扮,皮肤晒黑了些,脸晒红了些,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是银质的首饰。她没在吃馄饨了,脸上微微带笑,和图春对视着,她说:“没有,他们都是训练了一年多,大半年的,我去看了看布达拉宫。”   图春吃馄饨,还吃配的清炒番薯藤,点点头,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   顾筠说:“他们上山一共是十个人,我朋友说,里面有一个跟着向导上了山,下来就休克了,送进了医院。”顾筠讲回了苏州话,绵绵,软软的,“花呲几十万买一张照片。”(花了几十万买一张照片。)   图春说:“买得着自己欢喜格一张照片啊蛮好。”(买得到自己喜欢的一张照片也蛮好的。)   顾筠表示赞同:“是格,啊是种信仰吧。”(是的,也是种信仰吧。)   她问图春,“倷最近啊还来相亲了啊?”(你最近还在相亲吗?)   图春笑了笑,往外看看,舀起颗馄饨,一瞅顾筠,说:“吩相啧。”(没有了。)   顾筠也往外张望,没响。一歇,她转回来,轻轻笑了笑,和图春道:“继娘帮我讲,倷么,想帮浩浩继续尬朋友么尬好啧,噻是到辰光结婚摆酒水可能有点尴尬。”(干妈和我说,你要想和浩浩继续谈恋爱谈好了,就是到时候结婚摆酒可能有点尴尬。)   图春吃好了,擦擦嘴巴,道:“大妹孃孃想得倒蛮长远。”(大姑妈想得够远的。)   两人同时笑了,图春说:“离婚么,啊弗算啥格稀奇事体啧。”(离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了。)   顾筠原归笑,笑容变得更淡了,默不做声。   归还了餐具之后,他们就从斋堂出来了,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漫步。   顾筠提起光福镇上那间老房子,她道:“房子要拆啧,格个地方要开发楼盘。”(房子要拆了,那地方要开发楼盘。)   图春看她:“格么卖被开放商啧啊?”(那卖给开发商了啊?)   “嗯,爸爸做主,卖忒啧。”顾筠伸手拨开枝石榴树枝,他们从一片树荫里走进另一片树荫里,他们头顶、脚下到处都是树,绿的,黑的,阳光在地上作画。   图春没响,低着头,默默走着。顾筠的声音突然一高,说:“啊要去塔浪望望看?”(要不要去塔上看看?)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丛塔尖,还道:“爬上去望得着太湖格,倷吩上去过吧?”(爬上去看得到太湖的,你没上去过吧?)   图春摇头,顾筠遂领着他往光福塔的方向去了。   经过禅堂,蛩蛩的足音近了,图春往里探了眼,又是一年坐夏,虔诚的信徒们聚集在禅堂里,恰是一轮跑香,男人,女人有的起来活动筋骨,有的眼观鼻鼻观心,坐成了一尊石像。图春瞥见些眼熟的僧尼,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跑香的人遵循着各自的章法,到处都是无序,繁忙的身影。   顾筠唤了图春一声,笑着问他:“唉趟啊要再试试看?”   图春摆摆手,笑着没说话。顾筠合十手掌:“佛祖心中留。”   图春摸了下后脑勺,从禅堂前快速走过了。   光福塔共七层,重修过好几次,样子颇新,塔内阴凉,有股子酸梅子的气味,向上盘旋的木头楼梯和木头扶手摸上去潮粘粘的。   图春不禁说:“到了黄梅天怎么办啊?”   顾筠说:”好像会在一楼熏香的。”   他们爬到了第二层,迎面便看到许多尊佛像,顾筠闭目拜了拜,又和图春说:“佛祖是不管黄梅天的,不会潮的。”   图春没响,瞅瞅那面孔上掉了漆,露出原木本色的佛像,一缕阳光偏近,木头佛祖脸上那淡定自若的浅笑一下就被点亮了。   越往上去,酸梅气味越重,但木头围栏和扶手倒愈发干燥了,顾筠分析道:“可能是因为湿的空气重,都沉到下面去了。”   图春说:“在寺庙里讲科学好像有点怪怪的。”   顾筠笑出来,回头冲他眨眼睛,她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扇小窗边,说:“不能再上去了。”   图春一看,通往更上层的楼梯确实被一根黄线拦住了,上头黑乎乎的,看不出供奉着什么。   顾筠在窗边吹风,捋头发,说:“上头蒙呗啥格宝贝,噻是楼梯前阶段坏忒啧,还吩修好。”(上面没什么宝贝,就是楼梯前段时间坏掉了,还没修好。)   她招呼图春过去,手臂伸到了窗外,极力指远:“喏,太湖。”   图春走过去,木头地板嘎嘎作响,他勾着脖子眺望,他确实看到了一片碧水,波光粼粼,如掐金丝的缎子,如成千上万的金鳞片的鱼在翻滚。   顾筠倚靠着那小小的窗户,轻声问说:“你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呢?”   两人都望着外面,风一阵阵地过来,一缕缕地溜走,图春先前爬楼梯出的汗全消了。他问顾筠:“不介意我吃根香烟吧?”   “你吃吧,记得吃够三根,当作敬香了。”   图春笑了,低下头,背过身去点烟,香烟点起来,他一抬眼,看到尊半人高的坐如来佛,图春道:“我是想看看能不能再偶遇偶遇活佛。”   顾筠问他:“你啊是有事情要求佛问道?”   图春用小指搔搔眉心,不好意思了:“一有事情想不通了,解不开了就变成有信仰的人了。”   顾筠道:“人都是这样的。佛祖明白的。”   图春背靠墙壁,看着地板,说:“前阵子,我和一个相处了有些日子的朋友分开了。”   顾筠应声:“哦,是感情问题。”   图春轻笑,看看她,顾筠说:“可以理解的,自己的感情问题,自己是想不通的,别人说,也说不听,只能求佛拜神去求,去问了。”   图春一愣:“是这样的吗?”   顾筠笑笑,她的盘发有些松开了,好多发丝不停往下掉。图春移开了视线,他去看那清静,淡然的如来。他说着:“是不是所有人,只要相处了一段时间,感情都会变淡。不是说不爱他,不喜欢他,和他在一起不再觉得开心,只是有一瞬间,他讲话,你忽然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图春低下了头,吃香烟,过了歇才接着说,叹息一般的:“我不知道……”   顾筠没响,图春又说:“有一个人,我一直想遇到,但是一直没再遇到,我不知道我遇到他之后会不会也对他……变淡,变得……不知道,变得……不再有兴趣,不再有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我遇不到他,我的生活现在就好像完全浸泡在了他的生活里面。”   顾筠开口了,她的声音平平的:“上次善缘住持是不是送你一个核雕,里面是一尊佛?”   图春颔首,顾筠笑笑:“可能那个人就是你心里面的佛。”她又说:“你见到他可能是解脱,也可能是另一个障。”   图春不响,顾筠叹了声,又笑,说道:“其实任何信仰都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佛和神并不管的。”   “人如果因为不知道一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而不去做,想到后果就觉得很可怕,可能科技就不会进步了,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才是人的本色不是吗?”   图春抬头看顾筠,顾筠洋派地耸了下肩膀,也看他,说:“但是我胆小,我只敢求佛,不敢自己去寻解脱,希望别人来给我明路,给我解脱。”她自嘲着,“我是反面教材。”   图春说:“不要这么说……”   顾筠眨眼睛,问图春:“还是根本和那个你想遇到的人无关,你和别人感情走到尽头了,你就全推在那个神秘的人身上。”   图春说:“不是的。”   他吃完了一根香烟,又点了一根,说:“有些人太过自由,什么都不管,有些人呢……有时又觉得他们太约束,太紧绷。”   顾筠笑得很大声:“不受约束的人给你刺激,给你新鲜,但是又让你害怕,太过约束的人给你规则,和你走在正常的轨道上,循序渐进,你又觉得太无趣。人都是这样的。”   图春讲不出话来了,他吃完第二支烟,和顾筠从塔上下来了。下午,顾筠去禅修,图春午睡了片刻,醒来后看了会儿书,晚上,他和顾筠去了光福镇上吃夜饭。他们还去了顾家的老房子溜达了圈,那旧屋的房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顾筠撕下了封条,门没上锁,她和图春走了进去。他们用手机照明。屋里什么都没了,爬山虎从一扇洞开的窗户长到了房子里面,大半棵芭蕉倒进了屋里,白色塑料箱里的宝石花叶片肥厚饱满,牵牛花的花苞旋得紧紧的。   顾筠说:“家具什么都搬走了才发现,原来这间房子这么大。”   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充斥着旧时光的味道,酸酸的。   顾筠隔天就走了,图春还一直住着,接连几天,他都做同一个梦。梦里,还是狄秋。   狄秋也来到了光福寺,天上下雪,他衣着单薄,在雪地里走来走去,又是打喷嚏,又是擤鼻涕的。他走啊走,走啊走,穿过竹林,穿过黄墙,经过腊梅,穿过重重叠叠的山,青山翠屏,越过层层叠叠的魔障,嗔痴悲喜。   他来到图春面前,红着鼻子,红着脸,红着一双墨黑的眼睛,红着一双雪雪白的手。   他眼里的墨好似等人去研,他手里仿佛捧着相思,等人去惊动。   他不动,图春也不动。   他跑开了,图春追不上。   他去了哪里。图春不知道。   他是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么,他还是墨守成规,说一不二的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又知道呢?   图春在雪地里来回踱着步子,踱得不耐烦了,他就醒了过来。他不停翻自己的联络簿,不停刷新朋友圈,不停同步邮件。礼拜二的凌晨,他翻到了一条更新,李岚岫转发的,乐队针在更换了两次主唱后重新启航,礼拜四晚上九点老地方和歌迷们不见不散。   礼拜四夜里十二点半,图春来到了那间live house的后门。他点了支烟。   live house里还很热闹,音浪一波高过一波,大约是在安可。快一点的时候,后门才打开来,陆陆续续有工作人员出来。图春站远了些,许久,他终于看到安昊走了出来。他还是短头发,许多耳环,许多纹身,高而瘦,臂膀结实。安昊穿无袖的t恤,一手抓着只鼓,腰上还挂了个非洲手鼓,鼻梁上贴着块白胶布。他慢慢走出了后门口的光线里。   “安昊。”图春挥了下手,喊了声。   安昊一抬头,找了阵,看到图春,笑出来,迎着图春就走了过来。图春也迎上去,给安昊搭了把手,两人把鼓搬上了安昊的车。   安昊脸上一层汗,他关好后备箱的门,喘着气问图春:“你怎么来了?”   图春指指鼻梁骨:“前阵子碰到老狗,听他说你的鼻子……”   安昊哈哈笑,忽地笑声卡住了,他一缩肩膀,捂住鼻子,皱着眉头说:“还是有点疼,你别逗我笑啊,对啊,老狗也说了,说你那天好像铜锣湾浩南哥,披头散发,还打了他一拳,害得他差点破相。”安昊手还放在胶布上,鼻音有些重,他打量着图春的头发。   他又说:“没想到你会过来。”   图春抓了抓头发:“我头发是有点长了。”   安昊努努下巴,问图春:“要不要喝点什么?还是去吃点什么?宵夜啊?”   图春没响。安昊说:“还是全家桶啊?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的肯德基的。”   图春说:“有点想喝可乐。”   安昊锁了车,两人走去了附近的便利店买饮料。图春要了可乐,一包乐事原味薯片,安昊拿了雪碧,一包巧克力豆,他们回到安昊车上,坐着喝可乐,吃薯片,巧克力豆。   安昊放下些车窗,点了支烟。他撑着车门吃香烟,好奇问图春:“老狗说你要租房子?你从家里搬出来了?”   图春说:“之前搬出去和别人住了段时间,现在又搬回去了。”   安昊看他,点了点头:“哦,是上次开车送你去我家的那个吗?”   图春附应了声,安昊没响了,还是图春说的:“我和他最近分开了。”   安昊仰头喝雪碧,图春又看他,又问他:“你的鼻子真的没事吧?”   “还好,不过不打不相识,算啦。”安昊耸肩膀,嘴角飞出个笑。   “成朋友了?”   安昊还是耸肩膀,他不响了,呼吸声愈来愈轻,逐渐地,低不可闻了。图春还在看他,安昊兀自莞尔,转过头来也瞅着图春,他们看到了一块儿去,目光交汇,都不响,安昊倏地靠近图春,外头一波年轻人欢呼着跑过去,安昊亲了图春的嘴唇一下。图春一个激灵,推开了安昊,他愣住了,安昊也僵了瞬,但很快他便失声笑了出来,直摆手。图春怪不好意思的,安昊倒很大方,吃香烟,自然地和图春搭话:“你看过那部电影吗?叫1900什么的。”   “贝托卢奇导的那部吗?”图春喝了口可乐,抹抹嘴角,低着头问。   “啊?什么贝?我说的是男主角在船上面弹钢琴那个。”安昊叼着烟,比划着弹钢琴的动作,十指翩然,说。   他的手也很好看,只是没有仇明川那么长,那么骨感,指甲盖比邵蓁的要窄一些。   图春领悟到了:“你是说《海上钢琴师》吧?”   “嗯嗯,对对。”安昊一抖烟灰,笑着望图春,道:“图春,你会找到你的那片陆地的。”他转而朝着外头,手跟着伸了出去,说:“反正不是我。”   图春没响,不知该接什么,他只好沉默着低下了头。   安昊伸手过来拿薯片吃,车里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车外头,还是偶尔会冒出几把尖叫声,几下鸣笛声。   图春说:“我不应该来找你的。”   安昊扔掉了烟屁股:“是我领会错了,没事啊,”他一拍图春,“你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图春,年轻人,有点朝气啊。”   他哈哈笑,更用力地拍图春的肩膀。他的手指掠过了图春扎起来的长头发。   图春呢喃着:“我不知道……”   安昊大咧咧地笑:“你又不是百科全书,当然会有不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也没关系啊,谁知道自己这辈子会遇到什么,不知道才好玩不是吗?”他一摸脑袋,问图春:“我送你回去啊?”   图春跟着笑笑,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来的。”   他下了车,走开了几步,安昊忽然喊他,图春驻足,转过身。安昊朝他一举雪碧罐子:“谢谢你的雪碧啊!”   图春笑笑,举起可乐瓶子:“谢谢你的可乐!”   他们就此分开了。   第二天。图春骑车出去,都快骑到石路了才找到家文具品店,他问店员要了张世界地图,又买了些小钉子,一套飞镖,抱着那海报筒出来后,图春又折返回去,多买了张中国地图。他带着这两张地图回了家,进了卧室,移开了只放满他小时候玩具的玻璃柜子,把中国地图钉在了墙上。那地图钉得有些歪了,图春没管,抓了把飞镖从地图跟前往后退开了十来步。   他对着那地图随手扔出去一支飞镖。   贵州。   吃得菜有些太辣了,可能会不习惯,会水土不服……   图春又射了一支。   呼和浩特。   一个人去那里会不会有点危险?   图春手里还剩三支飞镖,他继续投,继续看。   南京。   去过了。   海南。   夏天到了,去那里的人肯定很多。   大连。   现在去可能有点冷。   所有飞镖都投了出去,图春上前一支支取下它们,他又退开,这次只退了八步。他瞄着地图,扔出去第一支飞镖。   香格里拉。   太多人去了。   包头。   图春立即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打开了搜索网页,啪嗒啪嗒打字。   苏州怎么去包头。   飞机,火车都可以。   坐火车更悠闲一些,一路上还能逛逛别的城市。无锡,常州,南京,蚌埠,徐州……   这些城市很多他都没去过。   地图上掉下来一支飞镖,那是先前戳着香格里拉的那支。图春看了看它,又看看稳稳地扎在包头的那支。他想,他要去买个行李箱,不,不,火车旅行还是背包比较方便,然后买一双轻便的鞋子,带上防风保暖的外套,草原上昼夜温差很大的,要带充电宝吗?照相机呢?上次那本电子书塞到哪里去了?要现在开始锻炼锻炼酒量吗?要不要和田静学些内蒙话?   狄秋骑马骑得很快,很好。他是不是也该先学学怎么骑马怎么骑得又快,又稳,又好?对了,那家火锅店的老板不是在市郊有个马场吗?能住蒙古包,能学骑马,他可以去那里。   他不能害怕,他得做好准备。   尾声   茉莉花书法班上的老师送了她一大块老家腌的黑毛野猪咸五花腩肉,这天中午,茉莉花做了一饭锅咸肉猪油菜饭,烧了个咸菜洋山芋汤,炒了个香椿头鸡蛋。她和图春一块儿吃,两人面对面坐着,图春想起来昨晚还有些剩菜,便说:”昨夜搭啊是还有点鲞鱼蒸蛋吩吃忒了啊?”(昨晚是不是还剩下些鲞鱼蒸蛋没吃完?)   茉莉花站起身,去厨房冰箱里拿了那剩下的小半碟鲞鱼蒸蛋出来。她问图春:“虾籽鲞鱼啊要吃点?”   “啡啧吧。”图春说。   (不了吧。)   茉莉花道:“等倷转来估计好吃六月黄啧,买点自己炒炒年糕。”(等你回来,估计能吃上六月黄了,买点回来自己炒炒年糕。)   图春说:“蛮好歪。”(蛮好的。)   他吃了两大碗菜饭,喝了小半锅汤,吃得嘴上油光光的。等到茉莉花吃完最后一口鸡蛋,两人一起收作了饭桌,一个刷碗筷,一个抹桌子,都弄停当了,茉莉花去阳台晾衣服,图春往洒水壶里接了点水,去阳台上浇花。他把电视打开了,午间新闻才播完,要开始重播昨晚的连续剧了。   茉莉花抖了抖图春的衬衣,瞥了眼电视,图春说:“夜里转来啧么看连续剧否要看得忒晚。”(晚上回来了,看电视剧不要看的太晚。)   茉莉花努努嘴巴,没出声,图春又说:“馕么啊否要一经盯来呲手机,ipad,对眼睛弗好格。”(也别一直盯着手机,ipad,对眼睛不好的。)   茉莉花不经说,厌烦地一扯晾衣架,对图春道:“好啧啊!宁家么网浪噻讲单亲妈妈么容易养出来妈宝,姆妈盯了儿子后头,我看倷是反过来各,一经盯了我屁股后头!”(好了啊!人家往上都说单亲妈妈容易养出来妈宝,妈妈盯在儿子后面,我看你是反过来,一直盯着我!)   图春弯下腰,折去了两片枯萎的绿萝叶子,拿去厨房扔了,他稍微关上些厨房的移门,开了点窗,点了支烟。   茉莉花高声喊话:“倷啊是来吃香烟啊??”(你是不是在吃香烟啊?)   图春笑笑,茉莉花看过来,盯着图春比划:“登了外头少吃点哦!”(到了外面少吃点!)   图春迅速吃完了手上的烟,去卧室把一只塞得鼓鼓的登山包提了出来,靠在了玄关墙边。   两点四十时,茉莉花和图春出门了。   茉莉花开车,图春抱着登山包坐在副驾驶座上,茉莉花一个劲问:“羽绒服昂带?夜里冷格啊!”(羽绒服带了吗?晚上冷的!)   “牙刷呐?”   “充电宝呐?”   “银行卡呐?贴身放啊晓得?否要露财。”   图春抓着身份证和火车票,说:“姆妈啊……我今年三十啧……”(妈,我今年都三十了。)   茉莉花说得更起劲:“三十么馕夯?倷还是第一次自己出门!还是跑到内蒙古去!”(三十又怎么样?你还是第一次自己出门,还是自己跑到内蒙古去!)   图春不响了,他们的车停在高架路上了,茉莉花看了眼时间,犯起了嘀咕:“哦喲,挨个辰光馕爱馕多车子格呐!”(哦喲,这个时间怎么这么多车子啊!)   图春笃定地说:“否要急,赶弗上么改签好啧。”(不用急的,赶不上就改签好了。)   “倷么噻弗急,噻弗搭尬格,笃笃悠悠!”(你么什么都不着急,都没关系,笃笃悠悠。)   讲完,茉莉花大声、用力地叹了声气,点开了广播。电台不是在播养生节目就是方言讲苏州轶闻,她听得很没意思了,换成了车内音乐。   音响里播出来的是首英文歌,图春一怔,瞧了瞧茉莉花,茉莉花晃动下巴,跟着哼了几句,鄙夷道:“馕夯?努哆姆妈啡好听听英文歌啊?”(怎么啊?你妈我不能听听英文歌啊?)   她继续哼,图春笑了,是席琳·迪翁在唱歌。   《我心依旧》。   高架上的车慢慢腾腾地,还是动了起来。   三点十五分,他们到了火车站,图春下了车,背起背包,弯着腰和茉莉花挥了挥手。   “到呲南京打我电话哦!”茉莉花也弯着腰,伸长了脖子和图春说话。   他们身后有出租车在按喇叭了。   图春往前跑开,连连点头,高声说:“晓得啧,我进去啧!”(知道了,我进去了啊!)   “路浪当心哦!”   图春跑到了检票口,他看不到茉莉花的人了,火车站门前的车子一辆追着一辆,一辆挤着一辆,不停有人下车,有人道别,有人转过身离开。   图春朝着那源源不断地车流更大声地说:“再会哦!”   他排进了检票入站的队伍里。   有人去上海,有人去广州,有人去哈尔滨,轮到图春了,检票员伸出手来,他递上车票和身份证。进了站,还要排队过安检,人们分流向两边,再次汇出一条细长的队伍。过了安检的闸门,这细长的队伍一下就散开来了。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数字,代号。高铁,动车,特快,普快,往北的,往南的,始发的,经停的,到处都是即将到站的车,就快出发的车,到处都是要出发的人,在寻找的人,在等待的人。   图春也和很多人一样仰起头,攥着车票看着屏幕,寻寻找找。   他要去楼下候车。   图春搭电梯下了楼,他来到了一号月台门前,火车是从上海开来的,还没进站,一切还早,图春还能看见几个零星的空座位。   他朝一个空座走过去,他四周有男人,有女人,有老的,有少的,有的抱着公文包,有的挎着皮包,有的用脚圈住自己的行李箱。他们玩手机的玩手机,看ipad的看ipad,看电脑的看电脑,有的自拍,有的在合照,还有的在视频,可惜楼下信号不好,视频讯号时有时无。   图春坐下了,他边上有人抬头看了看他,有些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瞬。   图春把背包靠在脚边,在椅子上坐好。   他安静地等他的火车。   ——《悲秋》完—— 后记:   之前不少文的后记其实都是在写完完结章之前就写了。这个文倒是完结了才开始写后记。可能因为我想说的东西都写在文章里了吧。看到有读者朋友苦恼说没有看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其实不需要苦恼,故事写出来之后,就是属于你们的故事了,你们想怎么看待它都可以,无所谓的。   构思的时候想到的是循环往复的日常,写的也都是一些不停在重复发生的事。我并不期待有人会喜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是没有剧情的,不知所云的,这个故事是要写图春等狄秋吗?是要写图春爱狄秋吗?非要我来回答的话,我的答案是,不是。   这个故事从来和狄秋这个人无关,只和他代表的回忆,他会产生的所有可能有关。   这个故事其实还是关于图春,关于他和他自己。   狄秋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会叫《伤春》,比较神神叨叨。还是会写苏州。很久没回去了,也只有很久没回去的时候才能写一写它。真是古怪,哈哈。   喜欢写吃饭和聚会,这个文里也经常吃饭,经常聚会,每一次吃的东西其实都是考虑过的,也算是为情境服务吧,第一章 图春喝的是咸豆浆,是很糊涂,混沌的东西,二十章的时候他吃馄饨,还有最后一节他即将出远门,和茉莉花在家里吃的极普通的一餐。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者有人有兴趣,倒是可以聊聊这些。   我希望这是一个日常,琐碎,比较克制,含蓄的故事,希望我有做到吧。一向不太会概括,还是等你们说说看这个故事在你们看来是什么样的故事吧。   谢谢看完故事的人。   谢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net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